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停的雨,到了傍晚还稀稀拉拉地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凉,但还好老刘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韩式烤肉店里,一进门就热烘烘的,老板娘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九十度鞠躬说:“呃塞吾塞呦
!”
云蓉愣了,问:“这老板娘是韩国人啊?”
老刘说:“不是韩国人,是朝鲜族的,你还记得不,就是城北那边有个朝鲜族屯。”
云蓉想起来了,说:“记得记得,咱们以前还骑自行车去那儿买过打糕和米肠呢。”
老刘说:“对对,后来他们那个屯子的人很多都去了韩国打工。”
老板娘就接话说:“嗯呢,我也是前两年才从韩国回来,现在那边打工赚得也不多了,就回来开个店。”
老板娘说着把二人领到预订的位置,已经有几个老朋友坐在那里了,见了云蓉后都先是客套,然后点评彼此容貌的改变,接着再各自感慨了一番。虽然表面热情,但人世匆匆,更多的仍旧是生疏。
云蓉落座后,目光不住地往门口瞟,老刘看在眼里,说:“你别急,我让孙芸芸去找高美珍了,就算是硬拉也会把她拉来的。”
云蓉心里有了底,就把话题岔开了,她说:“老刘大哥,这些年你还一直单着呢?”
老刘还没回答,就有人先说了:“是啊,他年轻时不是追过你吗?你没同意,他就一直在等你!这下可算等回来了。”
老刘也不恼,说:“别瞎说话,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另一个人就说:“对对,可别乱说话,一会儿孙芸芸来了听见了,老刘这晚年的幸福就泡汤了。”
老刘说:“什么幸福不幸福的,人老了,就怕孤单了,找个伴嘛。哎,你们喝什么酒?”他把话岔开。
云蓉知道他和孙芸芸的关系,所以就痴痴地笑,她隐约记得老刘年轻时谈过一个女朋友,那女的爸妈是上海来的知青,后来全家都回上海了,老刘以后就再也没找过女朋友,相亲也不去。她正寻思着,店门就开了,孙芸芸连拖带拽地把头上粘着纱布的高美珍弄了进来。
高美珍身子都进屋了,还在说:“我不和她吃饭,要吃你们吃。”
老刘说:“高美珍你都到门口了,还整什么景啊!”
老板娘说:“呃塞吾塞呦,来都来了,先暖和暖和呗。”她也搞不清状况,就帮着孙芸芸把高美珍拉到了座位旁。
孙芸芸先坐下,高美珍也坐下了,和云蓉之间隔着孙芸芸,她把身子往外侧一扭,用肢体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有两个人不知道高美珍和孙芸芸之间的矛盾,一个说:“高美珍你怎么带着气来的?”另一个说:“你的头怎么了?”
高美珍白了他们一眼说:“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怎么那么爱打听别人的事?”
老刘打圆场说:“人家哪是在打听你啊?人家是在担心你今天能不能喝酒!”
那两人就急忙顺坡下驴,说:“是啊,是啊!你这头受伤了还能喝酒吗?”
高美珍又白了他们一眼,拿过一个杯子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放,咣当一声:“喝酒我什么时候差过事!”
