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的这首诗写得意味深长,堪为经典。这是那一代人探索真理的心声,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充满必胜的自信。放到现在,你只能说是在纷繁复杂的社会里保持一颗上进的心,为了生活而打拼。现在阶层的固化越来越严重,底层的人上升的机会越来越小,在这个泛物质主义的时代,我们只能用黑色的眼睛去寻找金钱所在。
和我不一样,小黑姐显然是为精神而活,她富足无忧,要的是工作、事业的快感。春节收假,剧组的弦就绷紧了,剧组计划的拍摄周期是二十天,小黑姐报出的最终预算是55万,这个预算比起大电影虽然是微不足道,但在成都本地小影视公司来说已经是大制作了。各路人马也纷繁而来,演员、灯光、摄影、化妆等等,谈得我们泡沫横飞。服装本来小黑姐去谈了一家赞助,但服装商要求每天入库,大家觉得太麻烦,小黑姐就要求演员自己按照剧本要求准备服装,灯光租金也很贵,我给小黑姐说镝灯可以少一点,小黑姐说灯光还是很重要,这也算是和草台剧组的本质区别,我们还是调了又调,把几场重要的夜戏尽量排在一起,这样就大量灯光就集中几天使用,灯光的租金又降下来一些。原先定的摄像用高清摄影机Redone,这要2000块一天租金,我们讨论半天,最后改为用照相机佳能5D2,这款照相机用来摄影也能保证效果,而且画面质感色彩还是不错的。调来调去,预算下降到45万,龚老师很满意,对我们制片组的工作大加赞赏,然后小黑去给老金汇报,老金还是高瞻远瞩,对小黑姐说费用不用跟他说,大投入才有大制作。话是这样说,小黑姐说老板都会唱高调,真花多了谁都会心疼。果然知老板者小黑也,因为小黑姐父母本身就是老板。
立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距《那时情》开机还有10天!小黑姐叫我每天把倒数日改一下,倒数计时,大家一定要兴奋,张二白你应该最兴奋,你每天就坐在这白板面前。不错,我坐在这大白板面前,每天倒数,像举着枪的发令员,不,你不是发令员,你也是起跑线上的一个运动员甲或者运动员乙,跟匪兵甲匪兵乙没有区别。
毛子是最先起跑的,带着严旗和摄影师去每一个场景勘景,严旗每天回来在会议室用投影放一大堆照片,导演组和摄影组反复推敲拍摄角度、画面,然后画了一部分重要的分镜头。剧组虽然准备多时,但在开机前还是显得手忙脚乱,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味道,毕竟大部分人都缺乏剧组经验。
这天讨论结束,我把白板上的10天改成5天,回头一看毛子累得倒在椅子上。毛子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二白兄,最近气氛不对呀。”
“没有啊,挺好的呀,蓄势待发呀。”我纳闷地说。
“你不敏感啊,我怎么觉得不对呀。”
“哪里不对呀?”
“小黑姐呀。”
“不会吧,小黑姐乃巾帼英雄,何等豪迈,哪里有什么不对。”
“唉,反正不对,上头有个疯疯癫癫的老板,不知这回又要刮什么幺蛾子。”
“老金,也没有啊,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见他掺和呀。”
“二白兄,有些事,你不懂,你嘛,还是个临时工。”
我张二白今天也成了临时工,这一阵网上“临时工”的话题正引起唇枪舌战,临时工算是很刺耳的称谓。“呵呵,坏事都是临时工干,危难之际临时工可挡枪子。”我忿忿不平地回道。
“唉,你什么智商,我说你在公司时间太短而已。”毛子满脸的不爽,毛子平时总是乐呵呵,这种态度很少见,看来要不是累了,要不真的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
是啊,影视行业太多的临时工,一个又一个剧组,搬砖又搬砖,如匆匆过客,我翻开微信,看看梦琴这美丽的高端临时工在晒什么心情。
梦琴配了一堆四季的鲜花,写道:春花秋月,秋黄冬雪,一年四季不断地转换,每一个季节的变迁,每一个场景的拍摄,留下了多少的印记。人生的脚步,常常走得太匆忙,所以我们要学会,停下来笑看风云,坐下来静赏花开,沉下来平静如海,定下来静观自在。心境平静无澜,万物自然得映,心灵静极而定,刹那便是永恒。别让人生输给了心情。心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却能左右人生。心情好,什么都好,心情不好,一切都乱了,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不伤,岁月无恙!
