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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里唱道:“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而我家的哥哥姐姐也数不清,尽管我是独生子。我妈妈是博士生导师,她带的硕士、博士、博士后众多,还带有外国留学生。妈妈不时会请他们来家里吃饭,教师节时,他们则会请妈妈吃饭。

妈妈说,学生是她最大的财富。

我喊他们哥哥或者姐姐,他们的伴侣或朋友,我同样喊哥哥或者姐姐,如此一来,人数可不就数不清了吗?

强哥哥人高马大,像个武士,可因为长着龅牙,他总是感到自卑。他曾发誓,一定要矫正龅牙!然而希望十分渺茫,除非把龅牙全部拔掉安装假牙,可这样既痛苦又麻烦,况且龅牙也不影响吃饭,于是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暑假的一天,阳光灿烂,我坚持做完上午的“地狱锻炼”,便和素素姐去小区花园找小伙伴们玩耍。出门下黄葛树边那弯拐的石梯时,我想起了学我走剪刀步的何超。哼,何超,我也能一步跨两梯。素素姐要扶我,我倔强地不让她扶,又一步下两梯。太过狂妄的我摔断了左小腿骨,有些事情确实是不能强求的。这也不能全怪我,这弯拐石梯的护栏是妈妈找人修建的,朱红漆的木扶手,木扶手下有黑漆的鸟型铁栏杆支撑,看起来很是讲究。可当我立足不稳摔倒时,护栏竟然也跟着“摔倒”了,我摔到了下面的石板地上。修建护栏的叔叔说,这护栏好看又管用,随便用个百把年都没问题。结果呢,这就是大人们所说的豆腐渣工程。素素姐要找那叔叔的麻烦,妈妈说:“算了,是熟人介绍来的。”

脑瘫的我骨折了,真是雪上加霜。

强哥哥没有放弃对我骨折的治疗。

我是痉挛型脑瘫患者,肌肉时常痉挛强直,腿像拉满的弓,发病时痛苦至极。骨科医生说,像俞帅奇这种情况,手术复位、打石膏会有再次错位和伤口感染的风险,于是和妈妈商量,先采取保守的接骨方法。妈妈犯了愁,素素姐则哭成了泪人,说都怪她没拉住我。

强哥哥来了,他是我妈妈的在职博士,在巴南区医院工作。他非常努力,读完硕士又读博士。他跟他们主任说,希望脱产做博士课题。他保证一定努力发表高水平论文,为区医院妇产科争光。他们主任答应让他脱产半年。妈妈的在职博士名额每年只有两个,强哥哥是排了三年队才争取到的。强哥哥说,他们巴南区有个石龙镇,镇上有个姓欧阳的中医医生,擅长接骨疗伤,正所谓高手在民间。

妈妈决定送我去石龙镇找欧阳中医,采用不开刀的方式接骨。

妈妈是西医,一直不太相信中医,认为中医的经络、阴阳五行理论说不清楚,也没有解剖学、病理学作为印证。后来妈妈开始相信中医了,原因有两点:其一,我能走出这剪刀步,和采用过的多种治疗方法有关,其中就包括中医的针灸和按摩治疗;其二,妈妈长期胃痛,年轻时喝开水烫伤过,吃西药只能暂时缓解。外婆劝妈妈找中医看看,说妈妈所在医院的中医科,有个年近八十的张老中医,他的号很难挂到,外婆是一大早去排队才挂上号的。外婆说,病人吃了他开的药都说效果好。张老中医是市里的十大名医,妈妈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妈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找张老中医看病。妈妈对张老中医说:“没有您的号了。”张老中医说:“你妇产科大主任,随时来看。”妈妈向张老中医诉说病情,张老中医为妈妈摸脉,说:“你儿子读书了啊,了不得!”他边说边在废纸上写:肝属木,胃属土,木克土。说妈妈太过劳累、太心焦,要平和心态。然后开出处方,说先服一周,有效再来。一周后果然有效,妈妈又去找他了。妈妈接着又去看了三次,服药一个月后,胃痛没有再发作。妈妈问张老中医:“还来开药不?”张老中医说:“不用了。”确实不用了,妈妈的胃不痛了。这次我骨折,妈妈想过找张老中医,可张老中医的专长是中医内科。

