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吃过晚饭,高美珍给自己又温了一壶酒,那酒是药酒,泡了些人参枸杞五加皮什么的,是用来治腿疼的,再多喝一点,也能治疗心烦。她坐在餐桌前,下酒菜是一盘花生米,浇上了点陈醋。吃几粒花生米,喝一小口酒,停一会儿,想一些心事。那些心事都过于久远,可能也算不上心事了,只能说是某一段回忆,被岁月风干后,有了嚼劲,单单是它,也可以下酒了。
她今天从菜市场回来,本来常走的路在施工,便稍微绕了一点远,路过了一家生鲜超市,那家超市刚开没多久,最大的噱头是没有收银员,全都是自助结账。结果一个月抓了几十个逃单的,无奈,只得在门前安排了一个检查员,挨个核对购买的东西是否结账了。
高美珍又喝了一口酒,寻思着怎么就想起这个生鲜超市了?但其实她心里明白为什么,那家生鲜超市开业之前,那个店面是个火锅店,再往前是韩式烤肉店,再往前她不记得了,那地方杂七杂八开过很多店,但都干不长,那栋楼也有些年头了,可也迟迟没拆迁。如果说一栋楼也像人的一生般,有高峰和低谷的话,那它的光辉岁月早就过了。那里曾经开过一家全市最有名的歌舞厅,开始叫火焰山,开业没多久,就着了一场火,找大师算了一下,说是名字不好,便改成了水晶宫。高美珍在那里当过一年多的驻唱歌手,没赚到什么钱,就改行了。
回忆好像会说谎,高美珍多喝了几杯,有些事情就变了模样,或是懒得去厘清了,可今夜,有个段落总是在她脑子里绕啊绕的。那天她戴着一顶大波浪假发,在水晶宫的舞台上唱完了一首《我的眼里只有你》,收获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到了客人点歌环节,有个喝多了的土老板,胖乎乎的,冲上台,抢过了话筒,说刚才那首歌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情伤,他已经多年不再相信女人,特别是这种风骚的女人。他指了指高美珍。
高美珍年轻气盛,但保持礼貌,只是微笑着说:“大哥,您喝多了。”
土老板说:“我没喝多,我还能喝十瓶。”
高美珍说:“那大哥您就赶紧下去喝吧。”
“你撵我是吧?你这种骚货有什么资格撵我?我最恶心你这种大波浪的女人!”土老板说着动手去拉高美珍的头发,一拉,一顶假发抓在了手里。
高美珍摸着自己的短发,有些尴尬地看着土老板,说:“大哥,你看吧,我不是伤害你的那种骚货,我把头发再剪短点,咱俩都能当哥们儿了,要不咱俩对瓶吹一个?”
台下的观众都笑了,土老板脸上挂不住了,把假发往地上一摔,一时又想不到该说什么。台下就有人起哄,说:“你上台是要点歌吗?到底点不点啊?不点我们还要点呢!”
土老板说:“点!当然要点,要点我就点一首可爱小女人的歌曲,《你的甜蜜》!”说完掏出两百块钱,丢在高美珍面前。
高美珍看着那地上的钱,觉得受了侮辱,可还是忍了忍,没捡钱,脸色努力保持平静,说:“对不起大哥,这歌我不会唱。”
土老板冷笑一声,又掏了两百扔在地上。高美珍说:“大哥,我不是这意思,我真不会唱。”
土老板现金带得不多,没钱眼神就狠了,说:“瞧不起我是不是?”
高美珍醉鬼见多了,也没耐心了,说:“你故意为难我是不是?”
土老板说:“为难你怎么的!”
高美珍一步跳下舞台,捡起一个啤酒瓶子就冲了回去,瓶底对着土老板:“你有完没完?”
土老板冷笑一声,有了阴冷的气息,慢慢腾腾地从裤腰上解开钥匙扣,上面挂着一把水果刀。高美珍没料到,有些慌了,她并不想把事情惹大。
一双手拉住了土老板:“大哥哥,别生气嘛,不就是一首歌吗?她不会唱我给您唱。”甜美得近乎娃娃音的女声,一声大哥哥,把土老板的心叫软了。他回过头,看到是个可爱的年轻女孩,穿着粉粉嫩嫩的裙子,头上还别着蝴蝶结发卡,大眼睛忽闪忽闪,近乎乞求地看着他。
高美珍放下酒瓶,说:“云蓉,你别在这儿添乱。”
云蓉是今天新来的驻唱歌手,老板听了她的歌声后,觉得太娃娃音了,这里是歌舞厅不是游乐园,不想用。云蓉说:“让我试试吧,试用期一个月,不要钱。”老板觉得这是个便宜,有便宜不占不是人,就留下了。没想到,此时却有了用处,这个便宜值钱了。
云蓉说:“美珍姐,我没添乱,我真会唱。”接着蹲在地上捡起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口袋里。又回身对土老板说:“大哥哥,您坐回座位吧,我要开始给您甜蜜喽!”土老板被整蒙了,稀里糊涂就坐回了座位,高美珍捡起假发拎着啤酒瓶子走到后台。
水晶宫的老板周源靠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可看起来也饱经历练,他把高美珍拉到一边说:“下次别这么刚了,处理事情要柔一点。”
高美珍说:“你躲在这里就是柔了?”
