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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秦团长的儿子在城郊西山买了块墓地,还挺贵的,秦团长火化后,就准备埋在那里。

下葬当天,飘起了大雾,初秋的清晨,已经有点凉飕飕的了。高美珍、孙芸芸、老刘等合唱团的人都来了,要送秦大哥最后一程,他们还准备了一个小节目,站成两排,哆哆嗦嗦地唱了首《送别》:“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唱着唱着,有些老人就哭了。

秦团长的儿子,拉着媳妇和小儿子,一起给合唱团的老人们鞠了一躬。秦团长的儿子说:“谢谢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们来送我爸,但也不能让大家白来一趟,我给大家准备了些伴手礼,一会儿你们走时,去我车上拿一下。”

这话大家听着都有些不舒服,好像大家来唱这一曲《送别》,都是为了图他的东西似的。高美珍之前听孙芸芸说了三亚老年大学的事情后,就一直对秦大哥的儿子心怀抵触,忍了一早上,终于忍不住了,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我们可不敢收,怕拿回去一看又是过期货。”

孙芸芸偷偷拉了拉高美珍,示意她别说了,但话已经说完了,秦大哥的儿子儿媳也都听见了,两人稍微愣了一下,也想明白了是在说稻香村。儿子看向儿媳,儿媳的目光迎了上去,几乎是在瞪眼了,也就等于承认了过期货是她买的。儿子抿了抿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忍了下去,他是怕她的。

高美珍把这看在眼里,想起之前就有传言,说秦大哥的儿子是靠北京的老婆才开上公司的,这几个细微的动作,多少已经能证实,傍人门户,都有苦楚。高美珍也是有儿子的人,身体里母亲的本性怂恿着她,理解并多少原谅了秦大哥的儿子,话也就不再说。

但老刘打了一辈子光棍,独自生活久了,人就自私了些,缺了点同理心。他看着秦大哥儿子怕媳妇,本来不顺的气就更气了,猛地上前,抽了秦大哥儿子一耳光。所有人都愣住了,老刘自己也愣住了,但抽出去的耳光收不回,他硬顶了口气吼着:“你知不知道你爸为啥自杀?!”

秦大哥的儿子揉了揉脸,被打火了:“关你他妈啥事!”他把对媳妇忍下的脾气,都发了出来。

“就关我的事!”老刘扬手又要打人,高美珍眼疾手快,一把给拉了回来,孙芸芸也从身后拽住老刘:“好了,你别吵吵了!”高美珍拍了拍老刘的胳膊:“别闹了,再闹下去,秦大哥该走得不安生了。”

“是啊,快下葬吧。”

“一会儿好时辰就过了。”

“你心里难受,那人家孩子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打圆场,场面也就被圆住了。秦大哥的儿子就按下了脾气,转身去安排下葬。

一生慌张,骨灰一盒,墓碑一块,就是所有了。在骨灰下葬后,秦大哥的儿子拿出了一串长长的鞭炮,以前他考大学,他荣归故里,父亲都会放一串鞭炮。他觉得父亲喜欢鞭炮,喜欢热闹,喜欢喜庆,那父亲离开时,也不能凄凄凉凉的,人生有很多无奈的事情,可能会因为身不由己辜负了他人,但鞭炮这点小小的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蹲下身,用打火机去点燃炮捻子,点了几下,火都被风吹灭了,他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但他擦了擦,没让人看见,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把鞭炮点着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似乎把浓雾都穿破了,这声音听起来就满是喜乐,能把人间的悲苦都掩盖。老刘听着这鞭炮声,也恍然明白了,高美珍和孙芸芸为什么拦着自己说出真相。

人活久了,也就通透了,但这通透也不是透明清澈,而是万事皆混沌,很多事心里明白就行了,不必说破。人已经走了,无法挽回,日子是留给活人的。说破了,心里就留下一道疤和一道道扎脊梁骨的目光,往后的日子,所有的动作都要经过他人的检验,都抬不起头来。不说破,心里还是有一道疤,睡不着的夜里,辗转几番,自己煎熬,一觉醒来,日子还能照常过。

