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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第一公园
◎阮夕清

阮夕清 1976年生,无锡人,在《收获》《十月》《花城》《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小说获《上海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入选《收获》短篇小说排行榜。

一九九八年,陈国良靠收旧书挣到不少外快,每月八百块钱出头,高过他超市保安岗收入两倍有余。第一批旧书来自永泰毛纺厂。知青陈新民回城后,在毛纺厂工作二十年,从物资科到打包工再到工会,各种缘由一言难尽。厂倒闭时,车辆、设备、生产线和旧电梯早被破产办作为优质资产预处理,办公桌椅、铁皮更衣柜也由厂办安排妥当。几千本旧书、旧杂志工会准备当废纸卖,估摸能值三五百块钱。正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厂之将破,也会淌出特别的人情味,最后一次内部安置会议,厂长心血来潮,提议由陈新民处理旧书,他动情强调,老陈四次分房都没轮到!班子一致通过。陈新民借辆三轮车,和儿子陈国良一起,来回八趟,总算把书全拉回家里。旧书堆进客厅、走廊、房间、厨房,垒到两米高,一起身一转头,碰手碰脚的,一家三口穿行在刚挖好的“壕沟”中,多了点被围拢的安全感。毛纺厂图书室旧书大致分以下几类:武侠言情、中外文学、科普读物、社会科学、家庭实用(包括电器维修、美食、穴位按摩、养花窍门等等),还有各种文学期刊、地摊杂志和连环画。这些大概是国有工厂图书室标配。连环画四本钉一起,硬壳牛皮纸做封面封底,抓手中掂掂——沉,让人起念远掷或砸点什么。后来,亲戚介绍陈新民去银行看门兼保洁,白天保洁,晚上值班,二十四小时那种。这批书往何处去就成了陈国良一个人的使命。

无锡传统旧书集市在南禅寺。这个传统形成时间不长,之前零星来往几个旧书摊,近年大批工厂图书室旧书流出,半年多了六十几个摊位,初具规模。陈国良来过几次南禅寺,很快发现弊端——每天要付七块钱摊位管理费;书类重合度高,买书人来回比价,屡次造成摊主间冲突。他考虑两天,换了地方,书摊挪到无锡师范、江南大学门口。此举收到奇效,不仅文学、社科类老版书溢价,他还接到“淘书”任务,老师学生套书缺单册,须找特定出版社。他一知半解,拍胸脯答应,抽时间到南禅寺转转,中华、上古乱问一气,帮他们凑成几单。在学校门口设摊,那些秋光照亮的明眸、肩窝和裙摆,使他低首,并为之心旌摇荡。他尝试给多次购书的一两个女师范生写信,意料之中没得到回信,她们却不再光顾,陈国良并不失落。他常去设摊的另一个地方是城中公园,无他,图近。城中公园与他工作的超市的停车场一墙之隔,中班,下午两点半到岗,他可以在公园守到两点一刻起身。

陈国良摊位摆在假山边上,身后同庚厅推出“迎中秋·外星人尸体展”,门票五角,儿童一米四以下半价,游客逛完展意犹未尽,会顺手翻翻书报。区别于学校门口,城中公园好卖的是武侠言情、连环画及封面生猛的书,比如雪米莉系列、西村寿行系列、法制与人性丛书等。那些混迹公园的人跟陈国良自来熟,习惯借一本,翻个半天再还给他。借书人多时,陈国良眼观八方,一方面是担心书,毕竟一个人也不认识;另一方面,前后左右的树荫下,十来个人手捧着书,画肖像的、卖假古董的、等舞搭子的、酒店门童……这些人在做同一件事情的姿势接近,似乎因他举行着一种宗教仪式,人流露着植物的平静,而树具备了人的神情。他挺沉溺这种感觉。

摆象棋残局的铅桶借得最勤,他阅读量大,一天六本《故事会》。了解旧书可议价卖钱,铅桶灵感乍现,翻箱倒柜找出一沓旧杂志(裹在父亲的寿裤里),带给陈国良估价。铅桶带来陈国良短暂卖旧书生涯的第一次惊喜:三十本《良友》、二十五本《东方》。民国旧杂志,陈国良认为要比《故事会》《人之初》值钱些,他以两块钱一本收进,再以十块钱一本(开价二十块钱)卖给江南大学一老教授,一来一去,净挣四百四十块钱。

第二次惊喜想象空间更大,汤团告诉陈国良,他堂哥有关系,可以论斤收通江模具厂旧书。通模厂是一九四九年后机械局第一批千人大厂,可想而知其图书室规模。汤团请病假十年了,职业千变万化,最近批发了一堆厨具厂积压的信息锅在卖,号称严新给开过光。汤团的确有个堂哥,他堂哥的确认识通模厂一个门卫,至于图书室那批旧书,半年前工会内部便处理了。一圈打听、交流下来,陈国良“红南京”发掉两包,他不明白汤团为何夸大其词,就为了他答应请的那顿饭,为了宫保鸡丁、韭菜百叶和糖醋带鱼?一路上,汤团表演着长袖善舞,他跑前跑后,替陈国良懊恼,责怪陈国良没提前半年认识自己。

第二次惊喜并未实现,人情却欠下,陈国良在超市地下一层美食广场请汤团,同时喊上汤团堂哥、铅桶,铅桶自作主张带来朋友野种。野种人如其名,四季不分,九月天套件圆领棉背心,他挨陈国良坐,身上草莽之味冲鼻。陈国良憋会儿气,轻吸缓出着慢慢适应。陈国良见过野种几次,知道他卖蝈蝈、黄蛉为生,经年游走在公园与中山路各商场门口。铅桶介绍,野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进去过。大家未免追问,他自称跟厂长女儿自由恋爱,女孩南大研究生,学古典文学,厂长反对他们交往,花钱请美国中央情报局设计圈套,栽赃他抽鸦片贩鸦片。鸦片,陈国良第一次听到是在《大侠霍元甲》里,当时他六岁;中央情报局呢,这个大洋彼岸的机关何时在记忆里出现的?汤团反复问野种与南大研究生恋爱的细节,他风轻云淡,点到为止。大家其乐融融地敬酒,陈国良回过神,面对几只伸到面前的纸杯,举杯相迎,杯软,不堪一握,没法真的碰,轻触即放。这杯让他想起纸马、纸人、纸房,不像给活人用的,胸口便弥漫起无边的荒凉。桌上,他其实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不仅喊不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连外号都存疑,比如野种,铅桶又喊他野鸡,几杯酒后,又喊他野人,反正他都答应;比如汤团堂哥,汤团只喊他三哥,自己随汤团喊三哥,可通模厂的人却称呼他老四。此刻,他坐在熟悉的一无所知之中,不过,这无关他们,他坐在任何人群里都是这种感受:当你觉得熟悉,总有一句话或一个表情恰到好处地提醒你,保持好分寸;当你觉得应该远离,又有一种习惯甚至依赖,把你适当拉回。

