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公四人收拾行装,又挑选了十名精壮衙役,由班头率领,俱各骑马跟随四人马后向乡间一路行去。西城门外,正在田里劳作的农夫见城门开处一队人马走出,俱抬头观望,只见新任县令狄公打头,身后紧随洪亮、马荣与乔泰,四人之后又跟随一队衙役,煞是威风。
狄公决定抄近路去樊仲庄园。但走不多时,便发觉金桑所言不差。此路虽近,可确实颇为难行。淤泥板结,路面高低不平,两道深深的车辙如同两条小沟。狄公等只得缓缓前进,一行人几乎走成一条直线。
如此行走了一阵,经过一片桑树林,走在后面的班头将坐骑赶进农田行进,吆喝着追上狄公,手指前方一块高地上的家舍道:“大人,前面便是樊庄!”
狄公白了班头一眼,怒道:“你这班头,好不晓事,怎可随意践踏田中庄稼!我早知前面即是樊宅,此前我便看过地图,何用你来告知?”
班头遭狄公抢白一顿,十分沮丧,立住马,待狄公与洪亮、马荣、乔泰走到前面,方才赶马上路,对手下一名衙役发牢骚道:“今番我等算倒了霉,碰上这么个厉害老爷!那两个强人模样的头领更是叫人见了便发慌!昨日,连我也被逼着操练,丝毫不把我当班头看待!”
“今后日子不好过啊!”那衙役叹口气,答非所问地应道,“我呢,我可没那个福分,有个有钱的亲戚送我个舒舒服服挣钱的小庄园!”
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一座小茅屋旁,茅屋边有条弯曲小路通向樊宅。狄公纵身下马,命班头率领手下兵丁守候在路口,自己与洪亮、马荣、乔泰徒步沿小路进庄。
马荣走得急,先去那茅屋门前,抬腿便一脚将门踢开,但见里面堆满柴火,别无他物。
“真他娘的扫兴!”马荣骂道,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此时狄公走来,马荣让在一边。狄公开门察看,见屋内干柴处隐约显露一白色物件,遂入内将那物件取出,拿与众人看,分明是一块女人用的绣花手巾,嗅之仍有淡淡清香。
狄公道:“此地农妇想必通常不用此类奢侈物件。”说罢便将绣花手巾小心藏入袖中。
四人向樊宅走去。途中见一身材粗壮、穿着短衣长裤、头裹花巾的女子正在田间除草。那女子听得有人走来,便直起身,大张着嘴,愣愣地望着四人。马荣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小声对乔泰道:“没见过比这女子更丑的了。”
转瞬间,四人便来到樊宅门前。那樊宅原不甚大,只是两间屋大小的一排矮房。门口有段带檐的平台,平台下放着一个大农具箱。离此房不远处,有个仓房,中间隔着道篱笆。宅门前站着个高个汉子,面容粗戆,身着打了补丁的蓝布长衫,正在那里磨一把镰刀。狄公上前道:“我乃本县县令,相烦指引我等进屋一看。”
汉子闻言,一双小眼从狄公身上转到另外三人身上,犹疑片刻后,忽地笨拙地弯腰朝狄公等作了个揖,遂引四人走进屋内。屋内除有一张简陋方桌与两张破椅外,别无他物,壁上的泥土也剥落了好几处。狄公环视一周,倚在桌边,问那汉子姓啥名谁,此处尚有何人。
汉子阴沉着脸道:“小的名叫裴九,衙门里樊老爷的佃户,两年前死了妻子,现只有女儿苏娘与我相伴过活。她在家做饭,闲时也去田里帮我干点杂活。”
“此处倒像是一个人的农庄。”狄公道。
“只要我有钱,我便雇个帮手。”裴九嘟囔道,“但这是不常有的事,樊老爷小气得很。”
裴九说罢,一双小眼挑衅似的瞟了狄公一眼。狄公注视着这个宽肩弯背的壮汉,觉得这黑汉子不甚友善,便道:“你可知你家主人去了何处?”
裴九拽了拽破旧的上衣,粗声粗气道:“他十四日曾回来过,当时我与苏娘才吃了午饭。我问他要钱买谷种,他说没钱,随后又叫随从吴免去仓房查看。那厮去了回来说仓房里还有半袋谷种,于是樊老爷笑了起来,不再搭理我。后来他与吴免便离开了庄园,骑马向西边大道去了。就这些,我曾说给衙门里的人听过。”
裴九说罢,两眼望着地面。
狄公两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裴九,许久不发一言。忽然间,狄公朝裴九大声喝道:“裴九!抬头看着本县令!老实将那女子之事说与我听!”
