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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隐于雪
孙频

孙频 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硕士。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已出版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小说集《隐形的女人》《同体》《三人成宴》《不速之客》《无极之痛》《松林夜宴图》《盐》《疼》等。中篇小说《醉长安》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自从父亲把他那只小船留给我之后,我也开始划着船回六极岛。六极岛是父亲的岛,准确地说,他是在这座岛上出生并长大的,上初中的时候才第一次离开这座小岛,去隔海相望的雷州半岛上学。

“六极岛”这个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世外的自在与逍遥。这是座很小的岛,岛上原先有十几户人家,多以打鱼为生,打鱼的间歇再养点牛养点黑山羊。岛周边覆盖着一圈浓密的红树林,红树是一种会行走的树,它们会在岛上很自在地漫游,所以岛上最不缺的就是红树。里面栖息着物阜民熙的水鸟家族,人一走进红树林,就像踩到了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鸟雷,会惊起极为壮观的水鸟烟花,烟花在整座小岛上空轰然绽放,像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

每年台风驾临的时候,是岛上最热闹的时候,无论有没有翅膀,岛上的万物都在风中飞翔。椰子树被连根拔起飞到空中,椰子像人头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既欢畅又恐怖。屋顶被揭下,像草帽一样飘到了空中;如果是草屋,那便整座屋子都飞了起来,用绳子拴着的牛也被吹到了空中,成了牛风筝。连岛上的垃圾桶都在到处飞翔,远远一看,还以为是来自太空的不明飞行物,这时候倘若有人敢打着伞在外面走,伞会变成热气球,带着人一起飞得无影无踪。如果飓风再彪悍一点,那估计整座小岛都要飞起来了。台风天里,岛上弥漫着一种轻盈而魔幻的气质,对于那些一直怀揣着飞行梦的人来说,这岛上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近些年里,因为孩子们的上学问题或为了打工,岛上的岛民大部分都搬到大陆上去了,如今只剩下了两个老人。一个是一百多岁的老人,老伴儿和儿女都已经去世了,她还经常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在岛上乱逛,并每日扛着锄头去自家地里照看番薯,或去海边采摘仙人掌的果实酿酒,酿出的酒是玫瑰色的,颜色漂亮得让人心生畏惧。据说她特别喜欢喝酒,一高兴就喝酒,不高兴也喝酒。

另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渔民,人称“海龙王”。海龙王本姓杨,浑身被晒得漆黑如炭,顶着一头花白的自来卷。他在岛上建起了一座三层小洋楼,那洋楼摆在岛上十分突兀,像从大陆上借来的。据说在他家那座洋楼里,从一层到三层,所有的房间都是满的,但里面住的不是人,而是渔网,各种型号的渔网摞在一起,长在一起,居然也长成了一种巨型的海洋生物,占领了所有的房间,只要房门一拉,白色的渔网便倾泻而出,倒像是把海上的白云都捉来囚禁在了这里。海龙王晚上睡觉就直接睡在渔网上,连床都省了。几个子女和老伴儿都出岛生活了,就他一个人执意要留在岛上。

海龙王不是白当龙王的,他有捕鱼的绝技,能识得潮流肥瘦,会按月份挑选不同的网种,再到不同海域捕不同的鱼。一月的黄花鱼、二月的马友鱼、三月的马鲛鱼、四月的西刀鱼、五月的石斑鱼,至于像海狼、软唇、青衣、拉鱼、三牙、曹白、金鲳、白鳞、虎麻、九肚之类的鱼,他是不分季节的,除了六七月封海,几乎每天都能捕到。

还留在这座岛上的人,身上多少都有些孑遗物种的气息,古老而稀有,如海洋深处的蚌珠,散发着一种散淡的光华,拒绝进化,也无所谓时间和生死。初登上小岛的人会在这里获得一种很深的藏匿感,如藏在古老的红木家具里、深山中破败的寺庙里、海底的沉船里,或是觉得自己藏匿在宇宙中一颗孤独的星球上。我想,后来父亲之所以要频繁回到六极岛,大约也是为了这份藏匿感。

父亲曾告诉我,他发现,生活在这座岛上的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那个百岁老人的院子里种着十几棵木瓜树,终年挂满了果实,就是想请它们歇歇它们都不肯,一个劲地要把木瓜都掏出来。但那其实是一片墓地,每棵木瓜树下都埋葬着她一个过世的亲人。岛上的人多习惯海葬,她却喜欢树葬,可能是因为,树木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开花时有花语,结果时有果语,而这些语言和人类的语言是可以相互翻译的。说到这里,父亲还强调了一句,其实很多语言都能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像风语、云语、雷语。他还说,海龙王真正的秘密其实并不是能识得潮流的肥瘦,而是,他喜欢在台风天出去捕鱼,每次台风来的时候,他就躺在门口的吊床上,一边喝自己酿的番薯酒一边侧耳听着风声,一旦听到台风横南,便驾船出海。海上全是惊涛骇浪,船连躲都来不及,更不用说出海了,只有他的一叶扁舟在台风里跳舞。台风搅动着整个大海,鱼儿们也很恐惧,纷纷浮到海面上,所以海面上会有密密麻麻一层浮头鱼,此时捕鱼简直像拔萝卜一样过瘾,甚至有的鱼自己就跳到了船上。末了,父亲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还有个更大的秘密,那就是,他不会游泳。

当时,父亲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俨然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岛屿观光客。但他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相反,作为一个好不容易从小岛逃到大陆上的岛民,他视小岛为一种可耻的出身,忙不迭地要与岛屿划清界限,绝口不提六极岛,甚至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师范毕业后,他在大陆最南端的小县城里做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因为读师范的时候看过一些小说,加上性格内向,他迷上了文学,从此开始了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写作、投稿、退稿、再写作、再投稿、再退稿。他什么都写,逮住什么写什么,诗歌、散文、小说,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晚上都把自己埋在台灯的灯光里,那长年累月的灯光像大雪一样把他埋在了书桌前的方寸之地,他几乎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塑。从他身上我发现,即使是再滑稽的事情,只要做到极致,都会不由得生出一种庄重感来。

我童年最重要的记忆之一就是,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去邮局买花花绿绿的邮票。他把那些抄写整齐的投稿塞进信封里,贴足邮票,再用双手捧着,虔诚地塞进绿色的邮筒里;塞进去以后还不放心,还要守着那邮筒左看右看,半天不肯离去。我当时特别好奇,难道这些信封一贴上邮票,就能长出翅膀来飞走?过了一段时间,那些信封居然像鸟一样又飞回来了,是退稿。它们栖息在他的书桌上,他连拆都不拆,任由它们或坐或卧,任由它们慢慢布满灰尘结出蛛网。到后来,那些信封越堆越高,筑成了一座风雨飘摇的纸质城堡,他是那城堡里唯一的主人,执拗、阴森,遵循着由自己制定出的法典。

他偶尔也会发表一些作品,除了有两篇短篇小说发表在了省城的一家文学刊物上,其余的基本发表在了县文联办的一本地方小刊物上。这并不影响当地的人们把他当成了作家。在这个大陆最南端的小县城里,作家是一种稀有而奇异的物种,不像人,也不像神,介于人、神和怪物之间。他们更适合生活在传说里或是那些布满灰尘的纸质城堡里,生活在那些地方还能为他们保留几分神秘,而一旦现出真身,只会招来围观和百般失望。

从小到大,我对父亲其实一直缺少亲近感。我经常觉得,我并不是和一个真实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而是和一件盛放着父亲的器皿在一起,一件人形的器皿。这器皿经常通过抽烟、喝浓茶、喝酒,还有写作这种古老的招魂仪式,试图召唤出那个真正的父亲。但多数时候都是失败的,那个真正的父亲藏匿在洞穴的最幽深之处,只在那么几个瞬间里会偶尔现身。