周源说:“不是我不想帮你,这事我不出面,就是你俩之间的矛盾,但我要出面了,事件就升级了,变成咱们舞厅和他的矛盾了,现在这年头,鱼龙混杂的,是骡子是马都看不透,不敢惹。”
高美珍说:“行了,知道了,别磨叽了,听歌吧。”
两人把目光投向舞台,云蓉在蹦蹦跳跳地唱着:“喔!你的甜蜜打动了我的心,虽然人家说甜蜜甜蜜,只是肤浅的东西。喔!你的眼睛是闪烁的星星,是那么样地shining
shining,吸引我所有的注意……”
土老板在台下甜蜜且陶醉地挥舞着胳膊,一脸的蠢相,周源用胳膊碰了碰高美珍,说:“看吧,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好对付,可爱点,撒撒娇,总比抡酒瓶子省力气吧?”
高美珍把大波浪假发递给他:“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这假发不也是你硬让我戴的吗?说有女人味,招男人,果然好使,招了个男人上台差点捅了我一刀。”
周源说:“你这人心理有问题,就光盯着那不好的事情看,台下有个穿白衬衫的男的,不是一直在冲你笑吗?你怎么不懂得冲人家挥挥手?”
高美珍烦了:“我不是冲他笑了吗?还想让我怎么着?”说着不理会周源了,拿起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对瓶喝起来。
周源也无奈,说:“你少喝点,骑摩托车不怕摔着啊?”
高美珍听出这话像是关心,想了想说:“没事,上回把马路牙子刮冒火星子了都没事。”她说着,目光看向白衬衫男人所在的方向,但不知何时他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高知冬和赵凌峰在水晶宫门前,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在土老板冲上舞台前,高知冬就把赵凌峰叫了出来,屋子里的那场冲突,他俩都错过了。
赵凌峰打量着高知冬,高知冬也打量着赵凌峰。赵凌峰疑惑地挠了挠头:“哥们儿,你是谁啊?我真不记得了。”
高知冬说:“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以后总会记得的。”
他这话看似有点奥义,但实际上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是谁,于是趁赵凌峰咂摸这句话的当口,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
高知冬抽着烟,又看了看赵凌峰手腕上的小金鱼,开口问道:“哥们儿,你是不是喜欢台上那个大波浪的女的?”
赵凌峰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高知冬说:“你怎么还抹不开面呢?”
赵凌峰说:“真没有,我骗你干啥?”说着还警惕地回头看向门口,怕有人听到似的。
高知冬本想继续说“没有意思你们对着笑干啥呢?”,但也害怕赵凌峰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头来却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让两人没走到一起,那自己就被自己给说没了。他于是收住嘴巴,把自己的身世之谜放到了一边,找回最初来这儿的目的,他想了想开口道:“哥们儿,你在南方有什么亲戚吗?”
赵凌峰把烟头丢在地上,也想了想:“有个二姨在安徽亳州那边,你问这个干啥?”
高知冬仍旧不回答,继续问:“确定就这一个南方亲戚吗?”
赵凌峰点了点头:“我爸说了,如果我下岗了,就让我去安徽找我二姨,她家在那边包工程,我这电焊手艺能有用处。”高知冬又追问了些他二姨的姓名和具体地址之类的,赵凌峰也都老实回答了,但越回答越疑惑:“哥们儿,你问了这么多我二姨,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啊?”
高知冬眼珠子一转,装出些神秘的样子说:“这个关系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赵凌峰更迷糊了,说:“哥们儿,你到底是谁啊?说话舞舞玄玄的,让人听不明白,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不是本地人吧?”
