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公与洪亮跟随苏娘来到曹鹤仙家。狄公抬头望去,见曹鹤仙家乃是一座三层塔楼,建于一片松柏掩映的小山丘上,心中颇感意外。三人来到塔楼之下,曹鹤仙已在楼下恭候多时。狄公吩咐洪亮与苏娘在门口小屋内暂歇,自己则随曹鹤仙入内。
走进楼内,狄公随曹鹤仙踏上一道狭窄楼梯,二人缓步上楼。曹鹤仙告知狄公,此塔楼年代久远,原是为本地战争瞭望军情所建,后为曹氏先人所有。但曹家原本居住于城中,只是待做茶商的父亲亡故之后,曹鹤仙方将城中房产变卖,迁至此处居住,至今已有多年。曹鹤仙边走边道:“或许大人会以为曹某怪癖,如何居住在塔楼之内。但大人到了楼上书房,便自会明白曹某迁居此处之用意。”到了顶层八角形房内,曹鹤仙凭窗手指远处景色道:“大人,此处视野开阔,可以高瞻远瞩,遐想入云!此处亦是曹某书房,曹某可专心在此研习天文地理。曹某研习每有所获,心中便感其乐无穷!”
狄公赞许了几句,亦向窗外望去,一眼便望见北面那座破败的古庙,但那庙前小道被一片树林遮蔽。观赏一阵后,曹鹤仙邀狄公在一张堆满书卷文稿的大书案旁就座。甫坐下,曹鹤仙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自京师而来,可知京师中人如何议论老夫学问?”
狄公在京师时从未听说过曹鹤仙的学说,但又不便令曹鹤仙扫兴,遂礼貌地敷衍道:“据传,京城里人多以为曹公之学说颇具独到之处。”
曹鹤仙听狄公如此说,心中十分得意。
“将老夫曹某视为具有独到见解之人,倒是颇有道理。”曹鹤仙踌躇满志地说道,并起身提起桌上一把大茶壶为狄公倒了一杯茶。
“不知曹公是否想过,”此时狄公开口问道,“贵府千金有何不测?”
听闻此言,曹鹤仙面上似有愠色。只见他小心地理了理垂至胸前的长髯,然后面容严肃地答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女除令老夫烦恼之外,从未给老夫带来任何乐趣!老夫潜心于学问,须心灵宁静,不应受到干扰,小女却总是干扰老夫之宁静心灵。老夫曾亲自教诲小女读书习字,但未料小女总好阅读那些不该阅读之书。她好读史书,大人,竟会是史书!那些书上除了记载一些懵懂无知的前人悲惨经历外,别无他物。简直是虚度光阴!”
“然而,”狄公谨慎言道,“人们有时亦可从前人之过失中获取教训。”
“哼!”曹鹤仙颇不以为然。
狄公并不介意曹鹤仙的态度,语气和缓地继续问道:“敢问曹公何以要将小姐嫁与顾孟彬?我听说曹公一向轻视佛教,以为信奉佛教乃愚蠢无知的盲目崇拜,对此我亦有同感。然顾员外却是个十分虔诚的佛教信徒。”
“哈!”曹公大声道,“小女婚嫁之事原先老夫并不知晓,此皆是两家妇人所为。大人须知,妇人皆是愚人!”
狄公深感与曹鹤仙谈话有些漫无边际,但仍决定继续下去,遂又问道:“不知小姐是否认识邻庄樊仲?”
曹鹤仙挥动了一下手臂,断然否定道:“大人,老夫如何知晓那等事!或许小女曾见过此人一面。上个月那蛮横的不学无术之徒曾到此与老夫理论地界之事。大人,你想,我,一个精通天文地理之人,却要去讨论地界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我以为学问、地界二者皆是有用之物。”狄公淡然言道。
曹鹤仙迷惑不解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此屋沿墙满是书架,然却有架无书,不知曹公之书皆在何方?我想,曹公之书定不会少,必是收藏于某处。”
“老夫确有许多书籍,”曹鹤仙淡然答道,“然老夫书读得越多便越糊涂。老夫喜好读书,是的,然却深感读书只会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所迷惑,故而每阅一人书籍,知晓作者所言之后,便将此人所著书卷悉数送与京师中堂弟曹奋。老夫这个堂弟,大人,老夫实在羞于启齿,太乏独立思考能力,是个毫无主见之人,实在是悲哀之至!”