当他偶尔主动下厨做饭的时候,偶尔要带着我去春游去看木棉花和黄风铃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真正的父亲又被装他的器皿放出来了。但因为这关心和慈爱来得短暂而突兀,所以又隐隐渗透着一种可怖,难免让人心里觉得有些害怕。我知道他很快就又会回去,不出所料,他很快就又被那器皿收回去了,对家庭琐事和一切世俗生活重新表现出一种淡漠甚至厌恶,我自然也被包括在这种世俗生活里。

远离世俗生活使他周身呈现出一种类似于岛屿的气质,清冷孤绝,与他出生长大的那座小岛倒十分匹配。但人终究是一个能量的平衡体,能量在人体内部流转易形,如潮汐一般从简单流向丰盛,从最静处流向最野处,或从最冷处流向最热处。我亲眼见过父亲发表作品后的那种狂喜。他捧着自己好不容易变成铅字的作品,就像不认识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看,生怕漏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看完一遍还不行,还要背着人,偷偷再看好几遍,有时候竟会把自己看得泪流满面。我还见过有杂志编辑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会立刻站起来,并谦卑地把腰弓下去,恨不得隔着电话向对方鞠躬,他不停地对着电话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好像他面前摆了一座神龛,诚惶诚恐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他还特别喜欢藏匿在人群里,伪装成路人的样子在街头溜达,有时候为了让效果更加逼真,他还会在手里操件道具,比如几棵青菜或一条鱼,然后,边溜达边朝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窥视。遇到长得稍有些特点的人,他还会像个特务一样,悄悄在人家身后跟踪一段时间,有一次还差点被人家打了,大概以为他是小偷之流。他也不在乎,赶紧蹲在路边,掏出揣在怀里的本子和笔,把刚才那个人的特征唰唰记在本子上,如速写一般。有时候,他在路上被熟人拦住说了几句话,然后熟人刚一转身,他就一把拔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一字不落地把刚才两个人的对话记录下来。有时候早晨一起来,牙都不刷,他就拿过本子,忙把昨晚做的一个梦记录下来。那本子简直就是他的葵花宝典,他说记在本子上的都是他的小说素材,很珍贵,好像他要倚仗着这小本子练成一种绝世武功。我敢保证,如果他打算写一个监狱里的犯人,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先把自己送进监狱里做几年犯人。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墙上挂着一块从学校拿回来的小黑板,上面总是用粉笔写满语言的残肢和碎片,有点像过年时候贴在门口的神符,又像从很深很远的梦境里度化过来的呓语,这都是父亲即兴写上去的。他常年用这些素材和灵感的碎片喂养着他的写作,就像喂养着一头威严庞大的梦貘,而那头梦貘,从未真正现身过。这让我从小对作家这个职业就有些畏惧,感觉作家们是一群拿着鹅毛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字的人,写出来的书却和他们一样孤独,鲜有人问津。大约就是出于对写书人的怜悯和同情,我倒从小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仿佛不看就对不起那些写书的人。时日一长,竟把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书慢慢都看完了,除了父亲的书。

但写作也曾为父亲带来了一些世俗的好处。比如,他后来从小学调到了机关,谋得了一份清闲而不失体面的工作,起码不必再吃粉笔灰了。但我认为父亲其实一直都是很清醒的,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最边缘的小文人,并没有得到过多少真正的认可。这种长期的卑微感又反弹出一种强烈坚硬的愿望,那就是,他要出本书,像个真正的作家一样出本书,印上自己的名字,堂而皇之地摆在书店里被读者买走。他又不愿像县里的那些退休老干部一样,自费印个千把本书,垛在家里嫌占地方,做饭嫌不经烧,放厕所里又于心不忍,于是只好拼了命地送朋友送熟人,到了后来干脆像发传单一样,见人就送,对上前来乞讨的乞丐都要送一本,就这样还是送不出去。

父亲年纪渐渐大了之后,开始重回六极岛,六极岛因为几近于被岛民废弃,所以和大陆之间没有渡轮,他便买了只二手小船,并用最古典的方式,自己划船回六极岛。第一次回六极岛的时候,他主动把我也带上,就像小时候带我去春游一样,说是要回岛上采风。我倒很喜欢“采风”这两个字,风是无形之物,却要从无形之物中采到魂魄,其本质,和用文字喂养梦貘也没什么区别,看上去都是既徒劳又神秘。但我后来慢慢悟到,徒劳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它看起来那么虚缈,有时候它也具备信使的功能,从有形送到无形,或从无形送到有形,还或者,是从无形到更深的无形。但这绝非一种简单的传递,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有幽灵一样的东西已经悄然抵达了深处,不然父亲不会那么乐此不疲。

父亲愿意重回六极岛,我心里其实是暗暗替他高兴的。因为在我看来,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像《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一定要画出一张外皮来遮住自己的原形,无论如何逼真,这画皮始终都带有一种鬼魅感。后来,他愿意回到六极岛那个出生之地,说明岛民的身份在他身上重新复活了。

我和父亲划着船去往六极岛的那天,天气极好,无风无浪,海面在阳光下现出丝绸般的光泽,大团大团的云朵在天空中游荡的时候,它们的影子会落在大海上,海面上便长出一道道青色的斑纹,明暗相间,好似一匹巨大的斑马正栖息在大海上。云朵路过之后,那匹巨大的斑马也随之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海底。除了云,每一颗星辰都能在海面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其实不只是星辰,所有的天体,都可以像照镜子一样,在大海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远处有几只抛锚的船静静泊在海面上,它们过于沉静,看起来已经不大像船了,而是凝结在大海深处的船琥珀。

所有的船都是风的子嗣,可以随风去往五湖四海,所以,光是看着它们的影子,心里都会生出一种自在来。父亲买的这只船是那种古老的小木船,船木被海水浸泡得乌黑油亮,摸起来有骨骼的坚硬与枯肃。船舱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这样一只小船载着我们进入茫茫大海,立刻便感觉到了海上世界那种可怕的辽阔。在海上回望大陆,忽然发现,大陆其实不过就是大号的岛屿,从岛屿逃往大陆,本质上不过是从一座岛去往另一座岛,只是岛的型号不同。我心里有些明白了,父亲愿意重回六极岛,大约还是因为最终悟到了什么。

上岛之后,我们先是回去看了看老屋。爷爷奶奶都已过世多年,无人陪伴的房屋特别容易朽坏,会跟随亡人一起凋零,而院子里的各种树木则代替亡灵成了主人,长出了极为壮硕肥厚的树荫,像一种有生命的建筑物。树荫一层一层地筑在了一起,直至夯筑成了一种阴沉的黑色,地上竟见不到半寸阳光,因此滋生出厚厚的青苔。波罗蜜树上孤独地挂着几个波罗蜜,很久没有见到人的缘故,它大约很是喜悦,赶紧给我们扔下来一个熟透的波罗蜜,我俩便坐在树下把那个波罗蜜杀了吃。

吃完波罗蜜,我们沿着小岛转了一圈。父亲也不怎么和我说话,只是像个初上岛的游客一样,目光天真又好奇,四处东张西望,对着一只飞翔的水鸟一看就是半天,对着一棵海边的仙人掌也是一看半天,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后来,我们坐在了沙滩上,我学他的样子,长久地眺望着远处的那些船影。我心想,大概这就是采风吧,作家这种人,倒是与蜜蜂与蝴蝶有些类似,采花蜜、采露水、采风,都是靠吸食天地间的一点精魂活着的。

此后父亲便隔三岔五独自划船回六极岛。后来他把老屋修缮了一番,添置了几件家具,把院子里长得密密匝匝的树砍掉几棵,便开始在老屋里过夜,再后来,他干脆几个月几个月地住在六极岛上,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划着船回来,和我们短暂团聚。因为是划着船回来的,所以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像个海上浪子一样,刚刚乘一叶扁舟从世界尽头赶回来,这倒为那个卑微执拗的父亲增添了几分飘逸色彩。母亲知道他在岛上写作,觉得那岛上倒是清净,便也不多管他,只由着他去。他即使过年回家住几天,也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埋头写作,我问他又在写什么,他说在写一部和六极岛有关的小说。