高知冬带着全知视角的优越感,说:“我不但不是本地人,我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赵凌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摸不着头脑,但那个年代这种怪人多,练气功的,研究伽马射线的,宣称是紫微星传人的,所以他也没太在意,就不想理他了,说:“那我先进去了。”
高知冬说:“好的。”本还想说“等我找不到你二姨咱俩再见”,但这话听着别扭,就改成了“有缘再见”。
赵凌峰进了水晶宫,高知冬就回了车里,车子今天的油很足,歌曲还在播放着,高知冬刚想熄灭车子,回到未来,就看到高美珍走出了水晶宫,靠在摩托车旁抽起了烟,一边抽一边抓了抓头发,高知冬突然觉得母亲年轻时还挺酷的,是那种没有被世故侵袭的酷,眼睛里哪怕有忧愁,也是种清澈的忧愁。
水晶宫的门再次打开,云蓉和赵凌峰一同走了出来,云蓉蹦蹦跳跳,很开心的样子。两人经过高美珍身旁,云蓉仍旧用娃娃音开心地介绍说:“美珍姐姐,这是我男朋友,赵凌峰。”高美珍点了点头,看着赵凌峰,原来他是来看她的。
“今天谢谢你,帮我解围。”高美珍对云蓉说。
云蓉说:“美珍姐姐你太客气了,咱们是同事,当然要互相帮忙啦。”高美珍笑了笑,这时赵凌峰把自行车推了过来,云蓉就上了赵凌峰的自行车后座,冲高美珍挥手:“美珍姐姐,明天见!”高美珍冲他俩挥了挥手。
赵凌峰和云蓉的自行车渐行渐远,云蓉在后座还在快乐地哼唱着:“喔!你的甜蜜,打动了我的心,虽然人家说甜蜜甜蜜,只是肤浅的东西。喔!你的眼睛是闪烁的星星,是那么样地shining shining,吸引我所有的注意……”
高知冬看着这一幕,有点出乎意料,也有点耐人寻味,这可能是个三角恋的故事,也可能是别的千百万种故事之一,他都不得而知。他看着高美珍仍旧在摩托车前抽着烟,那水晶宫的霓虹灯在这深夜里越盛大,她的身影就显得越孤独。
修车铺的卷帘门从里面被一只手缓缓托起,高知冬整个身子还没完全钻出来,就被晨光洒了满身,他眯着眼睛看着那晨光,温柔宽广,似乎能包容下半生的错误。他的心竟也有种难得的轻盈,回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趁修车师傅到来之前,逃回了家。
他经过楼下的早餐摊,买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多加了点糖,拎着上了楼,边吃边给张合打电话。张合还没醒,迷迷糊糊地问他一大早干啥,高知冬不说,倒是先问张合相亲相得怎么样。
张合说:“相得稀碎,那个女的说是搞化妆的,却是给死人化妆的,我也不是有职业歧视,但就是觉得阴森森的。可去都去了,也不能直接把人撵出去,我俩就一起吃了点饭,我又想,饭都吃了,也不差喝点酒了,就试探地问她能喝点吗,她说每次给死人化完妆自己都喝点。我就说那来一打雪花,她却说自己习惯喝白酒,驱寒。我一想,太平间那地方确实冷,就陪着她喝了点白酒。可没想到她那么能喝,也不是大口喝,而是小口抿,抿一口点点头,咂巴咂巴嘴,再吃一口菜,一喝就喝了一斤多,我都陪不了了,到后来是拿啤酒溜的。”
高知冬说:“这听起来挺厉害啊,那喝了一斤多她不走样啊?”
张合说:“也迷糊,但话不多,她说自己不爱和活人说话,爱和死人唠嗑。我一听,这挺邪乎啊,就问都和死人聊啥啊。她说一听我的语气就是不信她,说算了,就当她没说过。我说,是啊,量子卫星都上天了,这迷信的事谁他妈能信啊。她听了也不生气,反倒说我俩没准挺合适的。我都蒙了,问为啥啊。她说‘你相信科学,我爱说鬼话,这就是互补’。我一听,这姑娘挺敞亮的,不假假咕咕的,就提起精神,又和她喝了几杯,然后我就喝多了,到现在头还嗡嗡疼,想吐。”
高知冬说:“你先别吐,听你这话你是看上她了?”
张合说:“准确点说是她看上我了。”
高知冬问:“那你啥感觉?”
张合说:“昨天喝到最后看着有点顺眼了,可酒醒了想到那职业还是害怕。”
高知冬说:“这我能理解,那你就好好考虑考虑吧。”
张合说:“你这么早找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事啊?太八卦了吧?”
高知冬说:“这算是一件,但还有一件事。”
张合说:“你说。”
高知冬吃完了油条,擦了擦手,点了一根烟,说:“我知道赵凌峰去哪儿了。”
张合一听,来了精神,问:“去哪儿了?你怎么知道的?”