此时狄公模模糊糊记起自己在京师时曾见过曹奋,那是于好友侯镝家中的一次酒宴上,此人亦是大理寺官员,平日极好收藏古书。想至此,狄公习惯地抬头欲要抚须,因见曹鹤仙亦在抚须,且神态高雅,便停住手,心中甚感不快。
曹鹤仙背靠椅背若有所思地徐徐言道:“现老夫为大人做个概述,老夫会力求说得通俗易懂,当然,老夫所要述说之事皆是有关老夫学理之事。首先老夫欲要讲述的是,老夫以为天地——”
狄公迅速起身,断然道:“本县十分遗憾,因府内尚有许多要紧公务须实时回去办理,故此不得不暂且告辞,相信日后不久便有机会继续聆听曹公之高论。”
曹鹤仙无奈,只得起身送狄公下楼。分手之前,狄公对曹鹤仙道:“衙门午间尚要升堂断案,该案内有人与曹公之女失踪一事有关,本县欲在堂上审问有关之人,不知曹公有无兴致前往聆听。”
“大人,恕老夫直言,老夫若去听审,难道不做学问了不成?”曹鹤仙反问道,言语中不无责备之意,“老夫确实不能为这等俗事所搅扰,此必会令老夫心旌动荡,无法不偏不倚思索天地间之高深哲理。何况那顾孟彬不是已娶了老夫女儿了吗?老夫女儿之事如今概由顾孟彬担待。此亦是老夫学理中一重要原则:凡人自有天命,亦自会顺应天命,故只须听天由命,他人不必多加干涉——”
狄公不待曹鹤仙将话说完,便道:“告辞,留步。”说罢,便翻身上马,策马离去。洪亮与苏娘亦赶紧上马跟随。
三人下了山丘,松林间忽然闪出一个美貌少年,拦在马前躬身行礼。狄公见状,急忙将马勒住。少年急切问道:“敢问大人可有我阿姊消息?”
狄公摇头不语,面色凝重。少年懊丧得捶胸顿足,不假思索地说道:“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大人,万望请您找寻我阿姊行踪!她骑得好马,射得好箭,从前我二人总在一处玩耍。阿姊聪慧过人,本不该是女儿身,而应是个男儿。”少年停顿片刻,然后又道,“我二人皆喜欢此地,父亲却总要谈论城里。自从父亲输了钱之后,他便——”说到此,少年担忧地朝塔楼方向瞟了一眼,赶忙道,“大人,也许我不该打扰您,倘若父亲知道,会生气的!”
“不必过虑,你并未打扰本县!”狄公连忙安慰道。狄公心中十分喜爱少年的友善态度,微笑地问道:“你阿姊嫁人后,你一定颇感孤独吧?”
少年低头不语,过了好一阵方才说道:“大人,比起阿姊来,我却要好得多。阿姊曾与我说,她不甚喜欢姓顾的那人,但女大当婚,不得不嫁,且父亲也定要阿姊出嫁。阿姊想,反正都要嫁人,则嫁与姓顾的又有何不可?因此便答应了。阿姊向来心胸豁达,因此总是那般快乐,喜欢言笑!不过,那日她回到家中,看上去却是愁眉锁眼、闷闷不乐的样子。她不愿与我谈她婚后的生活。大人,阿姊会出什么事吗?”
“本县定会尽力找寻你阿姊的行踪。”狄公顺手从袖中取出自樊仲庄园茅屋内发现的那块绣花手巾,问少年道,“此帕可是你阿姊之物?”
“我不知此帕是何人之物,真的不知,大人。”少年笑答道,“女人的东西在我看来几乎一样。”
狄公又问道:“那樊仲常来此处吗?”
“他只来过我家一次,”少年答道,“那是他为一件要紧事须见父亲才来的。不过有时我在野外也能见到他。我倒是挺喜欢他的。他身强力壮,射得一手好箭,有一回,他还教我如何做弓呢!比起衙门里姓唐的那人来,我更喜欢樊仲。姓唐的那老头儿常去樊仲庄园,他看上去总是那般古怪,难以捉摸!”
“好吧,”狄公道,“一旦有你阿姊消息,我便会尽快告知你父。就此告辞了。”说罢,策马向城中而去。
回至府中,狄公便命洪亮将苏娘带去门房暂歇,待午间升堂时再将其带入堂内听审。
且说马荣与乔泰自离了狄公,按狄公之命将诸事办妥,便早早回至府中,此时正在狄公书房内等候。二人见狄公回来,便一起迎上前去。马荣禀道:“我二人在仓房中寻着了那包卷有血衣的被褥,还有那柄镰刀。那女人的衣裙与顾孟彬所描述的相符。我差一名衙役去白云寺,叫他们派人下山来此查验是否认得那死和尚。仵作沈郎中如今正在验尸。那个乡巴佬裴九已被我与乔泰关押在牢里了。”
狄公听罢略点了点头,问道:“唐县丞回衙否?”
