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病,除了进行“地狱锻炼”和药物治疗外,还要做高压氧治疗。我天天“坐飞机”,因为做高压氧治疗的舱室活像飞机的舱室,是密闭的。
我妈妈了解得很清楚,说是让病人在高压环境下呼吸纯净的氧气,对于三岁以前的脑瘫儿治疗效果较好。所以,我在婴儿时就开始做高压氧治疗了,进的是婴儿高压氧舱。医生把我放进去,还没关上舱门,我就哇哇大哭。我比其他婴儿哭得更惨,其他婴儿哭一阵就不哭了,我却是从头哭到尾,手脚还不停地乱动。陪我的奶奶或者外婆在玻璃窗外看到,心疼得直抹眼泪。医生说,哭得越厉害的婴儿,吸收的氧气越多。
我的脑瘫治疗有了效果,恐怕真跟我婴儿时做高压氧治疗时的哭闹有关。
高压氧舱治疗一做就是三年,婴儿舱装不下我了,我只好和大人们一样,进大舱治疗。每次进大舱都要穿上厚棉衣,戴上像防毒面具般的氧气罩。我不哭了,静静地坐着,只是坐姿不好,是扭曲着坐的。听素素姐说,我那时的样子傻乎乎的,却特别能吃。她说我是个“吃货”,这倒也算是我的一个特点。高压氧舱里升压降压时耳朵都会痛,素素姐和奶奶、外婆就用口香糖引诱我,让我做出使劲咀嚼的动作。我嚼着口香糖,舱里升压降压时耳朵就不痛了。我的疗程长,其他病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还天天“坐飞机”。素素姐和陪我的奶奶或者外婆都结识了不少病人,她们还教新来做治疗的病人如何防止耳朵痛。这些病人都很喜欢她们,也喜欢不吵不闹的我。
来做高压氧治疗的病人病因各不相同,有突发耳聋的,有患心脏或脑部疾病的,有因外伤的,等等。听外婆说,其中有位杨叔叔,是在跟抢银行的歹徒搏斗时,被歹徒开枪打伤了脑袋,导致全身瘫痪。勇敢的杨叔叔就那么躺在高压氧舱里,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外婆、奶奶和素素姐都很钦佩他,也为他感到惋惜。
针灸治疗也一直伴随着我,至今,乔医师还在为我做针灸治疗。
乔医师一脸严肃地为我扎银针,他那双大手在我的腰上、腿上扎针,我疼得龇牙咧嘴直喊痛。乔医师说:“帅奇,你是心里害怕才觉得痛,孩子,别怕。”
乔医师手指粗大,下针却如同绣花一般,乔姐姐捂嘴笑着说:“大伯好有派头。”乔医师很得意,说就像女人刺绣有针法一样,针刺也有讲究。素素姐问有什么讲究。乔医师说,针刺主要有提插、捻转等方法。将银针在我的穴位上由浅而深插入,再由深而浅提出,这是提插法;左右来回旋转银针,这是捻转法;用手指顺着穴位上下转动,激发得气,这是激法;用手指轻弹针尾,使针体震动,这是弹法;用大拇指抵住针尾,用指甲刮针柄,让针感扩散,这是刮法;摇动针体,可以行气,这是摇法;一捻一放,如同丹顶鹤展翅,这是飞法。妈妈说:“还真有讲究。”
我听乔医师这么一讲,针刺的疼痛感就减轻了一些。
乔医师说,针刺治瘫历史悠久,《黄帝内经》里就有记载,简便有效,没有毒副作用,效果很好。当然,功能的恢复急不得,疼痛还是会有的。帅奇,你要坚持治疗,千万别半途而废。他又说,再者,还是要讲究综合治疗,也还是要吃药、打针、坚持锻炼。
