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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山上
◎季宇

季宇 一级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群山呼啸》《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共和,1911》等,小说集《最后的电波》《当铺》《金斗街八号》《王朝爱情》《猎头》等。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被译成德文出版。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星光奖、人民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安徽省社科文艺奖等奖项。

我大伯去世时已是百岁高龄。他是我们家族中他们那一辈人里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大伯去世前的最后几年,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是省军区领导派给我的一个任务,帮助大伯整理回忆录。我当时在省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工作。

我大伯名叫郑家声,一九二六年参加革命,毕业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后改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曾参加广州起义、六霍起义,坚守白马山根据地长达十余年。白马山属于大别山山脉,以霍川为中心,横跨周边数县,大小山峰三十余座。红军时期,我大伯一直在这里打游击。抗战后,他所在的赤卫师改编为新四军,他先后任团长、师长;解放战争时,他在华野某部担任副军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长期在军队工作,曾先后在两个省的军区担任司令员,直至离休。

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不少关于大伯的故事,但他自己很少提及,尤其是对我第一个大伯母,更是不愿多谈。据我父亲说,大伯对这个伯母感情特别深,两人同生共死,经历了种种磨难。

我的第一个大伯母名叫袁香云。她与我大伯是北辰中学的同学,后来一起前往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习,袁伯母还是我大伯的入团介绍人。据我大伯的老战友江秉柱说,袁伯母年轻时很漂亮,那时他们同在北辰中学读书。我大伯保存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四个人的合影。除了我大伯和袁伯母外,还有江秉柱、沈淑琴。他们不仅是北辰中学的同学,还一起前往武汉报考了军校,一起经历了无数生死的考验。照片的背景是一条河,他们站在河边的柳树下,袁伯母剪着短发,站在我大伯的旁边,我大伯双手掐腰,昂首挺胸,显得英气勃勃。他们都穿着军装,腿上还打着绑腿,脸上满是笑容,显得十分幸福。“那是北伐前照的,”我大伯对我说,“那时我们可真年轻。”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照相技术一般,加上年代久远,照片并不清晰,尽管如此,仍能看出我袁伯母身材苗条、气质优雅。

一九三五年,袁伯母在敌人的“围剿”中不幸遇难,女儿苗苗也不知所终。这件事对我大伯打击很大,他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后来,袁伯母的墓迁入霍川烈士陵园。每年清明,或冬至,除非特殊情况,大伯都要前往霍川烈士陵园扫墓。我曾问过袁伯母的事,伯父总是说,她是在水龙洞牺牲的。“为了掩护部队,”他说,“她非常英勇,是好样的!”据我父亲说,袁伯母牺牲时才二十六岁,苗苗才一岁多一点。那次遇袭是由于叛徒出卖,特委和赤卫师遭受严重的损失。最让人痛心的是,当时袁伯母是重点嫌疑对象,虽然牺牲了,但没有被列入烈士名单,直到半年后真相大白,洗清冤屈,才被追认为烈士。

这事说来话长,事情要追溯到一九三四年的石井坑事件。石井坑是一座小村庄,这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平时就连敌人的“清剿”也很少到这里,相对安全。九月的一天,霍川特委在这里召开会议,没想到却发生了意外。

事情发生在深夜两点多钟。那天夜里一直在下雨,风声雨声彻夜未停。就在村民们都进入梦乡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上千名敌军包围了石井坑。他们是霍川保安司令部新成立的别动队,人员都是从各部队挑选出来的老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新式卡宾枪火力凶猛,他们还用机枪封锁了村口要道,然后分批冲进村里。一时间,枪声大作,火光冲天。由于事发突然,毫无准备,等到与会的特委委员和少量的警卫人员发现时,已身陷重围,只能一边抵抗,一边四散突围。天亮时分,只有少数人冲了出来,大多数同志牺牲了。这次伤亡极为惨重。与会的十名特委委员牺牲了七名,只有三名幸免于难。特委书记罗涛身中四枪,一枪打在腿上,两枪打在胳膊上,还有一枪洞穿腹部,连肠子都流了出来,是警卫员替他包扎后,把他背了出来。

这次袭击来得蹊跷,敌人上千人的行动居然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尽管事发之前有过一些蛛丝马迹,但并未引起注意。比如,那天村里有两个上山打猎的人傍晚没有回来。正常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回来,除非遇到特殊情况,比如下雨,山路湿滑,不易行走,才会在山上的窝棚中过夜。巧的是那天正好下大雨,他们没有回来便被视为正常。再比如,村外的山林中曾经几度有群鸟飞起,一群群的白鹭展开翅膀,在竹林上空盘旋,像是受到了什么惊扰,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归于安静。这种惊鸟现象过去也常有过,抑或是由打猎、砍柴及路人引起,也未可知。还有就是村里的詹六爷患了重病,家里差人去镇上请郎中,可人走了大半天,直到午夜时分仍不见郎中的影子,派去请郎中的人也没回来。家里急得直跳脚,都以为是下雨天误了事。

事后想想,这一切都绝非偶然。原来,敌军早在事发前便悄悄布局,提前潜入了附近山林。为了防止暴露,他们对石井坑周边进行了严格的布控:凡是进出石井坑的人,一经发现,便就地处决,不留一个活口。村里那两个上山打猎的和派去请郎中的人,全都遭了毒手。后来,他们的尸体在山林里被发现,都是被刀捅死的。至于群鸟惊飞也不难找到答案,显然是敌人潜入山林时引起的。

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这是一起有着明确目标和周密计划的袭击。毫无疑问,敌人事先获取了准确的情报,并悄悄撒下了大网。问题是像特委开会这样高度机密的事,外人根本无从知晓,敌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而且情报如此准确,匪夷所思。

石井坑事件带来了严重的后果。霍川特委几近瘫痪,遭受重创。几个月后,特委才恢复工作,并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与会的特委共三人:特委书记罗涛、保卫部部长郝大进、赤卫师参谋长汤虎,他们都是石井坑事件的幸存者。由于参会人员不足法定人数,所以这次特委会被称作特别会议。

会议在大牯岭的一个山洞里举行。罗涛不顾伤势严重,抱病主持了这次会议。会议重点讨论了当前的局势,一致认为应该尽快恢复特委工作,以应对目前的困难局面。会议决定在罗涛养伤期间,特委和赤卫师工作分别由老郝、汤虎负责。对于石井坑事件,大家进行了深入的总结和分析,都认为这一事件发生的原因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

“奸细!”罗涛拍着床板说。他的伤情很重,只能躺在床板上参加会议。“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郝大进和汤虎都表示赞同。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罗涛一再强调说,“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把他挖出来,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关乎革命的生死存亡。”

会上决定成立清查小组,立即展开调查。罗涛要求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石井坑悲剧不允许再发生。他还指示说,清查工作一定要全面细致,一查到底。不论何人,不论是谁,都不要放过。

会议之后,清查工作立即开展起来。根据特委的指示,这项工作由保卫部部长郝大进负责,以保卫部干部为主,又从下边抽调了一些可靠的人手,成立了石井坑事件清查组。

清查工作首先从排查入手。他们把所有可能接触到石井坑开会消息的人员列出名单,逐一进行排查。开始范围很大,以后逐步缩小,最后剩下了七八个人。这些人中就有袁伯母,而且她的嫌疑最大。

这个结果令人意外,尤其是袁伯母连想都没有想到,但清查组这样做也有充分的理由。石井坑事件发生时,特委正在大牯岭一带活动,而袁伯母也在那里。她有机会获得开会消息,因而不能排除嫌疑。

大牯岭是白马山最高峰,海拔一千四百多米,悬崖陡峭,奇峰险峻,密林茂盛,山洞遍布,易于隐藏和打游击。当时霍川特委和一些农会干部、红军家属、伤病员、老弱妇孺等都退守到大牯岭。为了统一指挥,特委决定成立大牯岭中队,下设一个手枪队、一个女兵队。手枪队队长是小黑皮,袁伯母是女兵队指导员。女兵队的任务主要是负责收容、护理伤病员和缝制鞋帽等工作,当然在必要时也会参加战斗。

石井坑事件发生前,大牯岭中队一直跟随特委活动。这其中就包括手枪队和女兵队。清查开始后,手枪队和女兵队的同志先后被找去谈话。开始时大家也没太当回事,原以为不过是例行公事。然而,随着清查的深入,情况变得严重起来。清查组在第一轮排查后,范围进一步缩小,开始把重点瞄准那些曾经被捕过的人员。这一来,袁伯母和小黑皮都被划了进去。因为他们在霍川起义前都曾被捕过。

据我大伯说,袁伯母被捕是在霍川起义的前夕。那是一九三一年,省委特派员前来霍川指导起义。当时霍川县委书记是梁彦,霍川暴动后担任新组建的赤卫师政委。“我们都叫他梁先生,或梁政委。”我大伯说。梁政委曾是北辰中学的老师,教国文。他是地下党员,我大伯和袁伯母等人走上革命道路都是在他的引导下。一九二六年秋,霍川党组织从党团骨干和积极分子中抽调二十一人,前往武汉报考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我大伯、袁伯母,还有江秉柱、沈淑琴都在其中,带他们前往的就是梁政委。

阴历七月的一天,省委特派员来到霍川,在东阳关与梁先生接头,商讨起义事宜。东阳关是大别山著名的水陆码头,龙河与青江在此交界,官道四通八达,水陆交通便利,早在宋代就已建镇,明代设税官,沿袭至今。进入民国,商贸更加兴盛。镇上有八条街,十六座码头。每日停泊各类船只达数百艘之多。镇上高屋大宅,鳞次栉比,街上商号林立,大小会馆十数家,有“小上海”之称。当地民谣云“小小霍川城,大大东阳关”,由此可见其繁盛之状。

为了这次接头,梁先生做了精心安排。地点选在东阳关也有过考虑:一来这里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之人众多,不易引起注意;二来省委特派员从芜湖来,乘船走水路也较为方便;三是商业繁荣,街巷纵横,如果发生意外,易于撤离。

那天上午,梁先生提前来到了东阳关大街上的老徽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县委委员老黄。老徽馆是镇上一家老字号饭馆,以徽菜为特色。据说老板来自徽州,已有好几代。饭馆白墙黑瓦,高顶翘檐,加上精美的砖雕、石雕和木雕,具有鲜明的徽派建筑特色。饭馆共分两层,楼下为散座,楼上为包间。梁先生选了楼上的一个包间。这里临街,视野开阔,从窗户看去,周边的街巷尽收眼底。如果有什么动静可以提前发现。

那次接头,我大伯和袁伯母也参加了。我大伯的任务是掩护撤退,他带了几个赤卫队队员化装成算命的,或卖菜的,分散于饭店的旁边。袁伯母的任务是负责望风。她在老徽馆楼下扮作散客,一边吃饭,一边观察动静,如有异常情况立即通知楼上的同志。

上午十一点左右,特派员抵达了。他扮作一个客商,从芜湖一路过来,沿途由地下交通保护,换了几次船。抵达东阳关时,早已有人在码头上等候,并将他送往老徽馆。

一切都按照计划执行,开始也很顺利。省委特派员罗涛同志(霍川暴动后,党组织决定他留在霍川,担任新成立的霍川特委书记)带来了省委的指示,决定八月十五中秋节起义,除了当地的游击队、农会和赤卫队外,还抽调正在金家寨一带活动的红九团配合行动。梁先生很兴奋,他详细汇报了起义计划,又与特派员一起就行动部署、组织和细节进行了讨论。这期间,老黄一直站在窗边观察外边的动静。

街面上人来车往,一切都很正常。就在接头快结束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争吵声。梁先生十分警觉,立即停止了谈话。老黄说他去看看,一边按着怀里的枪,一边挑起门帘,刚出包间便听见一阵噔噔的响声,木板楼梯发生剧烈摇晃,有人从楼下跑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喊:“有情况……快走,快……”

