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书房,狄公见书吏正在候着他,洪亮和陶干则忙着侍弄屋角的茶炉。狄公在案后坐下。书吏恭敬地站在一侧,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
“传总管!”狄公命令道,同时开始翻看文书。
总管进来。狄公抬头道:“班头不一刻会把潘氏的尸体带至衙内。不许闲杂人等围观,验尸也不公开进行。叫你手下在此处偏厅帮郭大夫打点一切,命衙卒除衙内人员、死者的两兄弟及东南区里正外,不许放进任何人。”
洪亮给狄公递上一杯热茶。啜饮几口后,狄公淡淡笑道:“我们的茶与方才在郭家药房喝的茉莉花茶差远了。这郭氏夫妇看来虽不甚配称,可他们在一起似乎很快乐!”
陶干道:“郭氏乃一寡妇。我记得其前夫是此处的肉贩王屠,五年前一番狂饮后死去。我得说那妇人运气好,听说王屠乃一卑劣放荡的家伙。”
“真的是。”书吏补充道,“王屠还在市场后的窑子里欠下一屁股债。他的寡妻卖掉店铺,还只够偿还别处的债务,因此窑子老板硬要她卖身为仆来偿债。不过其时老郭插手此事,他付了钱,并同她成了婚。”
狄公在面前的文书上盖上了衙门大印,他抬头说道:“她似乎是个有教养的女人!”
“大人,她跟老郭学了许多药理。”书吏道,“现在她是个挺好的女大夫了。起初人们对她那般随意地抛头露面不表赞同,因她已为人妇了。不过现今人们则非常乐意,因为她医治女病人比较方便,而男郎中只能给妇人把脉治病。”
狄公将文书递与书吏,道:“我很高兴她是女牢头。通常那些女犯乃可鄙的恶妇,为防止她们虐待及欺骗同狱中人,必须十分关注她们。”
书吏打开门站在一边,让身高肩阔、穿着厚厚皮骑射服、头戴有耳盖皮帽的马荣和乔泰进来。
狄公热切地看着他们大步走来。早先两人曾为劫匪,人称“绿林兄弟”。十二年前,狄公去赴第一任县令时,他们在一条偏僻小径上袭击狄公。然而他们被狄公那无畏的人品所折服,从此摒弃打家劫舍的生活,在狄公案前效力。随后的岁月里得以证明,这身强体壮的两人在拘捕危险罪犯及完成其他有风险的任务时帮助甚大。
“出了何事?”狄公问马荣。
马荣边松开脖领,边笑着回道:“小事情,大人!两帮人在酒店争吵。我和乔兄弟赶到时,他们正要动刀斗架。我们两人让他们清了清脑子,不久他们便都安顿回家去了。我们带回了四个领头的。若大人准许,我们可让他们在牢里过上一夜。”
狄公道:“准许。顺便问一下,你俩可曾抓到农夫们投诉的那只狼?”
“大人,抓住了。”马荣回道,“那可真是场大猎!我们的朋友楚大远先发现了那家伙,那是一只大畜生。可当他慢慢将箭上弦时,乔泰已一箭直射中那只狼的咽喉。大人,他射得真准!”
“楚大远故意慢慢摸箭,给了我机会!”乔泰淡淡一笑,说道,“他可是名出色的弓箭手!”
“况且他每日勤练。”马荣补充道,“常看见他每日在雪地里对着真物般大小的目标练习。他边策马围着它们驰骋边施射,而且几乎箭箭射中头部!”
马荣钦佩地吁了口气,接着问道:“大人,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件凶案怎样了?”
狄公脸色一沉,说道:“那是件令人作呕的凶案。你们去侧厅瞧瞧我们可否开始验尸了。”
马荣和乔泰回来报说一切就绪,狄公便起身去到侧厅,洪亮与陶干跟随在后。
班头与两名衙役站在一张高桌旁候着。狄公在桌后坐下,四名随从在对面墙边排开。狄公命叶平兄弟与高里正一起站在墙角。三人躬身施礼,狄公点头示意,然后向郭大夫点了一下头。
罗锅儿郭大夫揭开盖在地上芦席上的毯子。狄公第二次朝那具无头尸看去。他叹了口气,拿起毛笔在公文上填写,边写边高声念道:“潘氏之尸,年龄?”