针灸离不开灸,乔医师给我做艾灸治疗,点燃的艾灸在我穴位上热乎乎的。我有些害怕。乔医师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很沮丧,说股票没了,爱情没了,钱也没了,感觉一无所有了。我对他说,你还有腰肌劳损的病呢。他嘿嘿地笑了,还真是呢。哈哈,帅奇,给你讲个笑话,人啊,身体第一,快乐最重要。”
我也嘿嘿地笑了。
乔医师给我摸脉,开中药,第一次服的药是由他亲自熬制的。他边熬药边说,熬药前,先要把中药加凉水浸泡一个小时,让药物的有效成分泡出来。熬药用砂锅最好,加水后,把浮在水面的药用筷子翻动一下,让中药完全浸泡在水里。水面要高出中药两三厘米。先用大火煮开,再用文火熬,每剂药熬三次。第一次熬到开锅后30分钟,第二次的用水量要比第一次少,熬的时间为开锅后40分钟,第三次跟第二次一样。三次熬完,各取药汁150毫升至200毫升,混合均匀,饭后半个小时服用。当然,一些特殊药物的熬制方法又有所不同,龟板、鳖甲得先熬上个把小时,再跟其他药混合熬,三七粉、西洋参是冲服的。
素素姐听得很认真,点头说:“嗯,记住了。”
“嗯,记住了。”我也跟着点头说。
我生病也有收获,学到了这些中医知识,妈妈说,学习是没有止境的。
乔医师是乔姐姐的大伯,他问乔姐姐什么时候跟强哥哥办婚事。乔姐姐说:“快了。”我听了很高兴,心想,外婆讲的丹顶鹤苇塘与蓝湖走到一起那么曲折,可强哥哥跟乔姐姐走到一起却这么顺利。
这个周末,强哥哥在他父母乡下的农家院坝里和乔姐姐举办婚礼。
大山里的林木花草染上了秋色,农家院子被竹子环绕,院坝前是一层一层的梯田,远处有个老农赶着一条老黄牛在犁地。“秋天来到农户院坝,花草竹子乐开了花,强哥哥娶乔姐姐,师兄师妹成一家。”我突然冒出这么一段顺口溜来,后来我跟外公说了,外公鼓励我说,这也算是诗,妙就妙在有感而发,见景抒情。
我对诗歌有了兴趣。强哥哥父母家的院坝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来了好多亲朋好友,乔医师也来了。妈妈和素素姐带我去参加,妈妈说我到乡下也算是一种锻炼,又能增添喜气,有利于养病。
强哥哥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只要他不露出龅牙,绝对是个大帅哥。乔姐姐本就美丽,穿上婚纱化着淡妆,活像从电视里下凡的七仙女。鸡在鸣叫,狗在吠叫,猪在猪圈里爬动,都来凑热闹。我跑去逗小鸡玩,还给猪喂食。黄狗不高兴了,冲着我凶恶地汪汪叫。哼,关你黄狗什么事,多管闲事,真讨厌,我追着打黄狗。
素素姐惊叹道:“哈,帅奇没拿拐杖在跑呢!”
妈妈高兴地说:“我儿康复得不错!”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拄拐杖,差点就追上黄狗了,可这机灵的黄狗跑得飞快,终究还是追不上。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也向我敬了酒。强哥哥说:“帅奇,干杯。”我正要干杯,乔姐姐说:“帅奇,你就抿一小口。”乔姐姐是关心我,于是我便抿了一小口酒。乡下人自制的白酒十分辣口,辣得我直唏嘘,还感觉有了尿意。我跑到院坝边的露天茅坑痛痛快快地撒了尿,往回走时,一群鸭子走过,领头的鸭子昂首挺胸,鸭群“咕呱咕呱”地跟在后面。前面的池塘波光粼粼。我看着领头鸭,笑着想,这可不就是鸭司令嘛!