没想到梦琴还能有如此的文笔,我总以为梦琴除了能歌善舞之外也就是花瓶罢了,竟然能够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看来如毛子所说,我的智商是有点问题,而且情商也不怎么样。我在画面下方重重地点了一个赞。
当我在白板上写到还有3天的时候,大路朝天公司真的有事发生了。这是个爆炸性的事件,毛子给我说小黑姐要辞职,我说这怎么可能,毛子说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这是小黑姐亲口说的,我立马感到天旋地转。我正要给小黑姐去电话核实,龚老师叫我去他办公室,龚老师说老金不知怎么要开除小黑,现在大战在即不能临阵换将,我如五雷轰顶,这到底怎么回事?龚老师叫我跟他去找一下老金,“制片组的事你最清楚,小黑不能换,而且老金,哦,老金对你印象还不错。”
这到底是小黑姐炒公司还是公司炒小黑姐,我一头雾水,但我感觉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沮丧的事,比剧组拖欠工资、公司老板消失、面试被嘲笑、女朋友说分手还令人沮丧,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算是打心底服了小黑姐,如果她再瘦一点,如果她不那么有钱,我相信我一定会深深地爱上她,而今她竟然要离我而去。
我们在茶馆跟老金见了面,老金随手给了我一包中华烟,自己点燃了一根。
“说吧,小黑的事吧?”
“是啊,金总,现在开机在即,不能临阵换将了。”龚老师扶了扶眼镜。
“不换,那换我啊,她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金总,不是那意思,您当然是老板,可您也得考虑考虑,这剧组制片目前离不开小黑呀。”
“不是有张一白吗,还有张毛子,怎么不行呢?”
“金总,我叫张小百,不是张一白。”
“我说你是张一白你就不是张二白。”老金固执地说。
“金总,制片组是一个整体,我不行,张毛子也不行。”我接着插话。
“小子,说你行你就行,你来干。”老金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金总,您消一消气,不要和小黑一般见识,她还是小孩子嘛。”龚老师劝道。
我估计是小黑口无遮拦,肯定是说什么话刺激到老金了。
“小孩子?”老金表情夸张地看着我和龚老师,“回国找不到工作,看她可怜让她来上班,脾气还不小,什么小孩子,我看是老姑娘。”
“金总,小黑也认识到错误了,我让她检讨。”龚老师明显是唯心地说道,以小黑姐的脾气她是不可能做检讨的。
“不行,张一白,这不是你的梦想吗,任务交给你,你来干,给你涨工资,你说,要多少。”
我一激动,提高了音量:“金总,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接不了这活。”
“那是什么问题?”
“我觉得那是你气量的问题!”我脱口而出,我没想到我竟然把心里所想和盘倒出,我一下后悔了,这不得让老金恼羞成怒。我看龚老师一脸的愕然。
“好,小伙子,有脾气,说得好。”事态发展完全相反,老金站立起双手鼓掌,“好,我的气量有问题,我承认,我不开除小黑了,你们回去吧,去忙吧。”
“是真的?”我疑惑地问。
“我金某人说话算数,小子,有脾气,我喜欢。”
这是神马桥段,我听不懂也没看懂,难道跟不讲套路的人就不能按正常思维来吗,老金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回去的路上,龚老师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这也太戏剧性了,他叫我无论如何要做好小黑的工作,叫她不要闹情绪。我问龚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龚老师说他也不太清楚,总之他们两个人都很情绪化。
我拉着毛子去了小黑姐家的别墅,小黑姐家别墅买得很早,就是当年机投镇的农民别墅,但现在却价值千金了。小黑姐躺在沙发上嘟着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小黑姐,你怎么搞的,要抛弃我们了。”
“张二白,你少管闲事,你还有好多工钱我去帮你结。”小黑姐一口将我挡了回来。
“小黑姐,我还是觉得应该把电影拍完,毕竟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心血。”
“有老金,老金她不会拍吗。”
“小黑姐,这个剧组目前离了你不得行哦。”我一个劲地给毛子使颜色。
毛子便开口说:“小黑姐,你倒是撂了摊子,我联系了那么多地方,给人家吹得天花乱坠,一下不干了,你叫我以后咋个给别人说。”
“我不在,你可以干的哈。”
“说个铲铲,你是我们制片组的主心骨,你不搞,我们搞毛啊。”毛子说得很直白。“老金那就是个神经病,你跟他计较,有意思吗?”