高知冬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赵凌峰有个二姨在安徽亳州,他二姨二十多年前是在亳州干工程的,赵凌峰会电焊,他很可能去那儿投奔他二姨了。”
张合说:“二十多年前在亳州,现在没准早搬家了,这怎么找?”
高知冬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线索,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有个三舅在河南商丘对吧,能拜托他去帮忙打听一下吗?”
张合说:“他二姨在安徽,我三舅在河南,哪有托人跨省打听的啊?”
高知冬说:“你打开地图看看,商丘虽然在河南,但和亳州挨得老他妈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就到了。再说亳州是个小地方,二十多年前干过工程的,不出意外的话,都会比较有钱,不难打听的。”
张合说:“那我试试吧。”
高知冬说:“你也别觉得勉强,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
张合说:“我的摩托车才几千块钱,他欠你几万块呢。”
高知冬说:“也不是欠我的,主要是欠超哥的。”
张合说:“行了吧,别提超哥了,一提我都替你头疼。”
两人就挂了电话,高知冬摸了摸头,拆线后留了个小疤痕,就顺着想起了自己的帽子还落在沈向真那儿,他看着时间,想着等她上班了就去拿回来。
但在拿之前,得先眯一觉,这一个身体两边忙活,还挺累的。他就倒在了床上,眼睛将闭未闭之时,看到衣柜下面有双滑冰鞋,落了一层灰,他的心动了一下,想要下床把它们拿出来,最终因为懒,没动,困意很快就来了,遮掩住一切的不安。
早晨还晴朗的天,一阵疾风过后,竟下起了雨,高美珍这几天的腿疼,就有了着落,不是无缘无故,也不是年老体衰,而是在预报天气。把身体的不适归结到自然现象上,就不能算是病了,这倒也是一种机智的宽慰。
下起了雨,市场没什么生意,其实也怪不到天气,主要是新开的生鲜超市能送货,满四十九还免跑腿费。人啊,都这样,晴天时去市场挑挑拣拣就当散散步了,雨天就懒了些,窝在家里,手机滑一滑,不沾半点雨,菜就送到了,也就断了菜市场的财路。
市场里的人各自百无聊赖着,卖菜的扒一扒烂菜叶,卖生鲜的赶一赶苍蝇。高美珍靠在柜台前,用手机看着宫廷剧,这一集没死人,有点无聊。她就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到门边,屋檐落水,滴滴答答,引人发困,双眼迷离之际,看到屋外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先把雨伞收了,是孙芸芸,她满是兴奋地来到柜台前,说:“美珍!你看谁回来了!”
高美珍还没完全清醒,疑惑地看着后面那个人,收起雨伞,雨伞上的水落了一地,从下往上看,灰色的高跟鞋,米色的风衣,咖啡色的长发,墨镜遮住了半个不太年轻的脸颊。那人叫了一声:“美珍姐。”声音还是娃娃音,但已有了老年的味道,少了些可爱,多了些柔情。她摘下墨镜,是老了的云蓉,她冲高美珍笑了,又叫了声:“美珍姐!”那笑容里全是多年不见的感慨。
高美珍愣住了,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你怎么回来了?”这话是疑惑,还有责怪,不等云蓉开口,她已说出了自己的态度,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也不是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是斩钉截铁的“我不想见你”。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云蓉有点难堪,孙芸芸拉住高美珍说:“你怎么啦?有啥过节这么多年都过不去啊?”高美珍不理会孙芸芸,想挣脱她的拉扯,硬往外闯,市场里其他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雨天适合看好戏。
云蓉也过来拉高美珍,说:“美珍姐,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高美珍说:“我和你没话说。”说完接着往外走,这一下挣脱得有些狠,孙芸芸和云蓉都没准备,都脱了手,高美珍也没防备,加上腿本来就疼,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头就撞在了卖菜的柜台下方。