汤团谈到火车站抢劫团伙,那帮人用的是《三侠五义》里的蒙汗药,秘传千年,药性猛,起效快,借口问路,手帕往旅客脸旁甩甩,三种味道,痱子粉味、橘子水味、宝塔糖味,谁闻到谁就魂飞魄散,这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命令你脱裤子,你就脱裤子。

什么蒙汗药,那叫“听话水”,《江南晚报》发过新闻的。看一桌人听得认真,铅桶嗤之以鼻,就说,你这案子不算什么,又没出人命,最近两年的敲头党你们都知道的,团结新村发生过两次,盘山公路发生过一次,通扬新村发生过一次。跟在你后面走,等到周围没人,奶嘴榔头朝后脑勺一敲,脑浆溅到三尺远,你们知道这些事情是谁做的吗?说得开心,他起身,对着空气抡拳几下,面露凶色,好像正砸着某人的脑袋。

咦,你记得这么清楚,连溅到三尺远都知道,你带卷尺到现场量的?汤团气恼话头被打断,还以颜色。

汤团堂哥敲敲桌子,你别捣乱,让铅桶讲下去。

陈国良一九九五年入职第一百货,做保安,一九九六年被调到一百集团旗下好买得超市,还是做保安。领导看他年轻,排他夜班居多。某日打烊,巡岗结束,保安们枯坐值班室,红外报警器长鸣,显示六楼“儿童世界”有人出没。之前被野猫多次触发警报,队长又研究体彩到关键节点,懒得起身,吩咐陈国良带队。他们胡乱转了圈,没发现异常。对讲机里队长提醒报警器还在叫,位置显示为儿童食品区。他们呈横线推进,陈国良一不留神走快,后面几人已缩至身后,退无可退,他只好硬起头皮开路。他拱进奶粉货架后侧,一虬臂壮汉直举榔头,满眼惊惧地盯着他。壮汉高他一头,哪怕平举,榔头仍抵近他眉心,陈国良膝盖忽软,闪念间,索性豁出去,手搭向榔头,装作无所谓地说,怎么啦兄弟?多大点事啊,不会还要敲我头吧!幸好,就跟事先排练过的,壮汉没再反抗,配合地让他取掉榔头。同事呼来所有值班人员,十来个人围住壮汉。壮汉跟着队长指令,松掉皮带,双手抱头蹲地。被反绑手腕时,壮汉又站起来。队长往后一跳,橡皮棍指向他,怎么,要动手?那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壮汉重新蹲地,任他们乱绑。担心绑得不牢,队长加根包扎绳,再以鞋带收紧两根拇指,直至壮汉龇牙喊疼,系死扣,如此算保险。我去你妈的!队长气喘吁吁,一棍猛抽在壮汉脸上。壮汉姓陈,本地马山人,二进宫,都是盗窃。陈国良记得他,原因一,姓陈;原因二,两人无比虚弱时的默契。

铅桶胡言乱语敲头党凶手是本地人,论证了半小时,汤团说是山东人,野种猜是德国人,这些充满悬念的分析陈国良并没听进去。如上所述,早在两年前,他眼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嫌疑人的大致形象了。

超市同事们大多知道陈国良倒腾旧书的事,这外快听上去就像出租押车、装空调热水器、经营放心早餐车,自带鸡零狗碎的寒酸意味,无从羡慕,多施以宽容。更衣柜窄,他把装着书的蛇皮袋寄放在变电站,值班电工随便看,企管科科长拿走过一套《冰心艳尼》;队长借走几本《飞碟探索》,他带给陈国良几本《看图说话》和《小朋友》以示公平。计财部李出纳抱来两袋课本和练习册,请他报价。陈国良告诉她这些自己不收,得去废品回收站。对方说懒得去,让他论斤算,陈国良抱抱两袋书,分量挺重,一捧积尘扑面而来,霉陈味里他半天没回过神。李出纳说,重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陈国良“嗯”了声表示同意。他掏出五块钱,的确完成了某种交易,他由一个收旧书的变成一个收废品的,但真要讲明白两者的区别,他也理不清楚。

美食广场请客后,连续下雨,陈国良近一周没出摊,他轮到固定岗,除了吃饭出恭,每天要值守后门九个小时。他多次想到师范校门、城中公园,那些女生和铅桶、汤团、野种,他更情愿只想到那些女生,屏蔽后者,可无法做到。这些人作为人群,总是整体闪回。啪!运输工不时用出门证怒拍值班台,好像这张木头台子会疼,接受他们的不满。他拿起章,砰地一敲,同样表达出此刻的心情,面对人群继续发呆,人群在雨声中渐渐膨胀。对讲机吱啦啦响起,科长让他去办公室一趟,动作要快。科长的声音经小喇叭压缩,具有更集中的逼迫感,陈国良和对班交接,快步进入卖场。保卫科办公室门半开,他的职高同学宋小东靠墙立正,队长和两个同事分站三角,形成合围之势。科长站在办公桌后,指着宋小东训话:年纪轻,不学好,不要以为是小事,你换“严打”时试试。宋小东胸口挂两只球鞋,他牛仔裤耷拉到胯部,脚上两只皮鞋被鞋带拴牢,像是戴上了一副细细的脚镣。宋小东抬头与陈国良对视,面孔瘦黄,眼珠也是暗黄的,客气地对他和科长点头,不忘微笑,丝毫没有因被同学撞见而不堪的尴尬。

看到充当刑具的新鞋和办公桌上撒开的几个洗头膏、巧克力,陈国良猜到发生了什么。至于旁边的身份证、一团零票和一包“良友”,应该是从宋小东裤兜里翻出的。如他所料,巡岗保安发现宋小东偷鞋子,偷日化用品,一路默默跟到他出门抓现行。后者全程配合,做笔录挨体罚,没什么讨价还价的。最后队长要求他以鞋价两倍罚款,宋小东没办法,这才提分配到第一百货的同学,前面几个,要么查无此人,要么离职,总算陈国良还在。职高专业五花八门,应时运而生,蔬菜班、糖烟酒班、百货班、五金班、化工班、酒店班、交电班、会计班,对应商业局辖下的各个公司劳动力需求。宋小东职三时从化工班换到陈国良所在的百货班,没几天被分配去各自单位,毕业三年,从无交往。宋小东竟然记得陈国良被分配在第一百货,足以证明他是有心人,相比之下,陈国良就完全想不起宋小东的单位。宋小东没让陈国良为难,主动提出可以按原价缴纳罚款,身份证押超市,回头拿钱来赎。科长再次强调看陈国良面子才放他一马。陈国良发一轮烟,谢过他们,承诺下次请客,然后替宋小东摘掉球鞋,再解鞋带。他蹲着时重心不稳,身体晃了晃,鞋带打成几个死结,他需要依次解开。让他极不好受的是,这站位、动作里蕴含一种奇怪的亲密意味,他为此付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宋小东提裤、接过皮带束紧,保持客气的笑,等陈国良又发完一轮烟,两人一起出门。宋小东拍拍陈国良的肩说,兄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饭点刚过,地下美食广场没几个人,陈国良给宋小东点了碗咸泡饭,加个荷包蛋。厨师在角落剁肉,美食广场四处回荡急迫的斧钺剁砍声。宋小东连打几个饱嗝,用袖管胡乱撸嘴,百分之九十接近同学宋小东了。