此人正是小黑皮。那天他也化装成一个食客,在楼下望风。他就坐在楼梯口,离袁伯母隔了几张桌子。当时正值午餐时间,饭馆来了不少客人,进进出出,人声喧闹。忽然,袁伯母不知为何与一个男人吵了起来。那人瘦高个,身着长袍,头戴礼帽,戴着眼镜,看上去像是普通的客商。

“你干吗?你撞俺干吗?”袁伯母大声喊道。她手中端着一碗汤泼到了那个男人身上,碗也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那个男人十分恼怒,开口便大骂起来。小黑皮意识到这是袁伯母在报警,立即向楼上奔去。

据袁伯母事后说,她当时佯装吃饭,同时留心打量周围的动静,发现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饭店。他们两个都身着长袍、戴着礼帽,模样倒也普通。进店之后,他们一左一右紧挨着袁伯母的桌子坐下来,眼睛四下睃巡,不时向楼上张望。一般食客进来就会点菜,巴不得饭菜上得越快越好,可这两人不急不慢。跑堂的上前招呼,也被支开了。这一情况引起了袁伯母的警觉。她探头向门外看去,发现饭店周围出现了一些十分可疑的人,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正想着怎么办时,只见那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忽然起身向楼上走去。

时间紧迫,不容再迟疑了,于是袁伯母当即端起一碗汤故意撞上去,那个男人看到汤水泼了自己一身,立时大发脾气。这正是袁伯母想要的效果。她也毫不退让,与他大吵起来。

“别闹了!”这时另一个男人跳了起来。“她在报信,快,快抓住她!”他拔出枪来大声喊道。

那个戴眼镜的也醒悟过来,上前抓住袁伯母。埋伏在门外的特务听见响动也一拥而入。好在楼上的同志已经接到警报,开始撤离。他们原来打算翻过后窗,从饭馆后街撤退,发现特务已经包围了饭馆,于是,他们跳上屋顶,越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家离饭馆隔几个门面的竹器店。事先已有同志在这里接应,他们搬来梯子,然后掩护特派员他们撤向安全地点。

在撤退中,老黄和小黑皮留下来掩护。当特务们冲上楼时,他们全力阻击,为特派员和梁先生的撤离赢得了时间。不幸的是,在战斗中老黄中弹牺牲,小黑皮也负伤被捕。

不过,很快霍川起义便爆发了,赤卫军攻占了县城,袁伯母和小黑皮也得救了。据我大伯说,东阳关事变后,组织上考虑到风声有可能泄露,决定提前举行起义。时间就定在八月初一。那天夜里,四镇八乡的赤卫队同时举事。当时,国民党主力部队先后开往金家寨、商城一带“围剿”红军,城内只有西北军的一个营和部分民团,兵力较为单薄。第二天,起义部队包围了县城,城内的守敌张皇失措。此时,红九团及时赶到,加上城内起义民团的里应外合,很快攻下县城。

我大伯在起义中担任赤卫队第一大队大队长。他率先带队冲进县城,在攻占警察局后,打开牢门,释放了所有的犯人,并救出了袁伯母和小黑皮。袁伯母见到我大伯喜极而泣。

“家声,”她说,“我真怕见不到你了。”

“咋会呢?”我大伯说,“革命还没成功呢,俺们谁都不能死。”

小黑皮也高兴地大叫:“郑大哥,总算把你盼来了!这帮狗 的,把老子害惨了。”小黑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被捕时就受了伤,被捕后又遭受严刑拷打,遍体鳞伤,面目焦烂,腿上皮肉尽脱,露出了骨头。我大伯连忙上前扶住他,说别动,别动。

小黑皮说:“没事的,俺命硬得很,还死不了。”

“好样的!”我大伯激动地拍了他一下。小黑皮痛得直咧嘴巴,袁伯母说:“你轻点,轻点。”我大伯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说对不起,接着便命人把小黑皮背出去,送住卫生队。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红九团的到来,如虎添翼。该团多为参军多年的老同志,攻打县城时,突破东门,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第二天上午,霍川苏维埃政府宣告成立。成立大会在天后宫广场举行。会场周围贴满了红绿标语,歌声阵阵,口号声响彻云霄。老百姓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八百多名赤卫队队员和红九团官兵参加了检阅。他们全副武装,列成四路纵队绕场三周,队列前红旗飘飘,军容整齐,步伐雄壮,赢得阵阵掌声和喝彩声。我大伯由于在城外布置防务,赶到会场时,检阅已经结束。主席台上一个人正在讲话。他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身穿蓝色的红军军服,头戴八角帽,那身影十分熟悉。

“汤连长!”我大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汤团长。”有人告诉他。

“汤团长?”

“是啊,他是红九团的汤团长。”

“太好了!”我大伯高兴地叫起来。汤连长——哦,现在的汤团长,可是他的老上级、老领导。他是湖北麻城人,名叫汤虎,烧炭工出身,我大伯他们在武汉军校学习时,他是军校的教员。广州起义时,武汉军校学员改编成教导团,汤虎任二营三连连长,我大伯在该连当班长。广州起义失败后,部队被打散,我大伯与汤虎失去了联系,没想到四年后,他们又在霍川相遇了。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大伯和袁伯母还见到了一直杳无音信的老同学沈淑琴。沈淑琴当年在北辰中学时,与我大伯、袁伯母,还有江秉柱,称得上是“铁杆死党”。他们都是CY(共青团)小组的成员,在校期间,他们在梁先生的领导下一起参加罢课、游行,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平时总是形影不离。后来,他们又一起由梁先生带领前往武汉报考军校,又一起参加北伐、广州起义,经历了生死的考验。

不过,广州起义失败后,他们在紫金便失散了。当时,敌人围追堵截,很多同志牺牲、受伤、掉队或失踪。我大伯他们一路摆脱敌人,追赶部队,从花县、陆丰、从化、龙门,一直到东江,最后只剩下了我大伯和袁伯母几个人,不得不化整为零,乔装打扮,辗转回到霍川老家。

在霍川他们见到了江秉柱,但一直没有沈淑琴的消息。江秉柱在紫金负伤后,多亏一个猎户救了他,在猎户家中躲藏了好一阵子。直到伤好后,才一路乞讨回到了老家。可沈淑琴始终没有音信,大家都觉得她凶多吉少。

攻下霍川县城的那天晚上,袁伯母护送小黑皮前往卫生队。当时卫生队设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伤员很多,医护人员忙得焦头烂额。袁伯母四处找医生。有人告诉她,医生正在一间房内做手术,她连忙跑过去,恰好与一人迎面相撞。那人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中摆着纱布和绷带,差点被碰掉。袁伯母连说对不起,并说自己要找医生。

那人看了她一眼:“你是……”

“我是赤卫队的。”

“你是香云吗?”

“是啊……”

那人摘下口罩,袁伯母不禁惊叫起来:“沈淑琴!”

消息马上传到了我大伯,还有江秉柱那里。由于任务在身,他们无法赶来,直到第二天上午,苏维埃政府成立后,他们才见到沈淑琴。江秉柱最为激动,见到沈淑琴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劫后余生,大家各述别后经历。原来,沈淑琴在紫金时,与女兵队失散,后遇到突围出来的汤连长等人,几经磨难,最后辗转来到汤连长的老家湖北麻城,在那里联系上了党组织,加入了新组建的红九团……

当天晚上,他们约好了一起去看望梁先生。当年在北辰中学时,正是梁先生引导他们走上了革命道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当初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学,如今分化的分化,牺牲的牺牲,已经所剩无几,而从霍川选送报考武汉军校的骨干,现在也仅存他们四人。那天晚上,他们既兴奋又激动,谈到很久才离开。半夜里,我大伯查岗回来,听见江秉柱在床上抽泣,不禁有些奇怪。

“秉柱,你咋啦?”

“没咋啊。”

“那你哭啥?”

江秉柱不说话,翻过身去。我大伯以为他是太高兴了,也没当回事。几天后,当他见到袁伯母时才得知,沈淑琴与汤虎结婚了,这让江秉柱很难过。他们两人曾经十分相爱,但部队被打散后一直没有江秉柱的消息,沈淑琴听说他们连担任后卫,全部牺牲了,这才嫁给了汤虎。“唉,这也不能怪淑琴。”袁伯母说着连声叹气。

霍川起义后,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为了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根据省委指示,由红九团和当地赤卫队一千二百余人,共同组建了霍川赤卫师,特派员罗涛任师长,县委书记梁彦任政委,红九团团长汤虎任参谋长,下设两个团。我大伯为第一团团长,江秉柱为副团长。

不久,敌人开始疯狂地反扑。特别是红军主力北上长征后,白马山根据地陷入最困难的时期,特委决定赤卫师化整为零,分散于各地打游击。我大伯的第一团当时正在五龙山一带活动。由于消息隔绝,袁伯母接受审查的事他很晚才知道。

有一次师部通知开会,指明要副团长江秉柱参加。这让我大伯很奇怪。他是团长,师部开会为何要绕过他这个团长呢?江秉柱支支吾吾说他也不清楚。我大伯发现不对劲,便一再追问,江秉柱才不得不吐露了实情。

“啥?”我大伯叫了起来,“你说香云?他们怀疑她?”

江秉柱说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了一点。“也许是搞错了。”他安慰我大伯说。我大伯火了,说:“这事你知道多久了?为什么瞒着我?”江秉柱说:“俺也是刚知道,具体啥事也不清楚,肯定是搞错了,你别急啊。”

“秉柱啊,你个狗 的!”我大伯怒道,“别人瞒我,你也瞒我?咱们还算是生死之交吗?”

当天晚上,我大伯不顾江秉柱的反对,执意要去参加会议。等到赶到大牯岭时,才发现袁伯母已被撤职看押。当时被看押的除了袁伯母,还有小黑皮等七八个人,都是在石井坑事件前曾经被捕过的同志,其中有苏区干部,也有赤卫队队员。清查组认为,如果我们内部出了奸细,他们都存在嫌疑,这一推论不无道理。因此,第一轮排查之后,这些人都被列为重点清查对象。为了尽快取得成果,也为了安全起见,避免再发生像石井坑那样的惨剧,清查组决定采取进一步措施,对重点嫌疑人实行看押审讯。

这一来,情况完全不同了。小黑皮首先蹦了起来:“啥?你们怀疑俺?俺有啥问题?”他冲着清查人员大喊大叫:“被捕咋了?俺被捕是为了掩护特派员,你们去问问罗师长,他最清楚了,这咋还有罪了?”

小黑皮个性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与清查人员大吵起来。郝部长很恼火,要他老实交代。“交代啥?”小黑皮气得满脸通红,态度越发抵触,“俺堂堂正正,没啥好交代的。不信你们去查嘛。查到俺有罪,该杀该剐全由你们。”

小黑皮是第一批被撤职看管的。袁伯母听后心里很着急,专门跑去劝他,让他不要耍态度,这样不好,还说配合清查也是应该的,保卫部也是为了工作嘛。她还专门去找过郝部长,帮小黑皮解释,说她相信小黑皮,他在牢里受尽折磨,绝不可能是奸细。此时,袁伯母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也被列入重点嫌疑名单。

事实上,袁伯母从没担心过自己,也没必要担心。保卫部找她谈话,她也心平气和,主动配合,如实说明情况,而保卫部一开始也确实没有找到什么可疑之处,除了她曾被捕之外。那段时间,袁伯母一切如常,继续领导女兵队,工作也没受到影响。可是,就在小黑皮被关押后的第二天,她又被保卫部找去了。

这一次是郝部长亲自出面问话,气氛显得不同寻常。郝部长是个老革命,河南光山人,十五岁加入赤卫队,曾参加过黄麻起义和六霍起义。他的家族中有十六人参加革命,被国民党杀害的就达十三人。为此他痛恨国民党反动派,革命意志坚定。郝部长原在河南商城工作,后被调来霍川。他个头不高,宽额头,大眼睛,皮肤黝黑,性格刚毅。尽管他平时不苟言笑,以严肃著称,但见到袁伯母还算客气,总要点点头,或打个招呼,可那天他连起码的客套都没有,一上来就口气严厉,要她老实交代。

“交代啥?”