卖菜的是个闲不住的男人,前些天也是下雨天,他看柜台下边的木板开了,就找来钉子,把木板钉上了,可是他眼神不好,没看到钉子没全都钉进去,还露在外面一小截。高美珍这一撞,正好撞在了钉子上,钉子倾斜有角度,贴着头皮划了一道,血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卖菜的吓坏了,连忙掏出手机拍照说不关自己的事。孙芸芸和云蓉也吓坏了,愣了片刻才想着把高美珍扶起,她头上的血已经流进了左眼。高美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甩开二人朝外面走,二人急忙追了上去。
外面的雨下得可真大,雨水把血都冲掉了,高美珍的左眼就又能睁开了,可她视线里的前方,仍旧是一片模糊。她抬起头看天,也如命运的诡谲,苍茫一片,接着一把雨伞落在了头顶,挡住了苍茫,孙芸芸和云蓉追了上来,强行把高美珍送去了医院。
高知冬撑着雨伞,溜达着来到医院,来的路上他就想着,在这东北的一个雨天,也不知道医院的工作会不会受天气变幻的影响,也能分出个忙闲。如果沈向真不忙的话,就争取把她约出来,去新开的咖啡公社喝杯咖啡。
那家咖啡馆很有特色,是倒闭的面粉厂改建的,建筑还是当年的老建筑,也没翻新,走楼梯上去,墙皮斑驳,绿色的踢脚线也褪了色,玻璃碎裂,木质的窗框随风摇曳。屋子里倒是重新弄了弄,干净整洁。他去过那里一次,靠在窗边,听着雨声,似乎就回到了那悠远的时代,虽然他没有经历过那些时代,但也大约明白,那时的人们团结一心共同建设,把私心都藏在红心里。
但此时,他的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把沈向真约出来,从之前两次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友善,而她本身也不是个好惹的女人,面相冷冷的,父女关系也闹得很僵,没准心理还会很扭曲……他正瞎琢磨着,人已经到了医院门前,却见一辆出租车忙三火四地从身边开过,车轮溅起的水落了他一身,溅到身上倒是没什么,也能理解,只是溅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衬衫上,这可是他最后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了。他因贫穷而火大,冲过去要和司机理论,却见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前,车门一开,下来三个老太太,两个搀扶一个,被搀扶的那个头上流着血,和自己前些天被酒瓶子开瓢时一样。
他寻思着,这一把年纪了下手也挺猛啊,刚想到这儿,已经分辨出,受伤的人是自己妈,他虽然平时和高美珍关系不好,但此时也一激灵,追了上去。刚进医院,却被拦了下来,因为雨伞滴滴答答滴水,保安让他在机器上给雨伞套个袋子,可机器出了点问题,怎么套也套不上。他急了,把伞一扔,和保安说“送你了”,撒腿跑了进去。
高知冬找到高美珍时,沈向真已经在给她处理伤口了,他就躲在门边,没进去,像贼一样偷听。从偷听到的对话中得知,高美珍只是摔倒撞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沈向真仍旧保持着没有温度的语调,高美珍时不时嗯嗯几声,是疼的,倒是旁边的陌生阿姨,一开口的娃娃音引人侧目。
“出了这么多血,得多疼啊!”云蓉揪心地看着高美珍。
“你快点走,我不想看见你。”高美珍冷冷地回答道。
云蓉被撵了,却也不动地方,高知冬再细看几眼,认出了,这人是当年唱《你的甜蜜》的云蓉。高知冬纳闷她怎么突然出现了,看穿着打扮还挺有钱的,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人,那应该是从外地回来的。
孙芸芸从背后喊了高知冬一声,高知冬收回思绪,回头看她手里拿着单子,交费刚回来。“冬啊,来看你妈啊?怎么不进去呢?”孙芸芸的话把屋内三人的目光都揪了过来,三人看到高知冬都愣住了。
高知冬有些尴尬,孙芸芸接着说:“是不是市场的人给你打的电话?顶着这么大的雨就跑来了,看来还是惦记你妈啊!”她知道这母子俩闹矛盾,找这个机会来修修补补。
高美珍听了,心里也有点安慰,但说出来的话却另一个味:“他还能有这心?是你给他打的电话吧?”她看着孙芸芸。
孙芸芸急忙反驳:“不是我,我这一路你都看着呢,哪有空打电话啊?”
“那就是发的微信。”说完这一句,高美珍已经不计较了,在看高知冬了,下一句就该是“你找地方坐一会儿吧,别担心,我没事”。
但话还没说出来,高知冬就先开口了:“不是孙姨叫我来的,我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找她的。”他看向沈向真。
沈向真疑惑了,不知道这里面关自己什么事:“找我?”
高知冬说:“对,我上次来拆线,帽子落你这儿了。”
沈向真想起来了:“哦,是有这么回事,我收起来了,一会儿给你拿。”
高知冬不想等,也突然没了约她的心情,说:“不用了,我还有事,下回路过再来找你拿吧。”说完,径自离开了。
高美珍和孙芸芸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有埋怨。高美珍收回目光,问沈向真:“他真来拆过线?”