就这么过了两年,父亲的长篇小说写完了,这次,居然有一家出版社给他出版了,书名叫《岛》,算是了结了他此生一个最大的心愿。奇怪的是,父亲出版这本书的时候,居然用了一个陌生的笔名,叫慕连,而他之前发表作品用的都是自己的本名张水妙。

我不解地问他,好不容易出本书,怎么用了这么一个名字?他似乎并不想多加辩解,只敷衍道,写了一辈子都没用过笔名,也是个遗憾,作家总要有个自己的笔名嘛。我本想说,不怕别人不知道是你写的?转念一想,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张水妙这个名字。但心里总归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又经过一番琢磨,我得出的结论是,一辈子作为边缘小文人的父亲,可能最后还是想明白了,与其殚精竭虑地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还不如把自己的名字彻底隐去,名字一旦隐去,便连拥有名字的那个人也一起隐去了,大隐于文字,类似归于广漠无极之处,倒有点接近于佛家的虚空和慈悲了,简直不像那个我熟悉的父亲了。要知道,父亲曾因为别人写错了他的名字而和别人大吵一架,他当年做小学老师的时候,还把自己写的那些诗歌刻成油印小册子,给班上的每个学生发了一本,强迫学生们去背他的那些诗。我记得很清楚,那小册子封面上有“张水妙诗集”几个大字,是用仿宋体刻出来的,还刻了一朵粗糙的浪花和两只海鸥。

在这本书出版不到一年,父亲便因肝癌去世了。他在病重之后才肯告诉我,我去六极岛把他接了回来,去医院一检查,已是肝癌晚期。想到我们虽父子一场,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便决定陪他走完这生命的最后一程,再加上在公司干得也很不顺心,便干脆辞了职,专心在家陪伴父亲。他唯一的一本书出版之后,并没有到处送人,只把它郑重地摆在书架上,每日都会与它静静对视片刻,不管上面有没有灰尘,都会轻轻掸一掸。有时候他也会把书取下来,躺在阳光里,把书打开认真读几页,就像读别人的书一样。几轮化疗之后,他身体日渐孱弱,连床都起不来了,只能终日躺着,他便把书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不时地偷偷拿出来翻上一页,再放回到枕头下面,满足地枕上去,好像不如此谨慎看管,这本书就会自己跑掉。偶尔和我聊天的时候,他总是会提起北方的雪,这是他的另一个心愿,就是能去北方看一场真正的雪。我知道这个心愿已经无法实现了,但还是宽慰他,等你病好了就带你去北方看雪。他并不去揭穿我,反而附和道,听说去北方看雪得穿那种很厚的羽绒服,还得穿大棉鞋,可我既没有羽绒服也没有棉鞋。我说,去买呗。他说,为了看雪还得买件羽绒服,穿一次就不穿了,可惜不可惜?我强笑道,有什么可惜的。

我从小习惯了从身后静静观察父亲,看到的多是一个一生都没有得到什么尊严,却用尽全力在打捞一点尊严的父亲,有时候我会从内心深处怜悯他,却又有点看不起他。唯独去世前的父亲,却让我从心底对他多少有了一点敬意,一个一生都在渴望一点小名声的人,到末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我觉得父亲终于有点像个作家的样子了。

父亲去世之后,我按照他的遗嘱,把他带回六极岛安葬。他的那只小木船暂时变成了灵船,驮着他的尸体向六极岛漂去,驮着尸体的小船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海边见过的水棺材。那年,一口水棺材像小船一样泊在了岸边,是从东南亚那边乘季风一路漂过来的,安静到了不祥的地步。我们小孩子都在沙滩上站着围观那水棺材,却没人敢靠前一步。最后,有个老渔民走出来,先是对着水棺材喃喃抚慰了一番,然后把它又送回了大海,它便重新开始了在海上的流浪,谁也不知道它到底会去往哪里。

我把父亲葬在老屋后面一棵巨大的龙眼树下。父亲说得不错,还是树葬好。因为亡人可以把魂魄寄托在树上,从此他也就变成了树的一部分,变成树语的持有者(多懂一门语言也挺好),在刮风的时候、下雨的时候、开花的时候,就是树语讲述的时刻,优美、隐秘。如此看来,岛上的那个百岁老人其实并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孤单。

然后我独自在岛上转了一圈。发现岛上幽静极了,几乎看不到人影,有一种墓园里才有的沉寂与安详。那些废弃的老屋里住满了茂密的植物,墙上也被爬藤植物裹得严严实实的,猛一看见,还以为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房屋形状的植物,毛茸茸的,倒给这岛上添了几分童话气息,就连草丛间那些倏忽而过的黑山羊,也带有几分幽灵的气质。果树上的果实缤纷而热闹,却无人来采摘,荔枝、波罗蜜、木瓜、阳桃、莲雾、粉蕉、释迦、芭乐,熟透的果实纷纷从枝头跳下,落入泥土中,争相发出沉闷柔软的叹息;有的被飞鸟啄食,露出了果肉和籽,却并无残骸感,仍是恬静安详。五颜六色的水果铺了一地,像一首植物的诗歌,又寂静又丰饶。被这世外的气息吸引,再加上父亲去世前我已经辞职,暂时也是闲人一个,所以便决定在岛上多住些时日。

在岛上闲逛了几日,我渐渐拼凑出了父亲在这岛上的种种日常。因为岛太小了,走几步就会掉进海里,在这里根本没有别的消遣,父亲必定像我一样,每日会花掉一段时间绕着岛散步,然后再花些时间来看云看星星。每天早晨,我都会看到,一团一团的胖云从岛上升起,缓缓踱到了天空中,但它们并不走远,就在你头顶上方来回溜达着,和岛上的那些黄牛一样,好像都是在岛上饲养的家畜,只不过黄牛在下边地上放牧,而它们则被放牧到天空中去了。这么一来,忽然想到,其实这些憨态可掬的白云也是这岛上的居民。不唯是白云,还有每晚从岛上升起的那轮巨大明月,岛上那棵独木成林的古榕树,还有那些美丽得惊人的水鸟,以及沙滩上躺着的那些老船的尸骸,它们其实都是岛上的居民,而且比岛上那几户人家要古老得多。从前以为父亲在这岛上一定很寂寞,这么闲逛了几日,我忽然意识到,这岛上其实并不孤寂,非但不孤寂,还暗藏着一种大陆上没有的生机和热闹。

我有时会碰到海龙王出海打鱼,偶尔也会碰到骑着摩托车乱逛的老太太,那摩托车看上去随时都会散架,车把上还别了一支粉色的小风车。我会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一开始有些戒备,后来发现我每天都在岛上晃来晃去,便开始送我些东西,比如一条鱼或一个木瓜。我又很快发现,岛上除了百岁老人和海龙王,还住着几个外地人,居然有外地人愿意搬到一座孤岛上来住。

我一天之内能和他们打好几个照面,关键是,在一座馒头大的小岛上,你不想碰到他们都不可能。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这个女人居然也独自住在岛上。黄昏时分,我正坐在沙滩上看落日,远远看到一只船剪开雪白的浪花,朝着六极岛驶过来,在它经过的地方,大海重新缝合在了一起。我隐约看到,开船的是个女人,黑色的长发像火焰燃烧在风中。船靠码头之后,果然有个女人跳了下来,黑色火焰熄灭下去,一副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里拎着蔬菜、鱼虾,还有两本书,看来是去对面的县城买东西去了。

我迎着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买东西去了?越小的岛上越是有一种密室效应,好像所有的人都挤在了同一个小房间里,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岛上遇见了,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相反,还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她把墨镜推到了额头上,赫然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孔,简直把我吓了一跳。这样的面孔,一看就是舶来物,绝不是岛上的土著,岛上的土著多是阔嘴巴、高颧骨、皮肤紫黑,接近于马来西亚人的长相。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岛上唯一一家民宿就是她开的。我问她,平时有客人吗?她抛出一个过于熟练的妩媚笑容,说,这要看什么季节了,旺季人就多一点,淡季就没什么人喽。我心里还是觉得诧异,便又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你一个外地人,怎么跑到这岛上来开民宿?她斜睨着我,依然笑着说,不行?我看她手里还拿着两本书,就好奇地问,你拿的是什么书?你也喜欢看书?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略有些骄矜地说,去了趟县城,顺便去书店看了看。说罢飞快地把菜、鱼和书扔到停在旁边的一辆摩托车上,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书的封面,她已经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了,那头黑发又重新燃烧起来。

