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色尚未破晓,兰坊百姓便成群结队前往县衙。将近升堂时分,县衙门前街道上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
三声铜锣响过,众衙卒打开衙门,人群蜂拥进得衙内大堂。须臾,便不剩立锥之地。
衙役们分左右两列,于案前站定。但见大堂之后帷幕拂动,狄公身着全套官服,走将出来,步上案台,于案后坐定。马荣等四名干事各自就位,书办及书吏也于公案旁站定。此时公案之上的旧布已经撤去,换盖了一条崭新的猩红丝绸。
狄公提起朱笔,批下条子命人前往大牢提取人犯。此刻,堂上堂下寂无声响。
方班头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条子,领两名衙役出大堂而去。不过片刻,三人牵着钱牧那位年长主簿回转大堂。那主簿在公案之前双膝跪定。
狄公命道:“案犯姓甚名谁,做何营生,报将上来!”
主簿低声下气地答道:“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小人伺候钱牧之父,在钱府充任管家。钱父亡故之后,遂当了钱牧的主簿。小人每每规劝钱牧改邪归正,然收效甚微。小人之言句句是真,望大人明鉴。”
狄公冷笑道:“那倒是难为你一番苦心了?现今县衙正勘查汝主罪证,你之如何助纣为虐,到时自有分晓。今日暂且不提你与钱牧所犯之轻罪,本县只问大案。钱牧犯有多少命案,快快招来!”
刘万方答道:“大人,小人主人强占百姓田地房舍,还常对人施以酷刑,此事确是不假,然据小人所知,钱牧从未蓄意杀人害命。”
“此乃谎话!”狄公喝道,“前任潘县令在此惨遭杀害,你又怎讲?”
刘万方答道:“那桩命案钱牧与小人一样百思不解!”
狄公听后,心生狐疑,炯炯目光直逼人犯,似欲看透其所言是真是假。
刘万方忙又言道:“当时我等确实明白,潘大人正计划剪除小人主人。然潘县令只带得一名衙员,故小人主人并不将其放在眼里,一连数日按兵不动,意欲看那潘县令究竟要做何举动。不料,一日早晨两名家人急匆匆跑入府内,报称潘县令已被人杀死,尸身弃于河岸之上。
“小的主人恼怒至极,因其心中明白,城内百姓定会说此凶案乃钱牧所为,故急忙伪造一份呈文上报州府,称潘县令率六名民防官兵冒险越过界河,追捕来犯胡人首领,刺杀之时不幸遭难。呈文之上,有钱府六名家丁签字画押做证——”
狄公将惊堂木重重一击,怒道:“如此胡编乱造,漫天扯谎,本县闻所未闻!看来,你不受刑绝不肯招认。来人,将这狗头抽二十鞭子。”
刘万方大声喊冤,方班头迅速走上前来,猛掌其嘴。衙卒将其掀翻在地,剥下袍服,啪啪地甩鞭就抽。那细鞭抽得鞭鞭入肉,痛得刘万方鬼哭狼嚎,可他一口咬定所供之词句句属实,并无半句假话。
鞭完十五下,刘万方后背已是血迹斑斑。狄公抬手,示意停鞭。狄公心内明白,刘万方不会再为主子遮掩罪责,他必然清楚,如若扯谎,其他案犯的供词会使自家露出真相。狄公命人用刑,意欲使他晕头转向,以为十五鞭只是初试刑罚,他就会将其所知全部供出。
此时,方班头给刘万方端来一盅浓茶。待其饮毕,狄公继续问案:“若你所供属实,钱牧为何不去追查真凶?”
刘万方答道:“大人,无须追查凶犯,因钱牧已知此凶案为何人所为。”
狄公闻言,扬眉瞪目,冷冷言道:“你之供词越发荒唐离奇。你家主子既知凶犯是谁,为何不将他拿下送至州府衙门?若将其送至州府,钱牧岂不更得上台信任!”
刘万方神情十分沮丧,摇头道:“大人,此事须问钱牧本人。小人主人并不以小人为心腹,遇有小事,还同我等商量,可遇有大事,却从不向我等吐露只言片语。据小人所知,逢有要紧之事,小人主人只对一人言听计从,然此人是谁,小人费尽猜度也不得而知,只知晓其是一名高僧。”
狄公言道:“本县以为,钱牧很有主见,遇事自会拿定主意,何须暗中请上一名高僧?”
刘万方答道:“小人主人甚有胆略计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其生长于此边陲小县,又怎能得知如何应付州府上官和朝廷权贵?凡遇棘手之事,那人必来钱府密访,面授钱牧机宜,州府才不派员前来巡察。”
狄公于椅中稍稍俯身向前,问道:“此神秘高僧究竟何许人也?”