裴九未料狄公竟知那女子之事,不觉大吃一惊,惊愕地望着狄公,愣了片刻,转身便朝门口奔去。马荣见状,抢步上前,一把揪住其衣领,将他拽回,又将他强按在狄公面前,双膝跪地。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裴九连连叫道。
“本县心中有数!”狄公怒喝道,“你休想瞒我!”
“我说!大人,我都说。”裴九为狄公气势所震慑,吓得号啕大哭起来,两手绝望地绞缠成一团。
“速速道来!”狄公厉声催促道。
裴九皱紧眉头,深深吸了口气,止住抽噎,方才言道:“小人不敢说谎。那日先是吴免牵着两匹马回到庄上,说是老爷与夫人要在庄上过夜。小人以前从未听说老爷曾经婚娶,但此事不干小人的事,小的就不曾打听。姓吴的那厮一向不是个东西,与他也没什么话讲,小的只叫女儿苏娘去逮只鸡杀了。小人想,老爷定是为了收租的事才回庄上小住。小人叫苏娘把老爷卧房收拾干净,又将鸡用大蒜炖上,便牵马去仓房槽上,给与洗刷,喂它们草料。
“待小人回到房中,樊老爷已经坐在这儿。小人见他面前放着那只红钱匣子,便知他是来要租子的。小人说手中无钱,已买了新谷种。老爷很生气,责骂了小人一顿,并叫吴免去看有无谷种在仓房里。后又要小人带姓吴的去看小人种的地。
“待小人与吴免回到房中时,天色已晚,听得老爷正在卧房里喊着要吃饭。
“苏娘赶紧把饭菜端进卧房,小的则与吴免在仓房前一起喝了些粥。姓吴的叫小人送他五十个铜板,不然便要诬告小人未将田地侍弄好。小人无奈,便给了他五十个铜板。姓吴的收了钱后便径自去仓房里睡觉了。小的坐在屋外,心中愁苦,不知怎么交纳租子。待苏娘收拾好厨房后,小人便将她送至阁楼歇息,小的则睡在姓吴的身边。半夜里小人醒来,又想那租子之事。那时小人发现,姓吴的已不在身边。”
“定是去了阁楼。”马荣忽地插话道,嘴角挂着一丝狎笑。
“休要如此浮躁!”狄公喝止道,“让此人说完。”
农夫裴九并未留意马荣的戏谑之语,皱着眉头继续述说。
“当时小人走到屋外,发现两匹马也都没了,却见老爷屋内依旧亮着烛光。心想,老爷一定尚未入睡,须将此事禀告老爷才是。于是小的跑去老爷卧房门口,敲了敲门,却不见里面有动静。小人便绕到屋后,见窗户开着,心想,定是老爷与夫人睡着,忘了熄灯,如今灯油甚贵,十个铜板才买得一斤,像这等睡觉不熄灯岂不浪费灯油?如此想着便走去窗前向里一望,却见老爷与夫人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小人自窗口爬进屋内,想寻那钱匣。可寻了半天并未发现那钱匣踪影,却发现小人的镰刀丢在地上,上面满是血迹。小人心中明白必是那姓吴的混蛋用镰刀杀死了老爷与夫人,然后带着钱匣与马匹逃走了。”此时乔泰张口欲言,狄公摇头断然阻止。
“小人知道人家会说是我裴九干的,”裴九嘟囔道,“人家会打小人,逼小人承认是小人干的,然后砍下小人的脑袋,这样我可怜的苏娘便没处安身了。小人越想越怕,于是去仓房寻了辆推车,推至窗下,把二人尸首从床上拖下。当时,那女人的尸首还有些热乎。小的把二人尸首从窗台上推入窗下推车内,然后把车推到桑树丛里,再把尸首藏在一堆树枝底下,随后便回仓房睡觉了。当时小人打算待天明起个早,拿上挖土的铲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首给掩埋了。不想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小人回到桑园,尸首却不见了。”
“你说什么?”狄公叫道,“尸首不见了?”
裴九使劲地点了点头。
“尸首不见了。小人当时心想,定是有人发现了尸首,跑去告官了。那时小人赶紧跑回屋内,把那沾血的镰刀裹在老爷衣服内,抓起夫人的长裙去擦床褥与地上的血迹。地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可床褥上的血迹却怎的也擦不掉。没法子,小人便把床褥连同衣物一并卷起,抱入仓房,藏在柴草堆下。小人又去叫醒苏娘,告诉她天放亮前便与我一起离家进城。小人所说句句是真,无有半句瞎话,大人!千万别对小人动刑啊!大人,小的真的没杀人哪!”