“你自己清楚。”

“我不明白……”

“那我问你,你还有什么事对组织隐瞒吗?”

“没啊。”

郝部长冷笑道:“哼,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挺健忘啊!”

袁伯母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郝部长有些火了,一拍桌子道:“那我问你,悔过书是怎么回事?”

一说悔过书,袁伯母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顿时全明白了。她刚想解释,但郝部长已经不耐烦了。

“你不要绕圈子了,就说有没有吧。”

“有是有……”

“好,你总算承认了。”

“俺从没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交代?”

这一问,倒把袁伯母问住了。说句良心话,对于这件事,袁伯母并非刻意要隐瞒,而是在她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因为事实清楚,很容易说明白。

可是,她错了。

事实上,她已经讲不清楚了。

袁伯母和小黑皮被捕后,组织上曾展开营救,并对接头出现意外进行了调查。特派员来霍川,这事高度机密,敌人是怎么得知消息并包围老徽馆的?后来发现这是一个意外。原来那天梁先生来东阳关时,被一个布店伙计看见了。这个伙计当年在北辰中学当杂工,因偷东西被开除。为了领赏,他打电话报告了万济民。万济民当年也在北辰中学读书,现任县党部的行动科科长。于是,他便调集特务包围了老徽馆。袁伯母的机警,才使敌人的阴谋未能得逞。至于袁伯母和小黑皮被捕后的表现也没有任何问题,特别是他们严守机密,没有半点走漏起义的消息,便足以证明。

然而,谁也没想到,石井坑事件发生后,他们的旧账又被翻出来了。尤其是袁伯母的悔过书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提起悔过书,这事与万济民有关。万济民也是北辰中学的学生。其人家势显赫,爷爷是商会会长,父亲是县警察局局长兼保安团团长。万少爷在学校时就喜欢上了袁伯母,曾对她穷追猛打,却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听说抓住了袁伯母,他便觉得机会来了。他曾多次前往监狱探视,劝她悔过自新,并表示只要她肯嫁给他,她便可立即获释,安享荣华富贵。为了感化袁伯母,让她回心转意,万少爷对她格处开恩,不准对她用刑,还好吃好喝招待。这些都是实情。可袁伯母并不领情,她大骂万少爷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我袁香云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

万少爷黔驴技穷,不得不使出下三烂的手段,令人强行抓住袁伯母的手在悔过书上按下手印,然后得意地抖着悔过书说:“香云啊,你可别怪俺,这都是你逼的。明天悔过书一见报,你就是共产党的叛徒,俺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然而,他的阴谋未能得逞。因为当天霍川起义便爆发了,之后起义军攻打警察局,引起大火,一些房屋和档案(包括那份悔过书)都被烧毁。

这事本身并不复杂,但事后袁伯母并未声张。原因是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万济民打她的主意,提起来就让她感到恶心。不过,要说她存心隐瞒那也不是,一出狱她便把这事告诉了我大伯,并向梁政委做了汇报。

梁政委是他们的老师,对于万济民的做法一点也不意外。“这个万瘪子,”他说,“啥事都能干得出来!”万瘪子是万济民的绰号,一来,他长着一张瓦刀脸,嘴巴凹了下去;二来,这“瘪”字在当地也有心术不正之意。梁政委太了解他了。在校时他就给警察局当过密探,四处打探进步学生的动向,他还举报梁先生是赤党,在课堂宣传赤色思想,好在党组织提前得知消息,在敌人抓捕前通知梁先生转移,这才逃过一劫。

应该说,这件事没有任何问题,起码在袁伯母看来是如此。然而,这个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偏偏成了问题。在郝部长眼里,竟成了刻意隐瞒,拒不交代。

“我没隐瞒啊,”袁伯母解释说,“我向梁政委说了。”在她看来,梁政委当时是县委书记,后来又担任特委副书记、赤卫师政委,他完全可以代表组织。

这话没错,问题是当时梁政委不在霍川。由于敌人的长期“围剿”,霍川特委与上级失去了联络。前不久,特委决定派梁政委前往武汉,寻找上级组织。由于梁政委不在,袁伯母的话无法得到证明。

“不信,你们也可以去问家声嘛,”袁伯母又说,“当时他和我一起去找梁政委的。”可在郝部长看来,郑家声是她的丈夫,并不足信。

袁伯母非常生气:“他是我丈夫,不也是你的战友吗?你们难道连自己的同志都信不过吗?”

“这是两码事!”郝部长打断她的话。在他看来,凡事都有原则,我大伯的话,哪怕是对的,但也不能作为证据。何况,袁伯母身上还有不少疑点无法得到解释。

比如,关于悔过书的事,她向梁政委汇报过,为何罗师长不知道?而罗师长当时不仅是师长,还是特委书记兼苏维埃主席。

再比如,小黑皮被捕后,遭受酷刑,而袁伯母却毫发无损,不仅如此,她还受到特别的优待,为何敌人偏偏对她仁慈?

对于这些疑点,袁伯母也做了解释。她说,霍川起义后,罗师长一度前往省委汇报工作,当时不在霍川,因此他们向梁政委而没有向罗师长汇报完全正常。至于梁政委事后有没有和罗师长说,她并不清楚。

对于被俘后为何没有遭受酷刑,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得从她与万济民的关系说起,可她并不想多说,便简单回答,说是万济民别有企图。

“啥企图?”

“他想讨好我。”

“为啥想讨好你?”

“他想打我主意?”

“啥主意?”

“哎呀,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

“我不想说。”袁伯母忽然恼火起来。

“你必须说!”郝部长厉声道,“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没关系,那他为什么要讨好你?”

“俺们过去是同学。”

“同学?那你为啥说没关系?”

“俺没说没关系,俺是说没有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这话越说越乱,越说越说不清楚。在郝部长的逼问下,袁伯母简直要抓狂了。她不知如何才能解释清楚。郝部长是工农干部出身,看问题比较简单。在他看来,敌就是敌,友就是友,黑白分明,哪有那么多啰唆事。审讯结束后,郝部长认定袁伯母与万少爷的关系并不简单,于是,袁伯母的嫌疑陡然上升,成了重点清查对象。

我大伯赶到大牯岭时,袁伯母已被关押两个多月了。他很生气,直奔郝部长的住处,质问为什么要关香云,说她没有隐瞒这件事,他可以替她证明。不仅他可以证明,梁政委也可以证明。他还说如果她要叛变,早在霍川起义前就叛变了,她在牢里守口如瓶,没有走漏起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可郝部长板着脸,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他严肃地告诉我大伯,清查工作是特委的决定,任何人不得干扰。还说我大伯作为团长更应无条件支持,不能感情用事。他还对我大伯竟置特委的指示于不顾——明明要求副团长来开会,他却擅自前来——表示极大的不满。“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目无组织纪律!”两人大吵起来。我大伯个性要强,说话做事向来直来直去,加上正在气头上,也顾不了那么多,特别是当他提出要见袁伯母遭到拒绝后。

好在这时汤参谋长赶来了,一边拦住我大伯,一边又把郝部长拉到旁边,两人叽里咕噜商量了好一阵子,这才同意我大伯去见袁伯母,但条件是两人谈话时必须由保卫干部在边上进行监督——这完全是对待犯人的做法。我大伯心里别提多屈辱了,但在汤虎的劝解下也只能接受。

我大伯的突然出现,让袁伯母百感交集。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关于悔过书的事,她不知解释了多少遍,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清查组根本不听,包括郝部长在内。最让她屈辱的是,清查组竟然怀疑她与万济民的关系,逼她交代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天啊,他们那样怀疑俺,”她说,“俺连死的心都有了。”袁伯母一边哭一边说,就像老牛掉进枯井里,感到十分无助。

我大伯心如刀绞。他搂住袁伯母,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停地劝解,要她相信这事很快就会搞清楚,只要找梁政委,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怕,咱不怕,”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话虽这么说,可袁伯母还是悬着心。“这要等到啥时候啊?”她说,“要是找不到梁政委可咋办?”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大伯一遍一遍地安慰她,除此也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话来。

天亮时分,沈淑琴送孩子过来喂奶了。袁伯母被关押后,淑琴便主动担负起照顾苗苗的任务。女儿苗苗是去年出生的,当时,我大伯正带队在五龙山一带与敌人周旋。直到苗苗出生几个月后,他才第一次见到女儿。那时正值春天,满山树叶葱茏,生机勃勃。我大伯从袁伯母手中接过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心都差点化了。她稚嫩的小脸,半睁不睁的眼睛,还有那小鼻子小嘴,以及稀疏的头发,都是那么可爱。“她是那么小啊,”我大伯说,“就像一只刚刚孵化的雏鸟。”

据我大伯说,苗苗的名字是梁政委起的。当时袁伯母生养后,梁政委来看她,袁伯母便提出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好啊,”梁政委说,“我看就叫苗苗吧。”他解释说:“她是革命的后代,咱们白马山后继有人了,让她像春天的树苗,茁壮成长。”

一转眼,我大伯已经半年多没见到苗苗了。由于敌人的“围剿”,我大伯与袁伯母一直聚少离多。苗苗已经一岁多了,可我大伯见到她的次数总共不超过三次。上次见到她还是三个月前。我大伯从沈淑琴手中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奶水不足,苗苗又瘦又小,面色蜡黄,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点重量。我大伯觉得,几个月过去了,孩子好像都没怎么长,这让他好不心疼。

哇的一声,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袁伯母急忙解开衣扣,奶起孩子。孩子的小嘴急切地在母亲怀里拱着,拼命吸吮。她的小脸挣得通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哇哇地又哭了起来。袁伯母的奶水太少了——出事后由于心情焦虑,本来就少的奶水更是急剧减少。刚被关押的那几天情况更糟,奶水一度被憋了回去,竟连一滴奶也没有。后来,还是沈淑琴去找了卫生队的刘队长,挖了一些草药给她调理才稍有改善。刘队长让沈淑琴转告袁伯母,一定要放松身心,避免情绪不好,这样才能增加母乳。可是,在这种关押审查的情况下,要想心情好简直是不可能的。

“乖乖,别哭,别哭……”

袁伯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又把孩子的嘴塞到胸前,可孩子吸吮了几下,又扭开脸,哇哇地哭起来。沈淑琴见状,便取出一碗裹在毛巾中的米汤递过来。袁伯母接过后,用勺子把米汤一勺一勺地喂进孩子嘴里,苗苗吧唧吧唧迫不及待地吞咽着。袁伯母的动作稍慢一点,她便张嘴哭起来。沈淑琴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她抱过孩子,让袁伯母喂食,这样动作快一点,苗苗的哭声终于止住了。

“这孩子太可怜了。”袁伯母叹了一口气,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淑琴连忙劝她说:“香云别这样,比这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这一次也会过去的。为了孩子,你可要挺住啊。”

袁伯母用手抹了抹眼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得亏了淑琴啊,”她对我大伯说,“要没有她俺真不知咋办才好了。”

喂完了米汤,孩子安静下来,睡熟了。我大伯从袁伯母手中抱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看了又看,接着又把脸轻轻贴上去,嗅着她那带着奶味的体香,久久不愿离开。袁伯母看着这一幕,眼圈又红了。

“家声啊,”她说,“俺要有个三长两短,苗苗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她带大,抚养成人啊!”

