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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北州城的北区看上去仿佛正有人群迁移。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全都往北门赶去。狄公的轿子过城门时,人群让开道,且不住大声呼叫。

长长的队伍穿过雪丘来到城西北,朝主坟场所在的高地走去。他们沿着的大小坟丘间蜿蜒的小路向正在打开的坟墓走去。衙役们已在那里搭起了一个临时棚子。

狄公下轿,见临时公堂已尽可能按条件搭好。一张高木桌充当公案,老书吏坐在旁边桌旁,正呵着手取暖。挖开的坟丘前放着一具棺木,搁在一座支架上,棺木前的雪地上则铺着厚芦席,郭大夫蹲在一只炉旁,正拼命地扇着火,其助手们静立在一侧。

周围约有三百人站成一个大圈。狄公在桌后唯一一张椅子上落座,马荣与乔泰站在他两旁。陶干走到棺材旁,好奇地检视它。

轿夫们放下陆氏坐的小轿,班头掀开轿帘。他吸了一口气,倒退数步。他们见到陆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倒在横杆上。

人群簇拥过来,愤怒地嘀咕着。

“察看一下那妇人!”狄公命郭大夫道。他又对两名副手低语道:“切不可让那妇人死在我等手上!”

郭大夫小心地抬起陆氏的头。突然她的眼皮动了几下,深深地吁了口气。郭大夫移开轿杆,扶着她拄着杖跌跌撞撞地来到棚中。看到被挖开的坟丘,她往后缩去,双手掩面。

“不过在演戏罢了!”陶干厌恶地咕哝道。

“是的,”狄公担心地说,“可众人爱看她这样。”

他用惊堂木一拍桌子。在户外寒冷的空气中,那声音听起来出奇地微弱。

他高声宣布:“现在我们进行验尸。”

陆氏突然抬起头来,她拄着拐杖,慢慢说道:“大人乃我等平民百姓之父母官,昨日晚堂我在衙内出言鲁莽,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我必须捍卫我及蓝师傅的声誉。但我已因自己不合宜的行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今我跪下乞求大人就此了了此事,不要亵渎我那可怜亡夫的棺木。”她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旁观人群中传出了赞许之声。这是个合理的妥协之道,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狄公一拍惊堂木。

他坚毅地说道:“本县倘无充足证据说明陆明乃被谋害,绝不会下令开棺验尸。此妇人伶牙俐齿,但她无法阻止本县行使职权。开棺!”

仵作走上前去。陆氏又站了起来,她侧身对着人群高叫道:“你怎可如此欺压百姓?难道这就是你任县令之道?你认为我杀了丈夫,可你拿出了什么证据?我告诉你,虽然你身为本地县令,但你不是全能的!常言道,衙门是为受欺压的百姓做主的。记清了,要是县令被证实诬告了无辜,律法会给犯法者同样的惩罚。我虽是个无力自保的年轻寡妇,可我要看着那乌纱官帽从你头上削去!”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她说得对!我们不要验尸!”

“肃静!”狄公叫道,“倘尸体上并无谋杀的明证,我自会坦然接受施加于那妇人的同样的责罚!”

陆氏还待说话,狄公一指棺材,继续迅速说道:“证据在那里,我们还等什么?”人群似乎在迟疑,狄公对仵作叫道:“开棺!”

仵作将凿子敲进棺盖,他的两名帮手在另一侧动起手来。

很快,他们橇松了沉重的棺盖,将它搬到地面上。他们用毛巾遮住口鼻,将尸体连同棺内的厚席一起抬出棺木,放在公案前。一些旁观者希望什么也不错过,原本靠得很近,现在却急忙往后退去。尸体呈现一副令人作呕的景象。

郭大夫在尸体两头放上了点着香的香炉。他用薄纱罩蒙住脸,将厚手套换成薄皮手套。他抬头看着狄公,等狄公发出开始的信号。

狄公填写好公文表,然后对仵作道:“在开始验尸前,我要你陈述你是如何挖开坟墓的。”

郭大夫恭敬地说道:“遵照大人的指示,小人和两名助手午后挖开坟墓。我等发现,封住坟墓的石板与五月前安在那儿时的情状相比分毫未变。”

狄公点点头,给仵作做了个手势。

郭大夫用一块浸过热水的毛巾擦净尸体,然后一寸一寸地检查。所有的人都一语不发,紧张地看着他进行验尸。

郭大夫查完前面后,将尸体翻转身,开始查验后脑。他用食指探查头骨底座,然后继续查尸背。狄公脸色变得苍白。

郭大夫终于站起来,转向狄公报告说:“尸体外部检查已完成,没有迹象表明此人死于谋害。”

旁观众人开始叫喊:“县令撒谎!释放那妇人!”但前面的人叫后面的安静,听听报告的结果。

郭大夫继续道:“故而小人请求大人允许继续查验体内,以核实死者是否曾被用毒。”狄公尚未回答,陆氏尖叫道:“难道这还不够吗?一定要继续糟蹋可怜的尸体吗?”