宋小东主动解答了陈国良的疑虑,几句说完沦落的经过。与班里大多数同学服从分配不同,他毕业后自谋职业,去父亲上班的服装公司做出纳(父亲与老板旧识,在公司做包车司机)。半年后舞厅认识的朋友带他赚外快,做“亿年”钻石营销,刚开始做得不错,在亲戚、邻居中发展了几个会员。为尽快达到白银级(发展二十个会员,每月返利三千块钱,再加钻戒回购,两年后投资可翻倍),他挪用两笔公司货款,想打个时间差,等半年,返利加外面朋友凑些再还。接下的事顺理成章,传销公司跑路,为免他牢狱之灾,父亲抵掉夏利车还清公司债务,没脸再待在公司,跟着别人跑黑车。亲戚邻居的钱不仅仅是亲戚邻居的钱,如他一样,他们也发展了下线,下线又发展了下线,这笔账累计算他头上,再溯源到他朋友头上。多方打听得知那家伙藏身盐城,他搜寻三个月,后来又跟着不同消息源去了宿迁、枣庄、开封、大连、沈阳、呼和浩特,挖地三尺,没把他挖出来。打开地图,遥远的西沙群岛,两掌之隔的秦岭山脉,不知其藏身何处。九月回无锡休整,准备年底再去找人,这次听说那家伙现身广州。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宋小东白天就在外面晃荡,晚上偶尔回家,大多数时候住火车站旁的周山浜旅馆(无锡著名的五元旅馆,二〇一八年拆除)。

类似的故事陈国良好像在哪儿读到过,《知音》《婚姻与家庭》《青年一代》之类,带有警世意义,主人公最后大多自杀,部分妻离子散,很少涅槃重生。如果起个标题,应该是“覆亡!被传销吞噬的人生”。陈国良愿意相信他百分之二十——至少眼前的潦倒是真的。两人聊起其他同学,陈国良和同学来往不多,几个略有耳闻——家里托关系,两个进银行工作,一个进派出所工作,都是金饭碗。进派出所工作的通过警校进修,已拿到大专文凭。宋小东有一句没一句听陈国良说话,眼神飘移不定,看得出,他对同学的近况其实不感兴趣。两人都觉察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他们好像延长了某次街头相遇的点头示意,只愿对方尽快走远,从此不要再见。陈国良准备再敷衍几句,他拿定主意,先掏二十块钱,以免宋小东说出令他为难的数字。

这几天雨落得心烦,你最近在哪里鬼混,游戏厅吗?陈国良问。

宋小东侧身张望陈国良身后,手扶电梯送下几个人,答道,去总台存包(超市总台在地下一层),我去游戏厅干吗?我上学时就不喜欢打游戏,屏幕闪得眼睛疼。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城中公园。

陈国良手插裤袋,凭指感分离两张十元币,单独捏住,此时又松开。他说,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城中公园,怎么可能?因为质问,他的声音陡然升高。

宋小东奇怪他的反应,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城中公园?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月你一直在城中公园!

是啊,怎么了?

两个人又把十秒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陈国良的笑意洞悉一切,嘿嘿,兄弟,你在吹牛皮,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可能在城中公园,因为这两个月我也在城中公园。这次轮到宋小东惊讶了,不可能,要是你在城中公园,我怎么会没碰到你!陈国良抬抬屁股,让后背靠得更熨帖,你先别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要是你在城中公园,我怎么会一次都没碰到你。宋小东直视陈国良,确定对方不是开玩笑,恍然大悟想到什么,拿起筷子敲了下汤碗提醒他,你肯定搞错了,我说的城中公园是你单位边上的那个公园,门口有座石牌坊的。陈国良反问,难道无锡还有第二个城中公园?

两个职高同学,一个上午还在犯愁连续几个雨天无法出摊,一个刚填饱肚子——饱腹淡化了之前在保安办公室遭遇的羞辱,耻感还在,只是并不够形成难过。现在有一致的新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暂时看起来比其他问题都重要,听上去很有哲学意味,他们都在强调自己于某个地方的存在,矛盾是按照他们的说法,一个人的存在只能以另一个人的不存在作为前提,两个只能存在一个——一个真实,另一个就虚假了;如果一个可以看到,另一个就看不到了。

陈国良想到一个可以戳穿他吹牛皮的角度,你认识铅桶吗?

当然认识,摆残局的,他象棋水平不错,只比我差点,上个月输给我两次。

他摆残局输给你?

残局都是套路,他永远赢。我们正常下棋,赌烟,明白吧,正常下棋他输给我。

那铅桶有个好朋友叫什么来着?

你别套我话,铅桶哪有什么好朋友,都是一起瞎混的。最近混在一起的那个叫野种,脑子有问题,进过三次精神病院。

小东,你对野种挺了解的嘛。

我也不想了解,没办法,城中公园的人都熟悉他。

那你平时主要在城中公园哪里,前门、后门,还是崇安寺副食品商场那个门?

我还能在哪儿,后门口跟退休工人吹吹牛。你别只顾审我,我也审审你,你主要混在公园哪里?

我摆了个旧书摊头,靠近假山那边的同庚厅,这几天落雨停了,之前每个礼拜起码有两天在的。

宋小东如棋局陷入长考,揉揉太阳穴若有所思,语速也变缓了,铅桶手头的《故事会》从你那里拿的吧,你可能没注意,我去你摊头翻过两次书的。陈国良没再反驳,当时我应该在整理书,没太留意客人。他明显气短,开始从自己身上找失之交臂的证明。毫无疑问,他说的是真的,宋小东说的基本也是真的,那么去掉平行世界、多重宇宙之类的假想,只有一个概率极低的可能性,最近他们的确都活动在城中公园,却因为种种巧合从未遇到。今天的遇到是巧合,之前的没遇到也是巧合,一次次视而不见,成为彼此的盲区。

国良,我再说一件事,你肯定更不信了。

没关系,你说说看。

宋小东还是犹豫,似乎担心说出来,会破坏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的同存。他说,本来我就要来找你的。

你怎么把话又说回去了?关于谁在城中公园的讨论过后,一不留神,陈国良和宋小东恢复成同学状态的交流,问答之间变得自然了。我们别说这种客套话,今天我正好上班,你是没办法才报我名字的;如果我没上班,你找其他人捞你也一样,你在第一百货又不止我一个同学。

不不,兄弟,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宋小东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你说巧不巧,我这两天就在打听那个卖旧书的人,有个事情要找他,这么一来,等于是找你啊!