骨折不能耽搁,我们大队人马出发了:妈妈驾驶她的长安越野车,素素姐坐在副驾驶室,外公、外婆在后座护着坐在中间、左小腿有小夹板固定的我。外婆说,妈妈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我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隔代亲嘛。还说我出远门她必定要陪同。外婆出行,外公自然随行,外公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外婆找张老中医看病是挂号难,我找欧阳中医接骨则是进门难。

强哥哥在巴南区一个中西医结合的会议上见过年近六十的欧阳中医,听了他做的学术报告,但没有深交。他给妈妈打电话说,欧阳中医听他说了我的伤情和病情后,一口拒绝。这是欧阳中医的小儿子给强哥哥传的话,说他爸爸不治没有把握的病。强哥哥说:“人家是慕名前来。”欧阳中医的小儿子说:“我爸爸不图虚名。”

强哥哥没能进欧阳中医家的门,这可怎么办?帅奇得尽快接骨,强哥哥没有离开,在欧阳中医家的院坝里徘徊,苦苦思索办法。

强哥哥一筹莫展时,进来一个背草药的少妇,看见强哥哥便尖叫起来:“呀,是强医生啊!”强哥哥看着她,想不起她是谁。少妇说:“强医生,您为我接生的,我儿子今年三岁了!”她请强哥哥进门,端茶倒水。强哥哥向少妇说明了来意。少妇犯起愁来,说她公公死犟,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油盐不进。这时她丈夫来了,正是强哥哥刚才见到的欧阳中医的小儿子。少妇生孩子时,他在外地购药,不认识强哥哥,于是把父亲从屋里叫出来,夫妇俩一起帮强哥哥说情。欧阳中医说:“还不快些准备饭菜,答谢强医生,再备些老腊肉。”可对于给我治伤,他还是不答应。他的小儿子夫妇就去请来老奶奶。老奶奶对欧阳中医说:“为我曾孙儿接生的恩人,这事情得办。”

欧阳中医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小人书上说,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我这强哥哥一顾农家院子,就使欧阳中医“就范”了,我可亲可爱的强哥哥啊!

长安越野车一路疾驰,妈妈跟着歌碟哼唱,妈妈很高兴,我又何尝不是呢。歌声似乎减轻了我骨伤的疼痛。山城本身就是一座山,是有了房屋街道而喧闹的“山”;而山城之外的山是安安静静的,像挺着大肚子般迎面而来,亮出宽敞的隧道口。妈妈打开车灯,减慢车速,驶入山的“肚子”。

长长的隧道让我有些不耐烦。

终于见到亮光,长安越野车驶出隧道,顿时感觉空气清新。路牌显示,已进入巴南区石龙镇。这里虽不临长江、嘉陵江,却青山连绵、白云朵朵,有五布河的支流潺潺流过。高德导航提示,已进入乡道。这哪是我想象中的乡下泥巴路,分明是二级国道。车窗外,田园景色一闪而过,有农民在用机械耕地,还有小学生走过。外公不禁吟起古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外公是市诗歌学会的副会长,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他给我讲解了古诗的意思,说我国古时候乡村的恬逸与现今有所不同,现今乡村的恬逸得益于农民素质的提高以及农耕的机械化。身为区政府机关退休办事员的外公还说,写诗也能提升人的素质。我夸赞外公是大诗人,外公很是得意。外婆则说:“那是人家古人写的诗,他不过是记性好。”外公回应道:“我记性好,悟性也好。”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帅奇,诗歌能用简洁优美的文字,把人心里想说的话表达出来,可以怡情养性。”我说:“嗯,我也要写诗。”妈妈说:“我儿这个想法真棒。”这时,我看见了红墙黑瓦的乡村楼房,还看到了带有遮阳棚的公共汽车站。

飞速行驶的越野车不得不减速开进石龙镇街区。街上人来人往,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摆满了各种电器、衣物和吃食。我是个“吃货”,一见到吃的眼睛就放光。可我的伤口疼痛难忍,满心渴盼见到来接我们的强哥哥,希望能赶紧进欧阳中医的家门。