孙芸芸用胳膊肘碰了碰云蓉,嘀咕:“看吧,还和年轻时一样。”云蓉就笑了。
高美珍年轻时喝起酒来是什么样呢?云蓉想起了有年元旦下大雪,他们在一家烤肉店跨年。那烤肉店很简陋,四面墙都透风,他们穿着棉衣围坐在炉子边,红通通的炭火上放着一个铁制的盖帘子,她小心翼翼地把肉一片片放上去,稍微不注意,肉就煳了。
赵凌峰爱吃,说就爱吃肉的煳味,高美珍爱喝酒,喝那大瓶的啤酒,也不用杯子,对着瓶吹,时不时打个长酒嗝,一派豪爽。云蓉就说:“你别光一个人喝,咱们一起喝。”众人就碰杯,这一碰杯把隔壁桌一个男人招来了,一瞧,也算是老熟人,是之前在水晶宫难为过高美珍的胖乎乎的老板万顺才。
万顺才被大雪封住了路,回不了外地的家,一个人吃点烤肉就算是过节了。人寂寞了就会善良,他这回不找碴了,想要找朋友,觍着脸把凳子挪过来,又一盘一盘把自己的菜端过来,最后叫服务员搬来一大箱啤酒,用牙咬开一瓶,把瓶底往桌子上一撞,啤酒沫子冒了出来,他仰起脖子把一瓶啤酒吹了,吹完亮了亮瓶底对高美珍说:“这算我给你道个歉,上次喝多了,有点飘。”
云蓉和赵凌峰一看他也是实在人,便等着高美珍说场面话,可高美珍也拿出一瓶啤酒,拿起打火机,利落地一撬,瓶盖飞了出去,然后也把瓶底往桌子上一撞,啤酒沫子冒了出来,她仰起脖子,也把一瓶酒吹了,说:“我不原谅。”
万顺才愣了,又拿出一瓶酒,吹了一瓶,高美珍也不服气,两人对着连吹了三瓶,都吹不动了,站着直打嗝。可已经杠到这份儿上了,谁也不认输,就换成用大碗喝,一喝又是好几个来回。
云蓉和赵凌峰虽然是看热闹,但时不时也陪着喝两杯,渐渐地就都有些喝多了。
酒一多,话就多,大家吵闹成一团,万顺才和高美珍也不说什么道歉和原谅的话了,好像是完成了和解,也好像是不需要和解了。
万顺才说:“以后谁要是去了我家那边,有事找我好使。”
赵凌峰就说:“兄弟说话敞亮,那以后这边你也多了我们几个朋友。”
大家笑着又喝了一杯,云蓉就有点迷离了,看着高美珍突然起身往外面跑,以为她要吐,赶忙追了上去,推门出去,外面的雪还在下着,路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高美珍没有吐,而是在雪地里来回奔跑跳跃着,云蓉怕她摔倒,说:“你慢点,小心点。”高美珍不听,像个玩疯了的孩子似的,把雪往云蓉身上扬,云蓉躲开,高美珍继续扬雪,可是脚下一滑,还是摔倒了。她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云蓉看了几秒,怕她出事,就来到她身边蹲下,说:“美珍姐,你没事吧?”
只见高美珍躺在地上,眼里满是亮光地看着天空,她说:“云蓉,我要离开这里。”
云蓉问去哪儿,高美珍说去南方。云蓉问为什么要去南方啊,此时远处传来烟花绽放的声音,如春雷般把大地震得颤动,高美珍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夜空中的烟花说:“新年快乐。”云蓉懵懵懂懂地回答:“哦,新年快乐。”
赵凌峰和万顺才两人也走了出来,万顺才看着高美珍躺在地上,说:“怎么着?还喝倒了呢?”
高美珍一个翻身站起来,说:“谁倒了?继续喝啊!谁怕谁!”
万顺才笑呵呵地揉了揉肚子,说:“妹子,我服了行吧?我服了还不行吗?”却猛地被赵凌峰一推,倒在了地上。高美珍第一个冲过去,把雪往他身上埋,赵凌峰也过去帮忙。万顺才叫唤着:“哎!都挺大个人了,闹什么啊!哎!别把雪弄衣服里了,拔凉!”
云蓉站在原地,笑着看这一群酒醉的人,在新年的雪夜里长成了孩子,天空中的烟花还在开着,一朵一朵,随风坠落。
云蓉的思绪收了回来,嘴边的笑意还在,心里却多了些沉淀。她的目光扫过这一桌子的人,笑容里就有了乡愁。乡愁这东西,承载它的永远不是一个地名,一片土地,一座城市,而是确切的一群人,他们陪伴过你,目送过你,最后留守在了这里。
她倒了一杯烧酒,站起身,说:“我敬大家一杯。”
老刘急忙把她拦下:“你是客人,我们得先敬你。”说着端起酒杯:“咱们第一杯先欢迎云蓉回家!”