我大伯一听这话,便恼了。

“你说啥呢?”他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袁伯母,“苗苗是咱们俩的骨肉,咱们要一起把她带大。”

袁伯母叹了一口气说:“唉,就怕俺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又是泪如雨下。

清查工作开始后,一连两个多月,敌人都没有发动有针对性的“围剿”,这给特委和赤卫师产生了错觉,认为他们的清查工作取得了效果。虽然奸细仍未查出,但他的活动起码受到了扼制或震慑。在特委会议上,郝部长甚至有一个推断,这个奸细有可能就在他们关押的审查对象中,以至于他无法再向敌人输送情报,使敌人难以发起有效的行动。对于这一推断,罗师长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在听取了郝部长关于审查工作的汇报后,他指示说查找奸细要进一步抓紧,同时要扩大调查面,不放过其他疑点。他还提出了公开审查与秘密侦察相结合的办法。“我们既要看到明处,也要看到暗处,”他说,“敌人十分狡猾,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更不能大意轻敌。”

据我大伯回忆说,罗师长的话实际上表明他并不完全赞同郝部长的推断,尽管没有直接表达出来。在他看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此后,清查工作继续进行。虽然郝部长加大了力度,但收效并不明显。那些被看管的人纷纷叫冤,声称自己无罪。小黑皮甚至大骂,认为郝部长是有意整他。理由是他对郝部长不恭敬,编了郝部长的顺口溜,所以给他小鞋穿。郝部长很恼火,认为小黑皮态度不端正,很不老实。

袁伯母的问题一直没有搞清楚,因为梁政委始终没有消息。派去武汉的同志带回了令人沮丧的消息,由于地下联络站遭破坏,梁政委失去了联络,下落不明。“这可咋办?”袁伯母听到这个消息,急得猫抓心似的。她一边为梁政委担心,一边也为自己担心。沈淑琴时常劝她,还说听老汤说,特委还会派人去武汉,一定会找到梁政委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雪上加霜,清查组又发现了一条不利于袁伯母的线索。

这事与袁五爷被释放有关。袁五爷是袁伯母的父亲,曾是前清举人,在贵州做过县令,后辞官回乡。民国后,他在市里做过议员,在当地颇有影响。袁伯母因加入红军被列入通缉名单,有人劝过袁五爷趁早离开霍川,免得受到牵连,但他并未当回事。他想凭自己的名望和影响,谁敢动他?开始也确实如此,前几任县长都没有动他。霍川起义后,桂系新编二十五旅旅长张贵福进驻霍川,担任保安司令。这家伙一来,就抓了袁五爷。

据说这事是万家使的坏。霍川起义后,万家被抄,粮食和浮财都分给了百姓,这让他们怀恨在心,一心想进行报复,张贵福一来,他们便不断拱火,袁五爷这才被以“通匪”罪下了大牢。

事发之后,袁家便四处打点,走了不少门路,连城里的房子也卖了,终于把人捞了出来。巧合的是,他被放出来的时间不早不晚恰好在石井坑事件之后没多久。清查组发现后,不禁产生了怀疑。经过调查,他们发现袁五爷入狱期间,家里曾多次托人带信给袁伯母,要她脱离红军,救救自己的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连累家人。万济民也写过信,对她威逼利诱,声称只要她脱离红军,便立即释放她父亲,并保证她全家安全,否则就等着给她爹收尸吧。如此联系起来,这事是否与袁伯母有关,也值得排查。

“天啊!”袁伯母吃惊地瞪大眼睛,心里又气又难过,“这怎么可能?亏你们想得出!”其实,她爹是如何被放出来的,她并不清楚。在这件事上,她也没有违心做过任何事,但要说服郝部长和清查组却不那么容易。

“难道你不想救你爹?”

“想。”

“那你做了什么?”

“俺啥也没做。”

“那你爹是怎么出来的?”

“这俺咋知道。”

“你不老实。”

“咋不老实了?”

“我问你,万济民给你写过信吗?”

“写过。”

“那你为什么没有交代?”

“你们又没问。”

“没问就不说吗?你少耍滑头!”

…………

袁伯母简直要崩溃了。他们的问题一个又一个,使她无法回答,而她的每一个回答,似乎都能被他们找到破绽,成为新的疑点。面对无休止的询问,她欲哭无泪,身心俱疲,如同陷入一片深深的沼泽,无法自拔,越挣扎反倒陷得越深。

一九三五年元旦过后,霍川下了一场雪。雪花如飞絮般漫天飞舞,皑皑白雪覆盖了山川原野,放眼望去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不过,这场雪来得急,走得也快。几天后,雪便停了,天也放晴了,积雪渐渐融化。春节来临前夕,道路已经可以通行了,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起来。由于敌人封锁,入冬以来,红军严重缺粮。不久前,第一团突袭李家圩,从民团手中缴获了一批粮食。我大伯和江秉柱商量,决定送一批粮食给特委和师部,我大伯打算亲自护送。江秉柱知道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袁伯母和苗苗,便同意了。

这批粮食共三百斤,民夫队派了五个挑夫,每人只挑六十斤,这样便于走山路,一旦遇敌也可快速摆脱。我大伯带了两名战士负责护送。为了安全起见,八个人昼伏夜行,穿行于山间,两天之后来到大牯岭附近。一路上基本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当时,特委和师部的驻地在水龙洞,离这里只需半夜路程。眼看任务即将完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白天在漫长的等待中过去了。这个时间特别难熬。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他们不得不卧伏山间密林中,一动不动,浑身都冻僵了。到了晚上出发时,大家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靠互相捶打,使血液流通起来,慢慢缓解僵硬。好在众人都已习惯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夜幕终于降临了。大家活动开手脚,开始出发。担任警卫的两名战士中,一个是大脚丫,一个是小贾。大脚丫大号李兴忠。此人贫苦出身,原是放羊娃。他的脚大,善走,因而有了大脚丫的绰号。大脚丫除了善走,还有一个本领是认路,方向感特别强,哪怕是深山老林也从不迷路。一九四九年后,他成为我军第一代测绘专家。我大伯夸他是天赋使然,倒也并非虚言。这次运粮,由于多是夜间行走,容易迷路,我大伯特地挑他前来。

三个小时后,他们翻过了大牯岭。大脚丫带着众人走一条近路,直插水龙洞。此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他们下了一个坡,前方出现一片凹地,凹地中长满了茂密的树木。他们停了下来,观察了一下动静,没有发现异常,于是,大脚丫在前,他们开始继续往下走。忽然,嘘的一声传来,只见走在前头的大脚丫矮下身子,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有情况。

众人停住脚步,迅速蹲下身子——果然,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隐约的声响。那声音很细微、很短促,很快就消失了。我大伯摆摆手,几个人马上分散开来,退到石头或树丛后隐蔽起来。我大伯悄悄来到大脚丫身边:“啥声音?”

“没听清。”

我大伯抬头向前察看了一会儿。四周静静的,远处山上的残雪冷冷的,泛着模糊而清冽的寒光,偶尔有风吹过来,带来刺骨的寒意。会不会听错了?我大伯在心里想。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这回我大伯和大脚丫都听得真切——是的,没错——他们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大伯示意众人继续隐蔽,然后与大脚丫一起向凹地中的树林摸去。

夜色如水,漫无边际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如一片汪洋,仿佛淹没了一切。他们借着残雪的微光,小心翼翼地走着。下坡时每一步都要踩稳了,然后才抬脚迈出第二步,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石子滑落发出响声。一团团雾气不时飘浮过来,使周围的景物若隐若现。

我大伯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慢慢靠近了树林——噗的一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虽然声音很轻微,但在静夜中却传得很远。我大伯急忙矮下身子,然后凝神看去。声音是从树林里传来的,但由于能见度低,眼前除了一大片树木的黑影外,什么也看不清。难道是野兽?我大伯在心里琢磨着,又觉得不像。他握了握手中的短枪,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起身靠在一棵大树后边。大脚丫端着枪,紧随其后——噗的一声,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回还伴着杂草被踩踏发出的窸窣声。我大伯向后示意了一下,让大脚丫不要动。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刺刺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几乎近在咫尺。我大伯吓了一跳,急忙稳住神,慢慢从树干后探出头去——只见半步开外,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在撒尿。他身上斜背着枪,身子一抖一抖的,嘴里还轻轻地哈着气。

白狗子?我大伯迅速缩回头,屏住呼吸。不一会儿,撒尿的声音停住了,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走开了。

我大伯赶紧退了回来,和大脚丫耳语了一下,两人折返身,爬上不远处的一个石坡——这里居高临下,是一个很好的观察点。他们趴在石坡上,借着残雪的反光,向树林中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们惊呆了:树林中的空地上,一团一团的黑影,全是人。虽然看不真切,但人数不少。他们在干什么?水龙洞!我大伯心里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他们是冲着水龙洞来的!事不宜迟,得赶紧通知特委。他把大脚丫叫到跟前,问他是否有路绕过去。大脚丫说,有是有,只是太远,走过去需要三四个小时。

“来不及了!”我大伯说。他当机立断,分派五名挑夫把粮食挑到安全的地方隐藏起来,又让大脚丫和小贾跟他走,沿着山崖,快速插到了一个山口上。刚到达不久,敌人已经长蛇般向山口开来——看来他们要行动了!我大伯毫不迟疑,喊了一声:“打!”

随即扔出去一颗手榴弹。大脚丫和小贾也开起枪来。敌人显然没料到会遇上袭击,正大摇大摆地走来,突如其来的枪弹使他们慌了手脚,连滚带爬地向山下退去。一边退,一边开始还击。

一时间,枪声大作,打破了黑夜的宁静。我大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希望用这个办法通知特委和师部。

事实上,他的目的达到了。

枪声响起的时候,袁伯母正在给苗苗喂奶。

那天送孩子来喂奶的是女兵队的冼大姐。平时都是沈淑琴负责接送,但那天她临时有事便让冼大姐来了。冼大姐原是东乡农会妇女主任,她爱人老黄是县委委员,在东阳关与特派员接头时牺牲了。随着敌人“围剿”加剧,冼大姐随农会骨干退上大牯岭,被编入女兵队。在队中她与袁伯母十分要好,对袁伯母也很同情。

就在袁伯母给孩子喂奶时,枪声响了起来。起先是从大牯岭方向传来,接着周边也陆续响了起来。

“出了啥事?”袁伯母问。

“俺去看看。”冼大姐说了一声,便钻出了窝棚。

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白狗子,”她说,“白狗子来了,快走!”

这时,外边早已乱了起来,到处是叫喊声、奔跑声和一片杂乱的声音。袁伯母抱着苗苗,与冼大姐钻出窝棚。站在外边的保卫部干部正在清点集合那些被审查的人员。袁伯母看见了小黑皮,他划动着手臂,满脸愤怒的表情,挥着手高声说着什么,一些人围在他身边。保卫部副部长朱毅帽子顶在额头上,大敞着领口,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吵?吵什么?”他大声嚷嚷道。“走,走,马上走!”他一边喊一边挥着手。

袁伯母不知他们在吵什么,走过去才知道原来是小黑皮他们要求发枪参加战斗。“这都啥时候了?”小黑皮说,“你们还不相信俺。敌人都打到鼻子底下了,你们还等个啥啊?”

“少废话!”朱毅更恼了,“你给我住嘴!再说一句,俺就毙了你!”

正说着,郝部长提着枪,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怎么还在磨蹭?还不快走?”他大声吼道。朱毅上前刚要解释,郝部长把手一挥,顾不上听他说什么,便催促道:“走,走,快走!”一边说一边掉头而去。

警卫人员立即行动起来,押着审查人员,跟上了郝部长。小黑皮一边走,一边还在不住地喊:“你们这是弄啥呢?敌人都上来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啊,俺们宁可战死也不能等死啊!”

“说得是啊!”

“快发枪吧!”

“让俺们一起打吧!”

队伍里有人也跟着喊起来。

郝部长回过头来,问他们在喊什么。朱毅紧跑几步,跟上他说:“他们要发枪。”郝部长没说话,继续向前急走。这时,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几排子弹迎面打来,打得树枝哗哗往下落。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看见正在向外突围的部队退了回来。

“咋回事?”郝部长问道。

“南边被堵住了!”

“全是敌人!”

有人回答道。

郝部长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手电、火把闪烁着向这边涌来,并伴随着枪声和叫喊声。看样子敌军人数不少。向后撤的部队中有特委机关人员,也有伤病员,情形很乱。不一会儿,警卫连抬着罗师长过来了。郝部长迎上去,罗师长看见他便说:“老郝,赶紧通知老汤,分散突围,能突出去多少是多少。”

“是,”郝部长说,“你们快走,我来掩护。”他又吩咐警卫连童连长一定要保护好师长,随即向前去找汤虎。走了不到半里路,他看见直属营的战士正在边战边退。“往北走!往北走!”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喊道。这是汤虎的声音。他发现有人迎面而来,便挥手制止他们,要他们赶紧掉头。

“老汤!老汤!”郝部长喊叫着,跑了过去。

汤虎说:“快掉头,往回走!”

