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天,母亲病重,自知不起,交代后事时特别叮嘱成桐,在葬礼时述说其生平。母亲40岁以前之事迹,成桐所知有限,多是母亲病中口述,由成瑶姐笔录转告,其他兄弟姐妹亦有补不足之处。
我的母亲若琳,生于1921年2月15日,广东梅县人氏。外祖父梁伯聪为前清秀才,在广东省立梅州中学任教30多年,桃李满天下。外祖父好吟诗作画,与父亲常有唱和,可谓门第清华。母亲从小受外祖父熏陶,养成传统中华文化妇女美德。婚后持家,相夫教子,处处可以看到她的美德,尤其是在家境极困难的时候,更显示出她客家妇女的坚忍精神。
母亲的生母陈赛珍为外祖父的偏房,在旧社会的大家庭中,地位低微,受尽族人歧视。虽然外祖母(外祖父之正室)很疼爱母亲,母亲亦很孝顺她的生母,但由于生母在大家庭中受鄙视,庶出的母亲的幼小心灵受到不可磨灭的影响,因此常常努力做事,希望有所作为,不要为人轻视。母亲还特别孝顺外祖母陈氏,照顾比自己年幼的弟妹。外祖父去世时,舅舅和阿姨们都还年幼,母亲坚持由父亲抚养,并携他们一起前往香港。
父母结婚照
母亲在梅县女子师范学校读小学,8岁时避乱到汕头,9岁回梅县,在梅州中学念初中,入广益中学念高中,毕业后在梅州中学任图书管理员。21岁时,由父母双方之老师介绍认识。外祖父极欣赏父亲丘镇英,在父母订婚时还贺诗一首,我们小时候均能背诵。婚后,母亲和父亲一直很恩爱,母亲对父亲一直温柔体贴,这都是从小受外祖父熏陶的缘故。
母亲和父亲对人生有相同的看法,要我们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尤其痛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
我的父亲丘镇英,生长于农村社会,祖父为状师(即以前乡间之律师)及中医师,常赠医施药,为乡民所敬仰和崇拜,但不幸早逝。祖父遗留给父亲做学费的存款,为叔伯等先行挪用,父亲无奈,只好借债念书。父亲又以救国做学问为己愿,不善理财,母亲常要想法帮忙经营,维持一家的生计。父母结婚才三个多月,就将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卖掉,用来维持生活。
父母结婚两年后,在梅县生大姐,再后两年生二姐。当时父亲在长汀工作,便举家搬往长汀。1943年,父亲大病,由伤寒转痢疾,每日下痢70多次,因为居处无厕所,半夜都由母亲服侍父亲。其时,祖母刚过世不久,父亲分得家产最少,连碗筷都没有,债务却分担最多,母亲亦毫无怨言,以借债为生。
父亲在长汀驿运任总站长,家境转好。不久,抗战胜利,驿运结束,父亲失业,只好到广州谋事。母亲带三位姐姐留住蕉岭,用母亲从前替父亲存下的积蓄过日子,随后便以借债为生。半年间,父亲音信全无,母亲被叔伯妯娌讥笑,他们甚至建议母亲改嫁。幸而,父亲被聘到汕头,在救济总署任职,生活始有好转。此时,煜哥和我先后在汕头出生,外婆和舅舅、阿姨们亦与我们同住,家中十多口人的生计均由父亲一人维持。
1949年,父亲携一家老小,包括外婆、舅舅和阿姨们,一起来到香港,在元朗居住。当时,元朗还是农村,出入很不方便。父亲因没有想到会在香港长住,所以准备不足,经营农场又失败了,从汕头一同前往香港的亲朋亦多,最后连母亲所有的首饰等贵重物品都典当用尽,亲朋方才相继离去,只剩我们一家人和一个从汕头带到香港的养女。
在元朗居住时,父亲前往九龙执教,路途遥远,早出晚归,薪水微薄,实在不足以维持生计,往往早上不知道晚上有没有饭吃。每天早上,母亲除准备好早餐给我们吃,还要赶路前往市场买菜。家贫无力购买饭菜,常常向菜贩赊账,小贩们都尽力帮助母亲,除赊账外,甚至在母亲有急需时还借钱给她用。
每天,母亲从市场回家后,还需要刺绣、穿珠、打毛衣挣些钱,协助父亲维持生计,遇上赶活时,往往通宵达旦。儿女们的衣服也由母亲亲自剪裁。为了儿女们的温暖,母亲常通宵达旦地赶打毛衣给我们穿。小时候,我们不懂母亲的辛苦和慈爱,现在,自己只携带两个儿子就已手忙脚乱,才知母亲勤劳之苦。而母亲除抚养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之外,还要接济其亲戚的生计,可以想见母亲辛劳之深,而她却从无怨言。
母亲除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外,尚英明果断,对自己的亲戚或朋友,都先替对方着想,绝不吝啬,不叫别人吃亏。虽然情况极度艰苦,母亲亦常常救济比我们更穷苦的亲戚朋友,甚至对不相识的人,她也常常慷慨相助。所以母亲常常得到朋友的爱戴和帮助,连市场上的小贩或是泥水匠都乐意与母亲做朋友。