我还在岛上遇到了一个叫老崔的男人。这天黄昏,我又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时候,只见海面上出现了一点船影,那点影子越长越大,最后停在了我面前,一个穿着潜水服的蛙人从船上跳了下来。我心想难道这是专门跑到海岛上来玩潜水的游客,便向他走过去主动打招呼。蛙人应该在岛上也很少见到陌生人,忽然看到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又笨拙地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我用余光瞥见他船里装着的是一些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东西,不是鱼,也不是贝壳,而是一些海底的淤泥和碎瓷片,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这里是为了打捞沉船。

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常有人在这一带的海域偷偷打捞沉船。他说,这片南海在古代被称为“亚洲地中海”,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地之一,秦汉时期有三个著名港口,番禺、徐闻、合浦,古老的徐闻港就在六极岛的对面,一直到唐代以后才又出现了一些新的港口,像扬州、明州(今宁波)、福州、泉州、广州。这条漂在海上的丝绸之路当年实在极尽旖旎繁华,所以得了不少温软富丽的雅号,陶瓷之路、香料之路、香瓷之路、茶叶之路。那些满载着瓷器、茶叶、黄金和丝绸的古代福船,正是从这里出发前往琉球、大食、交趾、占城、三佛齐、蓝无里、新罗,带回了香料、玻璃、串珠、象牙、琥珀、狮子和波斯人。也是在这条丝绸之路上,埋着无数沉船的尸骸,它们静静葬于海底,在海上连座墓碑都没有。

蛙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自我介绍说他姓崔,让我叫他老崔。老崔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动作拘谨刻板,和我说话的时候站得笔直,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垂下去的时候会紧紧贴在裤缝处,心里便想,莫非这人在部队里待过很长时间?见他不说话了,我便主动找话,你也住这岛上?他说,住岛上。我说,就你一个人?他说,一个人。我又问了一句,你在这岛上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工作,工作就是心灵的教堂。这句话让我差点笑出来,很像小学生认认真真抄在本子上的名人名言。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又不说话了。为了缓解尴尬,我便点了一根烟,顺手递给他一根,他拒绝了。我坐下来抽烟,他见状,也跟着我坐了下来。我们半天没说话,只是目送着落日渐渐沉入了大海,眼看天色已经开始转暗,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准备回老屋去。老崔忽然叫住了我,似乎并不愿意我就这么离去,他有些讨好地说,那个,和我一起去赶水市吧,弄点新鲜虾蟹回来,可以喝点酒,我那儿有酒,自己泡的。我环顾四周,疑惑地说,这岛上哪有水市?老崔指了指漂在不远处的新寮岛,说,那座岛上有,我去过。我仍然疑惑地说,我怎么不记得新寮岛上还有个水市?

但最后,我和老崔还是划船去了隔壁的新寮岛。以前我只以为新寮岛和六极岛一样,也是个孤岛,没有想到的是,每到退潮之后,这个岛和大陆之间居然会长出一条通道来,这条通道在日落时分会忽然从海里浮出来,像一条巨大的鲸鱼,慢慢露出了脊背,温柔而恐怖。这条从海里长出来的小道泥泞异常,长满贝壳和牡蛎,散发着刺鼻的海腥味,赶海的人和收购海鲜的小贩们或步行或骑着三轮车,赶紧从这条通道去往新寮岛。因为到了后半夜,涨潮之后,这条神秘的通道会再次消失,悄无声息地沉入海里,于是新寮岛便再次伪装成了一座孤岛。

我们到达新寮岛码头的时候,正赶上众渔船归航,远远看到一点点渔火从大海深处漂过来,海上幽灵一般,渔火越漂越近,最后变成了一只只渔船,这些渔船鸣着笛,争先恐后地挤进港湾,像一群急着归圈的海上牛羊,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既温顺又调皮。船刚刚系好缆绳,那些采购海鲜的小贩就一拥而上。小贩们把最好的一部分海鲜收购走之后,渔民们会把剩下的鱼虾蟹分类装在篮子里卖,篮子就漂在水面上,渔民则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做生意,头上戴着头灯,好像一株株会发光的水上植物。猛一看,水面上漂着半截人还有几只篮子,那篮子像莲花一样轻盈地漂来荡去,眼看就要漂远了,那发光的半截人不慌不忙一伸手,便用钩子把它钩回来了。

买海鲜的人也需站到齐腰深的水中,挑选海鲜,讲价、吵嘴、付钱,皆在水中。我怀疑他们埋在水中的下半截并不是腿,而是鱼尾,他们其实是生活在海底的人鱼,只是偶尔浮上来透透气或者拿海底的鱼虾换点小钱。我正想着,只见老崔已经跳入水中,熟练地从篮子里拎出一条巨大的八爪鱼,八爪鱼的八只手脚齐用,牢牢粘在了他的手上。他很高兴地说,还挺黏人,那就跟我走吧。说罢从手上揪下八爪鱼,把它的八只手脚捆住,又买了几斤花蟹。

我扭脸看看别处,这水市还真是热闹,卖海鲜的、买海鲜的,小贩、渔民、赶海的,炒海鲜河粉的、卖冰棍的。不只是热闹,还有些诡异。和那条神秘的通道一样,这水市也像是忽然从海底浮出来的,每个人身上都滴着水珠,长满藤壶和牡蛎,腰间挂着海草,等到后半夜涨潮的时候,这水市会带着这些人鱼再次悄然沉入海底。等我再把脸扭回来一看,吓了一跳,那站在水中的小贩,已经只剩下两条胳膊和一颗头了,剩下的部分全埋在水中了,他依然很淡定地看管着那几只篮子不要跑远,所以,半空的篮子依然很悠闲地漂荡在他周围。原来,已经开始涨潮了,水市和通道就要渐渐消失了,再过一会儿,估计连这颗头都看不见了。

我和老崔拎着八爪鱼和花蟹跑到码头,连忙划着船逃回了六极岛。

我们回到他租的院子里,他把屋檐下的灯拧亮,手脚麻利地劈了两根荔枝木,点着了扔进灶洞里,再在大铁锅里架起笼屉,把花蟹蒸上之后,他开始在水龙头下清理那只八爪鱼。地上躺着几个慵懒的波罗蜜,我坐在那个最大的波罗蜜上点了根烟,一根烟还没抽完,老崔走到我身后,忽然伸出八根触须吓唬我,那触须倒像是从他手上长出来的,确实把我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他把八爪鱼的大脑袋掏空了,然后把八爪鱼当皮手套一样戴在了自己手上。这样调皮的动作出现在一个拘谨刻板的人身上,非但不显得滑稽,还让我在瞬间里有些心酸。我便故意大声笑着说,老崔,你清理这八爪鱼倒比我们本地人还熟练,你从哪儿过来的?

