正如褚华在《水蜜桃谱》中写到的那样,桃是一种颇有脾气、难于侍弄的作物。既要桃树成活,又要使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质保量地结出桃子,这对自然条件和农业技术都有极高的要求。为了说明上海正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桃产区,褚氏在一开篇便引用或者说改写了《晏子春秋》中的一则典故。《晏子春秋》是记录公元前6世纪外交家晏婴(晏子)言行的一部书,其中被褚氏援引的这一段故事妇孺皆知,并在后世发展出许多不同的版本。在最初的版本中,齐国人晏子踏上了出使楚国
的外交之旅,得知晏子将至的楚王打算趁机羞辱他一番。于是,楚王故意安排人押解了一个齐国的小偷,当着晏子的面将其五花大绑,招摇过市。就着此情此景,楚王问道:“齐人固善盗乎?”面对楚王的挑衅,晏子泰然自若道:“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
晏子在这里提及作物变异与气候水土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种讽喻,以此表达“要培养遵纪守法的人民,首先要营造一个公正的社会和政治环境”的意思。而褚氏在援引这一典故时,却将重点巧妙地转移到夸傲上海的自然条件如何优越上。褚氏明白,一些人始终认为桃是原产自北方的水果,移种江南正应了晏婴所谓“橘逾淮而化枳”的说法。但褚氏强调,水蜜桃原产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海“土腴水活”,水蜜桃来到这里才真正是“迁地为良”。
在确定了上海为水蜜桃理想产区的地位之后,《水蜜桃谱》开始记述当地果农培植水蜜桃的技术要领。第一步是培育幼苗,具体方法是将一整颗熟桃“连肉”埋入尺余深的土中(“太深,则不出爆”),并施以粪肥。一旦新芽爆出,果农就需对这株树苗进行移栽,以备日后扦插。如不移栽扦插,那么结出的果实就又小又寡淡,当地人称这种水蜜桃为“直脚水蜜桃”。桃树需要生长两到三年方可用于扦插,且进行扦插的时节也很讲究,一般在春分前或秋分后。但要在上海培育水蜜桃,对果农技术、才智上的要求远远不止于此,褚氏接着记录道:
[57]离树根一二尺许锯去,以快刀修光,使不沁水。又向靠皮带膜处,从上切下一寸余,却以水蜜桃东南北枝两边削作马耳状者,在口中噙热插下,用纸封固,外涂以泥,再加箬叶护之,待其活后,乃去箬叶之缚,听其所封之泥与纸渐渐自脱。
如果嫁接的嫩枝成活了,果农依旧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要随时留意树根处可能爆出的新芽,随生随砍,“如任其自生,则所结实还为本质,而接枝悴矣”。
褚氏不断强调,在众多果树中,桃树十分特殊,桃农所面临的困难也尤其多。大多数果木只要开始挂果就该浇灌了,但同样的办法用在水蜜桃树上,“其实即落”。这一点如此重要,让褚氏不吝笔墨地强调,即使遇到“大旱之年,经月不雨”,果农也绝不能为之浇水。而当桃树出现枝叶憔悴的迹象时,有经验的果农会在其根部敷上一层薄薄的河泥。其次,处理桃树皮也是十分棘手的工作:即便是健康的桃树,其皮也十分容易干枯。桃农看到这种情况,就会用小刀在树皮上划出口子,让“膏脉”营养能够重新循环起来。最后,桃树根上更是大有文章。比起其他果木,桃树根基很浅,因此不过几年,树根便会枯死。若要改善这种情况,果农就不得不经年累月地劳心劳力:树根首次现出枯萎的迹象时,就要将桃树砍去,次年树桩上又出新芽,再次砍去,“砍至三次,则根入地深而耐久矣”。
[58]无论如何,当桃花盛开、桃实累累的时候,人们明白艰辛的耕耘终于换来了丰厚的回报。让水蜜桃脱颖而出的,首先是它的花。正如褚氏所指出的那样,复瓣的花虽然美观,却不能结出果实,因此水蜜桃花和大多数果木的花一样,都是单瓣。但即便如此,水蜜桃花依然“艳过于常桃”。春日里,弥望不绝的桃花简直就是春天的标志和这个季节不可或缺的景观。它们如此娇艳,在人们心中完全可以和邓尉之梅花(邓尉是苏州郊外的一片水乡,相传其种梅的历史可以追溯至汉代),盘山之杏花(因清初智朴禅师在其《盘谷集》与《红杏图》中对其大加赞赏而闻名海内)相媲美。
但归根结底,最值得一提的还是水蜜桃。每年,桃子还未上市,沪上百姓已经垂涎欲滴,心痒难耐。人们根据桃子的大小、色泽、形状以及成熟的时节,为其划分了复杂而完备的标准,为的是将最好的桃子鉴别出来,不令其被埋没。一般认为,“白毛圆底”的水蜜桃品质是极好的。有些桃子外形“高低不整”,但只要这缺陷不是由虫蛀导致,而是内部果核分裂造成的,那么这种桃子也值得一尝,只不过“味亦稍减”。有的桃子皮色微微泛黄,尖端略带红晕,这种桃要靠闻味辨别好坏——若它还具备水蜜桃的芬芳馥郁,那么吃起来味道也不会太差,尚且当得起“水蜜”的名号。但要当心的是,还有一种“纯黄白色者”,外形很容易与前述桃子混淆,却“非真水蜜桃”。色香味俱佳的极品水蜜桃,一定是在枝头走完了从挂果到成熟的全过程的。但有一些水蜜桃尚未全熟,却“因风雨骤过,从枝上堕下者,生食亦甜”。如果不愿生食落枝的水蜜桃,那么唯一的办法是以“窟桃”方式使之成熟:人们会将这些桃子用零碎棉布包裹起来,放置在容器中,待其成熟后再吃。成熟程度恰到好处的桃子可以“剥皮食之。食时香气逆鼻,甘浆溅手”。市集上买卖水蜜桃的,往往以大为贵,但种桃人家知道其实不然,正如褚氏所解释的那样:“若本已老而结实渐小者,其甜倍于新接所生。”至于一种流播甚广的说法,认为有这么一种稀世罕有的水蜜桃,会在雷雨过后呈现出红色晕斑,褚氏对此说持谨慎态度:“俗谓闻雷震则生此斑,皆甚重之。其实每树只一二见点缀其上,稍可助娇,非其种使之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