裴九说罢,趴在地上扑通扑通将头磕个不停。
狄公捋了捋胡须,对裴九道:“起来,带我去那藏尸处看一看。”
裴九闻言,慌忙自地上爬起。乔泰探身于狄公耳边,轻声道:“大人,我等来蓬莱路上曾见过姓吴的那厮!问问这厮那两匹马是何模样!”
于是狄公命裴九说说他主人与那女人所骑马匹的模样。裴九说樊老爷骑的是匹灰马,樊夫人骑的是匹火炭色的马。狄公点头称是,遂示意裴九在前引路。
行不多远,便到了那桑园。裴九指着一堆桑树枝道:“小人当初便把老爷与夫人的尸首藏在这堆树枝下。”
马荣上前俯身仔细察看这堆树枝。他从地上捡起几片叶子,拿到狄公面前道:“大人,你看这上面黑斑必是血迹所染。”
“你二人此刻先将桑园认真搜检一遍,”狄公道,“这狗头或许有所隐瞒!”裴九急忙争辩说自己未有欺瞒,但此刻狄公并不予理睬。狄公手捻颔下长须,若有所思地对洪主簿道:“洪亮,恐怕此事非同一般。我等于赴任途中所见那人看去并不似心狠手辣,敢以镰刀割断两人咽喉而窃款盗马之凶犯。那人看我时满脸茫然,并无惊慌之态。”
说话间,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马荣、乔泰走了回来。只见马荣兴奋异常,挥动手中满是锈迹的铁铲喊道:“园中有个地方土质疏松,看去像新近被人挖过!我在旁边一棵树下发现埋有东西。”
“将铲子递与裴九!”狄公冷言厉声道,“让这狗头自己挖他所埋之物!那地方在何处?带我去看!”
马荣拨开桑树丛,在前开道,众人紧随其后,穿行于树丛间。乔泰拽着裴九,裴九摇摇晃晃,心神不定地踉跄跟着。
马荣将众人引至桑园中一处空地,指点那土质疏松处。
“速速与我挖来!”狄公喝令裴九。
裴九木讷地向手心里啐口唾沫,举铲开挖。不多时便见土中露出一点沾满泥土的白色衣料。乔泰与马荣一起上前从土里拖出一具男尸,将其放在地面干叶之上。众人见此具男尸有四十上下年纪,头皮光光,仅穿一件单薄内衣。
“这是个和尚!”洪亮惊叫道。
“继续挖来!”狄公厉声喝道。
裴九又挖了一阵,忽地将铲扔下,气喘吁吁道:“这便是樊老爷!”
马荣与乔泰上前从土坑中又拖出一具硕大裸体男尸。因尸首几乎分离,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尸首轻放在地上。但见此尸胸前有一片乌黑凝血。马荣见尸身肌肉发达,不禁赞道:“这厮倒是十分强壮!”
“再挖那第三个死者!”狄公对裴九怒吼道。
裴九又将铁铲插入土中,但此次碰到了岩石,下面已无其他尸体。裴九停铲,茫然地望着狄公。
“你将那女人如何处置?你这恶棍,快快从实招来!”狄公吼道。
“小人发誓,小人真不知晓!”裴九叫道,“小人当初只是将老爷与夫人的尸首运来此地,把他们藏在树丛下,从未在此埋过任何东西,也从未见过这秃头和尚!小人对天发誓,小人所说句句是真!”
“此处发生何事?”此时忽地自狄公身后传来一声文绉绉的说话声。
狄公旋即转身,只见身后站立一名矮胖男子,此人身着华贵紫缎锦绣长袍,唇上胡须浓密,颊上、颔下三缕长髯直垂胸前,头戴一顶高冠,俨然一副博学绅士模样。此公扫视狄公一眼,遂十分恭敬地向狄公躬身作揖道:“在下名为曹鹤仙,本地人氏,家有薄田少许,只为养家度日,平日但好诸子百家,略通天文地理。敢问大人即为新任县令否?”见狄公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方才老夫骑马偶经此地,听得路边一农人说衙门里人正在邻庄樊仲家,于是老夫冒昧至此。不知有用得着老夫之处否?”说罢,便欲探头窥视狄公身后摆在地上的尸体。
狄公上前以身体挡住其视线,说道:“本县正在此调查一桩谋杀案。倘若曹公能委屈暂避,一旦此处事毕,本县便来与曹公相会。”
曹鹤仙闻言,只得作揖告退。
曹鹤仙退去之后,洪亮道:“大人,此和尚身上未见何伤痕,看去只像自然死亡!”
