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整体轮廓和那些经常发生在这个人身上但并未引起他重视的琐事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对应关系。现在我很清楚,我的命运在我还没有认真思索它该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就已经被确定了,而且,还是以简化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也许,这是未来的回声。或许,我们认为是未来回声的东西,实际上是未来的种子,在那一刻落地生根。待我们回过头再看,发现这其实是从未来传来的回声。
总之,七年级毕业的那个夏天,烈日炎炎,尘土飞扬。关于那个夏天的前半段,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沿着莫斯科郊外的一条公路骑行了很久。在我的“运动”牌半竞赛型自行车后轮上,我装了一个硬纸板折成的特制棘轮,用晾衣夹固定在车架上。骑行时,纸板碰撞辐条,会发出急促、低微的哒哒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的声浪。当我从柏油堆上疾驰而下时,我一次次地变身为扑向目标的战斗机,而且往往不是苏联战机,但错不在我。因为在刚入夏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唱了一首傻不啦唧的歌,其中有句歌词是:“我的‘幻影’
,像颗疾驰的子弹,在湛蓝澄净的天空轰鸣爬升。”不得不说,我很清楚这首歌有多傻,但这并不妨碍我深受感动。我还记得哪些歌词呢?“我看到天上有条机尾云,远处是我的家乡得克萨斯。”还有父亲、母亲以及什么“玛丽”,因为歌里连她姓什么都提了,所以听起来像真事儿一样。
七月中旬,我回到了莫斯科,后来米季科的父母给我们搞到了“火箭”夏令营的介绍信。这是去南方的一个普通夏令营,可能比其他夏令营要好一些。我只清楚地记得我们在那里度过的头几天,不过也正是在那时,发生了所有那些后来再看十分重要的事情。在火车上,我和米季科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把我能找到的每个瓶子都扔到马桶里,瓶子落到排污口下疾驰而过的轨道上,撞碎,听不到声音。一首萦绕在我脑海里的歌曲给这个普通的行为赋予了为越南的自由而战的意味。次日,乘坐同列火车的整队人马在南部城镇一个潮湿的车站下了车。清点完人数后我们便坐上了卡车。我们沿着山间蜿蜒的道路行驶了很久,随后大海从右侧映入眼帘,五颜六色的房子向我们迎面而来。我们在一个柏油操场下了车,排好队,沿着柏木楼梯走向小山丘顶上一个扁平的玻璃建筑。这里是食堂。尽管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但等着我们的,只有一份凉透的午餐,因为我们比预期晚到了几个小时。午餐是拌着零星几根通心粉的汤、鸡肉饭和糖煮水果,相当难吃。
食堂的天花板上悬着一根根线,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厨房油渍,线上挂着纸板做的宇宙飞船。我看着其中的一艘出了神。不知是哪位装饰工在飞船上用了不少锡箔纸,并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单词“СССР”
。这艘飞船就挂在我们那张桌子前面,在夕阳的映衬下锡箔纸闪烁着橙色光芒。我突然觉得这就像地铁列车的前照灯在漆黑的隧道里闪闪发光。不知为何我有点难过。
而米季科却相反,他很健谈,也很快活。
“有一些宇宙飞船是二十年代的,”他用叉子向上指了指说,“有些是三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占三分之一,等等。”
“二十年代还有哪些宇宙飞船?”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米季科思索片刻。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描述过一些这么大的金属蛋,里面每隔很短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爆炸,为运动提供能量。”他说,“这就是基本原理。嗯,或许有许多方案。”
“所以说它们也从未真正地飞上天。”我说。
“这些也飞不起来。”他指了指我们正在谈论的飞船说道。飞船被穿堂风吹得微微摇摆。
“以前我很喜欢粘塑料飞机,”我说,“还有拼装模型,尤其是军事模型。”
“我也是,”米季科说道,“也是很久以前这么干过。”
“我喜欢东德的模型套装,我们的套装里往往没有飞行员。驾驶舱里空无一人,就会出现这种骗人的买卖。”
“没错,”米季科说,“你怎么开始说这个了?”