“我知道。”

“看见师长了吗?”

“就在前边,刚过去。”郝部长说,“你们快走,我来掩护。”

“不,你走,我掩护!”

两人争执起来。郝部长急了,他说部队现在需要他,他是参谋长,快别争了。忽然,一排枪弹打了过来。身边的战士纷纷倒下。斜刺里,一股敌人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汤虎端起机枪一阵扫射。直属营的战士们也扑上去,很快打退了敌人。“老汤,”郝部长喊道,“不能再耽搁了,快走!你要保护好师长,把部队带出去!”这句话提醒了汤虎。他是参谋长,有责任指挥部队撤退出去,同时保护好师长和特委,尤其是不能让师长落到敌人手中。“好吧,”他跺了一下脚说,“你有多少人?”

“一个排。”郝部长说。

“我再给你一个排。”

“好。”

“不要久留,尽快撤下来。”

汤虎带着队伍走了。郝部长遂令老弱病残人员跟着直属营和女兵队一起向北撤。“保卫部的跟我来!”他喊道。小黑皮这时又叫了起来:“俺们咋办?咋办啊?”

郝部长二话没说,便令道:“把枪给他们!”

袁伯母随着直属营和女兵队向北撤去。她用绑腿把苗苗绑在身后,紧紧地跟着部队。周围枪声不断,火光闪烁。她不断提醒自己:别掉队!别掉队!由于天黑路滑,她跌跌撞撞,滑倒了好几次。她自幼生在城中,不习惯走山路,虽说这几年游击战使她得到了锻炼,但与那些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相比还有不小差距,尤其是在夜间。好歹冼大姐一直跟着她,帮着她。有一次,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多亏冼大姐把她扶了起来。“把苗苗给俺吧。”冼大姐几次提出,但袁伯母都不肯。不过,要说这孩子,还真争气,外边子弹嗖嗖乱窜,但她居然睡着了,裹在包袱被中一动不动。这些都是冼大姐后来对我大伯说的。

向北跑了一段,战斗开始激烈起来。途中不断有敌人出现,到处是火把和枪声。部队被冲得七零八落,袁伯母和女兵队的几名战士也被打散了。路上碰到直属营的几名战士,让她们往西走,说是北边的敌人很多。“直属营呢?”冼大姐问。“正在前边掩护。”有人答道。说话间,只见警卫连的人抬着罗师长过来了。他们边走边喊:“往西走!往西走!”大家一听都跟上一起往西走。

往西走了一段,火把渐渐稀疏了。众人刚要松口气,忽然枪声大作。又有一股敌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们并没有打火把,突然出现在面前。警卫连迅速投入战斗。女兵队也开起枪来。好在这股敌人数量并不多,很快被打退了。

部队继续向前跑。不一会儿,在一个山坡下再次遭遇了敌人,双方发生了激战。我军且战且走,黑夜中部队又被冲散了。冼大姐护着袁伯母一路狂奔,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顾跟着人跑。跑着跑着,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个人,除了袁伯母、冼大姐外,还有一个是女兵队的徐小妹。三人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便坐在一片乱石后大口喘气。

就在这时,苗苗醒了,哇哇地哭起来。袁伯母松开绑带把孩子移到胸前查看,发现包袱被上裸露出一大团棉絮,而且就在距孩子头上不到一指远的地方——娘哩!这是一个子弹眼,从位置看,只要稍稍向下偏移一点,孩子就没命了,幸运的是,她居然毫发无损。“这孩子真命大!”袁伯母对冼大姐说,既感到庆幸,又感到后怕。

孩子大约是饿了,哭个不停。袁伯母赶紧解开衣服,把乳房塞到孩子嘴里。可大半夜的紧张奔波,本来就少的奶水半滴也没有了。孩子用力地吸了半天也没吸着,于是又大哭起来。好在冼大姐细心,在水壶里装了一点米汤。袁伯母赶紧把米汤倒进嘴中,然后嘴对嘴地喂给苗苗,这才使孩子安静下来。

休息了一会儿,她们重新起身,继续突围。此时,四处都是晃动的手电和火把,枪声像炒豆似的噼啪响着,黑暗中还不断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她们不分东南西北,也不知身在何处,慌乱中只能往火把少和枪声少的地方跑。孩子这时已经睡熟了,袁伯母把她重新绑在背后。冼大姐在前,徐小妹在后,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跑着。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黑暗中传来了喊声:“站住!什么人?”

袁伯母她们赶紧闪身躲在几块石头后边——前方是一片竹林,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看见对方不回答,竹林里便放起枪来。子弹嗖嗖地穿过夜空,发出尖厉的啸声。冼大姐把枪递给袁伯母(冼大姐一直帮她背着枪),三个人开始还击,边打边退。敌人看到她们人不多,便冲出竹林围了上来。

子弹的火光四处闪烁。树枝被打断,哗哗地往下落。袁伯母她们滑下一个山坡,试图甩掉敌人。没想到敌人动作很快,眨眼间便跟了上来。他们用密集的火力把她们压制在坡下动弹不得。

“他们就在下边!”

“抓活的!有赏!”有人大声喊道。很快就有人跳下坡来,向她们扑来。袁伯母她们开起枪来,敌人被接连打倒几个,便匍匐在地,朝她们猛烈开火。

徐小妹首先倒在了血泊里,袁伯母和冼大姐也负了伤。更要命的是,女兵队的子弹本来就不多,这时已经打完了。敌人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大叫着冲了过来。

“他们没子弹了!”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此时,袁伯母她们已陷入绝境。眼看敌人已经冲到了跟前,忽有一支队伍从敌人身后掩杀过来,猛烈开火,敌人背后受袭,立时乱成一团,四散奔逃。原来,这支队伍是警卫连的人。他们左冲右突,在山里转了半天,不知怎么又转到了这里。袁伯母她们死里逃生,赶紧跟上。此时,警卫连只剩下不到二十人。罗师长伤势严重,早已陷入昏迷。为了方便突围,他们扔掉担架,由战士们轮流背着他,边战边走。

这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血的腥味,直到几天后依然不散。袁伯母她们跟着警卫连,一路上不断遇到敌人,在激烈的厮杀中,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十来个人了。袁伯母跟着大家昏天暗地地奔跑着。渐渐地,枪声越来越远。大家意识到可能已经突围出来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他们冲破了敌人在水龙洞周边设置的包围圈,前面就是鹰爪沟了,只要穿过这条沟便进入了鬼见愁。那是一片地势陡峭的山林,到了那里基本上就安全了。“快,快!”童连长大声喊道,带着人向沟里冲去。

可是,很快又有敌人追上来了。这股敌人约有一个连,动作很快,像是别动队的。这是保安司令张贵福组建的一支王牌部队,队伍中有许多广西老兵。他们惯走山路,被称作广西猴子,很难对付。为了摆脱敌人,童连长一边带了几个人进行阻击,一边让刘排长保护师长继续向前跑。

然而,一个小时之后,敌人又追了上来。后来得知童连长和参加阻击的几个同志全部牺牲了。由于师长身负重伤,刘排长他们走得较慢。此时,敌人越来越近了,这时路边出现一个水塘。那水塘约有两亩多地,长满了野荷。时令虽值冬季,荷叶已经枯萎,但枯枝败叶仍然密匝匝地覆盖着塘面。情急之下,刘排长让大家跳入水中躲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随着一阵扑通通的响声,众人都跳入塘中。刹那间,冰凉刺骨的塘水扑面而来,仿佛针扎一般,瞬间让人窒息。

袁伯母跟着众人,来不及多想,也跳了下去。忽然,哇的一声,苗苗大哭起来。她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个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袁伯母愣了一下,随手便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哭声低了下去,渐渐止住了。但她的手很快便颤抖了,因为她感到了孩子的挣扎。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能感到的死亡的挣扎,尽管那么微弱。

她的手松开了,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哭声再次划破夜空。几乎就在同时,冼大姐看见袁伯母已经爬出水塘,抱起孩子向前跑去。敌人追了上来,枪声伴随着哭声一路远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融在夜色之中,冼大姐眼睛里顿时涌满了泪水。

梁政委回到了霍川,已是水龙洞遇袭两个多月以后了。当时霍川的局面十分困难。水龙洞遇袭后,特委再次遭受重创,罗师长虽然脱险,但伤情进一步恶化。在跳入荷塘躲避敌人时,由于伤口在水中浸泡化脓感染,半个多月持续高烧不退,险些没有挺过来。

郝部长也在突围中牺牲了。汤虎在突围中与罗师长被冲散后,带领部分战士突围出来时,身边只剩下三十余人。

面对这一局面,上级指示梁政委迅速返回霍川代理特委书记。石井坑遇袭前,梁政委前往武汉寻找上级组织,曾受命留在武汉恢复秘密联络站,因此耽搁了一段时间,直到这次奉命返回,他离开霍川已经一年多了。

他回来后立即与罗涛、汤虎等一起总结经验,商讨对策,并采取措施,稳定局面。水龙洞遇袭令人震动,教训惨重。从事件发生的过程看,它几乎就是石井坑事件的重演。敌人做了精心准备,而且情报准确。事后得知,敌人共出动了四个团的兵力,设置了三层包围圈:第一层由别动队发起攻击;第二层由两个步兵团四面包抄;第三层则由民团部队在外围巡防,确保“无漏网之鱼”。对此,敌人十分得意,用保安司令张贵福的话说,这叫铁壁合围,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遗憾的是,由于我军疏于防范,认为大雪之后,加之春节临近,敌人不可能发动“清剿”,从而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对此,罗涛和汤虎都深感痛心。他们在特委会上做了深刻检讨,同时认识到前段时间在查找奸细上步入了误区。因为事实已经推翻了郝部长的推断,奸细并不在被关押的人员中,起码不是全部在(如果他们不是一个人的话),否则无法解释这次敌人偷袭又是如何获得准确情报的。

事实上,郝部长在牺牲前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曾亲口向我大伯说过他很后悔,没有挖出奸细,给部队造成如此大的损失。特别是他的判断错误,认为奸细已被控制,就在受审人员之中。尽管罗师长曾提醒过他,要他扩大调查面,不放过其他疑点,可他没有重视。

郝部长牺牲得很悲壮,当时在他身边的只有我大伯、小黑皮和大脚丫等十来个人。那天晚上——想想都后怕——要不是我大伯他们去送粮,偶然发现了敌人,后果不堪设想。据事后了解到的情况,敌人的合围当时尚未完成,因被我大伯发现,不得不提前行动,否则我军的损失会更大。

在果断发起偷袭之后,我大伯他们并没有久留,而是迅速赶去水龙洞,想与特委与师部会合。他们原以为只是小股敌人偷袭,并不知道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有计划的包围,到了水龙洞后才发现敌人越来越多。一路上他们多次与敌人发生激战,到处都是枪声。沿途还不断遇到被打散的官兵,我大伯向他们打听特委和师部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香云呢?”路上他遇上一名女兵队的战士,便向她询问,“你们见到香云了吗?”“没有,”那名女兵回答,“指导员(她仍称袁伯母为指导员)跟着保卫部哩。”

“苗苗呢?”