众人应和着举杯,干了,高美珍没有喝。云蓉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高美珍说:“美珍姐,我单独敬你一杯,以前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我给你道个歉。”
云蓉干了杯中酒,看着高美珍,大家也都看着高美珍,寻思着她到底喝不喝。高美珍端起酒杯,没说接受道歉,也没说不接受,只是喝干了杯里的酒。其他人就赶忙起哄,说“美珍这人不但有酒量,还有度量”,说“对啊,姐妹一场,有啥过不去的坎呢”。高美珍也没理会这些起哄,默默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他人看在眼里,也都纷纷端起了杯。孙芸芸起身敬云蓉,问云蓉这次回来准备待多长时间,云蓉说还没想好。孙芸芸说那就多待一段时间,老姐妹热闹热闹。
众人就又干了一杯,高美珍仍旧是独自喝了一杯,喝完放下酒杯起身走到吧台前,和朝鲜族老板娘说:“你这个月在我那儿欠的账得清一清了吧?”
老板娘说:“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
高美珍说:“你欠钱当然记性不好了。”
老板娘一脸的窘色。
老刘不远不近看着,说:“这高美珍就是厉害,来喝酒都不忘要账。”
孙芸芸说:“要不是想着要账,她根本就不来。”这话一说,云蓉又有点尴尬了,孙芸芸也自知是说漏了嘴,急忙打圆场:“咱们不管她了,咱们喝咱们的。”有人圆场总好过冷场,大家就把尴尬都埋进酒里,再干一杯。
朝鲜族老板娘结账磨叽,对账单对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辣酱多算了一瓶,一会儿又说酱油价钱不对劲,高美珍耐住性子和她磨,总算把钱拿到手了。钱一到手,她脸色就变了:“给点钱这么费劲,就你这样还做买卖呢。我告诉你,以后再想拿货都用现钱,赊账的话就滚蛋!”
老板娘脸也挂不住了,说:“为啥不让对账啊?没毛病对一百遍也不会出错!你不卖我拉倒,我以后在网上买!”正说着有客人叫老板,说:“你家的炭咋蔫了吧唧的,肉都烤不熟。”老板娘应了一声,白了高美珍一眼,扭着身子离开了。
高美珍胸口又窝了一口火,看向孙芸芸和老刘他们,那群人正喝得起兴,个个面色绯红,吵吵嚷嚷的。高美珍本想叫孙芸芸早点回家,别又被儿子儿媳骂了,可看她今天高兴,也就没提醒,人越老越糟心,能遇到的高兴事太少,热闹也是,欢腾一场赚一场。
于是她不想扫大家的兴,但也融入不进去,看到云蓉心里就别扭,她转身出了门。外面的雨倒是停了,她站在门口抽了根烟,把一些心事都抽了出来,然后默默地走进深夜里,往事如风,她被包裹着,凉凉的。
云蓉今晚有些喝多了,一群人走出烤肉店,却又在门口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其实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几瓶酒让人都荒唐了,开了好多清醒时不会开的玩笑,也有好多这个年纪不该开的玩笑,然后小风一吹有人吐了,朝鲜族老板娘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民族语,听语气就能听出是骂人的,这群人又回了几句,才纷纷离开。
云蓉看着其他人都上了车,自己转身往别处走,她在这座城市没有家,父母早年去世了,还有个弟弟,前些年也搬走了,前方那栋明亮的酒店,只是她暂时的居所。
望山跑死马,夜里的灯光也一样,看着挺近,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到。但她不心急,也不累,在这秋凉的风里吹一吹,酒倒是醒了大半,望着冷寂下来的街道,试图找回一些当年的气息,可是,除了陌生,都没了。她努力回想着,这一片之前好像是纺织厂吧?高美珍之前就是在这里上班的,可怎么拆迁拆得一块砖都不剩了?