乔泰禀道:“我们已派一名衙役去唐县丞的住处,告其樊仲之事,想必他即刻便会到来。大人,从那姓曹的胖老头儿处有何发现没有?”
狄公听乔泰询问,颇感惊喜。这是他第一次听这两名壮汉提问,心中觉得这二人已喜爱上衙门内事务。
“所获不多,”狄公答道,“那曹鹤仙是个自欺欺人的迂腐之人。其女极有可能在婚前便与樊仲相识,其子以为其阿姊嫁与顾孟彬并不幸福。至今我对此案尚未理出头绪,或许待审过裴九与其女苏娘后,会有新的发现亦未可知。我今即给州府刺史大人写封书信,请其张榜通缉樊仲家臣吴免。”
“只要那厮敢卖那两匹马,官家便能抓着他。”马荣道,“因马贩们相互皆有联系,与官家也有关系。且马匹身上皆烙有标识,可识得是谁家之马,所以要想盗马出售对新手来说绝非易事。我一向听得旁人这么说!”
狄公听马荣如此说,面露喜色,迅即提笔疾书,瞬间写就一封书信。其命一书吏誊抄一遍,记录在册后,便差一名衙役骑马送往州府。
诸事办妥,顷刻已到正午时分,只听得外面升堂鼓响,马荣急忙为狄公穿上官服。
樊录事为人所害,其尸被发现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此时衙门大堂门外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狄公升堂就座,传令狱卒将嫌犯裴九带上堂来。裴九跪于堂下,狄公命其将樊仲被害那日之事再细细述说一遍。书吏在旁记录。待裴九说完,书吏将所记口供当堂大声宣读。裴九承认所说无误,边上衙役递过笔砚,裴九画押后又摁上指印。
狄公开口道:“裴九,即便你所说句句是实,你亦是有罪之人,因你事后非但未将案情主动禀报官府,反欲隐瞒实情。故于此案未破之前你将暂被收监关押。现传仵作上堂。”
当下裴九被狱卒带下堂去。沈郎中走上堂来。
沈郎中跪于堂下,正色言道:“禀报大人,在下仔细查验,今证实死者之一确为本衙录事樊仲。经验查,樊仲死因乃为一利器割断喉管所致。而那和尚之尸经在下查验,并经白云寺监院慧鹏证实,乃白云寺赈济僧智海。经验查,其尸并无伤痕,未见任何遭受暴力之痕迹,亦未发现中毒迹象。在下认为智海之死可能因心跳猝然停止所致。”
沈郎中说罢,起身将验尸单递与狄公。狄公令其退下,又命将裴苏娘带上堂来。
洪亮将苏娘带上。此前苏娘已将头脸梳洗整洁,此刻低头羞颜,看上去楚楚动人,倒颇有几分姿色。
马荣悄声对乔泰道:“我没告诉你这姑娘长得标致吗?我早说过,女人下了河,乡里的、城里的一个样!”
且说苏娘跪于堂下,见大堂上下两旁这等威严阵势,心中不禁慌张起来,不知如何应对。狄公好言耐心询问,方使其渐渐平静下来,又将那日樊仲与那妇人之事述说了一遍。待其说完,狄公问道:“那日以前,你曾见过樊夫人否?”苏娘摇摇头。
狄公又道:“然则你又如何知晓你所服侍的妇人便是樊夫人无疑?”
“他二人睡在一张床上,不是吗?”苏娘答道。
此言一出,立时引得堂下人群发出一片哄笑。狄公将惊堂木重重一击,怒喝道:“肃静!”人群霎时又鸦雀无声。
苏娘低下头,一脸窘态,不知如何是好。
忽地狄公眼光落在苏娘头上插的骨梳上,心中一动,便从袖中取出在樊仲卧房内捡到的那柄骨梳,对照一番,竟与苏娘头上那柄一般模样。
狄公手持骨梳问道:“苏娘,你抬头看这骨梳。此梳是本县在庄园附近捡到的,你看,是你的不是?”
苏娘抬头一望,顿时眉开眼笑。
“啊呀,他还真买着了一个!”苏娘情不自禁地言道,圆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忽然间苏娘又像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以袖掩口,脸上又现出惧怕的神色。
“此是何人为你而买?”狄公语气和缓地问道。
苏娘眼内泪花闪烁,哽咽道:“若是父亲知道了,定会打我!”