越野车并未停下,“高德”导航指引妈妈继续开车,驶出了石龙镇街区。越野车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院坝停了下来。眼前是一栋四层楼房,楼房正对着一汪湖水。强哥哥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我们大队人马纷纷下车,素素姐把我抱下车,强哥哥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我望着湖水,强哥哥介绍道:“这是桂花湖。”我看到有人在湖边钓鱼,湖里还有人划船。强哥哥指着自己的大众轿车对妈妈说:“老师,您的越野车就停这儿,走几步就到了。”

对我来说,走这几步路根本不可能。

强哥哥背起我往前走。

我们一群人穿过湖边的竹林,有鸟儿从头顶飞过,登上一段石梯,看到一座被翠竹和大树环抱的农家院子。强哥哥说:“到了。”

第一个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欧阳伯伯的妈妈——一位头发全白、和善可亲的老奶奶。强哥哥介绍说:“老人家九十多岁了,得过癌症,在欧阳中医的调理下,至今健健康康、乐乐呵呵,还常去后山采药呢。欧阳伯伯,那可是神医!”强哥哥接着说,欧阳中医的调理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老奶奶一生勤劳,从不怄气。

接骨对欧阳中医来说是拿手绝活,我折断的左小腿骨很快被扶正了。欧阳中医为我接好骨头后,眉头却没有舒展开,他对我妈妈说:“我是头一次为脑瘫儿接骨,小夹板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好生调养。而且,孩子这种情况,我不能保证一次就接骨成功,要是有啥情况,随时来找我。”

妈妈也是医生,明白欧阳中医伯伯的顾虑。强哥哥开着他的大众轿车,送我去巴南区医院拍了X光片,结果证实接骨成功。路上,素素姐坐在副驾驶位置,妈妈和外婆抱着我坐在后座,外公开着妈妈的越野车跟在后面。

看似一切顺利,可实际上,我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接骨后依然疼痛,一痛就引发抽搐,抽搐把小夹板弄断了,只能更换小夹板。强哥哥、素素姐轮流守护我,外公、外婆也在一旁帮忙。属虎的我忍不住哭了,这痛苦实在难以忍受。爷爷、奶奶也赶来了,来替换外公、外婆。妈妈要上班,下班后就忙着照顾我。一家人都围着我转,为我担心。

但疼痛毫不留情。强哥哥去找了他在麻醉科的博士同学,他博士同学又找了自己的导师,在我的腰上安装了止痛泵,不断加药以减轻疼痛。

“灾难”仍在继续,我的左小腿发红、发肿、发热,疼得厉害。强哥哥跟我说过,骨折的症状就是“红肿热痛”。这表明,欧阳中医为我接好的骨头错开了。强哥哥马不停蹄地开车去接欧阳伯伯。在X光机的监护下,再次复位的过程惊心动魄。明明已经复位了,可不到一秒钟,断骨处又被我因痉挛扭动的腿拉开了。欧阳伯伯再次为我复位,第三次才终于成功。这期间我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处于麻醉状态。

“灾难”还在延续,这之后没过几天,我的左小腿又出现了“红肿热痛”的症状,我彻底绝望了。妈妈决定找骨科医生为我做手术,骨科医生却建议就让我的断骨畸形生长。妈妈不同意:“我儿子脑瘫残疾是病情所致,而骨折是可以接好的。强哥哥就去找了他在创伤科的同学,他同学又找了自己的导师。创伤科遇到过各种疑难杂症,同意为我做手术。四位医生为我进行手术,手术持续了八个多小时,清除了两桶淤血和碎骨,还从四处调剂来适合我的固定钢板,我成了‘钢铁战士’,素素姐说:‘我们帅奇就是钢铁战士。’”