她惶惑着继续走,前方的灯光又近了一些,但某个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也突然清晰了,她放慢脚步辨别了一下,声音来自身后,她微微侧头不被察觉地看了眼后面,是一个帽衫罩住脑袋的男人,看不太清脸颊,但形体像个年轻人。
她的心咯噔一下,她了解这座城市的脾性,90年代下岗大潮后,就业率一直不高,年轻人没什么出路,所以坏掉的一批一批年轻人从未断过。她掂量了一下包里的现金和身上的首饰,应该能填满这年轻人的欲望和难处,但她也没把握,老实把这些交出来,是否就能保住这条老命。她对年轻的罪犯向来没有信心,他们不解人间苦难,也没尝过人间好滋味,所以最心狠。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皮包的带子,再微微侧头看,身后的男人已从袖口里亮出了扳手。此处四下无人,是个动手的好机会。云蓉想快跑,可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便咬了咬牙,赌一把,猛地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男人,是个清瘦的初长成的青年,眼里还有清澈。男人愣了一下,扳手已在手中,也不好假装是路过,只好坦然相见了。
云蓉说:“我把钱和首饰都给你,你别伤害我。”声音里满是颤抖。
男人又是一愣,说:“不行,你都看见我的脸了。”
云蓉说:“我保证不报警。”
“年纪大的人最不可信了。年轻人和老人之间,都没有信任。”男人扬起了扳手。
云蓉没办法了,只剩一招,高喊:“救命啊!”
深夜,四处空旷,本该徒劳的,可真的就蹦出一个人来,从不远处撒腿往这边跑。男人手中的扳手一抖,没有砸下去,踟蹰了片刻,放弃了到手边的钱财,转身跑掉了,三五步消失在了夜里。
云蓉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远处的人跑来,蹲下来说:“阿姨您没事吧?”云蓉抬眼一看,竟是高知冬,这个白天刚打过一次照面的年轻人,此时一下子变成了亲人,云蓉的心终于安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云蓉住的酒店,是近两年新盖的大楼,二十多层,已经是这座小城最高的楼了。站在二十二楼的窗前,一眼就能把这座城市望到边,那渐渐弱下去的灯火悄悄地潜入了一片广袤的黑暗中,寂静无声。
高知冬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才意识到自己还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十多年前本来有次机会的,可后来没成,就再也没了出去看看的心思,但在那时也并不会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人年少时,心智不成熟,遗憾这东西也跟着不成熟,便没有在心里引起太大的震荡。近几年偶尔想起这件事,心头才有了隐隐的怨念,特别是当不如意的时候,那遗憾与愤怒就把人煎熬得遍体鳞伤。
玻璃窗反射出云蓉的身影,高知冬回过头来,云蓉从洗手间出来,用纸巾擦着嘴,满脸的抱歉:“年纪大了,多喝了两杯,就吐了。”
高知冬一脸的明白:“您刚才可能也是受到惊吓了。”
云蓉坐在沙发上,也指了指沙发的另一侧,让高知冬也坐下,然后给他倒了杯水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不然我这条老命可能就搭进去了,这么晚了,还麻烦你陪我去派出所报警……”
高知冬说:“阿姨,您别客气,别说您是我妈的朋友了,就算您是个陌生人,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云蓉从这些话里试图慢慢了解高知冬,她说:“我白天时见到你,觉得你和你妈之间好像有点矛盾?”
高知冬不想说这事,就囫囵地回了句:“父母和孩子多少都有点矛盾的。”
云蓉知道这是不让深问,就随口聊家常:“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这个问题又把高知冬问愣住了,他不好意思直接说是混混放高利贷,便想了个文明一点的说辞:“信用贷款。”
云蓉说:“哦,在银行工作啊,不错不错。”高知冬也懒得解释,云蓉就又想起什么事歪着头,说:“我十多年前回来过一趟,换身份证,那时本来想去找你妈,但太急了,就没去成,离开的路上路过一个露天的滑冰场,我在车里看到你妈在陪一个小孩练滑冰,那个小孩就是你吧?”
高知冬点了点头。
云蓉说:“那你后来怎么没滑冰了?”
