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夫出去刚关上门,狄公便将公文扔在案几上。他抱着双臂,坐在那儿,徒劳地想理清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
最后他起身换上猎服。稍许活动一下或许会使他头脑清醒。他命马夫牵来最心爱的马,骑着坐骑出衙门而去。
他先策马绕旧校场跑了几圈,然后来到大街上,走北门出了城。他让马在雪中慢慢前行,沿大路踱向广袤的白色平原。他见天空呈铅灰色,看来又有一场雪了。
右侧两块巨石乃通往药王山的狭窄小道的起始。狄公决定从那儿爬上去,爬完山后便回府。他骑马沿路来到一陡坡前,遂下马。他拍拍马脖,将马缰系在一截树桩上。
他刚要开始爬,忽又停住了。雪地上有刚踩出的小脚印。他思量了一番是否该上去。最后他耸了耸肩,开始爬坡。
崖顶上除一棵缀满朵朵小红苞的蜡梅树外,光秃无物。在另一头的木栏杆旁,一个身穿灰毛皮衣的妇人正用一把小铲在雪中挖着。她听到狄公厚靴子踩雪的咔咔声,便向右侧转过身来,随后迅速把铲子放在脚边的篮子里,深深地躬身作揖。
“我明白了,”狄公道,“你在采月亮草。”
郭夫人点点头。毛皮风帽令人欣羡地映衬着她细腻的脸。
“大人,我的运气不太好。”她微笑道,“我只采到这些。”她指了指篮内的一把植物。
“我来此稍微活动一下。”狄公道,“我想理清思绪,蓝师傅被害的事沉甸甸地压在我脑子里。”
郭夫人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她紧了紧外衣默默道:“真难以置信!他是那样壮健!”
“即便最强壮的人也难敌毒药。”狄公淡淡地说道,“对于那施暴之人,我已有明确的线索。”
郭夫人睁大了双眼。
“大人,那男人是谁?”她用近乎听不清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讲那是个男人!”狄公迅速说道。
她慢慢摇了摇她小巧的头。
“那一定是!”她肯定地说,“我常见到蓝师傅,因为他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对我丈夫总是很友善,彬彬有礼。但人们仍觉得他对女人的态度是……不同的。”
“此话怎讲?”狄公问。
“嗯……”郭夫人慢慢地答道,“他似乎……意识不到她们。”她双颊露出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
狄公觉得不自在。他走到栏杆边,往下看去,立即又不情愿地退后了些。崖壁笔直往下有五十多丈,崖脚下尖利的岩石在雪中突了出来。
再朝下面的平原望去,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意识到另一人……这一念头奇怪地烦扰着他。他转过身,问道:“前两天我在你家见到的猫,是你丈夫养的?抑或是你的?”
“大人,是我们俩一起养的。”郭夫人平静地回道,“我丈夫不忍心见动物遭罪,他常把无主猫或病猫带回家,然后由我照看它们。现在我们已有大大小小七只猫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目光转到梅树上,说道:“梅花开时那树一定很好看。”
“是的,”她热切地说道,“这些日子随时会开的。哪个诗人说过……人们能够听到花瓣落在雪上……”
狄公知道那首诗,但仅说道:“我只记得几行。”接着他又道:“郭夫人,我得回衙门去了。”
她深深地作揖,狄公开始下山。
简单用午膳时,狄公回想起他与郭大夫的对话。役卒送茶进来时,狄公命他去叫班头。
“到城隍庙附近陆氏的棉花店去,”他命令道,“把她叫来。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班头去后,狄公慢慢地啜着茶。他后悔地想,重提陆明之死这桩旧事可能很蠢,因为衙门正压着两件凶杀案。可郭大夫所讲的事激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
他躺在榻上小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他不停地辗转反侧,试着记起那首关于寒冬的诗。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约两百年前一名诗人所作,题为《冬夜闺怨》:
寒冬孤雁鸣空音,寂寞芳心泣无声。旧事历历逝欢娱,悔痛漠漠留长恨。新欢可抚旧时痛,蜡梅除夕吐新红。推窗但见雪树摇,耳边又闻落花声。
这首诗并不很有名,她可能只看到过某处引的最后两行。或者她熟知整首诗,故意提及它?狄公生气地蹙紧眉头,跳了起来。他一直只对有教诲性的诗篇感兴趣,而认为情诗浪费时间。然而此刻他发现在这首诗中有深刻的感情,以前他从未留意到。
他对自己很恼火,便走到茶炉边,用热毛巾擦了把脸,然后在案后坐下,开始批阅老书吏送来的公函。班头进来时,狄公正在专心地看着。
见班头一脸不高兴,狄公问:“班头,怎么回事?”
班头紧张地用手指捋捋胡子。
“禀大人实情,”他回道,“陆氏拒绝跟我来。”
“怎么回事?”狄公吃惊地问,“那妇人以为自己是谁?”
班头懊恼地继续说道:“她说因为我没有捕文,她拒绝来。”狄公正要生气地发话,班头赶紧讲下去,“她辱骂我,声音那么大,一群人围住了我们。她喊道,帝国还有王法,衙门没有正当理由无权传唤一名正派女子。我试图把她拖来,但她回打,而众人都帮她的忙。因此我想还是回来听大人示下。”
“要是她想要捕文,我给她一份!”狄公愤怒地说。他拿起毛笔,飞快地填写好一张公文,将它交与班头,说道:“带四名衙役去,把那妇人带来!”
班头迅速离去。
狄公开始在屋内踱步。那陆氏真是个泼妇!他思忖,将那泼妇和他的妻妾们相比,自己真是幸运。他的大房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是他父亲最好朋友的长女。他们夫妇间存在很好的默契,这对狄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安慰,而他们的两个儿子则是快乐之源。他的二房虽没有文化,但漂亮识礼,极有效地管理着他的大家庭,而她为他养的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性格。他是在蓬莱首任官上娶的三房。她经过一些可怕的经历,她的家人遗弃了她,狄公将她带回家当大房的丫头。大房十分喜欢她,不久便坚持让狄公娶她为三房。起先狄公曾反对,他认为那是利用她的感恩。但当她倾吐心声,说她真的喜爱他时,他便答应了,并且从未后悔过。她是个好看且活泼的年轻女子,而且现在总可四人一起玩骨牌,那真好,因为那是他最喜爱的游戏。
他突然想到,北州的生活对他的妻妾来说一定很无聊。他打定主意,年关已近,他要去为她们挑些上好的礼物。
他走到门口,唤来役卒。
“我的随从们一个也未回来吗?”狄公问道。
“还没有,大人。”役卒回道,“他们先在文案馆与楚老爷商议了很久,然后一起走了。”
“叫马夫把马牵来。”狄公说道。他想在马荣他们搜集蓝案资料时去看看潘峰。去那儿路上要经过叶平的纸店,可问问叶泰是否已经露面。狄公无法抛掉这种不安的感觉,叶泰的失踪意味着新的麻烦正在酝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