这一天可真快活,我能不用拐杖走路了,当然,还是走的剪刀步,不过走得比以前快了些。
乡坝的夜晚格外安静,远山如黛。
“远山如黛”是外公告诉我的,外公说,这是形容远山的颜色如同女子黛色的眉毛。外公还说:“你要写诗,就得多多学习。中国的语言精妙无比,几个字就能道尽所见所闻所想。”哈,外公说的我都记住了,此刻脑海中便冒出这四个字来,觉得这恰好描绘出了我此时看到的景象。黄狗跟我熟悉起来,在我身前身后跑来跑去,还往我身上扑,我越发喜欢黄狗了,狗通人性。
我能看见远山如黛,是因为有星星和月亮。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中秋的月亮正圆,银色的光辉洒在农舍、田园、草木和远山上,这样的景色在城里是看不到的。
乔姐姐来了,她脱掉婚纱,穿着绿色毛衣,显得愈发漂亮。在医院ICU工作的乔姐姐曾日夜守护我,是我的恩人。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美貌的乔姐姐配龅牙的强哥哥,有些可惜,后来又觉得健壮的强哥哥配娇美的乔姐姐,也还说得过去。这大概就是外公说的矛盾心理吧。不管怎样,我喝了他们的喜酒,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祝福他们。乔姐姐轻轻抚摸我的头和肩膀,我心里暖乎乎的,可惜妈妈没给我生个姐姐,我可太想有个姐姐了。可妈妈说:“不生了,就一直陪着你。”我看着仙女般的乔姐姐,就想,治疗照顾过我的乔姐姐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的思维跳跃,想到仙女般的乔姐姐,就想到自己严重的病症,进而想到死:“乔姐姐,我在ICU苏醒后,看到停尸房的人来了,那个去世病人的家属还打了你,医生、护士要是有神力就好了,能把病人全都救活。”
乔姐姐紧紧搂住我:“一把柳叶刀,刀锋划过定生死。帅奇,我们医护人员也希望拥有神力,可我们只是凡人。你的妈妈,也是我的老师,她无奈地说过,要尽全力把不该走的病人留下,让留不下的病人有尊严地离去。和死神斗争,我们有时真的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那个去世病人的家属说,有个医生态度恶劣,说他一点儿都不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情。”
“我呢,也生过病,医护人员确实应该理解病人和家属的心情,不过也难免存在服务态度差的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但大多数医护人员都是尽职尽责的,救了很多人的命,迎来很多新生命,比如你妈妈接生的那些宝宝。”
“嗯,乔姐姐,你也生过病?”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
黄狗跑来了,在乔姐姐身前蹦蹦跳跳,讨好献媚。
乔姐姐生过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和强哥哥好上后不久,吃一种药过敏病危,全院会诊抢救,妈妈也去参与了会诊抢救,终于把命悬一线的她救了回来。强哥哥一直守在她身边。她康复后,强哥哥要和她办婚礼,乔姐姐说:“我可是差点儿死了的。”强哥哥说:“你坚强、乐观,赶走了死神,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乔姐姐这才答应了。
这些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妈妈说,给我讲这些也是在给我治病,治疗我的心病。妈妈说,人都会生病,坚强、乐观能够战胜疾病,乔医师不是说了吗,人啊,身体第一,快乐最重要。
快乐,没错,我要快乐,可我的病反反复复,让我快乐不起来。
我要打针吃药,要坚持锻炼,要上学读书。我作为一个残疾儿童,要承担和正常儿童一样的事情,却承受着比他们多得多的痛苦。比如说,他们偶尔生病才打针吃药,而我长期打针吃药;他们锻炼是为了增强体质的快乐锻炼,而我锻炼是如同地狱般为了康复身体;他们能一心一意上学读书,而我要带着病痛迈着剪刀步上学读书。我打针吃药、坚持锻炼,是为了治病,对此我无话可说。可我上学读书,是为了今后的生活吗?我的爸爸妈妈会陪伴我一生,我不用为今后的生活发愁。我的犟脾气上来了,就不想起床,也不想去学校了。
妈妈急于上班,数落我几句就走了。
素素姐劝我、哄我:“帅奇,你读书是为了增长知识,不能像我那‘棒棒’爸爸一样没有知识,只能扛‘棒棒’。”
我蹬开铺盖:“我就去扛‘棒棒’!”