高知冬心里有一丝痛划过,但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天分,滑不出来呗。”
云蓉也没太在意,说:“我还挺喜欢滑冰的,哪天你有空陪我滑一滑呗。”
高知冬应和着说“好的好的”,两人就没了话。高知冬喝了一口水,云蓉打了个哈欠,以为高知冬该知趣地离开了,可高知冬却没有走的意思,他说:“云蓉阿姨,我今天来找您还有点别的事。”云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掏出烟,说:“我能抽根烟吗?”
云蓉拿起一个杯子,放了张纸巾进去,又倒了点水,一个烟灰缸做好了。
高知冬掏出一包烟,还没拆封,他说:“我打听到您的地址,今晚一直在酒店的大堂等您,可是干等您也不回来,后来烟抽光了,就去附近的商店买烟,买了烟出来,就听见您喊救命,接着又陪您去了派出所,一直忙到现在,这包烟终于有空抽了。”
这话一说,不管有没有要人情的意思,云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不禁搓了搓手,说:“那你等我到这么晚,到底有什么事啊?”
高知冬把那根烟点着,说:“您认识赵凌峰吗?”
云蓉愣了一下,说:“认识啊。”然后疑惑地看着高知冬。
高知冬就把和赵凌峰的纠缠简单描述了一下,只是把高利贷变成了个人借款,穿越这事自然也是按下不表,最后说自己也是实在没招了,才来向云蓉打听的。
云蓉听了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那一代的纠葛,延续到下一代了。剩下的情绪就是为难了,她说:“我和赵凌峰也好多年没联系了。”
高知冬问:“那你们有什么共同的朋友能联系上吗?”
云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我听朋友们讲,在我去南方的第二年,赵凌峰就离开了这里,再也没了消息,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云蓉对这件事似乎有些忧伤,末了感叹一句:“没想到他后来又回来了,现在生活得还这么困难。”
又白忙活一场,高知冬也有点忧伤。云蓉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赵凌峰?是你妈和你说的吗?”高知冬本来的打算也是如果云蓉问起,这事就推到高美珍身上,于是此时他便不否认,只说小时候听到过几耳朵,便把名字记住了。
云蓉被忽悠住了,接着问:“那这事你问过你妈了吗?”
高知冬心里想:当然没问啊,她要是知道我在外面放高利贷,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但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我从小到大也没看她和赵凌峰联系过,她估计也和您一样,早就跟赵凌峰断了联络吧。”
云蓉点了点头,两人的话就说到了尽头。高知冬说:“时间不早了,云蓉阿姨您早点休息吧。”高知冬起身要走,云蓉急忙叫住了他,从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也没数,差不多有一万,直接塞进高知冬手里。
高知冬愣住了,说:“阿姨您大晚上在酒店给我这么多钱是什么意思?”
云蓉说:“没什么意思,算我替赵凌峰还你的。”
高知冬心里一动,真是意外收获,虽然不能全还上,但缓解一下燃眉之急也行。可嘴里却说着:“云蓉阿姨,这不合适吧。”
云蓉说:“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如果你真的找到赵凌峰,就把他领到我面前来,不管他那个时候有没有钱还你,我都会替他把剩下的钱全都还上。”
高知冬有了收下钱的理由,他说:“云蓉阿姨您放心,我一找到他,就立马把他揪到您面前来。”
云蓉说:“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那阿姨晚安。”他走到门前,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云蓉阿姨,您记不记得,赵凌峰有条小金鱼的手链?”
云蓉又愣了一下,说:“当然记得,那是我送给他的。”说完反应过来,情绪有些复杂:“他现在还戴着吗?”
看来她并不知道小金鱼手链后来的下落,高知冬没回答云蓉,而是问了下一句:“云蓉阿姨,您知道我爸是谁吗?”
云蓉听了这话,奇怪地看着高知冬。
高知冬把那奇怪看在眼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命运那道白墙,在他面前裂开了一道口子。
云蓉片刻才开口:“你没见过你爸吗?”
