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生于1953年5月。著有长篇小说《红色浪漫》《预审》《津门十八街》《城市猎人》《决不妥协》,散文集《留守家园》《我喜欢的美丽女人》以及中短篇小说若干。多篇小说被本刊及《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电视连续剧剧本《苍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现居天津。
静心湖派出所刑警队队长张卫国,身高一米八,精瘦精瘦的,像一根竹竿。人又黑,黑得有些邪乎,在夜里行走就是一道黑影。张卫国虽然黑,但长得还算帅气精神,眼眶子凹,两只眼睛很亮,鼻梁子笔直。认识他的人都喊他老鬼。这里有一个故事:一个罪犯跑到坟地里,这个坟地在山脚下,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乱草,张卫国追了过去,十分钟后,他拎着罪犯的一条腿走出来,罪犯满脸苍白晕了过去,再见到他就说遇到鬼了。于是,大家都喊他“老鬼”。
派出所的人都知道老鬼是孝子。他是独生子,母亲是纺织女工,早早就下岗了,父亲是公交车司机。母亲和父亲身体都不好,他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有一天,母亲突然患重病住进一家医院抢救。当时老鬼正在执行任务,盯梢一个杀人犯,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得知消息后他要去医院,可没想到杀人犯主动闪到他跟前,对他恳求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怎么甩也甩不掉你。你放了我,我给你一百二十万元。”老鬼用眼睛白他,说:“你认为我能接收你的钱吗?”杀人犯继续说:“其实这钱就是我的,我杀了这个女人,我不骗你,就是她偷走了我的钱,然后死不承认。我本不想杀她,是她逼着我下手,因为她已经找了三个跟她好的男人堵住我,都拿着刀子,都冲着我的心脏。我只得下手了,我必须杀掉这个狠毒的女人。当然我杀了这个女人,那三个男人也都跑了。”老鬼明白了这个案子的过程,因为他看到了满屋的脚印,但死的就一个女人。他恨自己怎么这么晚才悟出这个谜底,那三个男人悄然失踪,他以为他们是杀人犯的同伙。他问杀人犯:“女人偷了你多少钱?”杀人犯说:“一百二十万元。”老鬼摇头,说:“胡说八道,你能舍得把一百二十万元都给我?”杀人犯愤慨地说:“她对不起我,我杀她不是为了钱。”老鬼不以为然:“不为钱,你不会杀她。”杀人犯悻悻地说:“你不了解我,我喜欢的就两样,一个是女人,一个是钱。当两个矛盾时,我选择女人。什么是好男人?拿女人当女人的男人才是。”
老鬼听完无奈地摇头,勉强接过放钱的袋子,挺沉的,然后看着杀人犯转身离去。杀人犯边走边回头看,好像不相信老鬼会这么轻易放了他。他看见老鬼解开袋子,在看里边的钱,就放心地钻上一辆出租车。车辆发动的时候,他回头看见老鬼拉门坐在他旁边,手里举着一把枪,他看见老鬼扣着扳机,老鬼在笑。杀人犯想不通老鬼怎么这么快就能坐到自己身边,他觉得老鬼就是一个鬼,因为只有鬼能这么快。杀人犯迷惑地问:“我看见你都在数钱了,怎么又跑过来呢?”老鬼笑着说:“因为我有时间,我就想看看你给我的是不是一百二十万元,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现金。”杀人犯哭笑不得。老鬼说:“我就算你自首。”杀人犯怔了怔,眼角潮湿了,眼泪没忍住从眼角溢出来。他懊悔地说:“我干什么要找你?我应该跑。”老鬼悻悻地说:“你能跑到哪儿?跑到哪儿我都能给你追回来。你找我算对了,起码算你自首。”
市局派下来一个实习女警官,叫桑田。桑田到派出所实习的第一天就被指派跟着老鬼,她觉得老鬼这个男人很可怕,鬼精鬼精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鬼也不愿意带桑田,跟康所长抱怨了半天。康所长根本不吃他这套:“市局就是让你带着她,你能带出成效。”老鬼听说桑田有很深的背景,有人说她男朋友父亲是某银行高层,这个男朋友在日本名古屋留学,跟桑田是大学同学。老鬼跟桑田过过眼神,他就是一把锥子,锥过去就能撬开对方的一切。老鬼带过好几个实习生,市局一派人下来就找他带着实习,实习完了回去一说是跟着老鬼干过的都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但桑田对老鬼却是不搭眼,好像眼前没这个男人。老鬼的搭档大金对老鬼神秘地说:“我仔细调查了,桑田在市局可没有任何绯闻,清纯得像一张白纸。”
没过几天,派出所辖区某小区有几户被盗,而且都是在高层。老鬼带着桑田去了,所有住户的大门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窗户外边没有下水管,屋里也没有被乱翻,但抽屉里的钱都不见了。桑田好奇地问:“半夜就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住户几乎都说没听见,醒来以后,也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变化,就是找钱的时候发现钱没了。幸亏有一家屋里有摄像头,调出来看,在后半夜的两点多钟,有一个黑影子在屋里走动,老鬼仔细看着,此人身材矮小,很瘦,走起路来没有动静,直接奔了桌子,然后拉开抽屉翻东西。因为摄像头的角度,这个黑影子怎么离开的就看不到了,借着外边昏暗的灯光,老鬼看见一张脸,很模糊,但轮廓能看清。老鬼带着桑田走到楼外边再看,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阳台说:“这个人是从阳台跃过去的,有些功夫。”随后他又走到小区门口看了看,说:“不是从门口出去的,而是从墙头走的。”“墙很高,”桑田说,“难道这个人会飞吗?”案子陷入僵局,桑田也不见老鬼着急,只是每天带着她到外来人口居住比较多的地方转悠。又一个小区被盗,状况跟以前的差不多。接着,另外两个小区出现同样的被盗案,弄得人心惶惶。康所长破例跟老鬼说:“你得抓紧了,上面在催了。”一般情况下康所长是不催的,他知道老鬼会破案。中午,老鬼带着桑田在一家大排档吃饭。桑田说:“这里太脏了,回所里吃吧。”老鬼摇摇头,一屁股坐下说:“就在这里吃,我请你。”两人正吃着,从外边进来一个人,坐在最里边的一张桌子上,背靠着大门。老鬼对桑田说:“我这几天一直盯着他,我过去,你别动,你让康所长派一辆车过来。”说着,老鬼端着饭碗走到这个人的桌子边坐下,然后对这个人说:“你别跑,外边都是我们的人。”那个人也没有动,嘟囔着:“你有什么证据?”老鬼笑了笑,说:“我在摄像头里见过你。”那个人说:“你认错人了吧?”老鬼说:“你看我会吗?”说完抓住了那个人的手,那个人想用力抽回来,但怎么也摆脱不了,老鬼说:“功夫不错啊。”那个人叹口气,说:“我知道你跟过我,但我还是大意了。”老鬼松开手说:“你吃吧,吃完了再走不迟。”说着,自己端着饭碗接着吃,那个人也埋着头继续吃。老鬼问:“你从阳台上飞过去不害怕?那么远的距离,万一掉下来就粉身碎骨了。”那个人说:“习惯了,我摔不死。”老鬼咂咂嘴,说:“学过真功夫,有高手教过你。”两个人正说着,他看见桑田站在他面前,就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说:“走吧。”
后来,桑田一直纳闷地问老鬼:“你怎么找到这个人的?”