老崔把手收了回去,说了两个字,北方。我说,对于我们来说,哪里都是北方,具体点,什么地方?他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地把这“皮手套”摘下来摔到案板上,咣咣几刀剁成块,再扔进煮开的锅里稍微一焯,捞出来准备蘸着酱油吃。花蟹也蒸好了,红通通的,像抹上了胭脂,统统倒进一只箩筐里,他又从屋里捧出一大瓶酒,里面泡着海参、木瓜和六味子。

在院子里支起桌子摆好吃喝,他搓了搓手,自语道,岛上还有两个朋友,都叫过来吧?岛上一共也就这么几个人。我说,好啊,赶紧叫过来。他拿起手机打了两个电话,不一刻,一条人影晃进了院子里。等来人走到灯光下,我一看,是个年轻男子,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个头不高,面皮白净,上身T恤衫下身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当地人谁会穿鞋啊。老崔向我介绍道,这位朋友是小慕,我们也刚认识没几天。此人对我点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你好,我姓慕,叫慕晓,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小慕。我想起父亲给自己起的那个笔名叫慕连,心想,真是巧了,嘴里便说,你这姓挺特别啊,有那么点武侠气。他用谦逊的语气说,其实我们祖上姓慕容,那个姓还勉强有点武侠气,后来子孙们分成了两支,一支姓慕,一支姓容。

又过了一会儿,一束手电筒的光像游魂一样游荡进院子里,游荡到了波罗蜜树下,灯光啪的一声灭掉了,民宿的老板娘从灯光后面浮出来,长发绾了个蓬蓬的髻,发髻上戴了一朵白色的鸡蛋花,穿着一条碎花长裙,脚上是一双夹趾拖,脚指甲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我忙招呼道,老板娘,又见面了。她把额前一绺头发捋到耳后,仍是斜睨着我,抿嘴一笑,说,一丁点大的岛,你倒想不见呢。我心里越发疑惑,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会跑到一座孤岛上来开民宿?

一筐花蟹被抬到波罗蜜树下,八爪鱼也端了上来,几个人一哄而上,开始七手八脚地抢花蟹吃,花蟹没打过氧,清甜异常,一筐蟹很快见了底,一盘八爪鱼也很快被抢光了。我们把酒倒在一只只大海螺里,当酒杯碰了碰,老崔又临时杀了一个波罗蜜下酒,并在我们脚边生了一只火盆,吃掉波罗蜜的肉之后,把它的籽扔进火盆里烤着,熟了也是道下酒菜。火堆里传出毕毕剥剥的爆裂声,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了近于板栗的清香。我一抬头,看到璀璨的星空就挂在我们头顶,大海上这些星罗棋布的岛屿也许正是天上那些星星投下来的倒影。百岁老人和海龙王应该都已经睡下了,他们总是天刚一擦黑就去睡觉,然后半夜起床,在岛上来回巡逻,像六极岛上两个古老的卫士。此刻,整座小岛被我们四个人霸占了,而这小岛又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大陆上所有的规则都在这里失效了,真是又自在又虚无。我忽然想到,父亲后来长时间地待在六极岛上,连家都不愿回,大约也是领略到了这种自在与虚无。按照他待在岛上的时间推算,他应当也见过老崔和老板娘的,像他那样的人,只要见个人,就恨不得举着放大镜把对方仔细观察和解剖一番,再一字不落地记到他的“葵花宝典”上,怎么会轻易放过老崔和这老板娘呢?但他还真没和我提起过这两个人。

我正胡乱想着,坐在我旁边的老崔忽然起身,站得笔挺,对着我们仨说了一句,报告,我去上个厕所。我们三人先是一愣,短暂的沉默之后,三个人开始哄堂大笑,仿佛老崔和我们开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玩笑。笑着笑着,我心里却隐隐升起了一丝恐惧,越是这样,我越不敢先停下来,只好一边努力笑一边观察着另外两个人。老板娘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你无法分清她是真笑还是假笑;慕晓也在笑,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和我对视了一下,又飞快地躲闪开。笑着笑着,笑声慢慢凋零下去了,一种恐怖感却渐渐浮了出来。

去上厕所的老崔很快回来了,他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方才开的那个玩笑,只是重新坐下,先是定了定神,然后拿起筷子敲了敲桌子,忽然正色道,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接下来我们做个游戏吧。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空气里飘荡着一丝不祥的气息。我悄悄朝周围扫了一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们的面孔经过火光的折射都有些变形,变成了柔软飘摇的水波状,竟让我觉得恍如置身于水底。只听老崔接着说,这是我们在岛上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每次有新来的朋友,我就得讲一下游戏的规则,其实很简单,就是每个人必须说出一个自己的秘密,但是,各位记住,以后就是离开六极岛了,也不许把这些秘密带到岛外去,否则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忽然有点后悔来参加这个岛上聚会了,感觉有点像可怖的密室游戏,因为密室里的人根本无处可逃。方才的那点自在与虚无忽然之间隐遁消失了,我们周围全是海水,坐在院子里都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海风就在耳边呼啸着,送来了海洋咸湿的腥气,椰子树被吹得掉下来的叶子,像小船一样泊在周围。如果没有船,我们根本无法离开这座大海上的孤岛,不过,即使有船,也未必能离开。

这时又听老崔开口道,我先来开个头吧,我来岛上是为了那些沉船。

我心想,原来秘密也可以说得这么张扬。只听老崔继续说,你们只见过活着的船,没见过那些死掉的沉船,一大片沉船就躺在这海底,有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也有现代的,还有军舰呢,其实海面上有多少船,海底就有多少船,那叫个壮观啊。有的古沉船上会有一些财宝,金银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瓷器。我在沉船上见过各种珍贵瓷器,但大部分瓷器已经长到海底的泥沙里了,不过瓷器本来就来自泥土,这么一来也算一个轮回了,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轮回,躲不过,也不用躲。我在沉船上见过长沙窑的、越窑的、漳州窑的,还有北方的白釉绿彩瓷、泰国的釉下彩绘瓷、景德镇的青白瓷。一看见黑褐釉,我就知道出自福建的义窑,一看见上面印着阿拉伯花纹的,我就知道八成是磁灶窑的,一看是青白釉芒口碗,我就知道是景德镇烧出来的,我还见过“猪油白”,只有德化窑能烧出来。我还打捞过一只完好的青釉刻花菊瓣盘,是龙泉窑烧出来的。

为了缓解气氛,我赶紧笑着插了一句话,那老崔你可发财了吧。

老崔身上的那点拘谨刻板忽然之间看不见了,被一种质地更为坚硬的东西代替了。我想,那是因为他是这个游戏的主持者,这种身份无疑给了他某种权力感。他重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才说,我打捞瓷器不为发财。说完这句话,他把其他两个人也缓慢地扫视了一遍,又继续说,我喜欢看那些沉船,你们是不知道,其实海底也繁华得很,那些大鱼小鱼就是海底的交通工具,几百斤重的大石斑,嘴里还装着几条小鱼,像不像公共汽车?那种长长的海鳗,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跟着几条小鱼,像不像海底的火车?蓝鳍金枪鱼能说会道,社交能力极强,我觉得它们适合去推销保险。我还见过一人高的砗磲贝在海底慢慢散步,见过章鱼给其他鱼类表演节目,它们就是海底的魔术师。你们可能不知道,有的水鸟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海底飞,它们会帮着海豚围堵沙丁鱼,把那些沙丁鱼赶成一只巨大的鱼球,无数只沙丁鱼被封在那只球里,怎么也出不去,海豚们就用鼻子在海底踢球。你们想啊,海底那么辽阔的地方就只有我一个活人,剩下的不是海洋生物就是已经长眠海底的沉船和死人。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是大海?大海就是无与伦比的孤独和无与伦比的热闹。

显然,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分外满意,所以就在这里骤然打住,以引起别人的重视。不管怎样,来自海洋的童话色彩还是冲淡了密室游戏的阴森,我不失时机地从火堆里夹出几颗波罗蜜的籽,吹了吹上面的灰,放在桌上,故意用欢快的语气说,你们吃啊。但根本没人理我,每个人都是各怀心事的样子。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老板娘开口了,她的语气平静而温柔,嘴角却还挂着那抹略带妖气的笑容,说,该我了吧?我老家是四川的,我当年在东莞打工的时候,被我们老板带到了这里。一个台湾商人,他在这岛上建了栋别墅,就让我住在岛上,隔段时间过来看看我,因为我做了他的情人嘛。刚开始的时候,还经常哄哄我,说等他离婚了就娶我,后来连这种话都没有了;再后来,他的工厂撤回台湾了,他也回台湾了,从此以后再没来过。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不是吃惊她有这样一段历史,而是吃惊她过度的镇定与坦然,这镇定与坦然太过逼真了,使得她说的那些话反倒像假的一样。那抹笑容还挂在她嘴角,就像长在了那里,纹丝不动,这使她看起来分外残忍。这番话也肯定不是第一次说了,正因为被反复使用过,所以说起来才能如此顺畅如此不动声色。她说完把所有人环视了一遍,带着某种压迫感,好像要让在场的人都钦佩她的勇敢。我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只见她低下头去,开始认认真真地从波罗蜜的果肉里剥籽。