高知冬点了点头:“从小就没见过,我妈也不告诉我。”
云蓉又愣了一下,寻思了半天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你妈还单身呢。”
高知冬眼里的光瞬间灭了。
云蓉疑惑:“你没问过孙芸芸吗?她一直和你妈走得很近。”
高知冬摇了摇头,说:“小时候就问过了,她每次回答都是‘问你妈去’。”
云蓉“哦”了一声,除了疑惑,也只剩下无能为力了。
高知冬这回也真的该走了,他再次和云蓉道了晚安,从二十二楼一路降落到一层,走进深沉的黑夜里。
高美珍昨夜没睡好,应该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头上的伤口疼了一宿,翻出两片止痛药吃了也没见效,临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醒来后,头就疼得轻了点,她强撑着去了菜市场。
今天有几样货送来,价格又涨了点,她纳闷怎么老涨价,送货的人说是正常通货膨胀,她嘟囔了句“钱越来越不值钱了”,付钱把送货的打发走。刚转身收拾东西,背后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姨,忙着呢?”
高美珍回过头,是孙芸芸的儿媳在叫她,孙芸芸的儿子也在,正拿了根竹签子逗水产店水箱里的小龙虾玩,儿媳拉了拉他,他直起身,两人一起来到高美珍的面前。
“来买菜啊?”高美珍问完,就看他们两手空空的,看来不是来买菜的。
“啊,不是,我俩就是上班路过,来看看您。”儿媳的语气一听就是在说场面话。
高美珍说:“去钢厂好像不路过这儿吧?”
孙芸芸儿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儿媳倒是能直面尴尬,说:“那高姨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来就是想和您说一声,您以后能不能别再领着我妈到处疯了?”
高美珍一听,疑惑了:“我领你妈干啥啦?”
儿媳说:“我妈昨天是不是和您去喝酒了?喝到半夜回来,又唱又笑又吐的,把孩子吓得哇哇哭,有这么当奶奶的吗?”
高美珍有点后悔昨天没有阻止孙芸芸,但面对这儿媳满口指责的态度,就想和她掰扯掰扯:“这怎么就不是当奶奶的了?和老朋友出去喝点酒,一开心,喝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谁没喝多过?你们没喝多过啊?”
儿媳说:“喝多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了啊,现在还躺着呢,早饭也不做,孩子去幼儿园也是我俩送的……”
高美珍打断她的话:“不就是没做一顿早饭,没送孩子去一次幼儿园吗?就算她没喝多,那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啊,你们不能把她当机器人!”
儿媳听到这儿脸色变了:“高姨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谁把她当机器人了?帮我们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怎么了?谁家老人不这样啊?”
孙芸芸儿子比儿媳冷静一点,他往前站了站说:“高姨,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能不理解我们这种家庭,一家子的花销全指我俩那点死工资,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压力就特别大,我妈呢,也没有退休金,那她既然不赚钱,就多帮家里干干活吧,可是她呢,老和您出去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的!”
高美珍听到这儿,头上的伤口吱儿地狠狠疼了一下:“你媳妇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你呢?还有没有良心?你妈为啥没有退休金你不知道吗?她当年提前办了退休,工龄一次性买断,那钱一部分给你办了工作,另一部分给你结婚用了。现在你嫌她不赚钱了?你是只狼啊,肉都吃光了,还要把她的骨头砸碎了熬汤喝?她出去唱唱歌喝喝酒怎么了?她辛苦大半辈子了,就不能有个轻松点的晚年生活吗?”
高美珍的话让儿子脸上也挂不住了,面色通红,被她怼得有点结巴:“那……那……那她也不能和别的老头胡搞啊!”