“我在想,”我用叉子指着挂在餐桌前的纸板飞船说,“里面有人吗?”
“不知道,”米季科说,“确实,有点意思。”
营地位于山的缓坡上,山坡下面是个类似公园的地方。米季科不知道去哪了,于是我独自一人去了那里。走了几分钟,我来到一条长长的、空无一人的柏树林荫路,里面光线比较暗淡。沿着柏油人行步道,一条长长的铁丝网向远处延伸,铁丝网上挂着印有图画的三合板。第一幅画上是一名少先队员,长着一副很普通的俄国面孔,目视前方,将一把挂小旗的铜号压在大腿上;第二幅画上还是那个少先队员,腰里挂着一面鼓,双手拿着鼓槌;在第三幅画上他行着队礼望向远方。
我被柏油路的坑洼绊了一下,随即将视线移到了下一块三合板上——还是一名少先队员,但穿着宇航服,手里拿着红色头盔,头盔上有“苏联”字样和尖头天线;下一位少先队员从飞行的火箭中探出身子,用一只戴着笨重手套的手敬礼。最后一名少先队员穿着太空服,站在亮黄色的月球表面,旁边是一艘宇宙飞船,很像食堂里的纸板火箭。少先队员被裹得只露出眼睛,和其他三合板上的人一模一样。因为面孔的其余部分都被头盔遮住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到了米季科。
“没错。”他走到近旁说道。
“什么没错?”
“你看,”他伸出手掌,掌心是一个深色的东西。我认出是个不大的蜡泥小人儿,头部贴满了箔纸。
“里面有一把纸板做的圈椅,小人儿在上面坐着。”米季科说。
“你把食堂里的火箭拆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拆的?”
“就在刚才,大约十分钟前。最奇怪的是,里面所有人都……”他手指交叉,拼出一个栅栏形状。
“食堂里那些人?”
“不,火箭里那些。制作火箭是从先做这个小人儿开始的。做完以后,小人儿被放在椅子上,四面用纸板密实地粘起来。”
米季科拿来一小块硬纸板给我看。我接过它,看到了绘制得十分精密细致的仪器、把手和按钮,甚至内壁上的一幅画都清晰可见。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米季科压低声音,若有所思地说,“里面没有门,外面尽管画着舱门,但里面对应的位置却是一堵装有刻度盘的墙。”
我又看了看那块硬纸板,发现了舷窗,舷窗里面是一个淡蓝色的小地球。“如果找到制作这枚火箭的人,”米季科说,“我绝对会抽他。”
“为什么?”我问。
米季科没有回答,反而抡起胳膊要把小人儿扔到铁丝网后面,但我抓住了他的胳膊,请求他把小人儿给我。他没有反对。接下来我花了半个小时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空烟盒。
第二天,午休时间,这个奇怪发现的后果找上门了。门开了,米季科被叫到走廊。外面不时传来谈话的只言片语,“食堂”俩字被提及了好几次,于是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起身来到走廊,一个瘦瘦的小胡子男辅导员和一个矮矮的红头发女辅导员把米季科堵在角落里。
“当时我也在场。”我说。
男辅导员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们是想一起爬还是轮流爬?”他问道。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袋子,里面有一个防毒面具。
“他们怎么一起爬呀,科利亚,”女辅导员羞答答地说,“你只有一个防毒面具,还是轮流吧。”
米季科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便走上前去。
“戴上吧。”男辅导员说。
米季科戴上了防毒面具。
“趴下。”
他趴在地板上。
“往前爬。”科利亚说着,按了下他的秒表。
走廊贯穿了整栋楼,地板上铺着地板革。当米季科向前爬行时,地板革发出轻微但让人难受的吱吱声。当然,米季科没有在辅导员规定的三分钟内爬完——他甚至连单程都没爬完。但当他爬到我们面前时,科利亚没有让他折返,因为距离午休时间结束只剩几分钟了。米季科摘下防毒面具,满脸通红,泪水和汗水交织着,脚底也被地板革磨出了水泡。