她认真剥籽的动作让我心里生出了几分怜悯,我想,她也不是心甘情愿被遗弃在这里的,想必她一定曾回过老家,或许还曾去相亲,想找个可靠的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六极岛,说明她只能回到这里。而不停地讲述自己的过往,可能也是一种奇妙的重筑过程,最终让自己的故事听起来像别人的一样,而她自己则成功从雷峰塔下逃脱了出来。

这时候老崔指了指我,小张,该你了。

我忽然发现,孤岛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能把一切细节放大,而这些细节又因为被放大而变形,多少带有了一点惊悚的意味,比如老板娘嘴角的那抹笑容,再比如,老崔身上的那点拘谨刻板,在此刻忽然被放大成了一种新的物质,介于机械和权威之间,带有某种冷血的气质。

我又想到,其实每个登岛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像演员,都可以在这岛上编撰和演绎出自己的一套前世今生,因为不会有人知道你真实的来历,甚至连你真实的姓名都无从知道。有的人从未说过真话,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岛上,却忽然想说几句真话,有的人一辈子没说过假话,在这里却忽然体会到了虚构命运的快乐,简直像个小说家。虚与实在这里镶嵌折叠、互相包裹,往事栖息于轻描淡写的台词中,或者干脆易形,转化成另一种陌生的事物。这么一想,竟感觉到了几分虚己以游世的轻旷。于是我信口说,前不久我失业了,因为公司倒闭了,公司倒闭的原因是被人举报产品质量不合格,被查了。我们那公司一直在生产伪劣产品,终于被人举报了,其实那个举报人就是我,我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就买了个手机号把公司给举报了,这不是怕被老板报复嘛,正好我家祖上在这岛上留下两间老屋,所以我就来岛上先躲避一段时间。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一个被自己创造出来的自己,半是感动,半是羞愧,还有一点隐秘的得意。我原来所在的那家公司确实一直在生产伪劣产品,我也多次想举报,但事实上,我每次都因为怕被报复而作罢,最后还是自己愤然辞职了,公司该怎样还怎样,多一个我少一个我根本无所谓。我忽然有些明白父亲虚构小说时的那种快乐了,这么多年里,无论怎么被人无视被人轻慢,他都还是一直往下写一直往下写,在经历了长期不被认可的失望之后,那种坚持可能最终变成了一种奇妙的宽慰,近乎一种自我的幻觉,一座城池从他笔下升起,住在城池里的那些人被赐予生命,而他以一己的力量替他们受苦,替他们快乐,好像他是他们的耶稣。

但众人听到我的话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我不禁有些失望,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这毕竟只是一个游戏,不停地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这座孤岛,然后又离开,也就是说,老崔在岛上这几年,应该和形形色色的人玩过这个游戏,游戏中又繁衍出了千百种命运,真真假假,人鬼莫辨。显然,我虚构出的那个秘密还是太过于普通了,并不具备震慑人的力量。

老崔又朝着慕晓说,小慕,该你了。我悄悄往后挪了挪,这样可以更从容地观察他,因为我心里很好奇,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只身来到一座孤岛上。只见他一边用一只螃蟹的大钳子夹自己的手指玩,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几个也是坐在一起吃过螃蟹喝过酒了,算是有点交情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是来这岛上找我父亲的,至于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找他,那就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了。我先问问你们,我要告诉你们我父亲是个作家,你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就像遇到了怪物?我发现大多数人都不接受自己身边有个作家,作家不是应该生活在书里的吗,乱跑出来干吗?至于我父亲来这岛上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采风啊,我知道采风这件事情听起来也挺奇怪,就像刚才老崔讲的,他喜欢在海底闲逛不是?采风其实就和闲逛差不多,都是在一个地方乱晃。

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像看着自己落在水中的倒影,在这馒头大的小岛上,居然还有另一个作家的存在?我按捺住自己的诧异和激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你父亲是有名的作家吗?他嘴角漾起一点奇怪的笑容,依然津津有味地玩着那只螃蟹钳子,头也不抬地说,他有时候是挺自恋的,肯定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名气的,不过我和你们说句实话,根本没人知道他。书倒是哗哗出了一堆,不过谁会去看呢?根本没人看,一本都卖不出去,也就送送朋友,但前脚送人后脚就被人当废纸卖了。告诉你们吧,我父亲在二手市场上就买到过自己的书,翻开一看,人家卖的时候连扉页都懒得撕,他那人又喜欢较劲,就在自己昔日的题字下面写道,再赠某某先生,然后把书又给人家送回去了。

我心里忽然一阵难过,他这父亲虽然听起来也难免让人心酸,但比我那父亲还是强太多了。我那可怜的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出一本书,结果到死前才实现,还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我便又问,你父亲现在还在这岛上采风?他像没听到我的话,只是爱不释手地玩着那只螃蟹钳子,玩了半天才说,一个作家的灵感枯竭了,在书桌前一坐一天,却愣是写不出一个字,只好冲着别人发脾气,这罪也不是一般人愿意受的,所以,他后来说他要出去采风,我和我妈就赶紧让他走了,谁敢拦他。我妈说,他年轻时候就这样,去哪里采风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就当他出家当和尚去了。结果这次,他一走就是三年,其间没有一点音讯,手机也早停机了。这下我妈害怕了,说,这回不会是人没了吧?赶紧去找找吧。但我们去哪儿找他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结果今年春天,他一个老朋友在书店看到了他的新书,便特意买了本送到我家里去了。他还在出新书,说明他肯定还活着嘛。我连夜就把那本书看完了,他在书里写到了一座小岛,叫六极岛,我在地图上一找,南海上还真有这么座岛。他去了座小岛上我倒是可以理解,因为我父亲一直就是个岛屿爱好者。可北方哪有岛啊,连条河都见不着,但这也拦不住他,他就搜集各种关于岛屿的资料,装订成厚厚一本,他还有本专门关于岛屿的地图册,里面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岛屿。我记得他曾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其实岛屿也是文学作品的一种。所以,他要是最后真的去了书里写的那座小岛上,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我就和我妈说,我得亲自去那座岛上看看。这不,一路上坐火车坐汽车坐摩的坐船,就这么跟着地图一路找过来了。

我心想,一座六极岛居然把这父子俩从遥远的北方召唤了过来,一个乘风,一个乘着一页地图,风和地图,可算是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交通工具了。老崔却好像被慕晓的这番话镇住了,沉默了半天才问道,那找着没?慕晓摇摇头,说,六极岛上我都找了好几圈了,压根儿就没见到他的人影。

老崔自言自语道,这么小一座岛,如果你父亲还在岛上的话,肯定是能找到的,不过,我在这岛上都好几年了,从没见过有什么作家来岛上。慕晓笑着说,他又不会在自己额头上刻字,没准儿你还以为他是个打鱼的。这时候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看过他的书。然后我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有看小说的爱好,没事的时候,看看小说也能打发时间。哪知慕晓连连摆手,不可能,他又不是什么大作家,连我们当地人都没几个知道他的,就连我家对门的邻居,也一直以为他是个无业游民。我坚持道,你先说说看嘛,万一还真看过呢。他重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半笑不笑地说,这么说是博览过群书?

我心里有些不悦,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坚持着,你先说说看。他又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自然是和我一个姓了,他叫慕连,从没听说过吧?我都说了,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你还不信。他这名可是真名,不是笔名,他说他的名字听着就像笔名,就不用再起什么笔名了。我心里却猛地跳了一下,慌忙说,你怎么知道那本书一定是你爸写的?这世上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他瞟了我一眼,有些不屑地说,我是他儿子,别人看不出来,难道我也看不出来?