“灾难”继续,且进入了高潮。

我住进了ICU室(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因为我有意或无意的痉挛,那要命的痉挛,再次错位随时都可能发生。妈妈与有关大夫商定,让我在麻醉状态下让骨折愈合。处于麻醉中的我插上了胃管、尿管、输液管,还戴上了氧气罩。三个月里,我像植物人一样静静地躺着。大人们可忙坏了,都非常担心。我爸爸飞了回来,身为军人的爸爸眼含热泪地说:“我儿子能行的,我儿是男子汉!”我爸爸回来后,素素姐偷偷地落过泪,她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爸爸。

爸爸守护了我两天两夜,之后还得返回部队。

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我很爱爸爸。爷爷曾跟我说,我会说话的时候,他问我:“你爸爸有哪些优点?”我说:“什么是优点呀?”爷爷说:“就是爸爸做得好的地方。”我说:“可能是,真是太多了,要讲到明天了。”我捂着嘴巴笑。爷爷也笑了。我说:“爸爸叫我要上学读书,还让我玩游戏、做锻炼。有一天,我生气地把玩具手枪摔坏了,爸爸不像妈妈那样大吼大叫,而是又给我做了一把木头玩具手枪,说再也摔不坏了。爸爸说,每一个人都会犯错误,这很正常,改正就好,这也是一种成长,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害怕的时候,爸爸会抱抱我,给我讲有趣的雪山牦牛、奔跑的野鹿的故事。哦,爸爸还给我唱歌,虽然他唱歌没有我唱得好听,但我就是喜欢听。”爷爷笑得前仰后合。我说:“还有……”爷爷说:“好了好了,不说爸爸的优点了,说说爸爸的缺点吧。就是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安静地想了想,神秘地说:“是妈妈说的啊,妈妈说爸爸回家太少了。”妈妈听了就点了点头。爷爷问:“还有呢?”我拍了拍额头,认真地说:“嗯,我的爸爸真的没有缺点,没有的。”爷爷呵呵地笑了:“逗得我孙儿说了好多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妈妈开心地大笑,素素姐也嘻嘻地笑了。

在ICU,守护我最多的是素素姐,还有强哥哥和ICU室的乔姐姐,他们一直守护到我苏醒,还守护到我观察一段时间后出院。

我妈妈带的硕士、博士,还有和她合作的博士后,有临床型的,也有科研型的。乔姐姐是我妈妈带的科研型博士,她做的是分子方面的基础研究,毕业后被分配在医院重症医学科工作。我妈妈很早就瞄准了国内外前沿基础研究课题,招收多学科研究生。乔姐姐身材高挑,皮肤白白净净,她是分管我的主治医师,对我可好了,毕竟她是我妈妈的学生。乔姐姐随时为我诊疗,有时值夜班也会过来,还会遇见夜里守护我的强哥哥,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妹。

暑假已经结束,强哥哥得去实验室做实验了,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脱产半年的时间做课题,已经耽误了好几个月。可他向我妈妈承诺,要一直守护到我的骨折愈合。之后,他便加班加点地做实验。妈妈对研究生要求严格,尤其重视基础研究,妈妈说:“我们国家的基础研究不上去,就会被人‘卡脖子’。”妈妈有点私心,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充满智慧的妈妈默许了她的学生张强哥哥的要求。张强哥哥做的也是某分子方面的基础研究,跟乔姐姐有共同的话题。

“灾难”的结局不错,我的骨折愈合了。

令人欣喜的是,张强哥哥找到女朋友了。妈妈和张强哥哥的家人都为他介绍过女朋友,但都没有谈成。得知他是妇产科男医生,有的人就拒绝了;有的人不喜欢他的龅牙;也有张强哥哥自己没看上的。我问过张强哥哥为什么当妇产科医生。他说,医科大学毕业后去老家的巴南区医院求职。院长说,妇产科工作繁重,需要一名男医生。他原本想去眼科,毕竟有“金眼科银外科”的说法。院长说,就只有这一个名额,来不来由他自己决定。本科生求职难,他硬着头皮答应了。后来得知,眼科当时也有一个名额。张强哥哥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心想事成的。

这一次,他心想事成了,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师妹——我的乔姐姐,虽说不上男才女貌,也算是志同道合。