老刘想明白后,再去看秦大哥的儿子,只见他在鞭炮声里,在硝烟与浓雾里,默默地抽着烟。老刘突然就觉得揪心般难受,他懊悔自己前后两次的多言,他愧疚,他无从自洽,他蹲在地上,猛地大哭了起来。

老刘一哭,秦大哥的小孙子也跟着哭了起来,不知道是被老刘吓着了还是被鞭炮崩着了,秦大哥的儿子和儿媳,急忙把孩子围住,焦急地查看怎么了,小家伙在父母中间,满脸的委屈,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在圆嘟嘟的小脸上。

高美珍被这画面吸引住了,情不自禁露出疼爱的表情,这人啊,永远都喜欢新鲜、可爱的事物,一辈看一辈,把所有心血和精力都往下放,目光也永远在往前看。

而像她们这样的老人,就在光阴与人情的风尘里,被落下,被嫌弃,被遗忘了。

那天离开时,这群老人还是拿了秦大哥儿子给的伴手礼,每人两瓶蜂蜜,大家仔细看了看,这回没过期。

张合一大早上,又来帮高知冬推车了,迷瞪着眼睛,好大的不情愿。

昨天夜里这车的电瓶没电了,歌也停止了,高知冬就不受控制地从过去穿越了回来。

高知冬家附近就有个修车铺子,两人费劲巴拉把车推到这儿,张合拍了拍手,说:“不是让你痛快把车卖了吗?怎么还搭钱送来修了?”

高知冬说:“不修好怎么卖?人家一看,外表这么破,火也打不着,哪个冤大头会买?买回去当摆设啊?”

张合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拿出手机,“咔嚓咔嚓”,围着车子照了几张相。“就这车,弄到二手车市场都费劲,我给你挂到网上,看有没有哪个傻子主动找上门。”张合拍完又开始P照片,“我给它美颜一下。”

高知冬也不拦他,蹲下身和修车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师傅,您看这车哪儿出毛病了?”

修车工一边检查一边回答:“哪儿哪儿都是毛病,轮胎、刹车片、风挡玻璃、后备厢……”

高知冬打断他:“这听起来也没多大毛病啊!”

修车工白了他一眼:“我是说,除了这些地方,全都有毛病。”

高知冬有点尴尬:“那这车还能修好吗?”

“修好没问题,但就算修好了也不能跑远道儿,零件都老化了,说不定哪儿突然就出问题,给你撂道上。”修车工掀开了发动机盖子,继续查看。

高知冬跟了过来,小心地试探着问:“师傅,那你有没有觉得,这车哪里不对劲?”师傅没听明白,高知冬进一步解释:“就是说,以你修了这么多年车的经验来看,这个车子,有没有和别的车子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师傅搓着脸,又绕着车子看了一圈:“有!这车子被改装过。”

高知冬露出期待:“怎么改装的?”

师傅在车后蹲下来,指着车屁股:“你看这后保险杠,焊了两根钢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整的车。”

高知冬追问:“那你觉得,之前的车主这么弄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和物理学什么的有关?”

师傅又搓了搓脸,感觉就要搓出皴来了:“物理学什么的我倒是不懂,我自个分析吧,应该是被追尾追多了,自己做了个加强的防护措施。”

高知冬泄了气,起身说:“师傅,我还有事要忙,车修好了你给我打电话。”

师傅应声着,却不紧不慢地点了根烟。高知冬看张合还在P图,就拉他走,说:“别P了,再P也P不成劳斯莱斯。”

张合问:“去哪儿?”

高知冬把帽子一摘,露出头上的纱布,说:“陪我去拆纱布。”

张合说:“拆纱布还让人陪?你害怕啊?”

高知冬说:“缝针我都不怕,拆纱布我怕什么怕?”

张合说:“那缝针时你嗷嗷叫什么?人家缝针的小姑娘都嫌弃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像个尖叫鸡。”

高知冬说:“滚一边去,还小姑娘呢,比我都大,你真不陪我去啊?”