我再也坐不住了,便和院子里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肚子忽然不舒服,想早点回去睡觉了。说罢便匆匆离开老崔的院子,疾步回到老屋。父亲在老屋里也布置了一间书房,有个他自己钉的书架,上面塞满了书,我猜测,父亲出版的唯一一本书一定能在那书架上找到。上上下下寻找了一番,果然,那本《岛》就塞在最下面一层的角落里。我把书取出来,摩挲了半天封面,却迟迟没有打开。事实上,我从来不看父亲写的任何文字,是不敢看,还有些不忍心,好像横下心来去看他的文字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因为我总觉得,从一个人笔下写出来的文字,是从他身体里的某个部位挖出来的,甚至有时候还鲜血淋漓,却要像祭品一样,庄重地用双手捧着献祭出去,请人们来观看,而结果不是围观者寥寥就是被人嘲笑,于是这献祭到最后难免落得马戏的效果。

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那本书打开了,一句话扑面而来:“在开始和结束衔接咬合的地方,岛屿出现了。”就像走进了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我战战兢兢地往下读,在天亮之前到底还是把这本书读完了。书中写到了一座南海上的孤岛,叫六极岛,这座小岛上的土著大都搬到大陆上去了,一些外地人反而从大陆来到了岛上,岛上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这四个人出于无聊,经常在一起聚会,后来他们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每个参加聚会的人都必须讲出一个自己的秘密,但是不允许任何人把这些秘密带到岛外去,把秘密带出去的人将会受到惩罚。这四个人当中,一个经常潜水的人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是偷偷来打捞沉船上的文物的。一个退休小学老师说出了一个秘密,他当年把自己写的诗歌刻成油印小册子,给每个学生发了一本,强迫他们把那些诗歌背下来。一个开民宿的女人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十几年前她曾给一位台商做过二奶,台商在岛上给她建了栋别墅,有时候会来岛上度假;后来这商人的生意撤回了台湾,他也回了台湾,从此再没有来岛上度过假,把她遗弃在了这座岛上,后来她便把台商给她建的别墅改成了民宿。一个自称是作家的男人也说出了一个自己的秘密,多年前,他偶尔在二手市场上买到了一部小说的手稿,作者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陌生人,这部手稿也未曾发表过,他读完之后,便把这部手稿的作者改成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了一家出版社,没想到书出版之后很有反响,他也因此一举成名。在他成名之后有个陌生人忽然来找他,说他抄袭了他的手稿,要去告发他,他先是央求,然后承诺可以赔偿一笔钱,但都无效,情急之下他把那个人杀了,并把他的尸体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四个人在游戏中被要求遵守誓约,谁也不能把这些秘密带到岛外去,但是后来,他们中的一个人还是把这些秘密带到了岛外。就是那个作家,他通过写书的方式,把这些秘密带了出去。他们发现之后,便按照事先的约定,对那个作家施以惩罚,把他放逐到了太平洋上一座隐秘偏僻的小岛上,太平洋上的小岛星罗棋布,状如迷宫,所以,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到底被放逐到了哪座岛上。

书中有很多关于岛屿的描写:

那些岛屿,是大陆遗留在海上的一个个梦境,在海上待久了,回不去了,漂成了海风筝,只被海水轻轻牵着,不远不近,不聚也不散。岛屿们一边远远望着大陆,一边又恳求风把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它们不喜欢大陆上那么多的人,见什么都抢,它们更愿意躲在大洋深处,与鲸鱼和驯龙为邻,与恐龙的后裔为伴,就愿意老老实实做座孤岛。这世上的安宁有千万种,做一座孤岛也不失为获得安宁的一种方式。

海岛也有很多品种,比如大陆岛、海蚀岛、火山岛、珊瑚岛、冲积岛,还有幽灵岛,一种时而存在时而消失的岛屿。已经沉入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就是一座火山岛,夏威夷也是火山岛,这座火山是从海底长出来的,实际海拔已经超过了一万米,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在大洋上,任何一座头上顶着椰子树的小岛,下面都可能藏着几千米高的山峰,这也是人们登上一些陌生岛屿的时候,心里会不由得生出庄严感的原因,因为他可能正站在几千米高山的顶峰,如同登上了大陆上的珠峰。还有那些热带的珊瑚岛,是在亿万年的时光里,慢慢从石灰质骨架上搭起来的建筑,瑰丽宏伟,如漂浮在海上的宫殿,关键是,它们的建造者却是那么微小柔弱的动物,这使得珊瑚岛像海上金字塔一般,恍如某种神迹。你可以想象那些珊瑚岛的完整形状,如一只巨型的彩色蘑菇从海底长出,在快要长出海面的时候,巨大的菌伞轰然开放,于是,一座珊瑚岛出世了。

其实沉船也是岛屿的一种,是海底的一座座岛屿。尤其是那些铁壳船,沉在海底很久了还保存得好好的,你可以一间船舱一间船舱地进去逛,里面什么都有,粮食、水果、红酒、衣服、机器,真是应有尽有,都能在海底开个百货商店了。一只沉船里最少生活着几百种鱼类,它们哪里都不肯去,世世代代定居在那里,成为沉船上的岛民。有时候还能在沉船里遇到一些巨大的鱼和海龟,它们小时候溜进了船舱里,结果在这里养得太肥了,出不去了,它们在里面吃什么呢?什么都吃,小鱼小虾、船员们留下的食物,还有船员们的尸体。逛沉船的时候难免会碰见那些船员,它们已经在海底待了几十年或几百年了,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被海水刷洗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恐怖,它们就在水里那么漂着,猛一看,还以为它们正在那里摇摇晃晃地散步呢,有的骷髅上还戴着没有腐烂完的皮帽子,有的骨架脖子里还挂着亮闪闪的金链子,有的小臂骨上还戴着块手表。

我走出院子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海天交界线上已经燃起了金红色的朝霞,很快,半个天空都被烧红了,海水也被染成了金红色,天地之间又肃穆又辉煌。六极岛上静悄悄的,除我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连海龙王和百岁老人都看不到,好像这大海上壮美的日出,只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未免太奢侈了些。我坐在礁石上点了一根烟,迎着海风开始慢慢回味连夜看完的那本《岛》。书中有一座大海上的孤岛,孤岛上有四个人,为了排遣孤独而发明出一种游戏,这游戏的诡异之处在于,一边是打开魔盒时的兴奋与好奇,一边是如何关上魔盒的恐惧,还有魔盒深处隐隐浮动着的杀机。

我无法说清六极岛是《岛》落在海上的影子,还是《岛》是六极岛投下来的一个影子,总之,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亲眼看到一个世界被镶嵌被折叠在另一个世界当中,连同自己也被封存在其中,而另外一个自己则正站在外面观赏着那个被封在里面的自己。我又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读过的那些小说,无数的小说在这个世界上流淌着,与真实的生活映照着,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神秘的镜子迷宫,使这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无限之美。然而,即使是在一个虚幻的镜子迷宫里,我仍然能轻易从中找到那些真实的影子。

毫无疑问,小说中的那个退休小学教师就是我父亲本人的投影,因为小学教师说出的那个秘密是真实存在的。当年,我虽还是个小学生,但父亲的这一举动已让我深感羞耻,一度连学校都不敢去了,一看见同学的影子就赶紧逃开。小说中那个打捞沉船的人,那个开民宿的女人,都有他们在现实中的投影,那么,最后一个人,那个在自己的秘密中杀过一个人的作家,便应该是慕连的影子了,他在小说结尾被放逐到了一座谁也找不到的孤岛上。而在现实中,这四个人当中,父亲已经去世,最后不知所终的也只有慕连,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书明明是父亲写的,他写这本书用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最后为什么却要署上慕连的名字?莫非,慕连这个人其实已经不存在了?而父亲知道慕连不存在了,他又过于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出版,想必父亲已经知道了慕连是个稍有些名气的作家,起码出版是不愁的,并非像他那样,出本书都是奢望。在出书和自己的名字之间,他最后选择借用慕连的名字来出书,而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本书无论以谁的名字出版,无论以谁的名字摆在书店里,在事实上都是他的书,没有人能夺走。