“不知道。”

我大伯非常担心,但当时的情况不容他去寻找,也无从寻找。有人对他说赶快向外突围,别再往里走了。又有人说看见直属营过去了,还有师长和警卫连。可是没人看见郝部长和保卫部的人,也许他们随着特委机关先走了,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我大伯只能随着部队向外突围。他们边战边走,路上不断有敌人冒出来,队伍不断被冲散。有一次我大伯他们跟着一队人向前急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敌人的别动队。这时敌人也发现了他们,经过一番激战,我大伯他们才摆脱纠缠。

之后,他们继续前行,不断遇见敌人,战斗打得昏天暗地,夜色中不辨方向,多亏大脚丫,他的识路本领发挥了作用。由他带领,大家很快从水龙洞绕了出来,直奔后山而去。那里山高林密,易于躲藏。一路上,我大伯身边慢慢聚拢了二十多人,都是被打散的人员,有特委机关的,也有直属营的。

经过一片坡地时,传来稠密的枪声。他们发现一股敌人正在围攻一个小树林,枪声十分激烈。“这是咱的人!”我大伯当即带人上前支援,击退敌人后,才发现竟是保卫部的人。其中有郝部长,还有小黑皮。郝部长腿部中弹,朱毅和一名战士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意外的相见,让大家又惊又喜。我大伯忙向小黑皮打听袁伯母和苗苗的情况。小黑皮说指导员跟师长和警卫连走了,他们是留下来担任掩护的,估计这会儿他们已经突围出去了。我大伯听后松了一口气。郝部长问我大伯怎么来了,我大伯说了情况。郝部长说:“好,郑团长你有战斗经验,你来指挥大家。”

“俺?”这让我大伯有些意外。

“是的。”

看着我大伯疑惑的表情,郝部长摆了一下手,仿佛在说:什么都别说了。我大伯本来对郝部长有不少意见,这时也顾不上了。“记住,”郝部长又说,“把大家带出去,能突围几个是几个,这是师长的命令。”

我大伯点点头。在大脚丫带领下,他们继续前行。郝部长的伤情较重,由于大腿骨被子弹洞穿,无法行走。我大伯让人砍了树棍临时扎起一个简易担架抬着他走。敌人很快发现了他们,蜂拥而上。郝部长几次要求把他放下,别拖累了大家。“放下,放下我。”他大声叫着。我大伯坚决不同意。

“你胡说什么?”他说,“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俺就要把你带出去。”

郝部长连喊别这样,并挣扎着从担架上滚下来。我大伯火了,“你别添乱好不好?”他大声吼道,令人用藤条将他捆在担架上。朱毅注意到,就在那一刹那,郝部长脸上滚满了泪水。

敌人越来越多了,战斗也越来越激烈。我大伯他们能打则打,不能打则绕,一路血战,且战且走,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小山沟,走了一段才发觉是一条死路。大脚丫首先觉察到了。“这是夹股沟!”他叫了起来。

夹股沟狭窄细长,形同夹股,故而得名。大脚丫告诉我大伯这是一条死沟,进出只有一个口,一旦敌人封住沟口那就麻烦大了。我大伯立即下令原路返回,想从这里冲出去,但敌人这时已经出现在了沟口。

“冲过去!”我大伯喊了一声,众人一起开火。他们一边打一边向外冲,但敌人占据有利地形,我大伯带人冲了一次,没有成功,只能退回来,商量对策。郝部长这时把我大伯叫到面前。“郑团长,”他说,“别管我了,赶快冲出去,趁敌人现在还不太多,晚了就来不及了。这是命令,我现在还是特委委员。”

我大伯说:“别胡说了,现在是我在指挥,你得听我的。”

“胡闹!”郝部长这时发起火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大伯说:“你别急,俺有办法。”

“屁的办法!”郝部长吼道,一把抓住我大伯的胳膊说,“家声啊,好歹俺大你几岁,听大哥一句话,赶紧走!”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圆,塞到我大伯手中,并用力按了一按。

我大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又说:“这是俺的党费,请你交给组织。”

我大伯心头一热,使劲点点头。就在他转过身,准备重新投入战斗时,身后一声枪响——郝部长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那天晚上,大牯岭上三百多名同志,陆陆续续冲出来的只有五六十人,很多同志牺牲了,还有一些同志被俘后惨遭杀害,其中包括一百多名伤病员。

袁伯母的遗体几天后才被找到——是在一个十几丈的悬崖下边,显然她是跳崖而死——脑袋崩裂,骨头也摔碎了,搜索人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遗体捧上担架以免散架,但在她身边却没有发现苗苗的踪影。“她去了哪里?”众人扩大了搜寻范围,最后在悬崖上——离袁伯母跳崖处几十米的一个树林里,发现了苗苗的帽子、鞋子,还有一个水壶(是用来盛米汤的),此外就没有任何线索了。

我大伯痛不欲生,大哭一场。在袁伯母下葬时,他眼里盈满了泪水,极力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据江秉柱叔叔对我说,他从未见我大伯那么伤心过,一连三天不吃一口饭,也不说一句话,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劝也没用。几天下来,他胡子拉碴,人瘦毛长,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这期间,梁政委来过,汤参谋长也来过,还有江秉柱、沈淑琴、小黑皮、冼大姐等都来过,可谁劝也没用。梁政委了解我大伯,说给他一点时间,让他静一静。

罗师长由于伤情较重,无法行动,特地让梁政委带话给我大伯,说他对不起袁香云同志。他非常自责,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清查工作,虽然不是由他亲自主持,但郝部长每步都向他报告过,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香云是个好同志啊,”他说,“是她救了我们,这个损失无法弥补。”罗师长是个非常自负的人,他一辈子很少认错,但在这件事上他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并主动承担责任。我大伯说,在他们的交往中,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然而,人死不可复生,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那段时间,我大伯满脑子都是袁伯母和孩子的身影,无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她们的身影都在眼前晃动:她们的音容笑貌,那些逝去的过往,包括幸福的时光和苦难的经历,点点滴滴,不断涌现出来,萦绕脑际,挥之不去,拂之还来。苗苗,他的骨肉,他的宝贝女儿,自从她出生后,他总共也没见过她几次,可她那毛茸茸的小脸,稚嫩的小鼻子、小手、小脚,还有那可爱的笑容和哇哇的哭声,都让他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他多么想再抱抱她、亲亲她,哪怕是再听听她的哭声——但现在,这一切,都已不再可能。

也许时间可以减轻痛苦,但永远不可能忘记。许多年过去,当我大伯——一个饱经沧桑的耄耋老人,在写回忆录时,和我谈起这件往事时(过去他很少提及,害怕触碰),依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不过,我大伯很快振作起来。用他的话说:“这笔账要算到敌人头上,俺要让他们加倍偿还。”不久,特委决定成立便衣队,由我大伯任队长,采取小、快、灵的战术,四处出击,使敌人防不胜防。特别是别动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不得不龟缩在县城里。保安司令张贵福对此非常恼火,他召集各部开会,令他们尽快拿出办法,消灭便衣队。

然而,没等他们拿出对策,便衣队已经找上门来了。

这次行动由我大伯亲自带领,就是冲着别动队去的。别动队是张贵福精心组建的,成员多为桂系老兵,善于山地作战。队长是他的亲信雷麻子,此人惯匪出身,以凶残著称。副官万济民就是万家的大少爷,他是当地人,熟悉情况,早在县党部任科长时,就在全县各地建立了秘密情报网。别动队成立后,张贵福把他调过来,主要让他负责情报工作。他与雷麻子沆瀣一气,干了不少坏事。石井坑、水龙洞“围剿”行动,都是由他们一手策划的。我大伯对此恨之入骨,决心除掉这两个恶瘤。

行动的地点就选在了飞凤池。这是城里最大的澡堂,位于闹市东大街上,前后两大间,前间是普通座,后间是雅座。雷麻子和万济民经常光顾这里。这天晚上,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又来飞凤池泡澡。老板早已为他们留好了甲号包间。这是雅座中最大的包间,内设两个卧榻,卧榻之间有一个大茶几,上置烟具、茶盘和瓜果等,可供客人享用。

就在雷麻子和万济民进了澡堂之后,暗中一直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是两个操着河南腔的年轻军官。他们浑身酒气,舌头打着卷,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老板问他们在何处高就,以前咋没见过。他们说是老四旅的,来办军需。老四旅是西北军的部队,有一个营驻在霍川。当时,霍川驻军中除了新编二十五旅,还有西北军、东北军的部队,番号杂乱,彼此不认识也很正常。

那晚的客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前后进进出出有二十余人。屋子里热气腾腾,跑堂在各个包间穿梭往来,上茶、递毛巾把子,忙忙碌碌,间或还有修脚的、捏背的在侍候客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个河南腔。事后根据调查,他们的包间是丁号,与甲号隔着三个包间。有人看见他们下了澡池,又看见他们上来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包间的榻上抽烟喝茶打瞌睡,但再后来的事就没人说得清了。直到一个修脚工应卯来到甲号包间,打算为里边的客人修脚,可一掀门帘,眼前的情景把他吓了一跳:卧榻上鲜血淋漓,板墙上也溅满了血迹。两个客人中的一个已经不动弹了,身子像扭麻花一样扭成一团,头朝下赤条条地挂在榻上。另一个还在挣扎,光溜溜的长着黑毛的大腿还在颤动着,尚未完全断气,一把刀扎在他的喉管上,由于脑袋被毯子死死地捂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站在榻边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四旅的那两个军官。听到响动,他们猛地回过头来,枪口一下子对准了那个修脚工。后者身子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可那两人并没伤害他,只是朝他嘘了一声,其中一人把手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别出声,接着便大摇大摆地掀开帘子出了包间。半晌,那个修脚工才醒过神来,哇的一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浴池里顿时乱了。那两个军官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喊声,并不慌乱,先是抬手两枪,打灭了灯泡。屋里顿时陷入黑暗。坐在门口的两个警卫正在打瞌睡,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随后响起的两枪撂倒了。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很快那两个刺客便冲了出去。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早有人在门外接应,他们一阵乱枪把门外的卫队打得东倒西歪,掩护那两人迅速撤离。

事情发生后,城里的敌人大为恐慌。他们没想到红军竟然杀到他们眼皮底下来了,而且是在戒备森严的县城闹市。从现场情况分析,刺杀者手法熟练,动作敏捷。走时留下了一张告示,上面写着“罪大恶极,处以死刑”,落款便是便衣队。

刺杀发生后,保安司令部立即下令全城戒严,严密搜索。当时正值夜晚,城门早已紧闭,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整整搜了三天,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却连便衣队的人影也没找到。本以为这次行动十分圆满,哪知很快传来消息,被杀的那两个人并非雷麻子和万济民。

这是咋回事呢?原来,那天出了一点意外,由于雷麻子喝多了,失手打翻了茶杯,弄湿了卧榻。老板赶紧过来,让人收拾,并把他们临时换到了隔壁的乙号包间,而甲号包间则调给了两个随从,结果那两个家伙成了替死鬼。

这事虽有些遗憾(因为没有达到除掉雷麻子和万济民的目的),但震慑敌人的目的还是达到了。用我大伯的话说,就像是在敌人的心脏上狠狠捅了一刀。师部也很满意,梁政委还表扬了他们。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便衣队撤出县城不久,红军的秘密联络点便被敌人查抄了。这是一个极大的损失。牺牲和被捕的人员达七人之多。

那个秘密联络点是一家麻行,名叫利顺德,只有特委极少几人知道。锄奸行动后,敌人全城戒严时,我大伯他们参加行动的五人正是在该行仓库的暗室里藏了七天,直到风声过去后才悄然出城。

那么,敌人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联络点的?

内鬼!

显然又是内鬼!