“现在轮到你了,”男辅导员说着,递给我那个湿透的防毒面具,“做好准备。”
当透过防毒面具蒙上一层雾气的玻璃顺着铺地板革的走廊望向尽头时,走廊看起来神秘莫测和奇妙异常。趴在地板上,肚子和胸脯凉飕飕的。地板一眼望不到头,天花板像一条苍白的条带,与两侧的墙壁几乎汇聚成了一个点。防毒面具稍微有点儿挤脸,抵在脸颊上,挤得我嘟着嘴,好像要亲一口周围的一切。过了二十几秒,我才被轻轻踢了一脚,接到开始爬的命令。这几十秒痛苦而又漫长,足够你注意到很多东西:这是灰尘;这是两张地板革连接处缝隙中的几颗透明沙粒;这是踢脚线板条上的涂料疙瘩;这是一只蚂蚁,死后被压成了两块极薄的饼,在它前面半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湿乎乎的小小印记——这是灾难发生后一秒钟,那个经过走廊的人在蚂蚁即将走到的位置上留下的。
“往前爬!”一个声音从我头顶掠过。于是我欢快、真诚地向前爬去。惩罚似乎更像是一个玩笑,我不明白为什么米季科这么愁眉苦脸。最初的十来米我很快就爬完了,然后就变得越来越艰难。当爬行的时候,会用脚背作支点,蹭着地板往前爬,而那里的皮肤很薄很脆弱,如果你脚上没穿东西,几乎马上就会起水泡。地板革粘在我的身上,感觉就像有成百上千的小虫子在啃噬我的脚,或者像在新铺设的柏油马路上爬行。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墙上的一处地方挂着一幅大大的水彩画,出自少先队员之手,画的是黑海中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我发现,从它旁边爬过去花了很长时间,而它却依然挂在那个地方。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我的意思是,一切仍在继续,我还是像先前一样沿着走廊爬行,但是疼痛和疲惫已经达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似乎关闭了我体内的某些东西。或者相反,打开了什么东西。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地板革在我的手肘下吱吱作响,仿佛是什么东西靠生锈的轮子在走廊里滑行。窗外,远处的海水哗啦啦地响,而在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大海彼岸,一个扩音器里正响彻着孩童的歌声:
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对我冷酷,
可不要对我冷酷,不要冷酷!
生活俨然一个嫩绿色的奇迹;天空依旧寂静无云,阳光明媚——而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心,矗立着一栋两层的宿舍楼,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我戴着防毒面具在走廊里爬。一方面,这种情形如此地不言而喻和自然,另一方面,又是如此地窝囊和荒唐,以至于我在橡胶面具下放声大哭,但同时我又庆幸自己的本来面容没有被辅导员们看到,尤其是脸被门缝挡住了。而此时,几十双眼睛正透过门缝注视着我的光荣和耻辱。
又爬了几米之后,我的眼泪就干了。我狂热地找寻一个能支撑我继续爬下去的念头,因为仅有对于辅导员的恐惧是不够的。我闭上眼睛,夜幕降临,间或有闪光的星星在我眼前划过丝绒般的黑夜。远处的歌声再次传来,我轻轻地哼唱着,轻到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我就从零点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长的路。
清脆的铜号声响彻营地——这是起床号。我停下来睁开眼睛,离走廊尽头大约还有三米。我面前的深灰色墙上钉着一个搁架,上面放着一个黄色的月球仪。透过雾蒙蒙、溅满泪水的玻璃,月球仪看起来模糊不清,似乎不是放在架子上,而是悬挂在灰暗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