铅桶、汤团果然和宋小东认识。他们知道陈国良和宋小东的同学关系后,表现平常,没为那种极具偶然性的错过讨论一番。也许,在他们的认知中,陈国良和宋小东本就应该熟悉,都是混在城中公园的一伙,而这种关系正是他们所有人的关系。对于一些人,这种关系几乎可以消解世界上一切关系,上下级、亲戚、师生、夫妻。混在一起,肯定比所谓同学关系更为平等,也更能被他们理解。铅桶证实前两天宋小东的确打听过卖旧书的人,正好下雨,陈国良没出摊。宋小东找他的事和汤团的类似,可陈国良现在变得谨慎,他不想再白搭时间或糊里糊涂欠下人情,又磨蹭了两天,被宋小东催得难以推托,才松口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看。

宋小东在周山浜旅馆长住,留意到前台几架连环画,那种专门用来摆连环画书摊的薄板书架——仅一指深,拉根绳固定书本,展示封面。看得出老板娘张金萍并不在意,拖完地的拖把斜倚书架,任脏水滴答封面。他问张金萍,因为无所谓,张金萍实言相告,连环画是住客老安庆的,前年回家一次,自此消失。他没什么家当,书和被褥带来带去不方便,走前留给张金萍保管。考虑到老安庆年过八十岁,患重度糖尿病和心脏病,估计不会出现了。她身兼老板娘、服务员、前台、清洁工,哪有空去管他的连环画,中间到底被住客顺走多少,她也搞不清楚。宋小东目测有三百本左右,提议由他找个人收了,换到钱两个人平分,张金萍自然答应。

陈国良需要盘算清楚,毕竟才领教过汤团的热情。他先泼宋小东冷水,连环画收藏最讲究品相,像这种用来摆租书摊的,品相最差,不值几个钱。宋小东也不急,说,你看了再给结论,实在不行,回头我带她去城中公园摆摊处理。旅馆大堂和普通人家客厅相近,老式排窗光照不好,吊一盏昏灯照明。充当前台的长条桌后,果然有几架连环画,还竖着一大丛垂头丧气的卡通气球,一只猪头气没漏完,脸顶天花板旋转。一个烫大波浪的窄脸妇女,五十岁以上,化浓妆,侧靠长桌嗑瓜子,抬抬鼻子,算是对他们打招呼。宋小东递支烟给她,上次说的事,人我帮你找到了。张金萍作势推开地接过烟,今天抽多了,嗓子疼,我什么时候要你找人的?类似的对话陈国良熟悉,两周前的一天集中遇到了几次。他眉头紧皱,汤团为了一顿饭,宋小东为了什么?为了增进同学友谊,方便以后借钱吗?正想转身,看到眼前货真价实几架连环画,他便有所迟疑。怎么回事,你自己说要处理这批垃圾的,三五天前说的,怎么就老年痴呆了!宋小东丝毫不客气。张金萍完全掉过头,长视宋小东后,回忆起什么似的咯咯痴笑,自责地一拍额头说,这个小伙子是你带过来收书的吧?抱歉抱歉。她掀开搁板,热情地招呼他们快进来,又从哪里找来块布头,抽几本书,笼统地掸了掸灰,甩到他们面前,桌上很快垒起一堆。十几本《三国演义》,陈国良翻到页底:一九五八年三印的。《锻炼》《魔杖》《西厢记》《牧猪人》《晴雯》《昆虫世界》《猎人村》……品相差,封面封底破损,脱线,不过都是老连环画。交易过程很快,五分钟。总共两百六十三本,张金凤开价一块钱一本,书架白送,陈国良假装嫌贵,讨价还价几句,最后经宋小东斡旋,一百块钱成交。她挺满意,非要留晚饭,说你们别嫌啊,中午喝剩下的鸡汤,给你们煮面,鲜得很。他们谢过好意,书塞满两个购物袋,宋小东将购物袋系牢把手,拍拍陈国良的背,有点合作愉快的意思。陈国良掏出十块钱,坦白告诉他,自己是新手,这批书并不清楚能挣多少,先给点心意,等明天出掉后再一起吃饭。宋小东没跟他客气。陈国良为之前的猜疑心生歉意,又说,我们隔壁饭店的停车场还在招保安,你得空去看看。身后张金萍大声嚷嚷,催促宋小东帮忙劈书架,他答应着往回走,想起什么,说明天不要你请我,我来请你。声音很响,是不容反驳的态度。虽是下午,张金萍的呼唤、宋小东进门的背影,形成了家庭特有的黄昏氛围,好像两人相濡以沫已久,陈国良感受到了一种疲乏的暖意。说实话,陈国良眼下还眩晕于那猝不及防的相遇中,原本点头之交,应付几句,从此路人,没想到应付过后,两人竟有了牵扯。以这两天为例,宋小东频繁出现在他身边,可之前呢?城中公园这么点地方,走来走去,竟然没遇到。

有“亿年”营销的经历铺垫,比起陈国良,宋小东同城中公园的人群相处得更融洽,也拥有更多的信息渠道。旅馆收书仅隔一周,宋小东跟教退休大妈跳舞的甲鱼攀谈,听他讲朋友开司米用蚂蚁搬家的方式,从上班的印刷厂往家里搬了几百本武侠书。一个七九式单间,老婆嫌占地方,为此夫妻俩天天吵架。陈国良拎了一袋苹果和甲鱼、宋小东同去。几排筒子楼摊开在秋夜深处,不知哪一户人家,惊天动地“哧啦”一声,菜入油锅,吓了陈国良一跳。甲鱼敲门,讲清楚来意,开司米老婆一边骂开司米,一边赶紧让座倒水。他们家的书挨墙堆,紧靠煤气灶,更多的堆在碗橱顶、电视柜顶和五斗橱顶,到处摇摇欲坠,给日子增加了悬而未决的紧张。大概是怪甲鱼多管闲事,开司米自顾自沉脸抽烟,也没管他们。甲鱼说,这么多书你准备堆在家里生虫子,还是生炉子?我做主,你们全部拿走,家里一本都不留,开司米老婆拍桌而起。气氛有点尴尬,陈国良不知怎么接话,看看宋小东。宋小东咳嗽两声,问开司米在哪儿上班的。

大王基印刷厂。

印刷行当我朋友不少,眼眼、卫东、塔哥、梅干,最近厂效益不好,他们几个都出来自己做了。

我听说过梅干,有本事的人,谁高兴待在厂里?出去做要有本钱。

宋小东朗声一笑,递烟给开司米,回头我介绍你认识,反正都是朋友,你们又是一个行当的,说不定可以合作。开司米挡开,我手里有。宋小东轻放桌上。开司米半责怪地对老婆说,你急个屁,这些书我早晚会卖的,不然我弄回家干吗,放两年多卖几个钱不好吗?你们开个价吧。

陈国良遇到了新情况,几百本书多为重复。他粗略算算,差不多三十套《魔刀风情》、五十套《东方第一魔》、三十套《疯僧狂娃》、四十套《血刀震九州》……这些假书别说在江大、师范门口卖不出去,拿到城中公园同样没人要,转批南禅寺是唯一出路。陈国良开价八角一本。开司米不同意,一定要按标价四块钱卖——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书很俏的,《魔刀风情》卖到三十块钱一套了,上海人都跑到我们厂里批发,以后还会涨。陈国良吃惊他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张嘴愣在那儿。宋小东说现在下岗潮,找工作都来不及,谁还会看书,到明年当废纸都卖不出去。开司米只咬定这些书紧俏,翻来覆去说上海人、深圳人都跑到他们厂里批发。双方僵持不下。开司米老婆拍板,一块五一本,总共五百七十本,八百五十五块钱,要就要,不要滚!