客观上我这次骨折也有一定“功劳”呢。

我家的住房有130多平方米,妈妈讲究简单、整洁,除了日用家具外,就是很多的书柜,书籍堆积如山,主要是妈妈的业务书,也有爸爸的书和我的小人书。书柜都是木质本色,沙发扶手也是木质本色。素素姐很勤快,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台正对着岩坡下的嘉陵江,江水悠悠,视野不错。屋子周围是小区的花木、草坪,我家在一楼,周围的花木、草坪我们家都可以经常享用,这样一算,我家内外可使用的面积就大了。

书房主要是妈妈在用,妈妈确实需要书房,妈妈说医学发展迅速,知识学不完,学无止境。书柜里有妈妈写的好几本厚厚的医学书籍。而我,虽然没有单独的书房,妈妈也在我住的小屋里摆了书桌,书桌临着窗户,窗外有黄葛树遮阴,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很好听。

客厅的面积较大,铺着木地板,应该说主要是供我每日三次进行艰难的锻炼用。而我,最怕趴在木地板上,可又不得不趴,我跟木地板还真是有“缘”。

我家的常住人口有三人,我、妈妈和素素姐,住起来挺宽松的。可因为我骨折,家里住的就不止三个人了。隔代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争相轮换着住下来照顾我,这样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我的骨伤痊愈了。妈妈就请老人们回去,说是老人要保养身体、颐养天年,不能太累着了。

可外婆不走,外婆不走外公也就不走,这样常住人口就变成了五人。

外婆不走,是要为我补习耽误的功课。外婆对我说英文:“Astackofsmalldishes.”我幼儿园的时候,妈妈就教我学英文了,可还是听不懂外婆说的是什么。外婆很得意,抚摸着我的头说:“这是‘小菜一碟’,帅奇,外婆给你补习功课那就是小菜一碟呢!”可不,外婆是市重点中学八中教数学的退休老师。外婆很疼我,可在补习功课这件事上,身为老师的外婆用她教重点中学学生的严苛标准来要求我。我白天要去大河中学上学,每天还要做三次妈妈规定的艰难锻炼,已经够苦够累的了。外婆晚上还要给我补习功课,而且我还得完成她布置的作业。我痛苦不堪,实在忍受不了,便跟她翻脸,说从此以后再也不听外婆的话了!外婆生气了,龇牙咧嘴地按着右肋,外婆经常手按右肋,估计外婆是肋骨痛吧,我肋骨痛过,妈妈说是病毒感染引起的肋软骨炎,痛得要命。外婆不怕我翻脸,依然我行我素。妈妈也看不下去了,为我求情,外婆就朝妈妈瞪眼,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妈妈拿她没办法,素素姐就更是插不上话了。我挥手跺脚地哭,哭诉着我的劳累和痛苦。外公心疼了,劝导外婆应该手下留情。外婆说:“能手下留情吗?帅奇要是跟不上功课,一步落下步步落下,到时候谁能为他手下留情?”外公就挠挠头,不再说话。我气愤外公的软弱,就想着该把霸道外婆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可外公却摇头晃脑地吟诗,然后出门去小区花园散步了。我不明白外公为什么怕外婆,我曾经问过外婆,外婆说:“重庆女子嘛,男人都顺着。”

外婆不怕我哭,却给我讲故事。外婆的故事可多啦,外婆说:“帅奇听话,你作业完成得好,外婆就给你讲故事。”我难以抵挡,我最爱听外婆讲故事了。我跟外婆讨价还价,要先听故事再做作业,而且要听童话故事。

外婆喝了口水,说:“A stack of small dishes.”