“哇塞,帅奇有志气呢,可你能扛‘棒棒’吗?扛‘棒棒’要有体力,要快走如飞,也要有智慧……”
素素姐的话说了一箩筐,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残疾的自己,想到残疾会伴随我的一生,就觉得十分可怕,满心恐惧。
爸爸妈妈送我去大河小学上学时,我犟着耍横,不去,就不去!妈妈要抱我走,我倒在地上哇哇大哭:“不上学,就不,不读书,就不,妈妈呀,我读不进去的!”妈妈气急了要打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让她打,都护着我,素素姐也护着我。最终是爸爸说服了我,爸爸回来休探亲假,蹲在我身边说:“儿子,我们去试试,读不进就不读,可万一读得进呢?”我看着穿军装的爸爸,呜咽着说:“爸爸,你说话可要算数,我读不进就不读啊!”“当然算数,爸爸是军人,军人说一不二。”我这才坐起身,爸爸背着我去了大河小学。
在我们这个家,我是可以“耍横”的,我这个残疾的独生儿子是最可怜的,也是最有“权威”的。
我眼前的素素姐模糊了,屋子里的家具、墙上的照片和图画也模糊了,我身子燥热头晕。我不上学了,绝对不上学了。语文、数学、英文,做不完的作业,去他的,再也不会烦我了。李俊妈妈和赵莹莹妈妈的冷眼,何超学我走剪刀步,去他的,再也眼不见心不烦了。
“呀,帅奇,你发烧了!”
素素姐摸我的额头惊叫,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妈要上手术台了,就给医院儿科的米医生打了电话,米医生是副教授了,是妈妈以前的研究生,是我的米哥哥。米哥哥来了,他长期为我看病,他摸了我的额头,给我听诊,问长问短,没有开药,说是感冒了,让我多喝水。素素姐说,要吃药的,吃抗生素才能退烧。米哥哥说,抗生素不能随便吃,现在儿童耐药的多,就是因为动不动就吃抗生素。米哥哥说,他科室里还有事,就匆匆走了。素素姐就把开水放凉,不停地让我喝水。这没关系,我就多喝水,水喝多了,尿就多。感冒了,我更有不上学的理由了,反正,我是铁了心不上学了。
可不上学我又做啥呢,在家里等死?我又想到了死。年幼时,素素姐带我去公园玩耍,公园里花开草长,大人小孩不少。总有人说东道西、问东问西。“这孩子怎么了,傻乎乎的,以后能独立生活吗?”“孩子的腿怪怪的,怕是个瘸子。”“过来,离那傻孩子远点!”“唉,这孩子,长不大的……”
回家后,我给妈妈说了,妈妈说,儿子,你是身体有病,可心理没病;那些人身体没病,心理有病。也有人是好奇,是关心,是同情。以后要有人问,你就理直气壮地说,你生病了,没有人不生病的。生病没有错,有病就治病,治好了病,就跟大家一样了。可我能跟大家一样吗?冷眼总是有,刺耳的话总是有,我就想,死了算了。怎么死呢?跳楼、撞墙、用枕头闷死、吃安眠药、割腕……妈妈听我说后,调侃道,你现在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这些死法,有的要人帮忙,要是真有人帮你,你死了一了百了,而帮你的人倒成了杀人犯,你不是害了人家吗?妈妈让我看我床头挂的“黄葛树绿叶”画:“帅奇,这是你给外婆画的绿叶画,外婆转送给你的,你别辜负外婆对你的希望,别胡思乱想,听妈妈的话,既来之则安之,好生治病,永不放弃,你会跟正常人家孩子一样读书长大的。”看见这“黄葛树绿叶”画,我就看见了我可亲可爱的外婆,我是得好好活下去。