第二天晚上,陈国良雇三轮车拖书,踩三轮的管运不管搬,他请宋小东、铅桶和甲鱼帮忙,开司米夫妇也搭了把手。楼道无灯,涌动香烛元宝的味道,不知哪户人家在祭拜。他们捧着书从三楼探到底楼,行至路灯灰光下,仿佛从地底升出,陈国良竟心生重见天日的庆幸。他看着他们一次次重见天日,有条不紊地往三轮车上摆书垒书,身影安静。宋小东和开司米老婆细语低声,不时传出轻笑,像真的在做一件和知识、文化有关系的事。他们笑一阵,陈国良就瞥一眼开司米,还好,开司米偶尔也会插两句,有种同学间共同讨论的意味。书暂存到周山浜旅馆过道。张金萍之前答应过宋小东,此刻吃惊书多,态度变得阴阳怪气。宋小东讲些最近的新闻,偷情杀人、厕所抢劫,一惊一乍,总算把她逗开心。这批书陈国良得慢慢出手,每套两本,卖五块钱肯定没问题。他先付给宋小东三十块钱,铅桶十块钱,张金萍和甲鱼各一包红南京。

陈国良认真观察过,宋小东真的没有固定收入。他这边帮人搬个旧家具,那边被喊去充人头讨债,隔三岔五掏出块巧克力、能量棒打牙祭,有时还会塞包口香糖给陈国良,不用猜也知道从哪里来的。从种种线索看,他这位同学并不在意眼下的状态,单独交流时,他表现出落魄,言语偶尔苦恼,甚至喃喃过自毁人生的挣扎,这些都能看出他对恢复标准、重入正轨的渴望。实际生活中,他又似乎刻意破坏这种修复。他并不考虑找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更热衷于在城中公园这群人身边。去南禅寺出书的几天,陈国良分身乏术,宋小东替他在城中公园守摊,七八个人围着吹牛,生意反比陈国良守摊时好。

两人近距离相处,也带给陈国良尴尬。不知有意为之还是无所谓,宋小东几次去超市,都主动和他同事打招呼。科长查岗,觉得他面熟,问他分配在哪个单位,父母是做什么的,家住哪个方位,想找出熟悉感的来由。他主动伸手,用力握了握科长的手答:普通单位,父母都是工人,家住南长街附近小弄堂里。陈国良吃惊于他的心理素质,担心等下无法圆场,赶紧给科长递烟,请教假期值班考核的问题。还好科长的好奇心方生方灭,挤出个笑脸,抽手走开。

陈国良提醒过宋小东身份证的事,没这玩意儿怎么去外地,去不成外地怎么追债,得尽快去保卫科交罚款。宋小东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此事关己又不关己,陈国良懒得再问。

他想过与宋小东保持距离,比目前疏远一点,比点头之交再近一些。宋小东的确能帮到他,汤团、野种的业务消息很不靠谱,各种天花乱坠,升级到完全务虚,只为吹牛过个嘴瘾。宋小东介绍一桩成功一桩,开司米之后,又介绍了一个家藏百把本旧杂志吃灰的客户,另一个出让全套中华初版《全唐诗》《太平广记》。难以想象宋小东如何交涉,杂志谈到两毛一本,那两套书陈国良近原价收,转手就在江大门口卖掉。根据利润,陈国良会分他个五十一百,宋小东有则有之,并没表现出嫌多嫌少。两人渐生默契。宋小东透露还在谈一家大厂的图书馆,是他父亲以前徒弟的关系,厂区设备已经卖掉,留些杂物待处理。书当然算杂物,上万册,早就做完折旧,现在等于废纸。他父亲徒弟负责厂区到拍卖前的过渡管理,宋小东找他谈过一次,还没谈拢。陈国良想了解得更具体一些,比如他父亲和前徒弟目前的关系如何,别人凭什么卖他面子,厂名、价格以及书的种类品相。宋小东表示还在谈,等定好后再说。他知道陈国良心急,劝他,你一直把汤团骗你挂在嘴上,我现在说了,万一不成,我不也成汤团了?陈国良被他说得尴尬,便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陈国良从南禅寺兜售回来,近傍晚,开始降温了。淡灰天光遍布公园,摊前围聚三五人,宋小东人却不在。他观前望后,假山、花坛和凉亭,以及更远点的露天舞池,宋小东不在这些地方。陈国良问捧着书打瞌睡的汤团,他迷糊地看了一圈说,宋小东刚才还在的啊。背后谁说了句,可能去厕所了。半小时后,陈国良悻悻然骂两句脏话,掉进厕所也得爬出来了。铅桶凑到他跟前,你别发火,他说不定帮你去收书了。汤团也用和事佬的口气劝他,肯定有什么事才走的,让野种在这里等,我们先到地下美食广场,弄两个小菜,边吃边等。陈国良几脚踢开塑料布上的落叶,低头理书。众人干等了会儿,见他还不说话,汤团手搭他肩,怎么说?手被陈国良一把推掉,什么时候你请我一次!他们这才发现陈国良真的在生气,便嘀咕几句,先后走开。还有半小时闭园,闲人三五成群往大门直行,哗啦哗啦踩响满地脆黄。汤团他们一走,给陈国良带来一种错觉: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都在离自己而去。他弯腰收拾蛇皮袋,凉风吹腰,后背至颈一阵哆嗦,以前还没在秋天哆嗦过呢。

他抬头正好望到宋小东,没等他骂,宋小东隔开几米远就拱手弯腰,你别生气,先听我讲讲原因。他身后是假山、花坛和凉亭,处处落叶翻飞,陈国良像看舞台剧,分不清他是当真道歉还是拿自己开玩笑,抬起蛇皮袋说,你先别演戏,快帮我拉下袋子。蛇皮袋装满了书,起码百八十斤,两人各拽一角,唰唰拖地而行。几个行人止足侧目,想靠近细看又不敢靠近,凭仗最后一点天光,努力判断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两人的外貌与最近的通缉犯可否对上号。