张合说:“不陪,我一会儿要去相亲呢,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说是干化妆的,长得老漂亮了。”

高知冬说:“那你最好看看她卸了妆的样子,别被人家的专业技术骗了。”

张合说:“滚。”

两个人就散开了。

天气很好,高知冬溜溜达达来到了医院,找到之前缝针医生的办公室,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个老头在门前转悠,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高知冬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头一番,说:“大爷,我看你浑身上下哪儿也没伤啊,在这外科门口转悠什么啊?”

老头听到有人和他说话,立马把身子站直了,不敢抬眼看高知冬,只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来找我闺女。”

这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戴着口罩,看到老头,露出的半张脸冷了下来:“你来干什么?”语气也是冷冰冰的。

老头还是不敢抬头看人,像是回答领导训话般,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女医生把口罩一摘,接着又马上戴上,说:“现在看完了,走吧。”

女医生说完,老头没动身,女医生就径直离开了。高知冬看了看女医生的背影,又看了看立在原地的老头,不明白这对父女间发生了什么样的纠葛,他朝女医生追了过去,和女医生并排走着。

女医生疑惑地看着他,问他:“干什么?”

高知冬把帽子一摘,说:“我来拆线,你不记得我啦?”

女医生这才想起来,说:“哦,记得,你是缝针时嗷嗷叫那个人。”

高知冬有些难堪,说:“我保证拆线时一声不吭。”

女医生冷笑了一声:“好坚强哟!”

说是一声不吭,但拆线时高知冬还是有些龇牙咧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找话题和女医生闲聊,他看到女医生胸牌上的名字,“沈向真”,就说:“医生,原来你姓沈啊。”

沈向真点了点头。

高知冬说:“我叫高知冬。”

沈向真又点了点头。

高知冬问:“那你是跟你爸姓还是跟你妈姓?我是跟我妈姓。”

沈向真说:“我妈姓王。”

高知冬说:“哦,那刚才门口那个老头就是你爸吧?”

沈向真又点了点头。

高知冬就问:“你们看起来关系不太好啊。”

沈向真不耐烦了,说:“和你无关。”

高知冬听不出好赖话,还说:“你爸那个样子,像是在监狱里待过……咝!”沈向真使劲拽了一下线,高知冬疼得抽了口凉气。“你轻点!”沈向真又使劲拽了一下。“咝!行了行了,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您手下留情。”高知冬求饶了。

拆好线后,沈向真摘下口罩,坐回了办公位,叮嘱了一些拆线后的注意事项。高知冬点头听着,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发觉口罩后面的那张脸,虽然冷冷的,但有种稀缺鸟类的高贵感,有些动人。上次缝针时太疼,没注意到,只觉得她比自己大。这回线拆了,眼神也好了,适当的疼痛激发了力比多,他全都看清楚了,也走了神,以至于回到家才发觉,帽子落在她的办公室了,他觉得这是个兆头,命运和力比多都想让他再去找她。

高美珍参加完葬礼后,又回市场出了半天的摊,老年人闲不住,怕冷清,特别是刚参加完葬礼后,看别人走时凄凄凉凉的,就也觉得自己到那天也会凄凄凉凉的,看别人儿孙齐聚,就担心自己会孑然一人。

这半天实际也没卖出什么东西,高美珍也没太和市场里的人闲聊天,只是就那么守在一堆酱料中,时不时拿苍蝇拍打打,闻着市场里独有的新鲜与腐烂混杂的味道,闻了好多年,反而闻出了安心,心里再乱,在这儿坐一坐,也能平静下来。

黄昏已过,各家的晚餐都有了着落,市场也就该关门了。高美珍临走买了一把青菜和几个鸡蛋,想着家里的冰箱里还有一把挂面,回去做个青菜鸡蛋面,就把晚餐打发了。

她仍旧骑着小摩托,路过小广场,一些老年人早早跳起了广场舞,她停下摩托,在那儿驻足了一会儿,曾经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加入进去,跳跳舞,嘻嘻哈哈地把晚餐后睡觉前无聊的时间打发了,可心里又多少有些不知哪里来的羞赧,或是说不甘。