老鬼说:“就在街上溜达的时候遇着他的,他就住在我溜达的那片区域,是一处十分不起眼的租用房。中午出来吃饭,就遇到了,一看就是这个人。当时没有下手,我估计追他很困难。最好下手的地方就是大排档,他不好跑。”桑田依旧不解,她问:“我也看了摄像头里的视频,没有看清他的脸啊?”老鬼自信地说:“你没有看清,我看清了,他眼角有一块疤痕。我见过的人,再见就能认出来,不会有错。”
秋天一晃就有了凉意,树枝上的叶子纷纷撒下,给路面铺了一层黄金。
老鬼带着桑田办一个案子办到很晚。一个小区的一辆宝马车大白天就让人开走了,案子三个小时就让老鬼破了,偷车的是失主的外甥。老鬼带着桑田去的时候,老鬼就跟失主聊天,车什么时候买的?谁陪他买的?谁给他的车买的保险?谁开过他的车?他的车钥匙谁配的?在哪儿配的?有几把?聊了一个小时,失主不耐烦老鬼的穷叨叨,非要看小区录像。老鬼说:“录像里看不到,你的车停的位置是在摄像头的盲区。”失主不信,老鬼让桑田找物业调出来看,果然跟老鬼说的一样。失主着急了,说:“你光跟我聊天,你就不查查车开走以后去了哪儿?”老鬼说:“你再等半个小时,我就知道谁偷走你的车了。”失主不相信,他觉得老鬼是在开玩笑,对老鬼发了火:“你是不是警察啊?是警察你跟我磨叽什么呀?你应该出去破案!”桑田劝失主冷静,失主却越来越焦躁:“我这辆宝马值几十万元哪,刚买来没半个月……”老鬼一边抽烟一边问:“你所有这些活都是你外甥给你办的?”失主说:“他能干,就是有一点不好,爱打麻将。”老鬼说:“总是输。”失主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老鬼摆了摆手说:“现在玩得更大了。”失主说:“他最近不怎么玩了,我跟他发了几次火,这个孩子听话。”
桑田小声对老鬼说:“你怎么不看看外边的摄像头录像?”老鬼摆摆手说:“不用看,我知道去哪儿了。”桑田纳闷地问:“你就跟失主聊天了,一句正文也没有,怎么就知道车在哪儿呢?”半个小时后,老鬼让失主给他外甥打电话,让他外甥把车送回来。失主惊讶得张不开口。老鬼说:“要不就换句话说,你问你外甥打麻将是赢了是输了。”失主战战兢兢跟外甥打电话,问:“你赢了输了?”外甥不耐烦地说:“我赢了输了跟你有关系吗?你也不给我钱。”老鬼接过电话说:“你现在把车开来算你自首,你不开来就算你作案。”外甥恼怒地问:“你是谁呀?”老鬼把电话给失主,对着他说:“你告诉他我是谁。”失主告诉外甥:“刚才打电话的是警察。”对方不说话了,“咔”地把电话挂断了。
桑田很是奇怪,因为失主跟老鬼叨叨的时候,她都在旁边,却一句话都没有听出来里边的子丑寅卯。她觉得老鬼是一个有心人,办案子看起来漫不经心,但都是从人心开始。
老鬼和桑田走进一家川菜馆,这儿的川菜很地道。两个人刚坐下,只见康所长一屁股坐在两个人的对面。桑田很吃惊,老鬼笑着对康所长说:“我知道是你请客,就找了一家我爱吃的馆子。”康所长说:“少废话,你请我们吃饭,上半年市局给你的两千元奖励还在我口袋里。”老鬼生气地说:“怎么总拿我奖金请吃饭?这还讲不讲理啊!”康所长让桑田点菜:“什么最贵点什么,吃死他。”说完,他对老鬼说:“跟你交代一个重要的抢劫案,两天必须破了。前一个小时,海关稽查局一个处长,拿着一个有重要文件的包,在静心湖旁边走的时候被抢了。市局让你破案,因为那些文件很重要。”老鬼嘬嘬牙花子,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呀?市局这么多刑警,咱所里也有好几个,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康所长瞪着眼珠子,说:“你是刑警队队长,你不办谁办?”老鬼说:“两天我破不了,我没这么大能耐。”康所长拾起筷子捅了过去,老鬼一把攥住,筷子折了。老鬼说:“你还真捅我。”康所长生气地说:“捅死你,哪次给你派活都这么不痛快,最后破案了还不让我心里舒坦。”桑田点完菜,菜很快就上了,夫妻肺片、水煮鱼、鱼香肉丝、紫菜丸子汤,还有三碗白米饭。桑田笑着说:“从这三个菜就能看出厨子手艺了,都是典型的川菜。”老鬼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咳嗽。他饿了,中午就没怎么吃饭。“就一点线索也没有?”老鬼问。康所长哈哈着,喝着热汤,说:“真辣,我肺里都是火。”老鬼再问:“有没有线索?”康所长说:“这个处长说看到的就是一个背影,穿着一件黑绒毛衣,个子不算高,人影一晃就混进了人群。”老鬼动火地问:“一个处长拿着这么重要的包,跑静心湖去干什么?”康所长说:“你哪儿这么多废话,你负责破案就是了。”
老鬼吃完了坐那儿抽烟,然后对桑田说:“你还真能吃辣。”桑田说:“我妈是重庆人,顿顿我都得陪她吃辣椒。我男朋友也爱吃,他吃辣椒比我妈还厉害。水煮鱼,别人都是吃鱼不吃辣子,他吃辣子不吃鱼。”老鬼客气地对桑田说:“我不吃辣,本想告诉你,可你也不征求一下我意见。”桑田很尴尬,喊来服务生想给老鬼点一个不辣的菜。康所长说:“不用了,他是老鬼,辣不辣都没有什么感觉。”老鬼脸色涨红,对康所长说:“我说我自己是老鬼行,你们说我就不爱听。”康所长撇着嘴说:“你不爱听,你前妻说你是老鬼,你不是也没办法?”老鬼喝着紫菜丸子汤,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桑田不说话,康所长就只好没话找话搭茬,说的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事情。老鬼和前妻离婚就是因为一句话——我不想要孩子。老鬼喜欢孩子,后来他才知道结婚几年老婆没有孩子是因为偷偷吃避孕药。前妻总是在关灯以后偷偷吃药,这让老鬼有了疑心。老鬼发现后,决定离婚,他告诉前妻:“不是因为你不要孩子,是因为你欺骗了我。”前妻说:“就因为这个离婚?”老鬼说:“我喜欢孩子没有错吧?你要是不喜欢你告诉我,你不能这么骗我。”前妻说:“跟你说你能同意吗?你这么轴。”说完,她哭了:“你也不说说你,天天跑外边办案子,回家就是睡觉,跟我也没有几句话,这日子怎么过?”老鬼说不出话来。前妻不解气,依旧说着:“你就是不懂得爱,你沾了案子就跟丢了魂一样。”离婚半年后,前妻再婚了,还有了孩子。有一次两个人在街头邂逅,老鬼看见前妻推着小车,小车里躺着八个月的儿子,他怨恨地问前妻:“为什么不跟我生,却给人家生?”前妻眼里有故事,半天才说:“人家都说你是老鬼,我怕生个小鬼。”