原来是两个下线的下线找到城中公园,摊位处视线宽广,宋小东体内自带雷达,时时扫描周围,警报响起之时,他已远遁。

不过,我年前去广州的计划只能提前了,试最后一次,哪怕逮不到,回来该吃官司该赔钱做个了断。宋小东语气坚决,拿出的旷工理由无可挑剔。陈国良分析给他听,你至少应该跟铅桶他们说一声,对吧?万一城管来了呢,谁来收书摊,这些书怎么办。宋小东继续解释,当时我来不及关照啊,万一照到面,那两个家伙手脚重,我又要吃一顿生活。蛇皮袋撂到自行车后座,宋小东稳住车龙头,两人一推一扶地向前。

对了,我老头子徒弟的那个厂是湖光棉纺厂,知道的吧,四十年老厂,不包括杂志,书大概一万五千册,那家伙一口价七千块钱。我昨日去看过,书还行,原想谈谈价格再和你定,问题是这批书有其他人盯着,对方也在这两天谈。我建议你明天上午就去,带好钱,不行我们拍拍屁股就走;行呢,直接拖走,省得夜长梦多。张金萍那里我说好了,可以做临时仓库。不过这一次,事先说好,不管你挣多少利润,我要分四成。平日无所谓,出门没钱寸步难行,你就当支持我一把,没问题吧?

湖光棉纺厂我当然知道,教育局定点校服单位,后来中外合资,厂合唱团上过中央电视台的。

你听鬼说的,合唱团上的无锡电视台,领唱是厂长姘头,还中外合资,湖棉是无锡第一批倒闭的。

两人走在人民路上,路人脸面模糊不清,经宋小东一通讲述,陈国良原来强烈的抱怨情绪变淡了,继而无所谓了,之前的抱怨好像是隔了很久的往事。经过路灯,两人身影画出等号,指向对面招牌刺眼的电信大楼,走几步,又指向隔壁的交通银行。

陈国良不语。宋小东以为他为难分成,便说,你要是觉得不划算,我三成也可以,行不行?

没事,我们是同学,最近你又帮我介绍生意,只要我确定收,利润给你四成。

现在我说什么都是假的,山高水长,等我混出头来肯定谢你。

面对如此台词化的话语,陈国良又不知如何作答,无论说什么,都有一台摄像机等着他展示,他也被不自觉地带进表演之中。他说你肯定能混出来的,给自己一个证明,证明给那些轻视你的人看。用电视剧里的话,回复电视剧里的话,挺配。

他们吃好早饭出发,出城后,沿太湖公路骑了四十分钟,一路起伏着波光粼粼,沙鸥像一些飘远的白纸。上午八九点钟,蓝天仿佛童年时的天空,什么都没有,只要盯着看,又什么都有,这些久违的注视安抚了陈国良的疲惫。他们沿湖骑过湖光新村,经宋小东指点,拐进湖棉路。野种踩一辆三轮车,铅桶踩一辆三轮车,宋小东挎一个油腻的军布包,带汤团,陈国良骑一辆自行车,一路咣当咣当,阵势浩大。四柱三间牌楼大门,漆水龟裂,水泥柱标语剥落殆尽,俯仰间,仍有凛然高拔之势。六米高的照壁刷有“尚德、务实、和谐、奋进”八个大字,风雨把字涮成灰红色。他们沿厂区通道进去。大门右边,近三十米长的自行车棚,棚顶筛进淡绿光线,掠过班组牌,在棚内晃动着树林的迷蒙。宣传长廊玻璃七零八落(被人泄愤敲的),贴的各类报纸、通知、文件、表彰布告甚至电影海报,大多被淋烂、晒卷,几张放大的会议照片,人脸位置,依序一个又一个烧焦的黑洞,明显是用烟头摁的,那只手很有耐心。陈国良骑得慢,几个人也跟着他慢了。花坛里菊花疯长,杂草漫开,扑克牌碎片撒满石阶,眼前的每处荒凉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水景池里有一只死猫,流光游过墙体、香樟和消防栓,又让这个荒凉充满生机。从门口骑到这儿,陈国良觉得漏了什么,他问宋小东,怎么没看到门卫室?可能觉得陈国良这问题蠢笨,宋小东笑两声说,你觉得还有必要看门吗?把那座牌楼拆回家,还是把那些树挖回去?送给你,你要不要?值班室在办公楼那里。

骑过十几排锯齿顶车间,前面是礼堂、篮球场、三层楼的卫生站和一座六层办公楼。水泥铺地,灌木丛分区,卫生站门口坐落着滑滑梯、卡通摇椅,估计兼过托儿所。四座卡通摇椅坐垫被拆,弹簧朝天直挺,像战斗机的救生弹椅,刚刚送人升天。陈国良没来过这里,可他无比熟悉,这厂区规划和永泰毛纺厂,还有妈妈工作的南长纺织品印花厂类似,区别在于规模。礼堂后面能看到食堂、浴室、招待所等配套建筑。他们在办公楼前停下,一楼办公间的门窗全没了,每个门洞里都堆着建筑垃圾,其余楼层各余一两间锁着,窗户完整,过道也全是杂物。陈国良问,你爸爸徒弟在哪里等?宋小东推车向前几步,往几个门洞里探头探脑,满脸惊愕道,奇怪,碰到鬼了,上个星期明明在这里。他指着 104室,索性高一脚矮一脚在残桌破椅中转了圈,不相信似的,又转了圈,好像这样走走,满室废墟就能复原。他对陈国良解释,我昨天晚上还跟他通过寻呼机定时间的,真是见了鬼了。

陈国良说,图书馆在几楼?就在五楼,问题是我们要先找到他拿钥匙。我想起来了,宋小东锁上自行车,指向那排厂房说,机修车间还有个值班室,他有时会在那里补觉。铅桶看出陈国良的不满,他锁好三轮,催促宋小东: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等,你带我们去机修车间。

汤团自言自语:哪里有自来水?晒得我头昏,早知道带瓶水了。等陈国良锁好车,一行人往车间方向去,天空几声鸟叫,声音被空旷的寂静放大,听上去像人叫,脚步声也像一大群人的脚步声。