她从来不觉得兴趣有高低之分,但心里还是更甘愿和合唱团那群老朋友混在一起,哪怕孤独多一些,也觉得心里更辽阔些,还在做着自己年轻时喜欢做的事情,这点要时常强调,在别人质疑或自我质疑的时候。

高美珍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摸索着按下灯的开关,灯却没有亮起来。自己生活久了,所有的用度心里都有个数,她琢磨着差不多是欠电费了,就用手机照亮去找电卡,小区门口的超市能代充水电费,每交一百块收一块钱的手续费。

高美珍拉开床头柜,找到了电卡却发现里面好像缺了点什么,那条小金鱼手链不见了,她又翻了翻,没有,再去另一头的床头柜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心里就起了疑,冷静片刻后,想明白了,气呼呼地出门,电也不充了。

高知冬今夜又要面临何处容身的难题,他从天一黑就开始琢磨,在网上搜了好多如何开锁的视频,却都难度太大,全是多年盗窃老手的技能,研究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凭自己的能力比较容易实现的。

他用打火机,把门锁里的胶水烤化,再用根铁丝一点点地抠出来,整个过程长达一个多小时,这需要很大的耐心,好在因为没钱他拥有了这个品质。

胶水终于差不多弄出来后,他自信地把钥匙往里一插,钥匙却瞬间又粘在里面拔不出来了,原来胶水并没有弄净。他深吸一口气,让烦躁的心平复下来,然后又开始耐心地烤钥匙。

又反复折腾了半个小时,门终于打开了,这漫长的时间,也抵消了这小聪明的快感,他略显疲惫地倒在床上,想着眯一觉,意识刚有些朦胧感时,敲门声就响了,“嘭嘭嘭嘭”,隔着门就能感受到愤怒。

高知冬以为是房东大姨找上门来了,还纳闷屋里难道装了监控?怎么他前脚刚进来后脚就被发现了呢?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出去,高美珍的大脸贴在门前,他松了口气,但也有些不耐烦地把门打开:“你来干什么?”

高美珍也不进屋,直接伸手:“小金鱼还我。”

高知冬愣了一下,知道被发现了,但也不承认:“你说什么呢?什么小金鱼?”

“别装傻充愣,小金鱼手链,床头柜里的,镀金的。”高美珍描述得非常简洁。

高知冬也回答得非常简洁:“没装傻充愣,没看见,没拿。”

高美珍疑惑地问:“你确定?”

高知冬眼睛都不眨:“确定!”

高美珍说:“那我放心了。”掏出手机,按下110。高知冬眼疾手快,一把把手机抢了过去,没脸没皮,嘿嘿一笑,就算是承认了。高美珍板着一张脸,继续伸出手,高知冬不还手机,只说小金鱼卖了。

高美珍一听,更生气了,接连拍打了高知冬十多下,高知冬往屋里躲,高美珍打着打着就进了屋子:“卖哪儿去了?痛快给我买回来!”

高知冬说:“一个镀金的,也不值几个钱,等我赚钱了还你一个纯金的!”

高美珍说:“等你赚到钱?下辈子吧!”

高知冬说:“要不这样吧,我手头现在有辆车,算你个亲情价,五千,你那条手链我就卖了三百多块钱,你再找我四千七,把车开走,划算吧?”

高美珍说:“划算你奶奶个腿!快告诉我把手链卖哪儿去了!我自己去买回来!”

高知冬这时猛地察觉到高美珍对这条手链的执着,也就开始纳闷:“这条手链对你这么重要吗?是谁送给你的?是我爸吗?”

这问题把高美珍问了个猝不及防,她愣了一下说:“你管不着!”

高知冬说:“那就差不多是了。”他狡黠地一笑,说:“妈,要不咱俩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我爸是谁,我就告诉你手链卖给谁了。”

高美珍脸冷了下来:“不用了,我不要了。”她转身就往门外走。

高知冬快步拦在了她身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爸到底是谁?是死是活,总得有这么个人吧?我为什么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高美珍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这些要干什么?”