三个人走出菜馆,康所长急急忙忙走了。剩下老鬼和桑田走了一会儿,桑田关切地问:“你从哪儿能找到线索找到偷包的人呢?”老鬼不说话了,他觉得桑田急功近利,跟着他实习就是想破几个漂亮案子,回到市局就有了资本。桑田没注意到老鬼在想什么,依旧紧着问:“这个案子还有破的可能吗?”老鬼一笑,说:“不是能破不能破,是必须得破!”桑田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鬼,然后扑哧笑了,说:“一点线索也没有,就一个人影,还不是你看见的,怎么破呢?”老鬼搪塞着:“天色晚了,你先回家吧,明天上午再说。”
冬天还没有到就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给枯燥的城市补了妆。
转天上午,老鬼带着桑田找到了静心湖附近一个摆残棋的人,叫三只眼。老鬼与三只眼见过几次面,两人达成了协议:道上有什么事情,三只眼知道的都会告诉老鬼。三只眼用消息换钱,一次两三千元。三只眼自称不在乎钱,在乎的是这份情谊。三只眼瞥了瞥桑田,问:“是嫂子吧?”桑田靠在一棵树那儿看,老鬼说:“你嫂子漂亮吧?”三只眼羡慕地说:“你真是艳福不浅呀。”下了几个回合,三只眼喊了一声“将军”,老鬼把棋盘一推,问:“你知道谁偷走了海关处长的包吗?”三只眼想了想,说:“没听见有人说偷了包。”老鬼说:“你再想,想不出来我就把你带走。你上个月在静心湖的东马路开了一辆上海途观,新款的,少说三十多万元吧,你哪来这么多钱买的?我听说最近静心湖四周丢了不少好车。”三只眼笑了,说:“你可以查我开的途观有没有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是在哪儿买的。但你要问我钱从哪儿来的,我们还没到那个交情。”老鬼逼近一步问:“那什么时候能到呢?”三只眼说:“到那时候我会给你一个大礼,然后我就离开道上,到一个能打鸟的山里去打猎。”老鬼不耐烦地打断三只眼的话:“你说远了,我就想知道这件事。”三只眼想了想说:“我需要再打听,我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老鬼说:“下午三点,湖西头典当行,你就告诉我是谁,你还有救。”说完,老鬼和桑田就要走,背后三只眼阴着嗓子喊着:“马哥,我这嫂子长得好水灵呀!”老鬼回头挥了挥手,说:“别奉承了,想想下午怎么回答我吧。”
返回派出所的路上,桑田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跟他说我是你爱人呢?”老鬼说:“你以为我说了他会信?”桑田说:“他信不信我不管,但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合适呀?”老鬼没有想到这句玩笑话惹恼了桑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桑田说:“你现在是单身,我可有男朋友。”老鬼动气了:“我就这么一说,我也不会跟你怎么样啊。”桑田看了看老鬼那张鬼脸,闷头走进了所里的大门。半小时后,大金端着饭碗走过来对老鬼说:“我还是想问,你怀疑桑田有男朋友了,那她的男朋友是谁呢?”老鬼说:“我哪知道是谁?”大金说:“那你有什么证据说她有男朋友了呢?”老鬼直截了当地说:“是你。”大金哈哈大笑,说:“你拿得出证据?”老鬼说:“我那天看见你和桑田吃饭,在桌子底下脚跟脚勾着。”大金一愣,说:“你看得那么细啊?就是一两秒的事啊。”老鬼说:“是你逼我说的,你们俩早就认识,在警官大学读硕士研究生,你们是同学,还是同桌。”大金说:“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好了,我就是想告诉你……”老鬼说:“你少跟我装孙子,我和她是山跟山,碰不到一块。”
下午两点,老鬼和桑田到达湖西头的典当行。桑田发现三只眼在典当行里边的单间里坐着,换了一身打扮,像是一个老板。三只眼压低声音对老鬼恭敬地说:“我摸清楚了,绝对不是我们人做的活,是省城一伙子做的,他们每个礼拜都上这儿溜达,为首的叫大禹头。”老鬼说:“我早就知道大禹头这个人,做过不少大案子,一直在外边飘着,可就是没有逮到。”三只眼说:“我听说大禹头在外边放话要卖这个包,开价是六十多万元。”老鬼问三只眼:“你见过大禹头吗?”三只眼惊恐地摇头回答:“我们都特别怵他,他们上这边扫货,我们知道消息以后都躲得远远的。”老鬼皱着眉头问:“我问你见过他吗?”三只眼低下头说:“我没见过,知道这个人特别厉害,下手特狠,从来不犹豫。”老鬼追问:“我怎么找到他?”三只眼看着旁边的桑田,说:“大禹头喜欢漂亮女人,他特别喜欢在湖边上扫货,爱吃熬鱼,还有烧成锅巴的玉米饼子。一般就是找家鱼馆吃,也不喝酒,吃完就走。去哪家酒馆也不固定,静心湖四周有几十家酒馆,你还真不好找。明天是星期六,我知道大禹头要过来。”老鬼笑了,说:“你跟大禹头一起吃过熬鱼吧?”三只眼说:“我看过他背影。”“他爱穿什么衣服?”三只眼想了想说:“就是一个黑色汗衫,没什么特别的。”老鬼又想了想:“他长得壮实吗?”三只眼说:“看后背看不出来,但感觉特别结实,听说他练过拳击。”