“陆氏,让那当官的自己给脖子套上绞索!”站在前排的一男子叫道,“我们知道你是清白的!”

陆氏还想喊叫什么,但狄公早已示意仵作,旁观人喊着让陆氏安静。

郭大夫验看了很久,用一块镀银薄片探查,并仔细研究从腐败尸身上突露出来的骨头。

他站起身,迷惑地看着狄公。挤满人的坟地此时鸦雀无声。郭大夫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得禀报,尸体内也无中毒的迹象。就我所知,此人系自然死亡。”

陆氏尖声叫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愤怒的喊声中。他们朝前向棚子冲来,将衙役推开,而那些站在前排的人高声叫道:“杀了那狗官!他亵渎了坟墓!”

狄公离开座位,走上去站在公案前面。马荣和乔泰赶至他两边,可狄公粗暴地将他们推开。

当前排的人瞧见狄公脸上的表情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闭嘴不语。后边的人停止了叫喊,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

狄公双臂拢在袖子里,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道:“我已说过我会辞官,我说到做到!但要在我证实另一件事之前。我提醒你们,只要我尚未提交辞呈,我仍是本地县令。你们要是愿意,尽可杀了我,但记住,那样你等便是叛逆,反抗朝廷,你们会自食其果的!趁我在此,拿定主意!”众人敬畏地看着狄公。他们犹豫着。

狄公继续迅速说道:“要是有行会会长在此,请让他们走上前来,我可委托他们监管重新安葬尸体一事。”

肉屠会长,一名壮实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狄公命令道:“你监督仵作将尸体放回棺材,看着棺材重新埋进坟内,然后叫人将墓门封好。”

说完,狄公便转身上轿。

那天深夜,狄公的内书房笼罩在一片愁苦的沉寂中。狄公坐在案后,蓬乱的眉毛紧皱着。铜炉中闪着光的炭火已变成灰烬,宽敞的房内刺骨寒冷,但狄公和他的随从们均未留意到。

桌上的蜡烛发出噼啪声而熄灭,狄公终于开口道:“我等业已想过所有破解此案的可能办法。显然,除非发现新的证据,否则我便完了。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而且得快!”

陶干重新点了支蜡烛。跳跃的烛光照在他们憔悴的脸上。

传来一声敲门声。衙役进来,兴奋地报告说叶平和叶泰请求向狄公禀报。狄公十分吃惊,命衙役带他们进来。

叶平扶着叶泰进来。叶泰的头和双手裹着厚厚的绷带,脸不自然地发青,几乎无法走路。

马荣和乔泰帮着叶泰在榻上坐下。叶平道:“大人,今日午后四名东门外的农人用担架抬着我兄弟到家里来。他们偶然在一堆雪下发现了人事不省的他。他的后脑有个可怕的伤口,手指被雪冻坏了。不过由于那些农人好生地照料他,今晨他醒过来了,跟他们讲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何事?”狄公急切地问道。

叶泰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最后记得的是两天前我正走回家准备用晚膳,后脑勺突然被人猛敲了一下。”

“叶泰,敲你的是楚大远。”狄公说道,“他是何时告诉你于康与廖姑娘在他家幽会的事的?”

“大人,他从未讲过。”叶泰回答道,“有次我候在楚大远书房外,听见他在里面大声说话,我以为他与什么人在争吵,便贴在门上偷听。我听见他在怒骂于康和廖姑娘居然在他自己家里媾和。他的话真是污秽不堪。接着管家来敲门,楚大远突然安静下来。我进去后,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非常平静。”

狄公转身对随从们说:“这澄清了关于廖姑娘被害一案的最后不清之处!”他对叶泰继续道:“如此偶然地得悉此事,你却敲诈了不幸的于康,老天爷已为此严惩了你!”

“我的手指没了!”叶泰沮丧地叫道。

狄公对叶平挥了挥手。叶平与马荣和乔泰一起扶着叶泰向门外走去。 2FaEAPvXl3yjGk5E11awhO6cGOAv1xPSlhWlbjfJSw6U5zyUAQvawTgMq0a8m9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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