高知冬说:“我看过一本书,说人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知道去处,所以我就想问问。他如果死了,那我逢年过节去给他上个坟,他要是还活着,那我就去替你管他要点抚养费。”

高美珍一听,本来有点动容的情绪又沉了下来:“整这些没用的干啥?还不是为了钱?我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爸早就死了!”高美珍推开高知冬,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渐行渐弱。

高知冬等那脚步声消失了,还站在原地,对高美珍最后的话,他抱有怀疑,这疑惑从有记忆起就存留着,这些年逐步累加,偶尔也会淡忘,但终究还是一寸寸地在心头堆起了一座山,在每个松柏青翠或雪漫四野的日子里,都想探究。

隔天那辆破桑塔纳修好了,高知冬去取车,却没有钱,随身带了个欠条,像支票似的,填上金额就可以,可修车师傅却没接这欠条,蹲在地上想了会儿说:“别整这些没用的,没钱就别取车。”

高知冬说:“我保证一星期内就把钱还你。”

修车师傅说:“咱俩就过面的交情,不值一星期。”

高知冬说:“那三天总够吧?”

修车师傅说:“虽然咱俩只是过面的交情,但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小混混,小混混我了解,没什么信誉的。”他说着撸起裤腿,小腿上有一条蛇的文身,还有英文Danger

高知冬说:“你也混过?”

修车师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拿起扳手,说:“我以前用这个。”

高知冬咽了咽口水,萎了,说:“师傅,车子在你这儿先放几天,我弄到钱再来取。”

修车师傅放下扳手,说:“Waiting for you.

高知冬心里骂了句“Waiting你妈”,然后吹着口哨回家,也并不急着筹钱,挨到天黑,再来到修车铺,店门已关。他弄了根铁丝,捅进卷帘门的锁孔,稍微一操弄,打开了,这也是昨天看开锁视频学到的技能。

人啊,啥时都不能停止学习。高知冬得意地左右观望,确定没人,拉开卷帘门,进去了,车子就停在里面。他又找到了挂在墙上的车钥匙,翻出来半桶汽油,咕咚咕咚加进了油箱里,接着钻进了车里,启动了车子,但想了想,并没有把车开走,而是下车,在里面把卷帘门又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可以偷着进来用一用车,但不能真的把车偷走,那个修车师傅知道自己的住处,公办还是私了自己都斗不过他,他决不能吃这面上的亏,这是底线。

高知冬坐回车里,打开电台,还是那个调频96.8,他手欠地扭了扭按钮,一直扭到98.5,然后就扭不动了,再往回扭,却停在了96.9,回不到96.8了。他有点慌了,琢磨着规则,这个时间调节,应该是只能调节没去过的时间段,去过的话就不能再回去了,这倒也符合时间只能一直向前流动的规律。

想到这里,他不敢乱动了,老老实实地躺在椅背上,听着那首老歌在唱:“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只是一个恍神间,就又来到了1996年。

这回,他直接把车子开到了钢铁厂门前,还没下车,保安孔新旺就伸出脖子看,一看车上下来的是高知冬,愣了好半天,才认出来,热情地招着手喊:“你可来了!我等你一个月了!”

高知冬想着,果然是到9月了。可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啥,让孔新旺一下子对他这么热情?

他走到跟前来随口说这一个月是有事情耽搁了。孔新旺的眼睛不离开车子:“你那是最新款的桑塔纳吧?多少钱?”

高知冬明白过来了,孔新旺的热情是献给那车的,这辆在未来的老破车,回到了属于它的岁月后,就满身光彩了。

高知冬的虚荣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没几个钱。”

孔新旺一听更艳羡:“还没几个钱,这口气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

高知冬口气也不谦卑了,说:“我托你的事你办了吗?”

孔新旺点着头说:“办了办了。维修车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高知冬问:“你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了吗?”

孔新旺问:“啥联系方式?传呼机?”

高知冬一想,传呼机那玩意儿太费事,就直接问:“他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孔新旺说:“他住员工宿舍。”

高知冬问:“宿舍在哪儿?”

孔新旺说:“你知道了也见不着人,他现在没在宿舍。”

高知冬说:“那你痛快说,他在哪儿?”