老鬼站起来要走。三只眼说:“我给你们沏了好茶,上等的大红袍。”老鬼挥挥手:“都是假的,你就自己喝吧。”老鬼带着桑田匆匆走了,连头都没回,他听到三只眼后边喊着:“如果我听到有关我的传说,我们就掰了!”老鬼没理会,出了典当行,桑田疑惑地问老鬼:“这个人说的你也信?”老鬼肯定地说:“放心,他不会骗我。”桑田使劲地摇头,用鼻子哼了哼:“你太相信自己了,他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子。”老鬼停住脚,问桑田:“你信我吗?”桑田看着老鬼,觉得他眼神诡异,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老鬼的母亲又住进了医院,父亲身体也不好,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医院陪护。桑田知道后就对老鬼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你妈妈,我烹调技术不错,做个熘鱼片和小鸡炖蘑菇,你拿去医院。”老鬼的心一动,觉得桑田挺让人暖心的。桑田说:“跟你妈可别瞎说。”老鬼说:“我能瞎说什么?”桑田说:“谁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晚上,风有些冷,拍在脸上像是小刀子在割,车在马路上行驶着。桑田突然对老鬼说:“你别以为我跟大金怎么样,你办案子行,你不懂得男女之间的事。”老鬼笑了笑:“你可能说得对,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两个人走进住院部,在母亲的病房里,父亲在旁边坐着打盹。母亲盯着桑田,问老鬼:“你的女朋友?”桑田点了点头,老鬼惊讶地看着桑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吞回去。母亲津津有味地吃着桑田做的菜,说:“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我儿子哪儿都好,就是不会做饭。”说完喂了两口给老鬼,老鬼吃了觉得确实不错,就对桑田说:“你炒菜还真不错。”母亲担心地对老鬼说:“你又瘦了,你自己这么过怎么行啊?饥一顿饱一顿的,睡眠又不好。”桑田问老鬼:“怎么?你睡眠不好?”老鬼说:“躺在床上脑袋里都是白天的事。”
转天上午,老鬼带着桑田在几家鱼馆转悠,大金也带着另一组侦查,但都没有发现大禹头等人的身影。晚上,开始下雪了,街道顿时冷清了许多。大金打电话给老鬼,问:“是不是大禹头不来了?”老鬼说:“继续找。”晚上九点多,康所长找到老鬼和桑田,说:“有没有可能是三只眼撒了一个谎,转移了你的视线?我刚才跟省城联系,他们也在找大禹头,说他刚在武汉做了一起案子,为了一个女人捅死了一个,伤了一个。”老鬼说:“三只眼不会骗我,他知道骗我的下场。”桑田不服气地说:“如果今晚大禹头不来,那这个案子就算泡汤了,你是不是押宝押错了?”老鬼拧着眉毛:“我错不了,我是谁?老鬼!”大金也带着几个人跟过来,对老鬼不阴不阳地说:“我们都饿了,你就挑一家鱼馆请我们吃饭吧。”康所长火了:“案子快到期限了,你们还有心思吃饭?噎死你们!”老鬼指了指湖角一家鱼馆,说:“就在那儿吃吧,那儿的熬鱼和烤玉米饼子不错。”说着老鬼就朝那家鱼馆走去,鱼馆很僻静,没有什么霓虹灯在外边亮着。鱼馆前边有两条路,一条是朝着湖,一条是朝鱼馆后面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都是小树林子,夜色里还有几只没有南去的孤鸟飞来飞去,发出嘎嘎的叫声。
晚上十点多,大禹头带着几个弟兄悄悄从鱼馆后边那条山道上溜进来。一行人进了鱼馆没有到大厅,而是径直走向一个包间。路过卫生间时,一个满身酒味的人晃荡过来,大禹头警惕地侧过身,几个弟兄急忙摸着腰里的东西。这个男人后边跟着一个漂亮女人,也是酒气熏天。那男人骂街,女人也不含糊。大禹头看见那女人心就松了一下,特别是他看见那男人抓着女人的胸脯,他笑了,后边的几个弟兄也笑了。刚过身,那男人把身子抵过去,抓住大禹头的右手,铐子漂亮地拴住大禹头的手腕子。大禹头没有反应过来,后边的几个弟兄也没闹清楚,另外几个人已经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把大禹头几个弟兄都铐住了。前后也就是一分钟。
大禹头看着这个酒鬼笑了:“警察也会演戏呀,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静心湖派出所的老鬼吧。”后边的人一听是老鬼都傻了。话音未落,前后又过来几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短枪。前边是省城刑侦队的任队,后边是市局防暴队的胡队。老鬼笑眯眯地对大禹头说:“你真是见到鬼了。”大禹头蹲在地上,抬头问老鬼:“咱俩没有见过面,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谁?”老鬼说:“你进来就敞开了怀,外边下着雪,你真不怕冷。你里面穿的是黑色汗衫,你就是爱穿黑的,黑衣服黑皮鞋,你应该是我的兄弟。我也黑,所以对黑特别敏感。”大禹头笑了:“是有人告密了,一定是静心湖的人。”说完,大禹头不理会老鬼了,看着桑田咂着嘴:“真没想到这个女人那么漂亮,就是她刚才晃了我的眼。”桑田涨红着脸,大禹头说:“这女人还懂得害羞,太难得了。”
大禹头走出鱼馆,看到外边都是警车,他对着老鬼说:“我一个礼拜就能出来,出来就有你老鬼好受的,不信咱们走着瞧。”老鬼呵呵冷笑着:“这话应该我对你小子说,你仔细看看面对你的是谁?不是我个人,那是国家的法律!”老鬼不紧不慢,继续说:“你站住!你身上有东西吧?”大禹头说:“你有本事就自己拿啊。”老鬼笑着撕开大禹头的上衣,大禹头后腰上露出皮包。桑田诧异地喊了出来,老鬼随手就抽了出来,然后看了看,又随手给了大金。大金还没有怎么看就被康所长拿走,给了市局防暴队的胡队:“你赶紧跟海关联系,他们都等着电话呢。”大金翻着白眼:“我还没看呢,万一是一个空包呢?”大禹头笑了:“我偷了一个金元宝呢,要不然也不会惊动这么多人。”
外边的风大起来,夹杂着雪花。
老鬼示意大禹头跟他朝外走,其间就不断有人过来问情况,都是同样一句话:“大禹头真的被抓到了?”省城刑侦队的任队带走了大禹头,大禹头回头喊:“老鬼!我死了也会找你,我绝对不会轻饶了你!你记着,还有告密的那个人,我也会查出来!”大禹头冷笑着被推上了车。