沈向真点了点头,说:“和你一样,也是头受伤了,比你严重一些。”
高美珍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
沈向真摇了摇头,接着很气人地补了一句:“你当妈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句话不是故意气高美珍的,但也把她胸口堵住了。云蓉这时不合时宜地开口道:“美珍姐,没想到你还有个儿子,都这么大了。”
“用你管,你痛快滚,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呢?”她把火都发在了云蓉身上。
云蓉被骂了,很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手机响了,她才算得救了,走出去接电话。
孙芸芸看云蓉走出去,悄声对高美珍说:“你干吗啊?她大老远回来的,半辈子都过去了,还有啥事是过不去的?”
高美珍说:“是啊,我半辈子都没过去,就是过不去了。你也是,明知道我不想见她,还非带她来见我。”
孙芸芸有些委屈:“可是她来求我啊,她一早去找我,给我孙子买了一大堆玩具,我也没啥理由拒绝……”
“行了,也不怪你。”高美珍打断孙芸芸的话,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了。
云蓉打完电话回来,说:“老刘大哥听说我回来了,想要大家晚上一起聚一聚。”
高美珍刚要开口说“我不去!”,云蓉却先开口说:“老刘大哥说谁不去谁是王八犊子。”
高美珍话到嘴边,活生生憋了回去。
沈向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扑哧笑了出来,处理伤口的手就重了一点,高美珍疼得咧了咧嘴,说:“你这小姑娘干几年医生了?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我这老皮可经不起你瞎折腾!”她把气都撒在了沈向真身上。
沈向真忍了忍,说了声:“不好意思。”
高知冬走到医院门口,看到自己的雨伞已经套好套子立在墙边,他四下看了一眼,保安在不远处背对着身子,他想着偷偷摸摸拿起雨伞就跑,可刚伸出手身后就传来保安的声音:“拿走吧。”
高知冬不好意思了,扭过身摸出烟,递给保安一根,说:“这雨真能下,要是停了我肯定说话算话,这伞就给你了。”
保安接过烟,别在耳朵后面,说:“一把破伞我也没想要。”接着掏出一张名片给高知冬,说:“以后有需要找我。”
高知冬接过名片,上面写着专家挂号、特护病房、转院接送等项目。高知冬说:“没问题,你这么敞亮,我就算没需要,朋友有需要我也给你介绍。”保安一看他也是明白人,还加了个高知冬的微信,然后一路把高知冬送出了医院。
高知冬刚和保安告别,手机就响了,进来一笔转账,一千块钱,是之前放的一笔贷款到了二十一天。这个贷款人比赵凌峰讲信用,每次到日子也不用他催,就主动把钱打过来,当时借了一万块钱,大半年过去了,光利息就还了八千,弄得高知冬都不好意思了,催他快把本金还了吧。他却说这钱是背着老婆借给初恋的,老婆一个月给的零花钱就两千,一时也攒不出这一万,就先这样吧,不急着还了,这差不多每月一千块,就当给青春烧的纸钱吧。
高知冬把这一千块钱转给超哥,超哥收了,又转回二百来,高知冬也默默收了,干他们这行的没工资,都是拿提成的。他说了声“谢谢超哥”。超哥收了钱,脾气好了点,说赵凌峰那笔钱还得抓紧点。高知冬回说放心超哥,快了。
高知冬的心情稍微轻松了点,刚要收起手机,张合的电话就打来了,说赵凌峰的二姨找到了。高知冬说见面聊。
张合说:“哪儿见面,去吃麻辣烫啊?”
高知冬说:“不想吃,咱们去咖啡公社吧。”
张合说:“行啊,我路过好几次都没进去过,这次正好踩踩点,以后带霉霉去。”
高知冬问:“霉霉是谁?”
张合说:“给死人化妆那个。”
高知冬说:“哦,那她叫你合合吗?”
张合说:“滚。”
两人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每人点了一杯越南滴漏咖啡,咖啡在那儿缓慢地滴着,窗外的雨已经有了颓势,落在那一片等待拆迁的红瓦之上,几多浸润,几多滑落。
张合从兜里掏出几个文身贴,都是蝴蝶的,递给高知冬,说:“你胳膊上那个色都快掉光了,赶紧换换吧。”
高知冬接过来说:“谢谢啊,成长挺快啊,都知道送我礼物了。”
张合说:“你改天也去文一个真的吧,总贴这玩意儿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唬不住人。”
高知冬笑笑说:“算了,先贴着吧。”
张合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怕疼。”
这回高知冬也不否认了,张合又说:“可就算贴这玩意儿,人家也是贴个龙贴个虎的,你贴个花蝴蝶干啥?娘们儿唧唧的。”
高知冬说:“滚,别闲扯犊子了,说正事。之前听你说过,你三舅不是一个挺磨叽的人吗?吃碗烩面,你舅妈让他剥瓣蒜,等他剥好蒜了,你舅妈的面都坨了。这次办事咋这么快?”