可死神来找过我,那次,我也是发烧,素素姐用酒精棉球为我擦手心、脚心、腋下、颈部、胸口、后背物理降温,体温降下来,不久又升高。儿童医院检查后告知我是病毒感染,天天输液,还是一直低烧,我的舌头长满了疱,整个嘴巴都烂了。妈妈去医疗下乡了,守护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素素姐都心疼,做了很多好吃的,可再好吃的都得经过嘴巴呀。我肚子饿,边哭边大口往下吞咽,奶奶、外婆和素素姐见我可怜又顽强的样子,眼泪往下掉,爷爷、外公红了老眼。我的病情日益严重,人瘦了,脸色发白,姿势越发怪异,不是手扭着,就是脚外蹬,还两眼翻白,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听素素姐说,有一次发作特别厉害,我差点儿没缓过来。
我好难受,整天整夜哭闹,吃医生开的安眠药只管一小会儿,影响了旁边病床小病友的休息。为此,素素姐还跟那小病友的妈妈发生了争吵。去医疗下乡的妈妈回来了,她急慌慌来病房看我,我的体温正常了。我说,妈妈把病毒赶走了。分管我的医生说,你感染的这疱疹病毒该走了,这病有自限性,一至两周就可以自愈。
死神还来吓过我,那次,我舌头长了包块,硬硬的。耳鼻喉科老医生看后,决定手术切除。老医生跟妈妈说话,妈妈跟爷爷奶奶、外公和素素姐说话,都神神秘秘的。妈妈给我说,就一个囊肿,切了就好。我却犯疑,手术的前一天晚上,我想到了我的存钱罐:“大家都听我说,如果我明天手术失败了,我回不来了,我存钱罐里的钱,我打算分给大家!”大家都愣住了,病房里静得可以听见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也不管大家的表情,说了分配方案:“里面有四张一百元的大票子,这部分钱分给为我操劳的素素姐,因为她没有工作,最需要钱。剩下的都是钢蹦儿,我把这些钢蹦儿平均分成三份,分给为我操劳的爷爷、奶奶、外公。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妈妈看我。我说:“妈妈、爸爸都在工作岗位,都有工资,就免了。”素素姐感动得湿了眼睛,那之后,她对妈妈说,要照顾我一生。手术是顺利的,病理报告却出了错,妈妈急于知道病理检查的结果,给病理科值班的人打了电话,不知是妈妈把我的床号说错了还是病理科值班的人听错了,对方告知说是恶性的,妈妈吓得愣住了,再次确认,才得知是良性囊肿。真是虚惊一场。
米哥哥开的药有效,第二天我就觉得身上轻松了,烧也退了。我还是装病不起床,不吃早饭不吃午饭。聪明的素素姐怎么会看不出来,“俞帅奇,你装病嘛,再装病我就走了,回我老家去了!”素素姐可不能走,可我还得装病,就哇哇哭。我之前一哭,素素姐的心就会软的。素素姐的心这次没有软,收拾衣服装进皮箱里,拎了皮箱出门。妈妈下班回来了,素素姐给妈妈使眼色,妈妈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说,“素素,帅奇他不听话,你走吧,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我心里有着如外公所说的矛盾心理:装病的话,素素姐要走,妈妈也让她走;不装病的话,我又心有不甘。
解围的人来了,是米哥哥。
米哥哥劝素素姐别走,素素姐就放下了皮箱。妈妈说,“素素,多加两个菜,留米医生吃午饭。”素素姐点头,给米哥哥端了茶水,急忙进厨房去。