在车上,桑田对老鬼生气地小声叨叨着:“你抓我胸干什么?这可是事先没有设计的。”老鬼笑着:“跟你说了,你就紧张了,只有这样大禹头才不会警惕,他认为酒鬼就是这德行。”桑田噘着小嘴:“你这是耍流氓,我可有男朋友了,我怎么跟他交代?”老鬼看着一本正经的桑田,又剜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大金就不再说话。桑田问:“你怎么知道大禹头要去那家鱼馆?”老鬼沉默,大金看不惯老鬼的摆谱:“你就别绷着了,告诉人家不就完了。”老鬼笑了笑:“我就是到后厨洗手,跟案上的人聊天。他们说老黑晚上十点多要来吃熬鱼,要挑肥的,我就知道了。”桑田哼了哼,说:“我信吗?我不信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你早就有预谋!”大金说:“你以为他有多神,他就是运气好。”
老鬼母亲病情加重,一直在抢救。老鬼连续去医院,母亲缓过来,对他说:“姑娘不错啊,你别错过。你成了家,我就放心了。”老鬼很心疼,他觉得自己当儿子没有尽到孝心,让母亲这么替自己担心受惊的。晚上回到家,他觉得家里像一个仓库,暖气不好,屋里冷飕飕的。他洗了一个热水澡,觉得身上发凉,感觉是感冒了,量了量温度,三十八摄氏度。他以前能抱着老婆睡,现在只能抱着枕头睡,半夜冻醒了,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心里发酸。海关这个案子给他的压力很大,他跑了好几家鱼馆,才找到这家,觉得进出都很方便,做的鱼又特别好吃。别人看他办案子简单,好像没怎么动脑子。其实,他每次都研究得很仔细,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他觉得自己很累,又很少跟别人说。他睡不着觉就坐起来,觉得很饿,才知道晚上没有吃饭。他有时候感觉很孤独,很想和桑田说说,说什么都行。可他都憋住了,他不想让桑田和别人知道自己想什么。他就是这么矛盾着纠结着,他就一直坐到天亮,看见玻璃有了一层橘黄色。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老鬼叫桑田一起去华侨宾馆。外边的天气开始冷起来,风夹杂着口哨声吹过来,老鬼觉得满脖子灌的都是飕飕的冷风,像是一把把小刀子在割肉。他把上衣领拽上来,挡住了两只耳朵,仍觉得风从头顶上朝下灌。车里的温度上不来,老鬼就这么蜷缩着,像是一团纱。桑田穿得不多,一件小黑皮衣贴在她身上,把该体现出来的都体现出来,腰纤细得像是白杨柳。桑田看着老鬼哆哆嗦嗦的样子问:“这么怕冷啊?”老鬼说:“我就是寒冬腊月生的,那年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八摄氏度,百年不遇呀。我妈说我的命太冷,谁对我好,我还真适应不了。”桑田呵呵笑着说:“我那天见你前妻了。”老鬼不悦地问:“你见她干什么?”桑田依旧笑着,说:“我想了解你呀,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老鬼觉得话到了她嘴里就变得怪兮兮的,于是躲开话题,看着窗外有一排柳树,依旧顽强地绿着。他没有跟桑田说,昨天晚上,他家的玻璃被砸了,而且所有窗户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他家住在九楼,究竟是怎么个砸法还是一个谜。大禹头虽然被抓住了,但他的党羽很多,对老鬼进行报复是他们的一个行动。康所长对老鬼说:“你小心点,我听见外边不断有人放风,要你的命。”老鬼“哼哼”了两声,康所长说:“我让大金他们多守着你点。”
两个人到了华侨宾馆,前厅很豪华,高顶子,花瓣般的吊灯,气派雅致。自助餐厅设在前厅的左侧,已经有不少人在吃饭。桑田说:“我还没吃早饭,你吃了吗?”老鬼说:“喝了一杯牛奶。”桑田说:“我请前辈吃早茶,这宾馆的自助早餐样式很丰富。”桑田带路,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两个人刚坐下,马上就有服务生过来问:“你们是哪个房间呢?请出示一下房卡。”桑田说:“我们不住这儿,就是来吃饭。”服务生客气地说:“那就收费,一个人一百元。”桑田差点跳起来,她说:“我三个月前来还五十元呢,怎么转眼就涨价?”服务生说:“对不起,您来的时候还是四星级,上个月我们变成五星级了。”桑田说:“五星级就涨钱呀?”服务生不说话,规规矩矩站着不动。桑田问:“你们涨价请示物价局了吗?”服务生走了,桑田噘着嘴说:“太不像话了,说涨就涨,还有王法吗?”说完,桑田就跑去取餐,很快就端过来一盘子,都是好吃的。她递给老鬼,说:“给你挑的。”说完后又自己端过来一盘子,里边有面包和火腿,还有各种新鲜蔬菜。老鬼没有动,桑田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领班经理走过来,对桑田说:“我们宾馆属于市旅游局管理,提高物价已经请示过了。”桑田摇头:“旅游局管不了物价。”领班经理笑着说:“那就是旅游局跟物价部门联系的问题,但您得付款两百元。”桑田说:“我是消费者协会的知道吗?今天就是接到投诉才来现场调查的。”领班经理镇静地说:“我们作为酒店总会接到各种投诉,别的我能做主回应,但价格不是我能定的。”他说着话时走过来两个保安,站在了桌子左右,引来很多人观看。老鬼不由自主地掏出两百元,但被桑田按住。桑田对领班经理说:“那你把能做主的人请来,我们见一面,然后这两百元自然就付了。”
半个小时后,桑田已经吃完了,悠闲自在地品着卡布奇诺。老鬼没有动,只是呆坐在那儿看着窗外走来走去的人流。一个穿着西服的人走过来坐在桑田旁边,对桑田说:“我是酒店总经理,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处理?”桑田晃了一下证件,总经理看了看问:“我们宾馆有什么犯法的事情吗?或者需要我们配合办什么案子吗?”桑田晃悠着咖啡杯,说:“有人举报你们这儿有卖淫团伙。”总经理笑了,说:“有证据吗?我们这是五星级宾馆,你们说我们有卖淫团伙,我们还怎么干啊?”老鬼不说话,就这么任凭桑田跟总经理交涉着,说着说着桑田就到了下风,因为总经理不断地让桑田拿出证据,桑田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总经理说:“好吧,今天就算我免费请两位。该举报就举报,我们也欢迎。”