我等着外婆讲“小菜一碟”的故事。

外婆讲丹顶鹤的故事,丹顶鹤苇塘姑娘天生丽质,美丽又高傲,在鹤群飞行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公鹤蓝湖和水泊都追求苇塘,可苇塘都看不上他们。公鹤杉山很狡猾,或者说是有智慧,杉山故意对苇塘视而不见,还搭救了受伤的梅花鹿,用嘴含着草药给梅花鹿治伤,最终获得了苇塘姑娘的爱。水泊在河边哭啊哭啊,河水都涨了三尺。蓝湖赌气要独身一世,却又舍命搭救苇塘、杉山的女儿,结果中了黑心猎人的暗箭,落入急流失踪了。鹤群的头领鹤大爹病重了,临死前把鹤群交给了勇敢的杉山。杉山遇到天敌老鹰、彩狐、鳄鱼来袭,与之血战,寡不敌众,最终牺牲了。苇塘——杉山的妻子,在鹤群的拥戴下临危受命,当上了鹤群的头领。娶了鹤大爹女儿的水泊不服气,刁难、嘲讽苇塘:“公鸡下蛋了吗?母鸡打鸣了吗?母鹤是绝对不能当头领的!”后来又遭遇鸟瘟来袭,苇塘都坚强地面对,还含着草药救了因鸟瘟病危的水泊的命。失踪的蓝湖并没有死,被好心的渔人搭救,养好伤后飞回来了。蓝湖全力帮助苇塘管理鹤群,苇塘说:“蓝湖恩人,我该怎么谢你啊!”蓝湖说:“你我不说谢,苇塘,我至今还爱着你,嫁给我吧。”苇塘心怀感恩,却含泪谢绝了。咳,鸟儿啊,跟人一样,也有爱恨情仇。

“蓝湖是苇塘的恩人,苇塘要感恩,不应该拒绝。”我不平地说道。

“苇塘已经嫁给了杉山,尽管杉山已经牺牲,可‘相伴了,就一生一世’,这是鹤群的规矩。”

“这规矩不好,要改。”

“苇塘改了。”

“就应该改。”

“是有前提的。”

“什么前提?”

“蓝湖后来跟天敌搏斗,眼睛受伤了,成了独眼龙。”

“苇塘就同情蓝湖了?”

“是的,可蓝湖又不答应了,说自己成了丑八怪。”

“唉,后来呢?”

“后来,苇塘说服了蓝湖。婚礼可热闹啦,凤凰、大雁、啄木鸟、布谷鸟等百鸟都来祝贺,梅花鹿也来祝贺,群鹤伸腰、抬首、跳踢、衔物、鞠躬起舞。天敌老鹰在高空盘旋,鳄鱼在湖边探头,野狼在远山窥视,一个个垂涎三尺,却又无可奈何。”

“好!”

“又一场丹顶鹤飞行比赛,苇塘像箭一般降落在赛场终点,主持鹤宣布苇塘夺冠。蓝湖喘着气说,苇塘,我还是追不上你。水泊也喘息着说,蓝湖兄,你追上苇塘了。”

“嗯,追上了,这个结尾不错。”我拍手笑着,突然想到什么,“啊,外婆,妈妈说,外公就是追上您的呢,您跟外公是一生一世呢!”

“他呀,是个花心肠的人。”

“啥是花心肠的人?”

“你还不明白。”

我要外婆说明白,外婆一下子沉下脸,说道:“快做作业!”素素姐悄悄跟我说,你外公的诗写得好,崇拜他的女粉丝多。这和花心肠的人有关系吗?我不明白,不过倒是想写诗,想着要是写了诗,那些女同学,包括看不起我的那几个,都会崇拜我。可转念一想,我又泄了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感冒了,发起高烧,烧得浑身抽筋,抽筋又引发了抽搐,倒霉透顶。妈妈去江津区医院抢救病人了,外婆心急如焚,用湿毛巾为我降温,给我喂药,素素姐为我刮痧,可都不管用。我这个“吃货”连饭都吃不下了,烧得说起了胡话,脑袋沉甸甸的,身体却轻飘飘的,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往天上飞去。完了,我要死了,死了也好,省得拖累一大家子人。

我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的黄葛树,喃喃自语:“黄葛树又落叶了,发黄的落叶飘落,就像死去了一样,死了也好……”

“帅奇,别胡说,不过就是感冒,很快就会好的。”外婆轻声安慰我。

外婆又给我讲起故事,说美国有个作家叫欧·亨利,他写过一篇小说《最后一片叶子》。故事里,病房中有个生命垂危的病人,整天望着窗外的一棵树,秋风一吹,树叶一片一片地掉落。这病人看着飞舞飘落的树叶,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她说,等树叶全部掉光的时候,我也就该离开人世了。一位老画家知道后,用彩笔画了一片绿叶,挂在了那棵树的树枝上。这片最后的“树叶”始终没有落下来。就因为生命中的这片绿叶,病人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帅奇,人可以没有很多东西,但是不能没有希望,人有了希望,生命就会充满活力。