“苏娘,你看,”狄公道,“如今你是在衙门公堂之上,故而必须回答本县问话。你父裴九现有官司缠身,若要解脱其官司,须是你说出实情,或可解救你父,否则你父少不得要吃官司。”
苏娘固执地摇头拒绝。
“这事与我父、与大人皆无关系,”苏娘执拗地说道,“我不告诉你。”
“说,不说便打!”边上班头举鞭呵斥道。苏娘吓得浑身一颤,尖叫一声,继而便撕心裂肺地尖声哭泣起来。
“住手!”狄公喝止班头,然后回头望向马荣、乔泰。马荣明白其意,朝狄公拍拍胸脯。狄公犹豫片刻,朝马荣点了点头。
于是马荣快步走下台阶,去苏娘耳旁低声言语一番。只见苏娘迅即止住啜泣,连连点头答应。马荣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又在她耳边低声言语了数句,回头望望狄公,便又回到先前站立之处。
苏娘以袖擦去脸上泪水,抬头望着狄公,便开始述说起来。
“约莫一个月前,我与阿光一起在地里干活,他说我眼睛生得好看。我与他去仓房喝粥,他又说我头发好看。那日,父亲恰好去城里贩货,不在家,因此,我便与阿光上了阁楼,后来……”苏娘说至此,略停片刻,继而头一甩,勇敢地说道,“后来我二人便去了阁楼!”
“我知你意。”狄公道,“然则阿光又是何人?”
“难道大人不知道阿光?”苏娘惊问道,“人人都认识他!阿光到处干活,只要谁家地里有活,他便去谁家帮工干活。”
“他可曾要你嫁与他?”狄公又问道。
“他问过我两回。”苏娘答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但我说:‘不,决不!我要嫁个有自己土地的男人。’我这样对他说。不久前,我还叫他不许又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来看我。今年秋天我便十八岁了,如今我要想想将来的事。阿光说他不在乎是不是同我成亲,但若是我喜欢上了别人,他便要割断我的喉咙。人家说他是个盗贼、二流子,可他是真心喜欢我,这是真的!”
“然则这柄骨梳又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又问道。
“这定是他为我买的。”苏娘道,脸上又现出满意的笑容,“上回我与他相会时,他说要送我一样东西,好叫我见物思情,时时想着他。我想要难为他一下,便告诉他我想要一柄与我头上戴的一般模样的骨梳。他说,即便寻遍全城也定要为我寻到一个。”
狄公闻之,频频点头。
“我已知之,苏娘,”狄公道,“你在城中可有地方居住?”
“我姨母住在码头附近。”苏娘道。
狄公遂命洪亮将苏娘带下堂去,又侧头问班头道:“那阿光是何许人也?”
“回禀大人,此人是个痞子。”班头道,“半年前,此人曾因打伤一名老农并抢夺其钱财,被衙门重责了五十大板。两个月前,西城门边一伙赌徒聚赌,因分摊不公而争执起来,其中一名店主被杀,我们亦怀疑是他所为。此人四处流浪,无固定住所,每日只是睡在路边林中,或是睡在人家仓房中,随处寻点活儿干,赚点小钱混度时光。”
狄公靠在椅上,把玩手中骨梳,沉思良久之后,挺直身子宣布道:“本县亲自检视过犯罪现场,且听了方才证人所言,今断定樊仲与那身穿顾氏服饰之女子被杀于本月十四日夜间,乃是无业游民人称‘阿光’者所为。”
狄公说罢,人群中立时发出一片窃窃私语声,为狄公如此断案甚感不解。
狄公将惊堂木一击,堂下立时肃静。狄公又道:“需要释疑的是,樊仲之随从吴免乃第一个发现主人被害之人。他见主人已死,便将主人钱箱盗到手中,又将主人与那妇人所骑两马据为己有,然后便趁夜黑无人逃之夭夭。本衙将张贴布告,必将罪犯阿光与吴免抓获归案。
“本衙还将竭力证实与樊仲一起被害的妇人究竟是何许人,且要查出其尸所在。此外尚须追查智海和尚与此案的关系。”狄公说罢,随即举起惊堂木向案上重重一击,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书房,便对马荣道:“你此刻速去探视裴苏娘是否已安全去往其姨母家中。一个女人失踪已引来诸多麻烦,故万不可再失踪一个。”
当下马荣便领命出衙。
马荣走后,洪亮将一杯热茶递与狄公,蹙眉不解道:“大人方才于堂上所言,我犹有疑惑。”
“我也不解大人之意!”乔泰也道。
狄公将茶饮尽,不慌不忙道:“其实当初我听罢裴九所言,心中即已将吴免排除在谋杀者之外。倘若那吴免真欲谋财害命,自可在来去庄园途中之无人处暗中下手,如此不但更易为之,且不易为人发觉,何必要在庄园内施行谋杀而让人怀疑是他所为呢?再者,吴免乃城里人,惯用刀剑而不惯用镰刀,镰刀对他而言显得笨拙且易误事。此外,只有曾在那庄园中劳作过的人方知镰刀放置何处,方能于夜晚黑暗之时将镰刀摸到手中。”
狄公稍顿又道:“吴免发现主人被害之后,因惧怕被牵连,且因贪婪,发财心切,便心生邪念,窃取钱箱及马匹逃之夭夭。”
“大人所言确实有理,”乔泰道,“但我仍有一事不解,为何阿光要去谋杀樊仲?他与樊仲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又不要其钱财,如何又要杀他?”