孔新旺说:“他下班的时候从门口过,我听见他和同事说夜里要出去玩,好像是去什么水晶宫。”

“水晶宫?”高知冬愣住了,想起上次来时,在那霓虹灯下见到了年轻时的高美珍。

孔新旺问:“你去过水晶宫?”高知冬摇了摇头。孔新旺说:“我也没去过,听说那儿光门票就要十块钱,里面的酒更贵了,我这种人喝不起……”

高知冬一听,十块钱倒是不贵,可是这旧版的钱自己也没有。他看了看孔新旺,说:“我今天出门急,没带钱,你能借我一百块吗?我明天就还你。”

孔新旺脸色为难。

高知冬说:“你要是不信任我,我把车押你这儿吧。”这话不是诚心话,就是在忽悠他,押了也白押,音乐一关就蹽了。

孔新旺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你这么个大老板,不会差我这一百块钱,我只是兜里没那么多。”他掏出一把零钱,数了数,一共八十三。

“那就借八十吧,给你留三块压兜,我给你打张欠条。”高知冬说着掏出了那张本来要给修车师傅的欠条,孔新旺拿笔填上了数额,高知冬说了声“谢谢”,抓起钱转身就要走。

孔新旺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高知冬,说:“我的照片洗出来了吗?”

高知冬说:“洗出来了,但我忘拿了,下次来带给你。”

孔新旺点了点头,看着高知冬上车离开,吸了吸鼻子,连那尾气都觉得很好闻。

水晶宫歌舞厅,霓虹灯仍旧闪烁着,让这四周的夜,都有了些靡靡的味道。

高知冬把车停在门前,下了车,但没有熄火,怕电瓶又没电,于是那电台里的歌声就仍旧响着,已经唱到了另一首老歌:“你温柔的甜美,好像鸟儿天上飞,只因为,我和你相爱相拥相依偎……”

高知冬买了门票走进歌舞厅,视线一下子没能适应那黑暗,片刻后才看清,那旋转的迪斯科球把大个的光斑一个个地送过来,闪过他的脸颊与身躯,与此同时,送过来的还有那歌声,与刚刚车里的歌声衔接上了:“你的眼,我的泪,就算痛苦也珍贵,只因为,是你在我身边伴随……”

高知冬循着歌声望去,年轻的高美珍,顶着一头大波浪的劣质假发,浓妆艳抹得像个鬼,半真半假半沉醉地唱着,台下的人喝着啤酒,听着歌,闲聊着,似乎也不太陶醉。

唯独最前排,一个穿着老式白衬衫的男人,衬衫里面的蓝背心都透了出来,但也不耽误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舞台,从侧面望过去,都能看到他那眼眸里的,只属于年轻男人的光亮,如深夜里的繁星。

高知冬缓缓地走过去,在男人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只是一坐下的刹那,就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年轻的赵凌峰。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有种撞破了某件史事的慌张感。

他顺着赵凌峰的脸颊看下去,他的手指上因每日做电焊,充满轻微烧焦的粗糙感。再往前探头,细看一下,手腕就稍微好一点了,没有那么粗糙,但也没有很细嫩。有个东西遮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一条红色线绳编织的手链,上面有两条小金鱼,轻微地晃荡着。

高知冬深吸一口气,收回探出的头,坐直了身子,服务员走过来,他点了一瓶啤酒,服务员送了他一盘瓜子。他喝了口啤酒,看着赵凌峰,只见赵凌峰仍旧盯着台上的高美珍,腿在轻微地抖着,除了眼里的繁星,嘴角也有了微笑。高知冬看向舞台,发现高美珍也很明确地对着赵凌峰扬起了嘴角,他们是在用嘴角打招呼,好细腻。

高知冬那一刻忘记了高美珍是自己的母亲,也忘记了赵凌峰欠自己的钱,他看到的只是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在那陈旧的时代里,在满是煤烟气味的小城里,在迪斯科球旋转的舞厅里,在这岁月的一角里,彼此凝视着,温润着。

舞台上,高美珍收起嘴角继续唱道:“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但愿我们感动天,我们能感动地,让我们生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zMOhj2YTJFNgRItPSGYL4cTLiJIWksHcdcDlxDlHHuQbQDlLcIR8htMFQYXh4m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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