“可那绿叶是那个画家画的,又不是真树叶。”

“那画家画的是希望,这也正是外婆我所想的。希望,就像柔和的微风,像清新的空气,像醉人的芬芳,像昏暗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它能照亮人前行的道路,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不知道是外婆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吃药、刮痧见了效,几天之后,我的感冒痊愈了。我的功课落下了不少,又是外婆严格地帮我补习。我实在受不了,把课本、作业本、铅笔、钢笔一股脑儿推到地上。我嚷嚷着,我就这样了,不想读书了。我一旦犟起来,外婆和素素姐都拿我没办法,妈妈回来了,同样无计可施。素素姐赶忙去搬救兵,赵莹莹来了,她家就在我家相邻的那栋楼上。赵莹莹帮我把课本、作业本、铅笔、钢笔整理好,没有像妈妈、外婆、素素姐那样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而是直接给我讲落下的功课。赵莹莹的到来,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开始认真补习功课。

赵莹莹来给我补习功课的事,被她妈妈知道了。她妈妈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素素姐,闯进我家大吵大闹,还当着我们的面打赵莹莹,拉她回家。赵莹莹委屈极了,呜呜地哭着被她妈妈拽回了家,我的心里一阵刺痛。

我还得面对严厉的外婆继续补习功课,我不再反抗,却眉头紧锁。外公笑着给我泡了杯咖啡,然后吟诵起古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外公说,“这是一首清新的小品诗,一切都是那么细腻,那么柔和,那么富有情意。一个泉眼,一道细流,一池树阴,几支小小的荷叶,一只小小的蜻蜓,这不就是一幅生动的画卷吗?泉眼细流,树阴照水,静谧无声,明暗交错,仿佛泉眼是因为爱惜那涓涓细流,才让它无声地流淌。一个‘惜’字,饱含深情啊,你外婆虽然严厉,可那也是因为疼爱你呀!”

我喝着咖啡,回味着外公的吟诗和解诗,越发觉得诗歌真是美妙。

外婆的严厉终于有了成效,我终于赶上了耽误的课程。数学考试我在全班排第十七名,语文考试全班第六名。外婆不再给我补习功课了,还夸我就是帅,就是奇!那时我并不知道,为我严厉补习功课的外婆早已病入膏肓,外婆住进了医院,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妈妈说外婆经常按右肋,其实是肝痛的缘故,还说肝癌带来的疼痛常人难以忍受。妈妈落下泪来,自责作为医生的她太大意了,竟然忽略了外婆的肝病。妈妈说,外婆的肝癌原本是可以通过手术换肝来治疗的,肝源也能够找到,可外婆的癌细胞已经广泛扩散,错过了手术换肝的最佳时机。

我悲痛万分,想起外婆给我讲的《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就用外婆给我买的七彩画笔,画了一片绿叶,在画上写下“黄葛树绿叶”五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我是用心写的。我把这幅画举到外婆眼前,哽咽着说:“我给外婆画的‘黄葛树绿叶’,外婆也会像那个女病人一样好起来的!”奄奄一息的外婆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嘴唇微微蠕动着说:“画得好,外婆把它,转送给你……”

我知道,外婆是希望我心中永远怀有希望,可满心希望我拥有希望的可亲可爱的外婆还是离开了。妈妈哭得肝肠寸断。我放声大哭,哭得心口都疼了,我的外婆呀,帅奇一定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妈妈把我给外婆画的这幅“黄葛树绿叶”装裱起来,挂在了我的床头。我的床头原本有少年哪吒的画,有足球明星的画,现在又多了这幅“黄葛树绿叶”画。 kJ9VLSvEBpDU1i8gyBYUlrjXd4j8Mxr/9GoIfc6g3SG+oNHzCmNB443ylSaNVM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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