“三十二岁。”叶平用哽噎的嗓音说道,脸色死一般苍白。
“验尸开始!”狄公下令道。
郭大夫拿块布在身边铜盆内的热水里浸了一下,开始擦湿妇人死尸的手。他小心地松开绳子,接着试着移动尸臂,但尸体十分僵硬。他将银戒从尸体右手上摘下,将其放在一张纸上,然后仔细擦拭尸身,一寸一寸察看。好长一段时间后,郭大夫将尸体翻过身来,将背上的血迹也洗去。
与此同时,洪亮低声迅速地将所了解的凶案情况一一道与马荣和乔泰听。此刻马荣屏住了呼吸。
“看到背上那些鞭痕了吗?”他愤愤地对乔泰嘀咕道,“等我抓到那混账,看我怎么收拾他!”
郭大夫察看颈口伤痕许久,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报告说:“此系一已婚妇女,无生育过的迹象。皮肤光滑,无生育斑或旧伤疤。无伤口,但手腕有被绳子捆绑的伤痕,胸部及上臂有瘀伤,背及臀部有鞭痕,显系鞭打所致。”
郭大夫停了片刻,让书吏记录下那些细节,然后继续道:“颈部伤口系一大刀痕迹,我猜测应是厨中所用的切肉刀。”
狄公愤怒地抓着胡子。他命书吏将郭大夫的报告读出,然后让郭大夫在上面按上指印。狄公命郭大夫将银戒交与叶平。叶平好奇地看了它一眼,然后道:“红宝石不见了!我敢肯定,前日我见到妹子时它仍在上面的!”
“你妹子不戴其他戒指吗?”狄公问。
叶平摇摇头。狄公继续道:“叶平,现在你可将尸体领回,将之临时安放在棺木内。被割去的头尚未找到,既不在屋内也不在井里。我向你保证我将尽力抓住凶犯,并找到尸头,到时一同入棺落葬。”
叶氏兄弟默默作揖致谢。狄公起身回到内书房,四名随从跟随在后。
进到宽敞的书房内,尽管身穿厚实皮衣,狄公仍冷得发抖。他对马荣厉声道:“在炉内多加些炭!”
马荣忙碌着,众人坐了下来。狄公抚着长髯,一段时间默不作声。马荣落座后,陶干评说道:“这件凶案确有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看只有一个,”马荣低声怒道,“那便是把那混账潘峰抓到手!那般残杀自己的妻子,而且是那样一个好身材的少妇!”
狄公沉思着,未曾听到他的话。突然,狄公大声怒道:“此种情形实无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来,在书斋来回踱步,继续道:“我们找到被剥去衣服的女尸,却找不到她的一件衣物甚至一只鞋子。她曾被绑,被虐待,被割去了头,却无一丝搏斗的痕迹。其丈夫被怀疑杀了她,仔细包起割下的头及妇人的衣物,整理好房间后逃逸,却将其妻值钱的珠宝及银钱留在抽屉里。嗯,你们对此做何感想?”
洪亮说道:“大人,这么看来还有第三个人!”
狄公停了下来,重新在案后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副手们。乔泰点头道:“即便强壮如刽子手,其用大刀,有时砍下罪犯的头还是会有困难的。而我等听说潘峰乃一体弱老者,他如何割下妻子的头呢?”
“也许,”陶干道,“潘峰见到凶手在屋内,吓得如兔子般逃去,把一应财物留在了家里。”
狄公慢慢捋着长须,说道:“你等所言甚是有理。不管如何,我们得尽快抓住潘峰!”
“并且活捉他!”陶干很要紧地加了一句,“要是我推断得不错,凶手会紧追其后!”
门突然被推开,急匆匆地进来一名瘦削老者。狄公吃惊地看着他,问道:“管家,你如何来了?”
“大人,”老管家道,“从太原骑马来了个信差。夫人请你回去,有事相商。”狄公站起身,对随从们道:“傍晚再来此见我,我们一起去赴楚大远的晚宴。”
说完,便带着管家离开了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