说完,总经理站起来要走,老鬼在后面慢悠悠说:“你先别走,你给我看看这个。”说着,老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相片,递给了总经理。总经理看着,喃喃自语:“怎么会呢?这怎么会呢?”老鬼说:“我不说你怂恿,因为还没对你调查。但这几张照片起码能说明白,你们宾馆确实有卖淫的,而且晚上就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跟客人喝酒,然后带着客人去了房间。你也看到了,照片上很清晰,进的哪个房间、客人是谁你自己知道。”总经理点头说:“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我的失职。”老鬼指着领班经理说:“他得跟我们走,协助我们调查。我的照片上有证据他知情,并且帮助客人跟卖淫人联络。”领班经理脸色煞白:“我可是清白的,不能凭几张照片就定我罪吧。”老鬼笑着说:“当然,还有别的,包括卖淫人的证词。”领班经理的腿在抖动,摩擦着裤腿窸窣作响。
走出华侨宾馆,领班经理上了老鬼的车。老鬼让桑田开车,他跟领班经理坐在后排位置上。领班经理沮丧地说:“我真没干什么,你们准是误会了。”老鬼说:“你到了我们那儿再说,我有的是时间给你。”车开进所里,大金过来带走领班经理。下车时,桑田烦躁地问老鬼:“你是不是事先都做好了才来呀?我什么都被蒙在鼓里。”老鬼说:“哪有去了才调查的?调查细致了才去,这是我们做刑警的基本功,你还要好好温习温习。”桑田悻悻地问:“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这就晾我对吗!”老鬼说:“我就是想让你实践实践,以后就能应付了。”桑田愤怒地说:“你总是这样,我可以跟局里说不跟你。”老鬼说:“你可以找大金啊,你跟他要比跟我默契呀。”桑田推了一把老鬼:“你别以为你是老鬼什么都知道,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老鬼说:“当然,你到我们所里来不仅是实习的,还有别的任务。”桑田一激灵:“什么任务?”老鬼扮了一个鬼脸,对迎面走过来的大金说:“这个案子就是你的了,我还有别的案子。”大金不满地说:“这个案子都铁证如山了你给我?你的案子你接,我接我的案子。”
康所长走过来对大金说:“这是我定的,有个棘手案子让老鬼办。”
在市银行旁边有一家报春饭馆,院子里面修得榭亭玲珑,翠竹葱葱,小桥流水。院子门口有霓虹灯闪烁着,洞口上面亮着“报春饭馆”,上海本帮菜,顶级厨师,招牌菜是大闸蟹,都是空运过来的,很鲜活。
老鬼跟这家饭馆女老板熟络。女老板是前妻的表姐,两个人还没离婚的时候,有时来了大闸蟹,女老板就把老鬼喊来一起尝鲜。后来,老鬼和前妻离婚了,女老板就不再招呼他。下午,老鬼带着桑田走进饭馆大门,女老板看见他,惶惶地跑来说:“仓库的三十箱从阳澄湖进的大闸蟹没了,还有水池子里的二十条鳜鱼也没了。”老鬼很别扭,他想不通就这么一个案子为什么市局要点名让他办。这饭馆属于另外一个派出所管辖,那个派出所的刑警老王也很厉害。老鬼说:“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搭档桑田。”老鬼转头给康所长打电话,也不避讳女老板,直截了当地说:“这个婆婆妈妈的案子也让我办吗?是不是拿我找乐啊?”康所长那边恼火了:“非得大案要案你才办吗?你老鬼是什么重要人物啊?市局就是想让你办办老百姓遇到的琐碎案子,这也是派出所经常遇到的。你办成了,市局就拿这个做一个案例,让各个派出所的刑警学学是怎么办的。你现在翘屁股,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就是一个鬼,你当不了菩萨!”说完“咣当”挂断电话,老鬼噎住了,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然后不断地朝女老板要水喝。桑田问涨红着脸的老鬼:“康所长说你什么了?”老鬼对女老板说:“咱就说案子吧。”女老板说:“那就进到里边看看吧。”
老鬼和桑田进了饭馆的后库房,见两个警察在那儿量什么。老鬼认出是管辖派出所的刑侦民警大王和小董。女老板对老鬼说:“我琢磨了半天,是不是有人跟我过意不去,怎么知道我这儿就刚进了一批大闸蟹呢?”大王和小董见了老鬼客气地点点头,大王后边递过来话:“我们是例行公事,市局让我们听你的。”老鬼客气地说:“咱们都是同行,互相商量。”说着,老鬼快走到后库房的尽头观察,他抬头看见后窗户,不大,但能钻进人。他看着后窗户的高度思索着什么,桑田凑过来说:“大王不高兴了,你得尊重人家。”老鬼说:“我们都是一个班出来的,换我也不痛快。你说你们市局来这么一出,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时,大王走过来对老鬼说:“我刚才看了看,偷盗的人是从后窗户进来的,后窗户很小,说明进来的人身材也小,肯定是两三个人干的,估计是熟门熟地。”女老板说:“我们这儿没有个头小的,都五大三粗的。”老鬼插话问:“有没有可能是家贼引来的呢?”大王皱着眉头说:“不能断定,但绝对是老手,你们看,三箱子大闸蟹出去不难,水池里的二十条鳜鱼出去就难了,地面上没有多少水痕,就说明他带着袋子。二十条鳜鱼抓得这么利落,没有多大动静,也是不容易。”老鬼说:“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人出手给别的饭馆,或者是哪家饭馆出的坏招呢?”
三个人都惊诧地看着老鬼。老鬼拽了一下桑田转身走出后库房,桑田追上来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就这么分析?”老鬼笑着说:“偷盗的人就是想卖,但偷完了以后去水产市场卖很扎眼,也没有意思。那么往饭馆里卖就很现实,可以坐收渔利。”
黄昏,夕阳像个西红柿,红润得让人想啃一口。
案子结了。女老板打电话给老鬼:“我请你和桑田警官一起坐坐,再叫上一直跟着忙活的王警官和董警官。知道你们有规定,这算我私人请客,不在我们饭馆,我在湖边找了家鱼馆。看着你前妻的面子也该出席一下吧?”