“此乃误杀。”狄公答道,“阿光曾允诺为苏娘买骨梳,当其买到骨梳之后便于那日晚间去庄园与苏娘相会,满心想以骨梳讨得苏娘欢心,答应与其同床共枕。然却在去仓房途中路过樊仲卧房,见屋内亮着灯烛,心生疑惑,于是推窗观望,昏暗中见一对男女卧于床上,未及细辨,便以为苏娘有了新欢。阿光向来品行不端,又兼性情暴戾,见此光景,怒从心起,随即去那农具箱内取出把镰刀,回至卧房窗外,跃窗入室,割断二人喉管。行凶之际,阿光不慎将骨梳失落于屋内窗下,今日为我所得,终成破案线索。然我尚无法断定阿光是否知晓其误杀他人。”
“我以为阿光那厮可能已知误杀他人。”乔泰道,“我知这等人脾性,不窃得些财物便不会离去。必是发现那被杀女子不是苏娘,方才不顾一切慌忙逃离。”
“可那女子究竟是何人?”洪亮问道,“那和尚又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浓眉紧锁,思虑片刻道:“此事我亦心中无数。那女人之衣裙,那火炭色马及其失踪时间,一切均似乎与顾夫人相关。然则与顾夫人之父及兄弟交谈之后,我已对其品行有所了解。若说顾夫人于婚前婚后始终与樊仲那等品行不端之人私通有染,实在不合情理。再者,即便那曹鹤仙确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我仍以为其对女儿命运不闻不问,丝毫不予关心之状,实在有悖常理。故此我总感到那被害女子并非顾夫人,亦觉曹鹤仙似乎有所隐瞒,并非全然不知底细。”
“不过,我仍有一事不明。”洪亮道,“那女子始终不愿与裴九及苏娘正面相见,似不愿被人认出,此又似乎说明该女子即是顾夫人无疑。因其兄弟曹明曾说从前时常与阿姊去野外玩耍,想必裴九与苏娘曾见过顾夫人,故而顾夫人去了樊仲家便不敢与之正面相视,想是怕他们认出自己来。”
“言之有理。”狄公叹道,“裴九只在此女子被害之后见到其面,然因血污其面而无法辨认,或者真为顾夫人亦未可知。至于那和尚,我想午饭之后亲自往白云寺走一遭,再打探些底细。洪亮,你去传令属下预备官轿。乔泰,今日午后你与马荣同去搜捕阿光。昨日你二人曾说要为我捉拿罪犯,今日时机来临,看你二人能否办到!此外,当你二人搜索之时,顺便亦可去那破庙里搜寻一番,说不定那妇人之尸便埋藏于彼处亦未可知。窃尸者不可能将其尸首移送远方。”
乔泰闻言,立时起身,自信地说道:“大人宽心,我二人定将阿光拿获归案!”说罢即拜别狄公,转身离去。
此时已是午时三刻,一名仆役端来饭菜,狄公方欲食用,忽又见乔泰快步折回。
但见乔泰进门便道:“大人,方才我途经牢房,偶然向那停尸房内扫视一眼,恰好见着唐县丞坐在樊仲尸身旁,拉着那死人之手泪流满面的样子。我想起那独臂店主曾说过唐县丞此人并不一般,看来确实如此。大人,此刻唐县丞正悲伤,那样子令人目不忍视,您当下最好别去那里。”
说罢便再次拜别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