宋小东左顾右盼,眯眼辨认墙体铭牌。陈国良本就将信将疑,被他的举动弄得更加烦躁,你爸那个徒弟叫什么名字?说老实话,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我们都喊他毛脚蟹。宋小东说。陈国良对着天空大声喊,毛脚蟹,毛脚蟹!宋小东明白他的想法,也跟着喊,毛脚蟹,毛脚蟹!对毛脚蟹的召唤从四面八方响起,野种嗓门最为凄惨,吴语“蟹”读“哈”,余音拉得长,听着像喊救命。汤团省去了“蟹”,轻声轻气喊毛脚,有亲切,有导诱,如喊小兔乖乖。毛脚蟹迟迟没出来。几座车间门前秋草萋萋,如一幅静物画,只有平面,拥有拒绝人们深入的安静。他们边喊边走,过两座车间,汤团眼尖,这不就是机修车间吗?他看向宋小东求证,是这里吧?他们几人正站在这座车间的阴影中,宋小东点点头,大步往里去。陈国良打量半垮的木门、污黑的雨篷和红墙,找不到他们确定的依据。他跟着他们走入。车间空空荡荡,如一座人与物完全消失的候车大厅,光从天窗斜射,与地面阴影构成三角,一排整齐的立体光柱边缘,尘土也在发光。汤团止步不前,到底是不是这里?铅桶拍拍宋小东肩膀,你确认一下,是这里吧?你们别催我,让我再想想,宋小东竟然一个人走向车间深处,在二十米开外停下,垂头背手,站在那里不动。一目了然的地方,多走二十米能看出不同来,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陈国良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想嘲笑他两句,回头留意到铅桶、汤团、野种,正在集体凝视宋小东,然后又同时看他(从三个方向),却不是惯常的表情,有一种让其他生物集体夺舍了的怪异。

陈国良招招手,吩咐野种:发什么呆,去把他喊过来,哪有这么做事的。每呼必应的野种,此刻却原地不动,也不回话,只木然地望望他。

宋小东慢慢蹲下,单手托腮,头深埋膝前,再扶腰站起,那只包就吊在胸口,又不堪重负般蹲下。在做广播体操吗?他连续轻拍额头,广播体操里没这组动作。做这些动作,他始终背向大家,这些动作让人难以理解,陈国良甚至害怕他忽然转身,像很多恐怖片里的特写镜头——变成怪物。铅桶再次提醒宋小东:到底怎么说?别作怪,是不是这里?我们都在等你决定!陈国良忍住恼火,铅桶这句话狗屁不通,此处是否机修车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由宋小东来决定?宋小东并没转身,他不拍脑袋了,以手为笔,在地面画写什么,画了几个字,闷闷地回道,再等等,我都不急,你们急个屁。

铅桶跑去蹲在他身边,交头接耳几句,宋小东始终摇头,摇了一阵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宣布,算了算了,我估计被毛脚蟹玩了,他根本不在这里,我们别再等了,早点回吧!说完甩开铅桶拽他衣襟的手,径直朝大门走,目光凌空蹈虚,貌似之前也是对着大门外的空气说话,经过陈国良身边时脚步没停,没一句解释,甚至面带讥笑。

陈国良强忍怒火,抬手扫开被宋小东带起的浮灰,吐出口水,说什么图书馆,一万多册书,还毛脚蟹,都是假的吧?你把我们哄过来跑这一圈,陪你秋游!宋小东只当没听见,铅桶仍不死心,跑过来追问,真的不是这里?野种瞥眼陈国良,眼神极为淡漠,仿佛是个历史人物,隔着无尽的岁月长河看他。今天宋小东行为荒唐,其他几人也怪,无论动作、神情、语言,都进行在一种只有他们能理解的表达里,全是暗号,全是口令,而自己因为语言不通,反成了局外人。可愚人节是四月一号,不是今天。他们又回到办公楼前,陈国良深呼吸几下,有了光天化日撑腰,终于开骂:你们他妈的今天都吃错药了,脑子进水了,一帮鸟人!他们平日嘴不饶人,现在任他发火,事先商量好般都不予理会,简直宽宏大量。汤团往宋小东后座一跳,吹声口哨,铅桶按出一串铃响,看情形他们竟然准备走了。妈的,你们等等我,陈国良也去推车。宋小东骑出一段路才刹车,对铅桶他们使个眼色,大家就停在树影里等他。陈国良重新汇入,几人谁也不说话,不声不响地出厂。阳光指着他们的后脑勺,仿佛在瞄准一个个目标。

他们穿过棉纺路,咣当咣当地骑上湖畔公路。快到市区了,汽车、高楼、商场、学校、银行多起来,某种偏离的磁场逐渐恢复正常,汤团和野种恢复说话,谁打八十分厉害,哪里洗头舒服。这是陈国良熟悉的他们。他几次回头看宋小东,目光触到了,宋小东就对他笑笑,仍保持沉默。陈国良骑到铅桶边上,与他并排前行,说放心,今天你们辛苦费照算的。他在讨好什么,为了表示和他们是一个阵营的?铅桶并不领情,说本来就应该算,这么远给你骑过来,没弄到书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宋小东带着汤团拐上岔路,猛踩车轮。等陈国良发现,他们已经骑远,两排羽毛般的水杉小道上,宋小东骑得飞快,衬衫鼓起,最后留给他一个滑翔蓝天的样子。

他去周山浜旅馆找过宋小东——钱货两讫,他疑惑自己为什么去找他,找他干什么。张金萍像看到了老朋友,拉住他的衣袖倒苦水:我相信他,大房间让给他住,帮他买皮带买三角短裤,谁会想到他翻我皮夹子?你碰到帮我问一声,钱不要了,那条项链能不能还回来?话里信息太多,陈国良不敢细问。他大概半个月没在城中公园摆摊了,天气转冷是一个原因;棉纺厂书没收到,却被铅桶紧盯着付了完整的劳务费以及租三轮车的钱,心里憋屈是另一个原因。

轮值日班,他与同事们常去城中公园前门的面馆吃午饭,遇到过一次汤团,高擎小喇叭,蹲在美罗百货门口卖信息锅。野种帮他一起吆喝,“三高”、心脏病、痛风,一戴就好。真有老头问询,野种拎锅罩他脑袋,手指当当弹几下,问老头有没有听到外星人念经。美罗的保安出来轰他们,陈国良穿着工作服,以同道身份沟通,对方并不理会,说最多给五分钟。一大堆锅,来不及寒暄,汤团、野种赶紧理东西。陈国良帮忙一起装盒,问,我那个同学后来碰到没?什么同学,汤团感到莫名其妙。就是宋小东。他啊,半个月没出现,我估计不会再来了。保安虎视眈眈,拿对讲机喊人,又卷袖口。汤团握握陈国良的手说,今天没空,下次见面细说,你请我们到美食广场吃饭。

多种迹象表明,这次宋小东是更大范围地消失了,除了消失于他身边,也消失于张金萍、汤团和野种身边。为什么呢?为棉纺厂之事吹牛,偷张金萍的钱,下线上门?难说。虽然宋小东已经消失,陈国良却有个直觉,他还隐身周围,每分每秒都在,身处失之毫厘的时空缝隙,只待某种力量需要,下一秒两人就可重遇。