狄公道:“今日午后,我等将于衙门内认真探究此事。”转身又问裴九道:“说,樊夫人长得是何模样?”
“大人,小的确实不知!”裴九呜咽道,“小人未见夫人是怎样到这庄上的,待小人发现夫人尸身时,夫人面上已满是血污了。”
狄公点点头,回身对马荣、乔泰道:“乔泰在此看守这恶棍与这两具尸首,马荣去将路口士卒领入,在此伐些树木做两副木架,将这两具尸首抬回衙门,并将这裴九收监。但回府之前,先令裴九引你等去那仓房,将其所藏死者被褥衣物寻出,一并带回府去。此刻我与洪亮先回庄上察看樊仲卧房,并审那姑娘,看有何线索可寻。”
狄公说罢,便与洪亮快步向庄内走去。将至路边,遇见曹鹤仙,见他手持一根长长木杖,正小心拨开桑丛,缓缓向前行进。路边站着曹鹤仙的仆人,手牵一头毛驴,等待主人来到。
狄公快步上前道:“曹公,本县因公务繁忙,现欲往樊庄走一遭。待料理完公事,得空一定亲往贵府造访。”
曹鹤仙向狄公躬身深施一礼,三缕长髯迎风飘拂,十分惹人注目。只见他缓缓爬上驴背,将长拐横担于鞍前,双腿一夹,那毛驴便一溜小跑向前奔去,后面仆役也甩开两腿紧随在后。
“如此美髯,天下少有,真美髯公也!”狄公眼望曹鹤仙背影,不无赞叹地对洪亮道。
回至樊庄,狄公吩咐洪亮去唤那在田间劳作的姑娘,自己则先去那樊仲卧房察看。
步入卧房,只见其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空空荡荡,仅有木架与床板,并无被褥。靠墙有一张梳妆台,边上有两只木凳。近门处的角落内放着一张小巧几案,案上搁着一盏油灯。狄公仔细察看房中每个物件,正当低头看那木床之时,忽见床头木架上有一深深刻痕。细细观之,见刻痕茬口洁净,像是新近所为。狄公摇头沉思,慢慢走至窗前,见窗门已断。方要自窗前走开,却见窗边地上有一张折叠的白纸,狄公将其捡起视之,发现其中包有一柄女用廉价骨梳,上面镶有三枚圆形彩色琉璃片。狄公又将骨梳包好,藏入袖内。狄公蹙眉沉思,觉得案情复杂,似有两个女人卷入其间。先前于路口草屋内发现的绣花手巾系富家女子所有,而这柄廉价骨梳则显然是农妇之物。狄公心中犹疑不定,叹息一声便向外屋走去。外屋内,洪亮与裴九女儿苏娘已等候多时。
狄公见苏娘不敢正视自己,一副十分惧怕的样子,便语气和缓地问道:“嗯,苏娘,本县问你,你父说那日你为樊老爷炖了只味道十分鲜美的鸡,是吗?”
苏娘害羞地望了狄公一眼,脸上绽出微笑。
狄公又道:“乡间饭食不比城里饭菜味道差。我想,樊夫人必也十分爱吃你炖的鸡,是吗?”
苏娘闻听此言,不再微笑,答道:“夫人矜贵得很,她坐在卧房凳子上,我向她请安,她却连头也不回。”
“然当你收拾碗筷之时,夫人可曾与你说话?”狄公又问道。
“那时她已睡下。”苏娘毫不犹豫地答道。
狄公无可奈何地捋了捋颔下长髯,略停片刻又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认得顾娘子,也便是邻庄曹公之女,前不久才嫁入城中顾家的那位姑娘?”
“我曾在田头远远见过她与她兄弟一二次,”苏娘答道,“人家都说她是个好姑娘,不像那些城里小姐那般难缠。”
“也罢,”狄公无奈道,“如今你为我指路,引我去曹公家走一遭。外面官府兵卒会借你一匹马骑。完事之后,你尚须陪伴我等一路回城,你父也将去城中,本县尚有要事相问。”说罢便令苏娘引路,急急向曹鹤仙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