“什么叫胡搞?你会不会说人话!老年人就不能谈恋爱了?是不是在你们眼里,老年人除了做饭看孩子就剩下等死了!”高美珍越发火大。
“也……也不是那个意思……”孙芸芸儿子越说越虚。这时儿媳倒是缓过来了,拉住儿子的胳膊:“咱们走,老太太不讲理,不和她废话了!”两人转身离去,临了还嘟囔了一句:“真能吱哇乱叫,生了个没爹的杂种,有什么好嚣张的……”
“你们说什么呢!”高美珍拿起手边的一个玻璃罐子就扔了过去,没砸准,落在了地上,碎了。孙芸芸儿子儿媳吓了一大跳,撒腿跑走了。
碎了的那罐是臭豆腐,臭气在市场里弥漫开来,周围刚刚在看好戏的商贩们,捏住了鼻子,目光都投向高美珍,全都是等待。高美珍深呼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蹲下身,去清理那一小块肮脏:“真他妈臭。”
云蓉给高知冬的这笔钱,让他的生活一下子没那么窘迫了,似乎还有了些短暂性的曙光与未来顺遂的假象。他先把房租钱给转了过去,房东大姨收了钱态度也就好了一些,说打完这四圈麻将就去给他换个锁,她还一直以为锁孔里满是胶水。高知冬说不麻烦大姨了,他自己找人修一下就行了。房东大姨说:“那也行,先不和你说了,他妈的,我刚点了个大炮。”
挂了电话,高知冬去修车铺取车,可到了一看,修车铺大门紧锁。他瞄了眼时间,平常这点早该开门了,又俯身拉了拉卷帘门,锁得安好,就蹲在门前抽了根烟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自己也没修车铺老板的电话,想着老板可能被什么私事耽搁了,便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抬头看日光明晃晃的,心里突然冒出些难得的轻松,就又想起了沈向真来,也想起了帽子还在那里,也不知道她扔没扔,便抬脚朝医院走去。
高知冬来到沈向真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了争执的声音,透过门缝看进去,一对中年夫妇站在沈向真面前,都身材肥胖,都一脸横肉。
女人说:“你就说,我爸伤口感染是不是你故意弄的?”
沈向真耐心地解释:“伤口感染是经常发生的情况……”
女人说:“那我爸同病房的老太太怎么没感染?”
沈向真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家属护理的精细程度也不同,你不能把这全赖在我们医生头上。”
女人说:“你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是不是就因为我们没给你红包?”
沈向真很无奈地笑了,说:“这感染和红包有什么关系?”
女人说:“你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我在网上看过,有个病人家属没给医生红包,医生心里有怨气,手术结束后,摘下手套,用手在伤口上轻轻一抹,隔天病人伤口就感染了。”
沈向真忍着气说:“你可以怀疑我,但我只能和你保证,作为一名医生,我不会那么做。”
女人说:“你拿什么保证?我凭什么信你?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沈向真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说:“你要说法的话,没问题,那我把这事去和我们主任汇报一下。”
她说着要往外走,女人和男人一挪身子,把她拦住了:“汇报什么汇报啊?手术是你做的,就你负责!”
沈向真不理会他们了,执意要出去,却一把被男人拉拽住:“想跑是不是?”
“您别急,我不跑。”沈向真态度冷静,微微挣脱了一下,挣脱不开。
“你松开她!”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高知冬出现在门前,仰着下巴,目光凶恶,手里还拎着根木棍,一副流氓架势,“医闹是不是?”他用木棍指了指那对夫妻。
沈向真看着高知冬,有些惊讶,那对夫妻也愣住了,上下打量了一下高知冬,似乎在对他进行分析,分析过后,一点都不害怕,表情变成了不屑。
女人说:“你他妈谁啊?在这儿多管闲事。”
男人松开了沈向真,来到高知冬面前:“你想咋的?想打我啊?”这下换高知冬愣住了,没想到对方也不是善茬。女人也靠了过来,两人加起来有四个高知冬那么宽,女人对男人说:“你看他这小鸡崽子样,能打过谁啊。”
高知冬有点胆战,但也不能就这么
下去,他又扬了扬下巴,换了种战略:“我是这儿的保安,请你们出去,不要在这儿胡闹。”话刚落地,就见那边沈向真悄悄地对着电话说:“喂,保安吗?我这儿有人闹事。”
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两种反应,女的回身一把抢过沈向真的电话:“你还敢偷着叫保安!”男的对着高知冬大吼一声:“你他妈还在这儿装保安!”一拳头就挥了过去,还好大家伙动作慢,高知冬一侧头,躲了过去,绕到了男人身后,一棍子挥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男人常年低头打麻将,脖后颈有一大块富贵包,挨了一棍子,没啥感觉,他回手一挥,把高知冬抡倒了。女人照着高知冬的后腰就踢了一脚:“小兔崽子下手还挺狠啊!”