桑田开车,老鬼坐在后边。车在湖畔行驶着,老鬼打开车窗闻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女老板找了一个雅间,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涟漪的湖面,有湖鸟在飞翔。冬天不算冷,湖面的水没有完全结冰。桑田找地方停车没有进来。老鬼看到前妻坐在里边,她的长发剪了,穿的衣服也比以前考究多了。“你天天洗不洗澡?”她见面第一句话就叫老鬼透不过气。老鬼的心一哆嗦,费半天劲才舒展开。前妻叹口气:“你还能记得以前是我刷碗,还是你刷碗?每天早晨起来是我叠被,还是你叠被?你得了胃病,瞒了我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得上的?现在还经常疼吗?”女老板瞪着眼,对表妹说:“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你神经了?”老鬼看见前妻的眼冷冰冰,没有温度。前妻继续说着:“我很后悔离开你,但我就是害怕你。你每次办案子回来就不说话,你睡不着就在屋子里来回溜达,还不让我开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鬼!”这时候,桑田悄然进来坐在后边。老鬼前妻还要说被女老板拦住,但前妻的嘴还在叨叨:“你喜欢孩子,但我怀没怀你根本都不知道,脑子里都是你的案子。其实那次我怀孕了!我告诉你了,但你在为一个案子破不了发愁,你就拿起剪脚指甲的剪刀剪得脚指头都是血。我特别害怕,你说你情不自禁的时候会拿刀子捅手纸,最后把手纸捅得稀巴烂。我能生吗?有了孩子你把孩子捅伤了怎么办?”老鬼说:“你越说越邪乎,我怎么可能这么干?”前妻说:“你会,你打过我你知道吗?我站在你身后本想给你一个惊喜,你回头就扭住我脖子,差点把我掐死。”老鬼皱着眉头:“我说了不让你站在我身后,我说了你不听。”
老鬼摆摆手:“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幸福我也高兴。”前妻说:“我总觉得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害的。你一个人离开我过不了日子,听说你的衣服都攒在一起洗,两个月也洗不了一次,都是臭的。还有你自己做饭,就是煮挂面,都不晓得煮个鸡蛋在里面。你吃胃药,都是我提醒你,你现在一天的药吃半个多月。”老鬼看见前妻眼角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他不怕前妻闹,就怕前妻哭。女老板说:“女人心思就手掌心这么小,说破了就承受不住了。”前妻这时才看见桑田,站起来对桑田说:“我照顾不了他就靠你了。”老鬼说:“你瞎说什么呀,人家是我带的实习生,有男朋友。”桑田笑了,说:“没事,不是女朋友也可以照顾。”
等了一会儿,女老板掏出手机给派出所王警官打电话:“请你们吃饭怎么这么难……”正说着,大王和小董笑吟吟地走进来。大家坐下,服务生推开后窗户,猛然间撞进来很浓郁的水味。湖岸茂密的芦苇,在冬季就是一片黄色,老鬼喊了句:“好美的景呀。”大家坐定,大王由衷地说:“感谢老鬼的指点,案子才能这么快破了。”女老板感慨地说:“怎么想都想不到会是他,平日里我待他也不薄啊。”小董说:“他大名叫刘正山。独益处饭馆不景气,要咸鱼翻身,老板就想到了你们。你们的大闸蟹绝对来自阳澄湖,鳜鱼也是新鲜的。这就诱惑了刘正山,然后闹了这出戏。”女老板说:“我对独益处那个老板也算不错啊,他厨子跑了,我还让刘掂勺去帮过忙,没让他给工钱。”
女老板给老鬼鞠躬,老鬼慌得搀扶起女老板:“我们是亲戚,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小董纳闷地问老鬼:“你们竟然是亲戚啊?”酒桌上有些尴尬,老鬼前妻打破僵局:“我是老鬼的前妻,她是我表姐。”大王和小董不断地看着老鬼前妻,又看了看桑田,大王对老鬼打着哈哈:“你好福气。”老鬼虽然伶牙俐齿,但也没好应什么。窗外,有嘎嘎的鸟鸣。老鬼看见一只水鸟飞起来,华丽地掠过湖面,很多只水鸟也随之飞起来。吃完饭,一伙人刚离开房间,老鬼看见桑田在昏暗处木然站着。见老鬼走近,桑田说:“我就要回市局了,其实我今晚来是跟你告别的。”
老鬼怔住了:“这么快呀?”桑田说:“我知道你前几天去医院检查了,你的胃病很厉害,是不是便血了?”老鬼笑了:“你怎么知道的?”桑田说:“你接着看医生,然后按时吃药,不要抽烟喝酒。”老鬼说:“我是鬼,死不了。”桑田生气地说:“鬼也有转世的时候。”
老鬼的母亲没有被抢救过来,老鬼赶过去的时候,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母亲顽强地拉着老鬼的手,艰难地说:“儿子,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倒下。”说完,身子一软,走了。父亲在身边没有什么表情,就是喃喃着:“我也要随你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老鬼怔了许久,说不出话来。他突然给桑田打了一个电话,哽咽着说:“我母亲走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桑田打这个电话,即便是打也应该告诉康所长。桑田赶过来,给他母亲洗净了身体,然后给她穿上新买的衣服。他母亲非常听话,任凭桑田摆布。
在墓地,冬天的寒冷在继续,风在墓碑前盘旋着。康所长和大金等人赶过来,桑田摆着花圈。大家一起向老鬼的母亲敬礼,老鬼觉得眼角的泪水被风冻住了,他很愧疚,自打他干了刑警,就没有对父母尽过多少次孝心,哪次来都是蜻蜓点水。
春天到了,老鬼接到调令——到市局刑警大队任副队长。康所长告诉他:“人家桑田过来就是来考察你的,市局派的任务。桑田说了你很多好话,你这人,说你不好的比说你好的要多,市局就是进一步考察你才这样做。你走了,我就折了一员大将……”说着,康所长眼圈红了,使劲攥着老鬼的手不松开。大金过来拥抱住老鬼说:“所里庙小,盛不下你这个大和尚。”老鬼突然对大金说:“你和桑田什么时候办事啊?”大金喜悦地说:“原先说五一,现在桑田说要往后推推。”大金突然警惕地看着老鬼:“你别不是对她也动心思了?”老鬼摇摇头:“我自己都顾不上自己,还顾得上别人?”大金说:“不对不对,本来是说好的,桑田变卦了,这是不是跟你有关系啊?”老鬼的软骨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显得很疼。