这事已经折磨大家很长时间了。前段时间,清查工作走了弯路,梁政委回到霍川,便换了一种打法。清查工作从明里转入暗里,对外不声不响,内里却紧锣密鼓。为了确保清查工作的有效,实施严格的保密措施,除了清查组成员,任何人都无法接触到案情,包括特委成员,而清查组成员则经过严格的甄别挑选,有些人还是从金家寨等地调来的。这样一连几个月下来,似乎看不到任何进展,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清查工作已经停止了。

秘密联络点被查抄后,内奸的话题又引起了大家的关心,私下里议论纷纷,甚至怀疑梁政委的做法是否有效。我大伯急了,几次向梁政委提起这事,但梁政委似乎并不着急,总是说:“沉住气,我们一定会抓住他。”

半年后,大胡家之战发生了。这是特委精心筹划的一次行动。我大伯记得,那是清明节刚过,他接到开会的通知,便带着警卫员赶赴大牯岭。当时特委和师部驻地就在那里。他到后发现赤卫师下属的三个团长都到了,这很不寻常。由于大家平时分散活动,很难集中到一起。看来要有大动作了!我大伯当时就有预感。

果然,会议一开始,夏师长便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要打别动队了。具体计划是引蛇出洞,将别动队诱至大胡家,然后实行包围歼灭。为了确保此仗胜利,特委决定调集赤卫师的全部力量,三个团外加便衣队,共两千多人,全部参战。这种情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众人一听都欢呼起来。

行动很快开始了。那天是阴历三月十一,清明过后,谷雨将至,那段时间雨水特别多。难得有个晴天,可一转眼雨又下起来。这天,从早晨开始,一直时断时续下着小雨。别动队事先得知情报,霍川特委要在大胡家开会,重要人物都将出席,担任保卫的只有一个警卫连。

于是他们故伎重演。部队分散进入仙女峰一带,入夜之后才以中队为单位集结,悄悄潜入大胡家附近。大胡家是霍川东部的一座小村庄,位于白马山的仙女峰下。这里三面环山,只有朝东一条路通向外边,地理环境十分封闭。按雷麻子的布置,由万济民率二、三营实施外围包抄,由他亲率第一营向村内突击。

子夜时分,部署顺利完成,其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雷麻子极为满意,志在必得。自飞凤池事件后,张贵福对雷麻子大为不满,多次骂他饭桶、不中用,甚至威胁要走马换将。雷麻子急于做出成绩,打一个翻身仗,于是亲自出马。为了谨慎起见,他还请求张贵福派两个团作为后援。

子夜一点,第一营快速扑向村内。夜色中的大胡家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就连狗吠的声音都没有,雷麻子有些奇怪。大胡家村子并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零星地分散在周边的山坡上。他下令四处搜索,但不一会儿便得到报告,说是村中空无一人。

“啥?”雷麻子一愣,“这咋可能?”他一边想着,一边向村内走去。果然村中空空如也,四周黑灯瞎火,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有几只老鼠被惊动后沿着墙角乱窜之外,连个活物都没有。“不好,他们跑了!”雷麻子叫了一声。“给俺搜!”他命令道。

此时,雨开始下大了。他走进村中的祠堂,一边避雨一边等待消息,心里不免沮丧起来,以为情报有误,或者哪里出了差错。正在这时,外边忽然枪声大作。雷麻子心中不禁一喜,以为发现了红军,急忙走出祠堂,连问哪里打枪。响枪的地方在村外,看样子打得很激烈,子弹像炒豆子般响个不停。从阵仗看,人数不少于千人。看来万济民得手了!他当即命令第一营前往村外,与第二、三营会合,不准放跑一个。

但渐渐地,他发现情况不对了。派出去的部队忽然退了回来。只见一团团的黑影如同雪崩一般,向村中涌来。“咋啦?这是咋啦?”他大声喝问,可根本没人理睬他。那些惊恐万状的兵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直到一营营长跑到他面前,说是“赤匪”打过来了,他还不肯相信。

“胡说,”他吼道,“给我顶住!顶住!”

但是败兵越来越多。不仅有第一营的,还有第二、三营的。最后,万济民也出现了。他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头上的帽子已经不见了,浑身上下,衣衫不整,满是泥土。他气喘吁吁,双手比画着,说是发现大批红军,起码有两个团。

“胡说!你的情报不是说只有一个连吗?”

“是啊,俺也不知道……”

“这不可能!”

“错不了!”

此时,枪声越来越近,喊杀声也听得真真切切。

“冲啊!”

“杀啊!”

“活捉雷麻子!”

“抓住万瘪子!”

…………

雷麻子这时也有些慌乱了,但他仍有底气。按照事前的部署,在别动队潜入大胡家周边时,张贵福已调两个团的兵力分别开进花山寨、果子洞、磨子圩和火神滩一带。这些地方距大胡家只有五到十里的路程。枪声一响,这些部队便会立即向大胡家增援,而最近的花山寨距大胡家只有五里路,急行军半个小时即可赶到;最远的火神滩也只需一个多小时。因此,雷麻子让万济民立即收拢散兵,进行布防,用不了多久援兵就会赶到。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敌人的增援线路早已被我大伯带领的便衣队死死卡住。赤卫师的三个团按照事先的部署,对别动队的三个营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尽管别动队武器精良,富有作战经验,但红军兵力占优,且善于夜战,有备而来,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战斗持续了三个小时,别动队开始土崩瓦解,四散奔逃。罗师长下令不留俘虏。红军战士早对别动队恨之入骨,接到命令便穷追猛打。别动队第二、三营很快就被击垮,他们无路可逃,只能退往村里。我军三个团全面压上,把他们团团围住。

在这次战斗中,我大伯的便衣队任务相当艰巨。他们全力以赴,挡住了敌人两个团的援军,为全歼别动队赢得时间。

几个小时过去,援军迟迟不见踪影。面对红军的强大攻势,别动队迅速瓦解。雷麻子还想负隅顽抗,但局面已完全失控。红军很快冲到了祠堂前,各种枪支猛烈开火,打得敌兵纷纷向后退缩。忽然,几颗手榴弹扔了过来,炸塌了祠堂的大门。卫队赶紧拥上来,护着雷麻子从后门逃窜。刚出门不久,万济民便被一阵乱枪打到,仰面倒在了地上。

雷麻子吓得赶紧趴倒在地,这时几个忠心的卫兵冲上来,把他拉起来就跑。周围黑漆漆的,前后左右都是溃兵。雨这时越下越大。冷雨打着他的面颊,带来阵阵寒意。雷麻子身上溅满了泥浆,雨披也跑丢了,浑身淋得透湿,只能混在乱兵中胡乱地奔跑。黑夜中不辨方向,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到处都是红军。他们好不容易冲出村子,迎面又遇上了一队红军。对方二话不说,便是一阵猛烈的枪击。身边的卫兵纷纷倒下,雷麻子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刚想站起来,头上便重重挨了一枪,摔倒下去。

战斗结束后,红军打扫战场,发现雷麻子的尸体倒在一块水田旁,脑袋扎在刚放了水的秧田中,两脚横叉在田埂上。人们把他尸体翻过来,只见他满脸污泥,模样肮脏丑陋。万济民死在祠堂后门,脑袋被子弹削去半拉,脑浆淌了一地,死相十分难看。

小黑皮闻讯赶到——此时他已是营长——看到万瘪子的尸体,恨得牙齿直咬,端起机枪便突突突地朝他打了一梭子,直到把他尸体打成了蜂窝,仍不解恨,又狠狠地踹了两脚。

大胡家一战全歼别动队,消灭敌人一千多人。这是一次重大胜利,我大伯当时并不知道,此战的意义还不仅仅在这里,直到沈淑琴自杀后。

十一

沈淑琴自杀发生在大胡家歼灭战后的第二天。这事发生得十分蹊跷,引起了不少猜测。卫生队刘队长认为这可能与她的病情有关。沈淑琴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彻夜不眠,情绪压抑。这病在广州起义后就有了,可水龙洞遇袭后,病情进一步加重。特别是袁伯母和孩子牺牲后,她常常以泪洗面,悲伤不已。众所周知,沈淑琴是袁伯母最好的同学和战友,当年一起在北辰中学参加学生运动,一起加入CY,后来又一起前往武汉军校学习,经历了广州起义的风风雨雨和艰苦的霍川游击战争的岁月。“俺一直把她当姐看。”沈淑琴不止一次这样说。事实也正是如此。她和袁伯母甚至比亲姐妹还要亲。对于苗苗,她也很有感情。自这小家伙出生后,沈淑琴一直帮着照顾。袁伯母被隔离后,苗苗更是完全交给了她。为此她付出了极大的感情。然而,水龙洞遭袭,袁伯母和苗苗不幸离去,这对沈淑琴打击很大。

沈淑琴出身于一个小商贩之家。由于父母早亡,她是由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与哥嫂感情很深。由于出身贫寒,沈淑琴自幼性格就很乖巧,与人相处,随和自然,善解人意。她的长相也很文静,平时话不多,人缘不错。在她生病后,很多人都很关心她。

刘队长前来给她看过病,认为她可能是受了刺激,加重了病情,需要静养调理。于是他给她开了一些镇静药,还叮嘱汤虎多加关心开导,可是全然没有效果。她的病情不仅没有改善,反倒加重了。白天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嘴里自言自语,神情恍惚、萎靡不振;到了夜晚,因为无法入睡,时常睁着眼睛通宵达旦。有时实在太累了,偶尔入睡,又会突然惊醒,醒来后则四肢抽搐、大汗淋漓。她还老是做噩梦,在梦中大喊大叫、胡言乱语。由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开始明显消瘦,整个人看上去都像脱了形。有一次,她还莫名其妙地晕厥过去,数刻方醒,让人惊慌不已。有人说沈淑琴是吓破了胆,但汤虎,还有我大伯、江秉柱都不相信。因为沈淑琴不是第一次经历血雨腥风,怎么会被轻易吓倒呢?

我大伯有一天去看她,她一见我大伯便泪流满面,不断地说起香云,还有苗苗。我大伯知道她们之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为了平复她的情绪,只能忍住悲痛不断地安慰她。

梁政委对沈淑琴的病也很关心,他和罗师长商量后,决定派人把她送往鹰落坪静养,并请当地的老中医罗瞎子为她治疗。鹰落坪是第二团的驻地,位于大山之中,比较安全,同时换个环境也有利于治疗。据我大伯说,后来经过罗瞎子调理,沈淑琴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自杀了。当时,她已从鹰落坪回到了大牯岭。那天早上,沈淑琴提出要给袁伯母上坟,当时清明节过后不久。由于沈淑琴病情严重,组织上派了两个看护,日夜不离左右。看护她的人中有一个是冼大姐,她同意了沈淑琴的请求。为了安全起见,她还带了一名战士和她们一起去了坟地。在坟地上,她们一起给袁伯母上了香,还照当地的习俗烧了纸钱。之后,沈淑琴提出要单独待一会儿,冼大姐也同意了。于是,她带着战士先下了土坡,然后就在坡下等她,好一起回去。但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们离开不到几分钟,坡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冼大姐心中一惊,三步两步跑上坡去,那名战士也跟了上来,只见沈淑琴已经倒在地上,就在袁伯母的坟前。她的身边有一把手枪,胸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不难判断,子弹是从前胸打进去的。冼大姐上前按住她的伤口,试图帮她止血。沈淑琴大睁着眼睛看着她,嘴里含混地咕哝着什么,但冼大姐一句也没听清。

汤虎闻讯赶了回来。当时省委在金家寨召开会议,特委决定派汤虎出席。那次会议是在大胡家之战前,因此大胡家之战他也没有参加。等他回来后,沈淑琴已经下葬了,但没有举行葬礼,对外也没有宣布。外界推测,这样做是为了消除负面影响,毕竟沈淑琴是参谋长的爱人,还是低调处理为好。

我大伯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曾去找过梁政委,认为沈淑琴是他们的老同学老战友,不管咋说也该通知他们告别一下。可梁政委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说形势不允许。直到几年后,谜底才被慢慢揭开。

据我大伯说,清查组真正注意到沈淑琴是在飞凤池锄奸之后。在这之前,梁政委也曾发现过疑点,那是关于袁伯母悔过书的事。我大伯曾问过朱毅,保卫部是怎么知道悔过书的事,因为我大伯他们并未对外说过。朱毅说,他是听郝部长说的。可袁伯母被捕时,老郝还没来霍川,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事,除非有人告诉他。后来,有一次他去看望正在养伤的罗师长,罗师长说,他听老汤说过这事。

“参谋长?”

“是的。”

那这就更奇怪了,梁政委想,汤虎也是霍川起义后才来的,他怎么会知道呢?于是,他便去找汤虎,装作与他闲聊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件事。汤虎倒也爽快,说是听沈淑琴说的。

“淑琴?”

“对。”

“哦,她是怎么说的?”