汤团来超市等陈国良吃饭,反正陈国良请客,汤团选定美食广场新开的湘妹子。两个人,点了油渣青菜、糖醋猪肝、红椒鱼头和冬瓜排骨汤。菜端上来汁清色艳,汤团眼中一亮,搛了块鱼到碗里:我馋这个鱼头很久了。闷吃了会儿,他问陈国良:你找宋小东,是不是想喊人搞他?我劝你别找了。此话突兀,陈国良感到头大,我不懂你的话,我为什么要搞他?那不好意思,是我多嘴,我以为你知道情况了。你把话说说清楚。汤团舀半碗汤,两勺排骨捞进碗里,尘埃落定般长舒口气,眯眼打量陈国良,咱们是朋友吧?当然。那我不瞒你,但你嘴要紧,别让其他人知道。陈国良学电视剧里的证人举手,我肯定嘴紧。

你知道你运气多好吗?去棉纺厂那天,我们本来是要弄死你的,宋小东出的主意。那个厂偏,把你弄死,找地方直接埋。他和野种动手,他包里有两把刮刀、一把榔头,铅桶和我配合堵门,不让你逃出去就可以。你个子不高,铅桶以前在联防队干过,我们两人拦住你没问题,我们的任务就是拦住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正常点好不好。陈国良拿筷子指指鱼头,你怎么喜欢吃这个,太不划算,又没什么肉。

汤团饶有兴致地注视他。陈国良夹一筷子青菜,嚼起来,真的假的?汤团猜过陈国良会错愕,会惊怒,没想到他挺淡定,更有可能是没反应过来。你猜?汤团咧嘴一笑,满口碎肉,掉下几星,他拈了放嘴里,说,军刺,他往你腰眼里捅,只要一下。

陈国良环顾左右,好像身后有人围观他们的推心置腹。美食广场生意不错,十几个档口满座,来得晚的同事,端盘子找位子,一阵阵油烟里,遇到熟悉的相互打招呼,谁能知道身边谈着生死之事。他迟钝地嚼两嘴,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弄死我有什么好处?谋财害命,还得有财,我身边总共七千块钱,就为这么点,你们怎么分?不划算,摊条人命啊。汤团说,不是七千块钱,是七百万元。

陈国良完全摸不着头脑,哪里来的七百万元?

宋小东计划好的,他拿这七千块钱投一个蚁黄金项目,最快两年可到七百万元。他算我们股份,我有百分之十二,如果成功的话,那是八十万元。

你数字都算不对,百分之十二,是八十四万元。你们真的为这七百万元弄死我?问题是这个钱不存在的啊。

万一成功呢?汤团兀自得意,我们把埋的地方都找好了,宋小东踩的点,厂后面山上。

妈的,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扔湖里去,不更方便?

对对,汤团所见略同地应和,你猜对了,铅桶说扔湖里更好,省得挖,是宋小东说鱼要咬绳的,容易氽出来,最好斩碎了喂鱼,但太费手脚,算了。汤团啃完最后一根排骨,稍显局促地指指汤碗,都是我一个人在吃,汤不错,你弄一碗。

满桌残菜,陈国良没什么胃口,但他还是听汤团的,稳稳盛了碗汤,手臂使力端放桌上。汤团讲事这会儿,不知为何,他身体正变得虚弱,多次腹泻后才有的无力感,拉空肚子,也泄空了精气神。我问个问题啊,陈国良尽力让声音正常,他为什么不动手呢?

宋小东这个十三点,嘴上凶,临到动手又不敢,那就算了。

陈国良记得湖光棉纺厂他们几人的异样,原来答案在此。宋小东在选择中迟疑反复,天人交战,每一个动作,都代表推翻一个决定,随之自己也不断在鬼门关前进进出出。

事先说好,他定下手地方,喊你过去,车间里铅桶提醒他几次了,他只当没听见,自说自话做广播体操。他不先动手,我们也不好动手。汤团再次由衷地感叹,你真的运气好,你知道他为什么改主意吗?

为什么?

他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他一念之间,你就没事了,现在活蹦乱跳,按照报纸上的说法,你叫作什么——幸存者,这件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所以,你说宋小东以后还敢出现吗!他要面子,我们无所谓,反正又没真的发生。

陈国良结账,送汤团出广场,小长假人多,他们在上百人同时进出的大门口互道问候,相约以后城中公园见。他回到岗位,客气地和每个遇到的同事微笑点头,那句“有点不好意思”萦绕心头,总觉得自己被某处遥不可及的存在随意地拿捏,身不由己,目光略显呆滞。面对张灯结彩、热火朝天的卖场,大门外华灯初上的城市侧影,他许久才缓过来。食品区两个理货员说着黄色笑话,关于男老师误闯女浴室的尴尬,他听了几句,跟着莞尔,不知为什么,他渐渐又感受到了一种散兵游勇重新归队的庆幸,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城中公园是无锡人约定俗成的叫法,原名气势磅礴——华夏第一公园。所言非虚,作为国内第一座城市公园,它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少年陈国良痛恨此地,他们小学校长为人谨慎,春游秋游只去最近的城中公园,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陈国良去了十二趟城中公园。这还罢了,但一趟要写一篇作文。五分钟能从前门走到后门,有什么可写,内容完全靠编。作文里的陈国良在城中公园几次拾金不昧,送盲人回家,还和非洲小朋友一起放风筝。一九九三年,陈国良怀揣二十块压岁钱,在门口的第一副食品大楼吃了第一顿肯德基。隔壁为和平电影院,一九八八年首映过《超人2》。再旁边是华光珠宝城、美罗百货、百盛广场,幸存者陈国良记得有几个同学被分配在里面,想起他们,好像和这些建筑,继而和公园、道路、城市亲切了一分,也不全是亲切,有些时候,反而更多的是陌生,明明是同一批人,哪怕朋友、亲人也是如此。人远近不明,城市阴晴不定。

公园好像从未变化:进门处小广场,英语角日语角,象棋残局,扑克局,露天卡拉OK。拾荒者大多躺在水泥条凳上休息,面部蒙块毛巾或遮张旧报纸,凶杀、坠机、澳大利亚山火和上证指数发生在他们脸上。围花坛散布着些中老年人聊天发呆,表情长期统一、困顿,时而没由来地警醒,耳朵竖起,好像在听天空深处什么指示,迟迟没有下一步,终究复归困顿。

一九九九年年初,公园成立管委会,对流动摊贩进行统一管理,参照南禅寺,划区域,交押金,再按日收费,挤走不少商贩。陈国良的旧书摊,是城中公园最后一个旧书摊。虽然前后只摆了三个月,后来的出租车司机陈国良搭上外地乘客,只要路过中山路,都会热情介绍:城中公园是无锡最好的免费景点,百年公园,阿炳,盲人阿炳家就在里面,附近皇亭小吃、十元茶亭,有空你一定要去走走。如果乘客路程远,陈国良还会得意地补充一句,为接下来半个小时开启一个话题——我以前也在这里做过生意,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原刊责编 俞东越 uAK10AxZLJeBr9HI5hs0FJtR8LsKWJLNJlFp1Mgsuwu70wqp6BFJsSY8zE1LT4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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