刘万方答道:“四年来,小人主人定期等候那人密访。夜深天黑之时,钱牧常命小人到得钱府耳门,嘱咐守门家丁等候客人。客人一到,即刻引去钱牧书斋。此人一向身穿僧服,头裹黑巾,步行而来,我等从未见得此人面目。此人来后,小人主人便将书斋之门紧闭,与之密议两三个时辰。密商完毕,此人便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小人主人对其来访之事不露一丝口风,可每次密商之后,必有大的举动。
“小人深信,定是此人未和钱牧商量便将潘县令谋害。潘县令遇害当夜此人便到得钱府,可两人显然意见相左,吵得极凶。我们站在廊内都听得二人高声喊叫,却不曾听清所喊何事。那次密会之后,钱牧一连数日余愠不消。”
狄公听得甚是不耐烦,便说道:“这事且说到此处。我再问你,钱牧掳去铁匠方达之子及长女之事,你又做何解释?”
刘万方答道:“大人,此类事情,小人和同寅们却能详细禀报。方达之子确系钱牧家丁所掳。当时钱府短缺粗使家人,钱牧便派遣心腹到市井上抓人,共抓得四名壮实后生。其中三人因父母交了赎金得以返家,可方达却来钱府与看门家丁大闹一场,为教训方达,钱牧执意将其子扣在府中。
“至于方达之女,且听小人言来。一日,小人主人碰巧坐轿路过方铁匠铁铺,见此女貌美,心甚欢喜,遂派人去见方达,说是欲买其女为妾。方达断然回绝,钱牧也未强求,过不几日便将此事忘乎脑后。不料方铁匠却前来钱府吵闹,说是钱府强抢其女。钱牧大怒,遂派人放火烧了铁匠铺。”
狄公身靠椅背,一手慢捋长髯,想道,观刘万方神态,分明其言句句都是实情,看来钱牧与方达长女失踪之事并无牵连。目下要紧之事,是要速将幕后那神秘高僧缉拿归案,延迟恐会生变。想到此处,狄公对刘万方喝道:“本县于三日之前到此就任,这三日之内钱府又有何举动?快快招来!”
刘万方回道:“七日之前,邝县令向钱牧通报大人到任日期,又向钱牧请求早日离任,邝县令以为,与大人会面甚觉尴尬。钱牧准其所请,并严令大人到任之时全县上下不得理会。小人主人说道:‘此举是要警告新任县令,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于是我家主人等着牢头前来通风报信。第一日,牢头未曾露面;第二日傍晚,牢头到得钱府,向我主人禀报说,大人决意将其铲除。牢头又说,全县衙只有三四名扈从,但这几人却人人勇武凶猛。”
陶干极少听人奉承自己勇武凶猛,听到此处,不禁扬扬得意。
刘万方继而说道:“小人主人闻报,即派二十名家丁当夜进得县衙捉拿大人,并欲将其他人众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夜深时分,林强等六人回得府中,说是一支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然此时小人主人已酣然大睡,无人敢去将他唤醒。次日一早,小人携林强进得主人卧室,主人遂命人速将一黑色小旗升于正门之上,然后匆匆赶到钱府大厅。我们正在商议对策,大人与二校尉便突然到得钱府,将我们一起拿下。”
“正门之上升起黑旗,此乃何意?”狄公问道。
“依我之见,此乃要召见那神秘高僧。昔日,每逢升起黑旗,那高僧晚间就来到府中。”
狄公使个眼色,方班头即刻将刘万方押下堂去。
狄公又批下一纸手令,命方班头前去交与牢头。
不过片刻,衙卒便将钱牧带到大堂公案之前。
堂下众人见到八年来对百姓作威作福之人,如今披枷带锁,不免指指点点,哗声四起。
钱牧相貌凶恶,身高六尺有余,且肩宽背厚,一看便知力大无比。
钱牧到得堂上并不下跪,只是睨视狄公一眼,便转过身去,鄙夷地环顾堂下听审百姓。
方班头喝道:“你这无礼狗头,见了县令大人还不下跪!”
钱牧闻言,气得满脸青紫,额上青筋暴绽。正欲张口,突然鼻伤迸裂,血流如注,身子站立不稳,摇晃片刻,便瘫倒在地。
见狄公示意,方班头俯下身来擦去钱牧脸上污血,只见钱牧早已不省人事。方班头命一衙役取来一桶凉水。几名衙卒动手解开钱牧衣襟,用凉水润湿钱牧额头与前胸,然均无效果,钱牧仍旧昏迷不醒。
狄公见状好生烦恼,遂命方班头再提刘万方上堂。一俟刘万方于公案之前跪定,狄公便问:“你家主人是否身染疾病?”
刘万方见钱牧俯卧在地,几名衙役仍在设法令其苏醒,心中骇然,微微摇头说道:“小人主人虽身强力壮,然染有慢性脑疾,多年来虽四处延医,却不见好转。昔时生气用脑,亦会瘫倒在地,昏迷不醒几个时辰。医家言道,欲治其病,须得打开头颅,放出内中毒气。然而在这兰坊僻远之地,怎有如此高明郎中?”
刘万方被押下堂去,又有四名衙卒将瘫软的钱牧抬回大牢。
狄公对方班头命道:“吩咐牢头,钱牧一醒,即来禀报本县!”
狄公心中思量,钱牧瘫倒,昏迷不醒,于审案甚是不利。审讯钱牧,问出神秘高僧究竟何许人也,乃十分紧要之事,若延宕下去,那暗中之人便有机会逃脱。拿下钱牧之后没有立即提审,局面才至于此,狄公心中懊悔不已。然谁又能未卜先知钱牧在暗中还有党余为其出谋划策?