“我反正不想搞了,免得别人说赏我口饭吃,我就是气不过。”
“小黑姐,你到底跟老金闹了啥子矛盾,听起来好像也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好奇地问。
“张二白,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你才好安心干下去。”
“小黑姐,你都走了,我安心干毛线啊。”
“小黑姐,你就当帮哈我们,让我们把戏拍完,这样对上对下对天对地对组织对国家也好有个交代。”毛子突然声情并茂地演讲起来,小黑姐扑哧一下笑了,毛子接着说:“不说别的,小黑姐,多少人是你忽悠来的,眼前张二白就是一个,你不搞了,他给梦琴又怎么交代,他跟梦琴黄了,指不定给社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小黑姐,你想想,这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而这一切后果你会发现竟然是因你而起,你到时会追悔莫及的。”
“是啊,小黑姐,我追梦琴还靠你老人家呢。”我把手机掏出来,打开梦琴的微信,“你看,梦琴在微信上写的:别让人生输给了心情。心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却能左右人生。心情好,什么都好,心情不好,一切都乱了,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你若不伤,岁月无恙!小黑姐,我怎么感觉像写给你的?”
“哎,什么酸了吧唧的,不要搞忘了我是研究莎士比亚的。你两个一唱一和,说得我好像犯了罪似的,我闹哈情绪不行吗。”
毛子一下跳了起来,“哦,原来小黑姐只是闹情绪,浪费我一大堆表情,哈哈哈。”
“快滚,毛子,姑奶奶还没想好,回去等通知。”
毛子招呼我,“走,二白兄,我们去拿麻袋把老金绑了,让他跪地求饶,连喊黑姐姑奶奶。”我跟毛子闹着从别墅里走了出来,看来小黑姐的情绪也化解了,我还是可以继续在白板上写离开机还有2天了。
晚上毛子请我吃饭,毛子的老汉儿来看他了,一个戴着大金链子大金戒指的包工头开着路虎来接了我跟毛子,毛子说管他妈的不吃白不吃,反正是那家伙在他老爸镇上修公路没少挣钱。毛子还叫我把梦琴喊上,我打了电话,梦琴没接。
我们去了滨江路的银杏,成都的银杏酒楼是成都最高档的餐厅之一,吃顿饭动辄上万。成都有很多以杏做名字的酒楼,如红杏酒家,是新派川菜的始作俑者,生意火到爆,价格还算亲民,据说他家的鳝段粉丝一年卖上百万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文杏、蓉杏、鹏杏、和杏,银杏当然是成都高端酒楼的代表,毛子说什么勾八银杏,还不如叫淫性好了,淫荡的淫,性交的性。我说毛子所谓食色性也,你说的没错,只是餐厅旁边差个怡红院罢了。
那晚自然珍馐美馔,觥筹交错,享受生活华丽之彩,领略生命巅峰之乐。包工头对毛子老汉儿、毛子,连对我都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毛子老汉儿看着温文尔雅,一点不像乡镇干部,毛子老汉儿跟我连干几杯水井坊,他说大导演大编剧一定要好好关照毛子,也不知毛子怎么吹的,一桌人都对我大导演大编剧的恭维。正说着,突然有人冲进来举起手机拍照,我看毛子老汉儿大惊失色,连忙用手遮住脸。那人连拍几张迅速逃离,毛子一下反应过来,飞地冲了出去,我也跟着冲了出去,我们追着那人一直到跑到滨江路上,我跳起来一脚将那人踹翻在街头。毛子冲上来狠狠地抽了那人两个耳光,然后夺过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手机扔进了府南河。我正要一拳打过去,毛子他老汉儿赶过来把我的手拉住了,“让他走,算了,让他走。”
我们放了那人,那人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毛子他爹看起来很平静,包工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叫我们等着他去开车,毛子他老汉儿说不用了我们散散步,他叫我们沿着滨河路一起走一走。他说拍照那人他认识,是他政敌的亲戚,估计是拍了照又要放网上搞出白庙镇吃喝门,我说听起来怎么像宫廷斗争,他说是啊政坛险恶,所以还是你们好,自由自在,浪漫情怀,年轻时他是学中文的,写过朦胧诗,办过小杂志,后来还是被现实洗去各种梦想,成了漂浮在乡村政坛的一具行尸走肉。
我们在滨江路遇见了盒饭哥,盒饭哥背着一袋盒饭,骑着电瓶车正在匆匆赶路,我拦住他,问他剧本台词背得咋样,他说滚瓜烂熟,莫得问题,绝对抢戏,然后就骑着车一溜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