母亲在汕头时领养的养女妹妮姊,在家里很能干,母亲对她亦很好。当时,虽然家中急需用人,但妹妮姊到了婚嫁年龄,母亲亦能先为她的前途着想,为她物色合适的配偶,替她安排婚事。妹妮姊结婚时,父母都很高兴。
由于母亲为人处世,处处先替别人着想,儿女长大后,对人稍有逾越的地方,母亲即加规劝。母亲临终前,还告诫儿孙,不可为非作歹,有辱丘家祖宗。在其病得最痛苦时,口不能言,尚用笔写字,嘱咐我和栋弟二人互相合作,并说,丘家子孙都要好好合作,才对得起母亲。
在元朗居住时,琪妹和栋弟相继出生。我们曾两次搬家,姐姐、哥哥和我相继入学,生活负担加重,家境日益艰难。然而,母亲依旧持家教子,不出怨言,使父亲出外做事无后顾之忧,儿女们亦高高兴兴。虽然衣食不足,但在母亲的慈爱庇荫之下,却毫不觉苦。
我们小时候有病或需要衣物,母亲往往整夜不睡,为我们打点一切。多年以来,母亲每天早上没到六点就起床做家务,直到深夜才睡,所以父亲常说,我们儿女若读书不成,实无以报答母亲。
父亲去世将近30年了。小时候,父亲是严父,亦是慈父,母亲却一直都是慈母,疼爱我们之心溢于言表。我们做儿女的,一直以为母亲爱我们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母亲去世了,我们才知道珍惜这份母爱,但已经太迟了。
1954年,父亲任教于崇基书院,因交通不便,举家自元朗迁居沙田。当时,珂妹出生,诸兄弟姐妹都要上学,父亲的薪金微薄,家中极穷困。可是,我们兄弟姐妹却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我们有事都会找母亲。大家都知道有困难的话,母亲总会替我们解决。
1955年,我们家从排头村迁往下禾輋龙凤台。那里环境优美,父亲和我们都很高兴。父亲和母亲待人以诚、和睦谦厚,所以和邻居们相处得都很好。
1955年,因生计困难,父亲送瑚姐到澳门友人办的学校做寄宿生,(瑚姐)竟染上了恶疾。母亲不但要照顾家人,还要照顾病中的瑚姐。为了给她治病,母亲到处奔走,瑚姐最终不幸不治早逝。父母都非常伤心,这是家中第一次不幸事件。
瑚姐去世后,家中尚有七兄弟姐妹需要抚养,瑚姐之丧事又用去一笔钱,我们兄弟姐妹的教育费便成为大问题。当时,除父亲兼教三间书院外,母亲还要做手工帮补家计。父亲以教育子女为重,虽然困苦,但仍坚持供所有子女念书。大姐当时念英文中学,至初四时,因有很多同学前往英国念护士课程,她也渴望前往英国进修。当时,我家虽然在赤贫之下,父母还是为大姐去英国读书到处张罗经费。大姐念完初四,即远涉重洋前往英国攻读。随后,父亲去世,母亲早年守寡,大姐无法在旁照顾。然而,母亲丝毫不责怪大姐。在父亲逝世时,她怕大姐伤心,影响学业,便不把父亲逝世的噩耗告知大姐,处处为大姐着想。大姐婚后,由于她丈夫的大哥早逝,一门孤寡独靠其丈夫一人维持,因此,大姐婚后从未寄过分文给家中。那时,家中极度艰难,母亲不仅不责怪大姐,反而写信安慰大姐说,我们家中虽然很穷困,但我尚有其他子女在,不像你婆婆只有你丈夫一人照顾。母亲反复嘱咐大姐放心,悉心照顾婆家。凡此种种,都可以照见母亲博大的慈爱之心。
1963年初,父亲积劳成疾,加上心境不好,到6月9日竟然不治逝世。父亲生病时已经失业,需要以借债为生,母亲为此常受屈辱。我们当时年纪虽小,但可以体会到母亲之焦虑,只是不能替母亲分忧。然而,人情冷暖,此时一一可见,很多以前曾得到父亲大力帮助的亲朋,在我们极困难的时候竟然冷眼相看。为了医治父亲的病,母亲想尽了办法,到处哀求别人帮忙。母亲本是一个注重尊严的人,如果仅仅为了自己,她是绝不会去乞求的。可是,为了父亲,她却忍辱负重,连尊严亦不顾。父亲刚去世,母亲悲痛欲绝。父亲因为没有想到他自己会这么快过世,一切后事都没有准备,幸亏得到父亲的朋友和学生们的帮助,母亲才得以将父亲的丧事办理得得体和庄严。
全家福,外祖母也一起合照。二姊成瑚于当年悲剧过世(1962年)
当时,我们有六个兄弟姐妹在香港。母亲除了心情不好,还要立即面对一大串经济问题。父亲死时未留分文,连房租都没有着落,儿女的学费更是一个大难题。母亲当时43岁,自己又营养不良,常患贫血症。现在想来,实在佩服母亲的毅力和坚强。
母亲本来可以依靠她抚养长大的弟弟来维持生活,但他建议小孩子不用念书,去养鸭子,母亲对此意见毫不考虑,坚持要供我们继续读书,母亲的决断令我深受鼓舞。我后来不畏强权,建立自己的信心,也是受母亲的影响和熏陶。