张合说:“那面坨了也不能全怪我三舅,是那蒜护皮不好剥。但我三舅这人确实挺磨叽的,后来我三舅妈和他过不下去,离婚了,前两年他又找了一个老娘们儿,这老娘们儿体格好脾气大,动不动就拿笤帚打我三舅,我三舅经过这两年的历练,已经有了特种兵的素质,干什么都特别麻利,以前剥蒜的时间,现在都能做成蒜泥了。”
高知冬说:“那你三舅是怎么找到赵凌峰他二姨的?”
张合说:“我三舅没亲自去找,他认识一个开大车的司机,那司机专门给各个工地送沙子,送了二十来年,去澡堂子搓澡,别人身上搓下来的是泥,他搓下来的都是沙子。”
高知冬说:“行了行了,别扯犊子了,快说重点。”
张合说:“我三舅和这个人一打听,那人想都没想就说:‘有啊,亳州丁二娘,干工程的没人不知道,我给她家送过好几年沙子,给钱可他妈费劲了。’我三舅就问,那她现在还干工程吗?那人说早不干了,有一年亳州地震,3.2级,新闻不报都没人有感觉,但她盖的一栋楼却裂了个大缝子,这不明显的豆腐渣工程嘛,然后她两口子都被抓进去了,她去年才被放出来。”
高知冬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复杂的情绪,就说:“然后呢?”
张合说:“然后我三舅就要到了丁二娘家的地址,现在正从商丘往亳州赶呢。”他看了看时间说:“按照我三舅现在这急性子,应该快到了。”
滴漏咖啡又滴了几滴,高知冬叫来服务员,说:“怎么回事?都滴这么长时间了,才滴这么一点。”
女服务员看了看,说:“哎呀妈呀,不好意思啊,我也是刚来的,弄不懂这玩意儿,好像是滤纸放错了。”然后也没有什么歉意,把两杯咖啡端走了。
张合瞥了一眼服务员,嘀咕:“这服务员二了吧唧的。”
高知冬说:“可能是昨天喝多了还没醒酒呢。”
又过了一会儿,张合的手机响了,是视频通话,接起来,他三舅的大脸就贴在屏幕上,大到只能看到眼睛和鼻子。
张合说:“三舅,你把手机拿远点。”
三舅带着一口河南腔,说:“中,中。”画面就拉远了,他旁边出现了个老阿姨。三舅说:“这就是恁们要找的他二姨。”画面再拉远,旁边还站了个中年男人。
张合说:“没猜错的话,这个是二姨夫吗?”
三舅说:“那咋可能嘞,他二姨夫还搁牢里头蹲着哩,这个是二姨的翻译。”
张合和高知冬都纳闷怎么还有个翻译,三舅已经把手机给翻译了,说:“恁们慢慢喷
,俺出去吃口晌午饭。”
三舅走了,视频画面里只剩下了二姨和翻译,二姨对着镜头端坐着,虽然在监狱关了几年,但仪态还保持得不错。高知冬先套近乎,说:“您是赵凌峰的二姨,那按照辈分我们得叫您一声奶奶了。”
二姨就笑了,利落地打起了手语。翻译倒没什么口音,翻译道:“她说别叫奶奶,显老。”
高知冬和张合对视了一眼,嘀咕:“这二姨原来是个聋哑人。”
这话却被二姨听到了,在那边急忙比画。翻译说:“她说自己不是聋哑人,只是嗓子坏了,在监狱里这几年,为了减刑,努力表现,参加各种活动。去年春节为了准备独唱曲目《万物生》,还是梵语版的,没日没夜地飙高音,声带就撕裂了。”
高知冬和张合一下子都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张合还安慰说:“那养养过段时间就好了。”
二姨双手合十,张了张嘴,感觉要说“阿弥陀佛”,但是却发出了“阿门”的气声。高知冬和张合就更混乱了,也不知道她的信仰到底是什么,还是精神错乱了。
高知冬不想闲聊,就直奔主题:“赵凌峰最近来找过您吗?”
二姨比画了一阵,表情忽喜忽悲忽愤怒,感觉是好一场大戏。但比画完翻译却不吭声,两地三人都等着他,他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二姨,您再比画一遍?”