就在老鬼办调任手续期间,管辖区内一家金银首饰店被盗,三个罪犯把首饰洗劫一空。从监控看,三个人都蒙着黑罩,露着两只眼睛。老鬼仔细观看,发现这三个罪犯的手法很娴熟,一个人望风,两个人作案,敲打玻璃柜的锤子也很专业,几下就碎了。老鬼发现其中一个人的眼睛露得比较多,然后被老鬼定格了许久。三个人从进到金银首饰店到作案成功撤出来,前后不到五分钟。老鬼对康所长说:“我办完这个案子再走。”他带着大金和桑田在郊区的金银首饰市集转了两次,发现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在销售赃物。量不大,但确定是金银首饰店的东西。中午,老鬼和大金、桑田在一家饭馆吃饭,突然进来三个人,就坐在老鬼的邻桌。老鬼看了坐得最近的一眼,悄悄对大金和桑田说:“就是这三个人。”桑田说:“你怎么能认出来呢?”大金不以为然地说:“不能因为进来三个人就跟抢劫的三个人对上吧?”老鬼说:“我看见了那双眼睛,不会有差错。”桑田赶快跟康所长联系,做好准备。大金说:“按照规定,必须得两个对一个才行,一个对一个,况且桑田还是女同志,这危险太大了。”桑田看了看那三个人结结实实,有些担心地说:“大金说得对,把握不大。”大金说:“我看见这三个人好像都带着家伙,腰里鼓鼓囊囊。”老鬼说:“没有机会了,下手。我对付块头最大的那个,大金负责一个,桑田掏枪对付一个。”话音未落,老鬼陡地站起来,转身就搂住那个人的脖子,然后高喊:“我们是警察,不许动!老老实实跟我们走,谁动谁就是罪加一等。”三个人都蒙在那儿,桑田举起了枪对准他们,大金也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所有吃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老鬼喊着:“有谁开车来的?帮我们一个忙。”有人举手,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老鬼说:“你开车在外边等我出去,大金和桑田你们带着另两个人走。”说着,就搡着手里抓的这个人朝外走,这个人一边挣扎一边喊着:“凭什么抓我们?”老鬼说:“凭什么你们知道,我们一直盯着你们。”这个人踉踉跄跄被老鬼推到了饭馆外边,老鬼给这个人戴了手铐,大金和桑田也给另两个戴上。老鬼手里的这个人喊着:“我们不能让他们这么带走。”说着,转身就要抓老鬼的脸。老鬼朝这个人的脖子后面敲了一下,疼得这个人“嗷嗷”地喊。
两辆车朝前开着,郊区的路很逼仄,老鬼发现后面有一辆车紧紧跟着,好像随时随地要撞过来。那个人拼命地喊着,吓得旁边开车的小伙子直发抖。老鬼对小伙子说:“别害怕,有我呢,他们不敢怎么样。你按喇叭,一直按。”小伙子照办,那辆紧随着的车也不示弱,跑到车的前面压着开,速度很慢。小伙子很紧张,问老鬼怎么办。老鬼说:“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跟着开,再慢了就超过他。”老鬼没有想到这三个人还有接应,他觉得自己大意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再犹豫。前面压的车速度越来越慢,老鬼对小伙子说:“超过他。”小伙子硬着头皮超过了前面的车,速度越来越快,有一辆大卡车横在了两辆车之间。老鬼说:“好机会,开快点。”老鬼对一直在喊着那个人说:“你再喊,我就敲断你的脖子。”说着,一只手放在了那个人的脖子后面掐着。那个人不喊了,但身子一直在挣扎。小伙子有些紧张,他发现那个人一直在狠狠地盯着他,盯得他直发毛。老鬼说:“你少吓唬他,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终于开到了派出所,派出所门口站着不少人,康所长站在最前面。那个人被老鬼搡着带了出来,后面大金的车也开到了,老鬼发现跟着的车迅速逃离。他眼睛抓住了车牌号,对手下的另一个人说:“我报车牌号,马上给我查,一定要查到他,他和这三个人是同伙的。”老鬼发现桑田的脸煞白,问大金:“桑田怎么了?”大金没有说话,桑田说:“这两个人一直在骂街,骂得很难听。”老鬼对康所长说:“这三个人分别审讯,先审问我带的这个人。”说着,过来两个人强拽着那个人进了审讯室。老鬼说:“大金和桑田跟我一起审,桑田做记录。”三个人坐在那个人的对面,老鬼说:“知道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吗?”那个人说:“你没有证据。”老鬼放出了三个罪犯洗劫金银首饰店的录像,把画面定格在那个人的眼睛上。老鬼问:“这是不是你?”那个人笑着说:“你看到什么了就说是我?就凭这两只眼睛?”老鬼放大镜头,说:“看你眼角有一条细细的疤痕,看清楚了吗?”那个人怔住了,老鬼又说:“你再看看你眼角的疤痕。”那个人坚持不承认是自己。老鬼拍着桌子:“你不承认?这铁证如山!”老鬼拍了一张那个人眼睛的照片,然后放到屏幕上,喊着:“你看看是不是你,你还敢说吗?”那个人不说话了。老鬼说:“不止干了一起吧?到这儿是第二起,在其他地方干了多少起你自己知道。进去过吧?出来了几次,就一点教训都没有吗?”那个人低下头。老鬼对大金说:“接着审,审完了再去审另外两个。”说着,走出审讯室抽起烟来,他很少抽烟,每次抽烟都是在让自己镇定。桑田跟了出来:“太危险了!说是两个人对两个人,但大金开车,我一个女的。我觉得旁边那个人一直想掐我的脖子,而且抬了好几次胳膊。”老鬼说:“确实有危险,但放过去再找回来就难了。”
桑田突然抓住了老鬼的手,老鬼发现桑田的手冰凉。
一个月后,老鬼到市刑警大队报到,桑田也回到了市刑警大队。转天,就得知大禹头在省城越狱,据说是闹胃病到医院就医,在就医期间跑的。而且跑得很离奇,肯定是有人在接应他的逃离。从医院的摄像头追踪看,他是从停尸房的后门走的,有一辆车在接应。这辆车七拐八拐就找不到了,肯定是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后来,有线索说大禹头逃到了附近的深山里边。老鬼带着几个市刑警大队的人去追捕。在深山里边遇到大水。老鬼在山涧边上终于追到了大禹头,两人见面,大禹头说:“就是为了你才出来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两个人打斗时,为了保护大禹头不掉进近在咫尺的水涧里,老鬼滑了下去就再也没上来。大禹头没有跑更远,就被市刑警大队的人堵住,大禹头兴高采烈地喊着:“这个老鬼死了,这个老鬼死了。”市局派了很多人在山涧里边拉网式寻找,没有踪迹。一整天过去依旧音讯全无,桑田疯了一般在水涧边呼喊,大家怎么拉也拉不动。她跟市局的局长说:“老鬼不会死的,他一定在哪儿摔伤了躺着,我喊着喊着他就会自己跑出来。”谁也不好跟她说,超过一整天找不到,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
当天晚上,深山里边没有月色,一片漆黑。桑田举着手电筒在水涧下游四处走着,队里的人不放心在她后面紧跟着。桑田声嘶力竭喊着老鬼的名字,突然间,她看到黑暗处陡地泛起了一片亮色,有些窸窸窣窣哼哼的声音,又迅速消失了。
桑田迅速朝那儿走去,大声喊着:“你这个老鬼,你给我出来!”
原刊责编 卢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