想到此处,狄公叹息一声,在椅内直了直身板,又用惊堂木一击公案,朗声说道:“八年以来,恶徒钱牧夺权乱政,兰坊自今日起,重振纲纪,恢复秩序,保护良善,严惩奸佞为恶之徒。
“恶徒钱牧夺政弄权,罪大恶极,自会受到惩处,然钱牧之罪岂止于此?全县百姓但凡有人欲诉钱牧之罪,都可告到县衙,本县自当一一查访审理,有冤必申,有失必偿。然本县有言在先,因讼案甚多,审理案子须费时日。但百姓尽可放心,时候一到,冤屈定会昭雪,正义必得伸张。”
堂下众人闻言,欢声如雷。衙役们费了好些口舌,众人才止。一墙隅之内,三名僧人不似其余人众那般欢欣鼓舞,却是挤成一堆,窃窃私语。欢声一止,三人即挤过人群,高声叫喊,说是蒙受奇冤。
待三人走近案台,狄公将其一一打量,只见三人獐头鼠目,个个相貌不雅。
待三僧于公案之前跪定,狄公方问:“尔三人中年纪最长者报上名来,申诉冤情。”
“大人,”居中的僧人言道,“贫僧法号经藏,与二位师弟在城南小庙广宁寺出家,整日默诵经书,潜心修行。小寺无甚值钱之物,唯有一尊观音菩萨金身雕像。阿弥陀佛!两月之前,钱牧那厮来到小寺,夺走菩萨雕像。此事冒犯菩萨,小僧恳请大人将此圣物追回,归还贫僧与寺内僧众。倘使恶徒钱牧已将雕像焚毁,万望县令大人赐我等金银,以作补偿。”
言罢,三位僧人一起连磕三个响头。
狄公听罢,用手慢慢捋着鬓须,思量一番,然后徐徐问道:“此金身雕像乃宝刹唯一宝物,本县以为,寺内僧众自会悉心照看,爱护备至。”
“大人所言极是,”僧人匆忙答道,“每日清晨,贫僧亲自口诵经文,以丝绸掸除佛像尘土。”
“本县以为,你那二位师弟侍奉观音菩萨也定是不辞辛劳。”
跪于右侧之僧人说道:“数年以来,贫僧早晚两次给观音大士上香,瞻仰大士慈容,丝毫不曾懈怠。阿弥陀佛!”
第三个僧人说道:“贫僧不才,日日在观音大士像前诵经数个时辰,甚得佛经真谛。阿弥陀佛!”
狄公听罢,微笑点头,扭转头来对老书办言道:“你去取些木炭、白纸,给三位原告每人木炭一条、白纸一张。”
三僧接过木炭、白纸,不明其意,个个迟疑不定。只听狄公命道:“左边的和尚立于案台左侧,右边的和尚立于案台右侧,经藏和尚则转过身去,面向堂下听审之人!”
三僧只得按狄公之命,拖着脚步到得各自位置。狄公厉声命道:“三僧跪下,各自画出菩萨雕像一幅交与本县!”
堂外众人听言,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衙役见状,连声高喊:“肃静!”
三僧不时抓搔秃头,大汗淋漓,半晌才涂将出来。
狄公对方班头言道:“将画呈上公案,待本县看来!”
狄公一见那三幅画像,便将其拂下公案。三幅画像飘落地面,堂上堂下之人个个看得清楚明白,三幅画像全无相似之处。一幅画上,观音有三头四臂;第二幅则有八臂;第三幅中之观音大士则是常见之观音,只有一头两臂,且身旁还站有一名孩童。
狄公声如惊雷,喝道:“此等佛门败类,竟到本县堂前妄言诬告,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将此三人各打二十大板!”
众衙役将三名僧人翻倒在地,撩起僧袍,扯下裈裤,将竹板抡得呼呼作响。
竹板落在僧人身上,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尖声告饶。众衙役并不止手,直到打完二十大板方才罢休。
三僧疼痛难熬,行走不得,几位好心看客过来将他们搀下堂去。
狄公言道:“那三位僧人上堂之前,本县正欲正告全县百姓,任你是谁,皆不得借诬告钱牧之机而牟利。此三僧以身试法,便是榜样!
“本县还要晓谕全县上下,即日起兰坊不用军队之法管辖百姓。”
言毕,狄公转过身来,对洪亮耳语数言。洪亮匆匆出公堂而去。少顷,洪亮回得公堂,摇头不语。
狄公低声命道:“吩咐牢头,即便是夜半三更,钱牧一醒,即来禀报!”狄公举起惊堂木,正欲喝令退堂,忽见大堂门口一阵骚动,一年轻后生正拼力挤过人群,向大堂走来。
狄公命二衙役将来人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在公案之前双膝跪地,狄公即刻认出来人乃两日之前一同饮茶的丁浩。
“大人!”丁浩高声喊道,“那歹毒吴峰已将家父谋害。青天大老爷,求您替小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