二姨恼了,扬手就要打翻译,从这一个动作就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火暴脾气。但手在半空中收回来了,明显能看到她深呼吸了几下,接着又双手合十“阿门”,靠着混合型信仰平复了心情。然后重新比画了一阵,表情仍旧是忽喜忽悲忽愤怒。
翻译这下没走神,看得真切,说:“她说赵凌峰前几天来过,带着媳妇来的,说是来看望她。这是她出狱以来,第一个来看她的亲戚,还是离得那么老远的,她自然很感动,还好好地招待他们。他们待了两天就问她能不能给他们找点活干。她就说自己不是以前了,呼风唤雨的,要是十年前,别说找活干了,就是给他在建设局安排个工作都不是事。他们听出了找活没希望,就提出借钱。她就说自己不是以前了,把钱不当钱,要是十年前,别说借了,就他这么一个外甥,给他一兜子都没问题。他们一听,知道借钱也没希望了,连夜就走了,还顺手把床头柜里一个金的泰国象神拿走了,她这个气啊,人穷志短也不能当贼啊,再说那玩意儿也不值钱,就是个镀金的……”
高知冬听到这里,心里突然开始毛躁,面红耳赤,觉得字字在说自己,都是偷,都是床头柜,都是镀金。更刺耳的还是那个“贼”字,以前自我欺骗,不敢正视,不敢去寻思,可能他在母亲眼里,也早已是个贼了。
视频挂断了,赵凌峰的线索也断了,高知冬喝了服务员之后端上来的咖啡,这回滴漏得很快,他没来得及搅拌杯子底部的炼乳,一口下去,苦苦的。张合倒是搅拌得均匀,小口品着,也在感慨着:“这个二姨虽然是个奸商,但也不容易,这个赵凌峰呢,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浑蛋了,连老太太的东西都偷,丧良心。”
这话又把高知冬刺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般说了句:“没那么夸张吧,镀金的也不值多少钱。”
张合说:“不值钱还偷,更完犊子。”
他一听还想和张合争两句,他知道这是在替自己说话,但别人并不知道内情,听起来都像是在替赵凌峰辩解,那别人就会觉得更奇怪,他只好收住嘴,学着丁二娘,深呼吸了几口气,又喝了口咖啡,还是苦苦的。
张合看着他有心事,就问他:“想什么呢?”
高知冬说:“当然是在琢磨怎么再找这赵凌峰啊。”
张合就问:“哎?你到底是怎么打听到赵凌峰他二姨的?”
高知冬一时语塞,不想再提穿越的事,就想起刚见过的云蓉来,便随口说:“我妈的一个朋友认识赵凌峰,跟她打听的。”
张合想了想说:“那你让你妈那个朋友,直接联系赵凌峰,把他在哪儿套出来不更方便吗?”
高知冬说:“是以前的朋友了,可能也多年没联系了吧。”
张合说:“别可能啊,现在这通信工具这么发达,多少年没联系上的人,找着找着就联系上了,我妈上个月就联系上了一个三十多年没见的老战友,两人前几天还视频喝酒呢。”
高知冬其实在刚刚想起云蓉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于是做出了考虑一番的假动作后,举起咖啡杯和张合碰杯:“就这么办吧。”
张合看着他杯底的一层炼乳,说:“你搁楞搁楞再喝!”高知冬拿搅拌棒在杯子里搅了搅,炼乳和咖啡交融了,他喝了一口,又觉得甜得发腻。
“为什么不去问问高美珍呢?”高知冬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这么想着。
“问了也不会告诉自己吧?”他这么回答着自己。她那人从来都是这样,不把她的事情讲给自己听,就连她年轻时是唱歌的这件事,也从不曾提起,像是怕丢人似的。但是她唱歌好听这件事,高知冬倒是一直知道,小时候,只从她做家务时偶尔哼唱的歌声中,就能听出一二,所以当她后来去了老年合唱团时,他也没有丝毫的惊讶。倒是小金鱼手链是赵凌峰的这件事,让他十足地意外。在1996年的时候,赵凌峰在和云蓉谈恋爱,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两人分开了,那条小金鱼手链到了高美珍手上。云蓉去了外地,赵凌峰和现在的老婆结了婚,而高美珍和云蓉之间似乎有了很大的矛盾,这个矛盾的核心是赵凌峰吗?
他统统不得而知,这些年高美珍和赵凌峰虽然在一座城市的两端,但却从来没见他们联系过,活得和陌生人一样,那高美珍应该也不会知道赵凌峰跑哪儿去了吧?
高知冬想到这里,一个更大的疑团再次被提了起来,赵凌峰会是自己的父亲吗?这两个疑问,他都要问一问云蓉。
他抬起头看天空,乌云都被雨下薄了,天又亮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