汤虎说那是袁伯母被审查后,有一天他们谈到这事,沈淑琴无意中说到了悔过书的事。“我当时很吃惊,”汤虎说,“我还问她怎么以前没听她说过。”

“说它干吗?”沈淑琴道。

“你糊涂!”汤虎当时就批评了她,认为这不是小事。可沈淑琴却说他大惊小怪,还说:“你难道还不相信香云吗?”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这事告诉了郝部长。“虽然我相信香云,”他说,“但眼下斗争环境残酷,容不得半点大意。”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自责,并解释说,他这样做完全是对党负责。“现在看来,我们是多疑了。香云是一个好同志,她牺牲了,我很痛心。”

其实,汤虎这样做并没有错。至于沈淑琴是从哪儿得知悔过书的事,梁政委认为很可能是袁伯母告诉她的。因为凭她们两人的关系,平时无话不谈,这种可能完全存在,尽管我大伯说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事后,梁政委没有再提这事。他也许是不想影响我大伯和沈淑琴的关系。毕竟沈淑琴也是他的学生,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很好,没有怀疑她的理由。就这样,几个月过去。直到利顺德麻行被查抄后,沈淑琴才开始进入清查组的视野。

那次进城锄奸行动,极为机密。当时罗师长还在养伤,特委和师部只有梁政委和汤参谋长知道这事。参加行动的五名同志都经过精挑细选,十分可靠。事后,清查组也对他们分别进行了调查,没有发现问题。

那么,风声究竟是怎么走漏的?

汤虎吗?

怎么又是他?

梁政委不敢掉以轻心,暗中派人密查,结果汤虎倒没发现问题,沈淑琴却引起了注意。

据清查组报告,沈淑琴的哥哥近来有些异常。此人名叫黄静民,早些时候曾在镇上小学当过老师,家境并不宽裕。沈淑琴参加红军后,黄静民也受到牵累,并被抓去坐牢。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春荒时节,其嫂只能带着娃四处乞讨。为了营救丈夫,她还四处借钱,拉下了一屁股饥荒。直到两年前黄静民被释放才家境大变,不仅还清了债务,还盖起了三间敞亮的明窗大瓦屋。村里人都说他家不知发了啥横财,或许是夜里做梦捡了金元宝。

这一情况立时引起了清查组的注意。经过一番排查,发现疑点越来越多。首先,黄静民出狱后并无收入来源,而且连书也不教了,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至于他唯一的亲属,沈淑琴也不可能帮到他。她的津贴极为有限(红军师官兵每月只发少量零花钱,干部两元,战士一元,这还是情况好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分文没有),汤虎虽是参谋长,每月津贴除了买毛巾、牙粉、纸笔和烟外也所剩无几,当然也不可能有多余的钱。

那么,他的钱来自何处?按黄静民本人的说法,是做生意赚来的,至于什么生意,则含糊其词。进一步查下去,清查组发现沈淑琴和兄长年龄相差九岁。父母早亡后,是其兄嫂把她拉扯成人,还勒紧裤带供其上学。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沈淑琴对此十分感激。由于受她的牵连,哥哥被捕入狱,沈淑琴一直很内疚。自打回到霍川后,她时常下山探望兄嫂,有时也会省下一点钱来接济他们,尽管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水龙洞遇袭那天,她嫂子带信来说哥哥病重,她便告假回去,因此袭击发生时她并不在山上。这也许是一种巧合?当时并没人产生怀疑,但现在却引起了清查组的注意。

可是,查了一段时间,并未发现她有任何通敌之举。终于有一天,她提出要回家看望哥嫂。那段时间,经过治疗,特别是吃了罗瞎子的药剂,她的身体已大有好转,病情也稳定下来。汤虎出于关心,问她是否要派人跟她一起去。她说不用。可是,下山后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去她哥哥家,而是去了城外的十里铺。

十里铺靠近龙河码头,舟楫往来便利,有一条小街沿河而建,街上有货栈、货仓、饭店和商铺等。沈淑琴进了街后,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负责监视她的是保卫部的小于,为了不打草惊蛇,他远远地保持了一段距离。由于是夜晚,沈淑琴进了街里,小于不便贸然跟进,便守在街口的柳树丛中等待。过了好一会儿,沈淑琴又重新出现了。她沿着原路走出来,但没有再去她哥哥家,而是直接回到了山上。

小于回来后,向梁政委和朱部长汇报了这件事。梁政委认为,这件事有必要查清。于是派朱毅前往十里铺调查。保卫部的小孙是十里铺人,情况熟悉,梁政委让他也一起去了。他们暗中走访了一些人,起先并无头绪,后来找到了打更的孙三爷。孙三爷是小孙的远房叔叔,当年曾与小孙爹一起扛过活,与小孙也相熟。没想到一提起这事,孙三爷便打开了话匣子。

“哦,你们是说那个城里人吧?”他说。

“城里人?”朱毅一愣,“你咋知道她是城里人?”

孙三爷咧开豁牙的嘴巴笑了:“她手里捏着手电筒哩,乡下人谁有那玩意儿?”

朱毅一听也笑了,问他那人长得啥模样。“个头不高,”孙三爷吧嗒着旱烟袋说,“瘦瘦的,穿着棉袄。”

“啥颜色?”

“看不清。”

“脸呢,你看清她的脸了吗?”

孙三爷摇头说天太黑了。“不过,”孙三爷吐了一口烟道,“她系着一条围巾。”

“围巾?”

“可不是,要不俺说她是城里人嘛。”

朱毅听了这话,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从孙三爷的描述看,这人很可能就是沈淑琴,而且沈淑琴确实有一条花格围巾,这还是托人从武汉买的。想到这里,朱毅又问孙三爷可看见她去了哪里。

孙三爷蹙起眉头想了想,然后一拍大腿说:“哦,对了,那天挺冷的,我在街上巡了一圈,又回更房抿了两口酒暖暖身子,”说着他用手做了一个喝酒状:“后来,我又来到街上,没想到又碰见了那人。”

“在哪里?”小孙问道。

“就是码头边上最靠头里的那条巷子。”

“那不是万家老铺的后门吗?”小孙说。

“可不是,”孙三爷咳了几下,又用枯瘦的手抹了一下嘴边的唾沫,“我估摸着她是从万家老铺出来的。”

万家老铺是万济民家开的店铺,朱毅马上警觉起来:深更半夜的,沈淑琴去那里干什么?回来后,他立即向梁政委进行了汇报。两人研究了一番,认为如果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看,可以得出如下推论:一是孙三爷看见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沈淑琴;二是如果是她,她去十里铺的目的是什么?而且她去了万家老铺,就更可疑了。因为那里很可能就是万瘪子的秘密联络点。这样一分析,沈淑琴的嫌疑猛地增大了。“该找她谈谈了。”梁政委说。这意味着将对她进行正面突破。

当时,汤虎去金家寨开会,不在霍川。梁政委便把沈淑琴找去了。那是一天晚上,当时特委的驻地在牧家店的关帝庙。沈淑琴接到通知,说是梁政委要见她。她当时和汤虎住在关帝庙的偏殿,而梁政委和罗师长住在后殿,抬脚就到。可沈淑琴一进屋子就感到不对了。因为房间里除了梁政委,还有朱毅及两名清查组的人员。

房间里烟雾缭绕,梁政委看她进来便示意她坐下。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并没有明显变化。不过,沈淑琴内心却有些不安起来。

“梁政委,你找俺?”

梁政委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等烟抽完了,才扔掉烟头,打破了沉默:“淑琴啊,今天找你来,是想核实一点事。”

“啥事?”

“正月十九,你去了哪里?”

“正月十九?”

“是的。”

“我想想……”

不等沈淑琴有所思考,梁政委接着又问:“是十里铺对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一声炸雷在沈淑琴耳边炸开了。“这、这个……”沈淑琴一惊,显然有些猝不及防,立时乱了方寸。

“没有……”她下意识地刚想抵赖,又觉得这很蠢,急忙收住口说,“你们咋知道?”

梁政委并不作回答,而是又问:“你去那里干什么?”

“没、没干啥……”沈淑琴显得更慌乱了。

“我们都知道了,”梁政委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你去了万家老铺对吗?而且你是从后门出来的,这没错吧?”一连串的问话,步步紧逼,沈淑琴心惊肉跳,一时间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我们已经跟了你很长时间了,”梁政委直视着她的眼睛,接着又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听完这话,沈淑琴一下子崩溃了。她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梁政委原以为问话会有一些曲折,没想到前后不到十几分钟,沈淑琴便交代了一切。

事实上,沈淑琴的叛变两年前就开始了。那是哥哥被捕后,她去看望嫂子和侄儿们,哪知却落入了万济民的圈套。万济民早就了解到沈淑琴与哥哥的感情很深,便预先设伏,将其抓获。之后他软硬兼施,威胁利诱,扬言要杀了她兄嫂全家。在兄嫂的哭求之下,她屈服了。但她只答应帮他一次,从此两不相欠。“行啊。”万济民爽快地答应了。哪知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从此她走上了不归路。

水龙洞事件后,袁伯母惨死,使她良心备受折磨,病情加重,生不如死。她多次下决心要与万济民一刀两断,甚至躲着不见他,但万济民岂肯放过她?威胁说要把她的事捅给红军。那天,正是在万济民的逼迫下,她才去十里铺与他见面,两人吵了起来。沈淑琴指责他说话不算话,并表示如再逼她,就死给他看。两人纠缠了半天,最后万济民提出只要她再干一次,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沈淑琴一边哭一边交代。一个小时的审讯过程中,她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声称对不起梁政委,对不起大家,请求马上枪毙她。

梁政委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心里既惋惜又痛心。他仔细询问了每一个细节,包括每次送情报、与万济民接头方式等等,凡是想到的都问了。沈淑琴也不再隐瞒。当问到汤虎是否知道这件事,沈淑琴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但她承认有些情况则是汤虎无心透露的,包括城中联络点的事。

审讯结束后,沈淑琴便被看押起来,不过对外并没有宣布,而看管她的人也只是以她有病需要看护为由,其中包括冼大姐,与她同吃同住。此后,梁政委便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沈淑琴表示愿意戴罪立功,之后她给万济民送了假情况,这才有了大胡家的歼灭战。“难怪梁政委那么有把握,”我大伯后来对我说,“原来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大胡家之战后,沈淑琴便负罪自杀了。这事冼大姐出了疏忽。她没想到沈淑琴私藏了一把手枪。那是汤虎以前留给她防身用的一把勃朗宁手枪,型号是M1910,口径为七点六五毫米,俗称花口撸子。她把枪藏在屋子的墙脚下,没有被发现。那天,她以上坟为名,把枪带在身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于她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十二

二〇一九年,我大伯的回忆录杀青了。出版社送来了校样,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手拿放大镜,一字一句地看着。他看得很认真,也很吃力。我提出读给他听,他也不肯,就这样断断续续花了四个多月才看完。根据他的意见,我又做了一些局部修改。稿子改定后,他松了一口气,显得很高兴。“白马山啊,”他用手抚着那摞厚厚的清样,就像捧着曾经走过的岁月,“不能忘啊,也忘不了。这就是历史,让我们的后代看看吧。”

在校样送走之后,有一天早晨起来,他坐在轮椅上,让我推他出去走走。路上,他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苗苗还在吗?”

我让他问得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苗苗出事后,一直没有发现尸体,我大伯找了很长时间,毫无头绪,这才渐渐放下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仍然悄悄地埋在他的心底,没有丢下。

见我半晌无语,我大伯笑了。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答案,然后告诉我,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苗苗。”他说,那是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苗苗就在花丛中笑着、跑着。她挥着小手,快乐地喊叫着。白马山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菊花,它们无边无际,覆盖了山川、沟壑和原野,放眼望去,大地一片金黄。“就像一幅画,好美!”我大伯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仿佛那里就是他的希望所在。

原刊责编 俞胜 I2rbq4nf3fORSdp1wIcJr0ryDHwFo4iv2s9OqrYhoejcXODrUAsPDV3mXOb4io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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