“你们别打他,他不是我们医院的!”沈向真去拉女人,女人一抡胳膊,沈向真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头撞在了墙上。高知冬爬起来,看沈向真鼻子出血了,急忙把站不稳的沈向真扶住,从桌上抽了几张面巾纸给她擦血。
女人看到流血了,气焰下去了一点,说:“别赖我啊,是你自己没站稳。”两人晃着身子离开了,走到门口,几个保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高知冬冲着保安喊:“抓住他们,就是他俩闹事!”
这两人也不怵,女人说:“我俩可没闹事,我俩最讲理。”男人说:“对,带我去见你们领导,看你们领导怎么处理!”两人和一群保安离开了,高知冬和沈向真这才松了口气。
沈向真在医院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把脸上的血洗干净,鼻子还有点出血,弄了张纸巾团成团,对着镜子塞进鼻子里。镜子里透出高知冬的身影,他一直在看她。沈向真冲着镜子里的高知冬说了声:“谢谢你。”不冷不淡的。
高知冬被这一声谢谢弄得有点心虚,不敢大大方方应承下来,毕竟没救成人,还让人打趴在地上了,太丢人。于是只得搓搓后脖颈,说:“你没事吧?”沈向真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她把剩下的纸扔进了垃圾桶,往外走,高知冬跟了上去,看她情绪冷静,这件事似乎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影响,就问:“这种事你总遇到吗?”
沈向真不说话,停下脚步,指了指高知冬站的地方,说:“上个月,有个医生就在这儿被捅死了。”高知冬本能地看了看脚下,地面整洁,都隐隐约约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了,但地砖间的缝隙里,似乎还有猩红的血液,或许也只是幻觉。
“你不怕吗?”高知冬问沈向真。沈向真说:“怕有什么用?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痛点,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处理方式就行了。”
“什么是合理的处理方式?”高知冬不明白。沈向真说:“有人闹就让他闹,说话再难听也别生气,要保持不激怒他们的态度,然后把处理问题的责任推给领导,这样,至少自己不会受到伤害。”沈向真顿了顿,看着高知冬懵懂的表情,把话挑明了:“所以,今天如果你不拎着棍子冒出来的话,我不会受伤。”
高知冬完全明白了,她并不领自己的情,那声谢谢只是礼貌,他尴尬地搓了搓脸,说了声:“对不起。”沈向真说:“你的帽子在我办公室靠墙第三个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我要去开会了。”她说着径直向前走去,那背影全都写着“我很酷,别烦我”,高知冬解读了出来,心里的一朵花,蔫了。
他在沈向真的办公室拿了帽子,扣在脑袋上对着窗玻璃正了正,刚要离开,门被推开了,沈向真的父亲拘谨地走了进来,看到高知冬,一愣。高知冬冲他点了点头,就要离开,可擦身而过后,却被叫住了。
沈向真的父亲问高知冬:“你是我女儿的朋友吗?”高知冬脑子里先是闪过了这或许是个机会,围魏救赵,曲线救国,但又想到了沈向真刚刚的那个背影,蔫了的花里长出了自尊心,他顿了顿,下了决心说:“不是。”
面前的老头,咂巴了咂巴嘴,露出一脸的失望:“哦,本来还想请你帮忙劝劝她。”
劝什么?高知冬好奇了,但也仅仅是好奇,人间值得探索的事情千百万种,他很忙,没有那心力。他又冲沈向真的父亲点了点头,大步地离开了。如果在一条错误道路上行走的话,半途而废这个词,就也有了褒义的一面。
高知冬走出医院,想着这儿女情长就先放一边吧,找赵凌峰才是要紧的事,正琢磨着晚上再去1996年探听消息时,张合就打来了电话,兴奋地告诉他:“那辆破车卖出去了!”
高知冬一愣,问:“卖哪儿去了?”
张合却语带神秘,说:“你来火葬场就知道了,但你得来快点,不然就看不到了。”
高知冬心里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