母亲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看到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她不单要我们成长,还要我们有成就,不单要我们有成就,还要我们在历史上留名。我们当时年纪小,虽然为父亲早逝而伤心,但从未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更不晓得是因为母亲的极力张罗,才减轻了我们的重负。在父亲的朋友和学生的帮助下,我们才有机会继续读书。连学校的老师都惊讶,我们在父亲去世后,还有能力继续读书。
我们可以从母亲的言行中,从母亲的眼色中,知道她要我们做大事业。母亲对我们的信心,对我们的期望,使我们放心向前。母亲不单勉励我们念书,还常常担心我们营养不足,每当我们念书到深夜时,她就会炖牛肉汁、炖猪脑或炖猪肝,使我们精神为之一振。母亲的慈爱就是我们的精神支柱。而我们不懂事,有时还惹她不高兴。有一次,她偷偷地哭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追悔莫及,从前我们是多么不懂得体恤母亲啊!有时,我考试不好,母亲也不责怪,因为她有信心,知道我总会成功的。后来,我在外面做事能够勇往直前,无后顾之忧,都是母亲的功劳。父亲去世不久,瑶姐刚从中学毕业,就出来做事,全家都很辛苦。到了1967年,大哥和我都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家庭渐趋安定。不幸,大哥突然患上脑癌,母亲又为大哥的病东奔西跑,为了办事方便,我们又举家搬往九龙。那时,大哥的病略有好转,我亦前往美国留学,母亲很是高兴,她总算看到了儿子慢慢成长。然后,我在美国做事,母亲更是高兴,来信要我早日结婚,处处为我打算。我结婚时,母亲还远涉重洋,特地来到美国参加我的婚礼,大家都很高兴。
由于母亲的悉心照顾和循循善诱,弟弟和妹妹们都长大成人,而且很有出息。当时最令母亲担心的是大哥的病情。大哥在1968年开刀后,病情有所好转,但到1979年,病情又突然恶化,我匆忙将大哥接到美国治病。大哥在医院时,我们兄弟需要上班,不能随时探视大哥。母亲虽然英文不好,却不畏艰辛,每天转几轮公共汽车,前往医院陪伴大哥。大哥身体肥胖,母亲服侍极不容易,却仍无微不至地照顾大哥,慈母之爱无处不现。那时,幸好儿女们都长大成人有出息,才稍慰母亲心。
1984年,大哥去世,母亲非常伤心,特为大哥捐钱给医院做奖学金。大哥去世后,母亲因儿女都长大成人,想过过清净的生活,便独自前往加州蒙特利尔市居住。因为无后顾之忧,她生活得比较轻松愉快,加上认识了三五好友,天天欢聚在一起。母亲认为,在蒙特利尔市居住的七年,是她一生中最无挂虑的岁月。
母亲一共有8个儿女,有3个孙子,7个外孙。无论是家孙还是外孙,都很喜欢母亲,对母亲亦很亲切,常在电话中跟母亲聊天,将他们的成绩告诉母亲,或在电话中唱歌给母亲听,或绘画、做手工送给母亲。母亲也抽时间前往各地探访他们,为他们打毛衣,做糕点。因为每个孙儿不仅成绩优秀,而且品格良好,母亲甚觉欣慰。
1990年,母亲因身体不适前往医院检查,发现患上癌症,时常疼痛难忍。虽然如此,母亲待人接物还是与平常无异。她常对瑶姐说,我虽然很痛苦,但常常提醒自己,不可因此乱发脾气。直到逝去前,母亲还称道朋友们对她的友谊。所幸母亲逝世时,除大姐外,儿孙们都在她的身旁,母亲亦很觉欣慰。对中国人来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母亲能活过70岁,亦可算是长寿。然而,她一生中任劳任怨地为丈夫、为儿女、为亲戚、为朋友尽了那么大的责任,晚年也只有七年比较享福的岁月。我们做子女的,不能很好地照顾母亲,早日发现母亲的病,使她能够多享几年清福,深感未尽孝道。
今日儿孙聚首,嘉宾满堂,大家都来同母亲告别,而母亲的睡容又很安详。我想,母亲若能知道大家对她的情谊,心中一定很欣慰。
近几个月来,梦中常常惊醒,数年来与母亲所经历的患难日子,历历在目,使我神伤而泪流满面。当年为了赶功课,睡眠不足,但还要早起上学,母亲叫我起床的声音既温柔又不忍,确实不能忘怀。母亲病重时,想着孙子们,特别做了他们爱吃的年糕。然而,孩子们再也吃不到母亲的年糕了……
安息吧,母亲,孩子们永远怀念你!
本文写于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