我午饭上了桌,狼吞虎咽。青椒肉丝、回锅肉、爆炒肚条、麻婆豆腐、蚂蚁上树、白菜豆腐汤,我都爱吃。妈妈、米哥哥、素素姐都看着我笑。米哥哥说,“帅奇,你是感冒了,多喝水就可以好,你还有心病,得要你自己治。”妈妈就开始讲大道理,素素姐不时插话。我都听不进去,只顾吃饭。
饭后,米哥哥把他带来的苹果洗干净了让我吃,说饭后吃水果有利于食物的消化,有利于健康。我咬了口苹果,好吃。米哥哥看我吃苹果,说,“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是有缺陷的人,有的人缺陷比较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欢这个人的坚强。就像俞帅奇你,因为你不服输不放弃,上帝就狠狠地咬了你一大口,所以你才收获了很多人得不到的爱。你的家人、朋友、同学,你的素素姐,还有为你治病的医生、护士,也包括我,大家都很关心爱护你。”确实如此,上帝咬去了我正常人应该有的功能,却让我得到了满满的爱。米哥哥说,“哪有治不好的病啊,上帝关掉了一扇窗户,却打开了一扇战胜病魔、充满希望的大门。”我大口吃苹果,吃完了整个苹果。
“帅奇,去过荣昌的万灵古镇没有?”米哥哥问。
“听素素姐说过,我没有去过。”我说。
“想不想去?”米哥哥问。
当然想去,可我在装病,先摇头后又点头。
米哥哥休班,一大早就带我去万灵镇,那是素素姐妈妈的老家,素素姐也跟了去。
开眼了,万灵古镇真美。古老的濑溪河清幽幽的,素素姐说濑溪河是向西流的。向西流?应该是向东流呀!我以为素素姐说错了。素素姐说,最终是要往东流的,濑溪河先是向西去找沱江,找到沱江后,跟沱江汇合,沱江水呢,又跟长江汇合,长江水是往东流的。
原来如此啊。
濑溪河上有古老的大荣桥,大荣桥很奇怪,靠街的这一头是拱桥,另一头是平铺的石板桥。素素姐说,拱桥是古时候通行漕船用的。我不明白。素素姐说,漕船就是古时候运送大米、盐巴的木船。我明白了。河上的石滩像银子一样闪亮,把春天的河水变成瀑布,水花四溅。素素姐说,那是白银石滩。转身看,拱桥岸边这水车好大,就像重庆长江大桥南桥头上边公园里的摩天轮。
古镇就一条街,街道不宽,长有青苔的石梯坎被踩得变了形,石梯坎顺着弯拐的街道向上延伸,街边的房子老旧。“大食店”“艾糍粑”“翘壳鱼”,这些店名好有意思,茶馆、商铺也多,还有湖广会馆。我玩得高兴,素素姐说,帅奇,你的感冒全好了呢。我狡猾地笑。素素姐在“艾糍粑”摊子给我买了块糍粑,我喜欢吃。素素姐带我去了临江的翘壳鱼餐馆,看窗外黄葛树缝隙间的濑溪河水,叫我坐下喝茶。我才发现米哥哥没有在。素素姐说,你米哥哥的女朋友来了,跟她耍去了,你妈妈给他介绍的,是你妈妈医院外科的方蕾护士,长得漂亮。
我米哥哥帅,配得上方姐姐。
素素姐的摩托罗拉手机响了。这手机是我妈妈给她买的,说方便找她。妈妈知道素素姐手头不宽裕,一部摩托罗拉手机要五千多元,素素姐过意不去,坚持不要。妈妈说,也是为了帅奇。妈妈这么一说,素素姐就收下了。
电话是米哥哥打来的,问我们到翘壳鱼餐馆没有?素素姐说,到了。
没过多久,米哥哥就带着个女的走来,对我说,帅奇,这是方姐姐。我就叫方姐姐!方姐姐笑着说,帅奇乖!方姐姐身穿蔚蓝色衬衣、米白色长裤,披肩长发随风飘动,雪青色风衣也随着濑溪河吹来的风轻轻飘摆,一笑两个酒窝,好漂亮。
米哥哥对胖店主说:“要一条大的翘壳鱼,还要青椒肉丝、爆炒腰花、卤猪耳朵、折耳根、酸菜粉丝汤!”
胖店主高兴地说:“要得,要得!”
方姐姐要看鱼,胖店主指着鱼池说,随便挑选。鱼池里有二十多条游动的鱼,方姐姐挑选了条大鱼。
热乎乎的翘壳鱼上桌,汤菜也陆续上桌。米哥哥要了几瓶啤酒,给我们一人斟满一杯,说他请客。素素姐把我的一杯啤酒喝去一半,素素姐是能喝酒的。米哥哥说,小帅奇是初中生了,可以喝酒,不酗酒就行。我就喝了一口酒。
米哥哥边喝酒边说:“翘壳鱼也叫翘嘴红鲌、大白鱼、翘嘴巴,是一种味道鲜美的鱼类。”他声音老高,说得激动,“翘壳鱼皮脆肉鲜,观之安逸,食之有味。啊,烧制翘壳鱼也有讲究,先要在锅里炸一下,去掉腥味儿,还要炸到两面金黄……”
素素姐对我低声说:“你米哥哥今天高兴,在你方姐姐面前显摆呢。”
我点头,想到外婆说过,她年轻时,外公追求她时的样子。
这半天耍得痛快。
在翘壳鱼餐馆吃完午饭,素素姐说我不能太累,就带我坐客车回家了。妈妈还没有回家,外公在家,他正摇头晃脑吟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问外公啥意思,外公笑:“你好生读书,会学到这首诗的。”
爷爷来了,是外公喊他来下象棋。两位老人都是象棋高手,“叭叭叭”你来我往厮杀。两位老人来家下象棋,其实是想要教我下象棋。爷爷说,下象棋要动脑子,可长智慧。小帅奇,你就是要多动脑子。爷爷、外公两位象棋高手手把手教我下象棋,我的象棋下得还可以。
素素姐拿出山城沱茶泡好,叫我把盖碗茶水给两位老人端去,我就端了茶水去。
爷爷看着棋盘说:“呃,你咋这么走,不行,不行!”
外公说:“我咋不能这么走,说好落地生根的,你刚才就悔棋了!”
“我刚往下放棋子就拿了起来,咋是悔棋?”
“你就是悔棋……”
我给两位老人把茶水分别放在他们桌边,看他们下棋。两位老人精神陡增,开启了下盲棋口头报步模式。外公报“炮八平四”,爷爷回应“卒五平六”,外公略思片刻,报着棋步说“车二进五”。两位老人目标一致,口头报步是教我把象棋下得更为精深。外公说过,帅奇,这有利于治疗你的病。妈妈赞同两位老人教我下象棋,只是希望不要影响我完成作业。爷爷举棋不定了,谋思好一阵才走出“马二退四”。我看爷爷处于劣势,就想帮他,毕竟我更希望爷爷能赢。可爷爷棋阵的大势已去,最终输了。外公哼起歌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爷爷不服输,脸色难看。他俩旗鼓相当,平时下棋各有胜负。
我讨好宽慰爷爷:“爷爷,喝口热茶!”
爷爷松开眉毛:“我孙娃乖!”说完便喝茶。
“外公也喝口热茶。”我不偏不倚。
外公呵呵笑着喝茶:“嗯,好茶,我孙娃乖,小乖乖!”
爷爷盯外公:“帅奇是我的孙娃,是你的外孙娃。”
外公说:“都是喊孙娃的,呃,我平日里这么喊,你也没有吭声,你今天输了棋,就找些话来说……”
两位老人为这事儿争,素素姐捂嘴笑。
我不知道说啥好,急中生智,“哎呀,我的肚子饿了,外公的饺子皮擀得好,爷爷的饺子馅拌得好,我——要——吃——饺——子!”
两位老人都起身,目标一致,争先恐后往厨房走。
素素姐伸手点我的额头:“你个鬼精灵!”
我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