而父亲又一直有着藏东西的爱好,比如,他会把存折藏在相框里,把我的名字藏在一首古诗里,会把他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人群中,不让人发现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猜测,虽然书署上了别人的名字,但他一定会通过什么秘密的方式让自己和这本书之间还藏有一条脐带。

岛上散养着一些走地鸡,除了百岁老人养的几只母鸡,别的母鸡和阉鸡都是已经出岛的岛民放养在岛上的。热带岛屿草木丰茂,藤萝交缠,随便插根扁担就能开花结果,蛇虫遍地,蟑螂大得像鸟,而且真的能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对于禽类来说,真是一个天然粮仓,所以这里生活着无数种鸟类,有的是长期定居,有的是客居,有的只是路过打个尖歇歇脚。我在岛上看到过仪态优雅的鹤、穿得花里胡哨的金刚鹦鹉,还有大如骆驼的鹤鸵,这种鸟的头部都戴着一顶角质的头盔,身上的羽毛坚硬如豪猪的钝刺,一脚下去能踩死一只兔子,简直像个战神。我一边瞻仰着它的身姿一边想,要是能有这样一只鹤鸵做坐骑,简直比骑马还要威风。我甚至还见过一只美艳无比的天堂鸟,如维多利亚时代的贵妇,身上披挂着各种名贵的珠宝,它身上的大部分羽毛是浓烈耀眼的朱砂红,头上的短绒呈橘色,腹部是纯白色的,脖子里戴一条钴蓝色的项链,翅膀撑开时如翡翠绿的扇子,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在这样豪华的禽类矩阵中,还夹杂着这么几十只母鸡和阉鸡,虽然也是禽类,但连飞行都不会,无疑毫无地位。它们倒也安之若素,过惯了朴素平静的小日子,每日就在草丛中闲适地吃吃喝喝,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攀到低矮的树枝上。有只大公鸡特别缺少安全感,总是要爬到很高的树顶才肯睡觉。等到过年的时候,主人们回到岛上,便像割韭菜一样把这些散养的鸡统统割掉,做成白切鸡、椰子鸡、沙姜鸡、三黄鸡、葱油鸡、盐焗鸡、隔水蒸鸡。其中最大的那只阉鸡往往被选拔出来参加祭祖,或去参加百鸡宴,摆在盘子里的大阉鸡嘴里还会叼一枝朱槿花或红茶花。过完年,即将返回大陆的岛民再在草丛里养些小鸡崽,由着它们长去,反正就这么小座岛,它们又不可能乘船逃走。

我发现那些草丛里的鸡根本无人看管,形同野鸡之后,便偶尔捉一只做成白切鸡或椰子鸡,因为有足够的运动,食物又优质,这种走地鸡吃起来鲜美而筋道,而且因为它们在岛上没见过什么人,见了人也不知道个害怕,过于天真,一捉一个准。这天黄昏,我又潜伏进草丛里,在一棵矮树的树枝上轻而易举地捉到一只呆肥的母鸡。鸡到了晚上视力也不好,便干脆闭上眼睛睡觉,所以此刻捉一只鸡就像从树上摘果子一样容易。然后我又噌噌爬到一棵椰子树上,砍下几只椰子背在身上;之后回到老屋,先把鸡杀了,又在院子里刨了一个土坑,在里面点了几根荔枝木,再把铁锅架上去。我看看和老崔约好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动手做椰子鸡,做法简单到了令人羞于启齿的地步:先几刀下去把椰子劈开,把椰子水倒进锅里,把椰肉也挖出来一并扔进锅里,等煮开的时候,再把斩开的鸡肉扔进去煮到八成熟。然后,成了。根本不用做,倒像是,这岛上就遍地长着现成的椰子鸡,想吃的时候摘一碗就是。

这时候,老崔也踩着点来了,我昨天就和他约好的,今晚请他吃椰子鸡。院子里原本有棵巨大的荔枝树,被父亲砍去了,树桩就做了桌子,我把铁锅端到树桩上,两个人围着铁锅吃起了椰子鸡。老崔连喝三碗,赞不绝口,说,我来了这岛上之后才发现,以前吃过的鸡根本都不叫鸡。我附和道,可不,鸡和鸡怎么能一样呢?那些一辈子没走过一步路的鸡全身都是肥肉,把自己的骨头都压断了。鸡也真是可怜,不管是走过路的还是没走过路的,它们生来就是要被人吃掉的,哪如那些鸟儿自由自在。老崔摇摇头,说,也有的动物会被当成家人看待,在我老家,谁家的牛老了,干不动活了,都当家人一样给它养老送终,不许卖掉,更不许杀老牛。我说,你老家到底是哪儿的?他忽然又不说话了,只是埋头喝汤。

一锅椰子鸡很快就见底了,吃完鸡我们开始抽烟喝茶,气氛变得祥和轻松,一扫前几日那种密室游戏的阴森。我便趁机问道,老崔,你在这岛上待久了也不闷啊?老崔掸了掸烟灰,面无表情地说,闷,怎么不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时常自言自语,不过,闷到极点了,你反而就能感觉到那种属于孤岛的美了。有时候,你盯着海浪一直看一直看,就会觉得,其实海浪是静止不动的,倒是整座小岛正在大海上飞翔。

尽管父亲砍掉了一些树,但院子里还是有很多树,波罗蜜、龙眼、杧果、阳桃、莲雾、释迦、花梨包围着我们。树和树之间连得铜墙铁壁,而周围那些岛民的房屋大都变成了废墟,废墟又被植物所吞噬。我在白天看到这些植物房子的时候,会觉得恐怖和萧索,岛屿正被人类遗弃,它正重归于蛮荒;而在晚上,在星空下看着这些废墟的时候,却会发现,这些寂静的废墟下面其实暗藏着一种欢乐,那是一种摆脱了生命沉重负担之后的自由和欢快,它们无一不在告诉你,时间必胜,一切的一切终将过去。这使得夜晚的小岛彻底从地球引力中连根拔起,像一只飞行在大洋之上的热气球。想来,在这小岛上待久的人,都感受过小岛最飘逸欢快的那些时刻。这其中就包括我父亲和老崔。

我忽然想起父亲写的那本《岛》,便试探着问老崔,你在这岛上真没见过一个作家?老崔摇摇头,没见过。我压低声音说,你再想想,一个杀过人又躲到这岛上的作家,真没有?老崔笑了笑,作家没见过,杀人犯倒是见过几个。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说,在岛上不是闷嘛,总得找点消遣,所以,这几年里,我几乎和每个来岛上的人都做过那个游戏。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在游戏中说出的秘密都是自己身上背着命案,怕被抓住,一路东躲西藏,最后就躲到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来了。我犹疑了一下才说,老崔,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说出的秘密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的意思是,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话吧。老崔喝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真话假话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说出的都是自己想说的,最关键的是,能来到这岛上的人其实都是同类。

确实,来到这岛上的不外乎是一些流亡者、避世者、失败者、被主流社会淘汰出来的边缘人等。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能来到这岛上的人,本身就已经被归为同类了,而游戏中讲出的那些所谓秘密,其实更是一种仪式感,相当于歃血为盟,从此便可以信任彼此可以惺惺相惜了,甚至,讲出的秘密越是惊心动魄,越容易博得其他人的信任。这小岛也成了他们共同建造起来的一座乌托邦,而那些真正的秘密,其实仍然深藏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又问道,那些来过岛上的人后来都去哪儿了?老崔若有所思地说,那就不清楚了,谁会在这座小岛上待一辈子呢?有的可能回到大陆了,有的可能去了那些更远更偏僻的小岛上,那些小岛在地图上都找不到。

我想起在父亲的那本《岛》中,那个把秘密带出小岛的作家最后被放逐到了一座谁也找不到的神秘小岛上。我一时有点恍惚,觉得父亲书中的那座岛和现实中的这座六极岛,好似两面镜子,正在不同的空间里相互观望和映照着,静静等待着对方落入其中。

我正愣神的工夫,老崔忽然站了起来,身体站得笔挺,两只手垂在裤缝处,说,报告,我想去上个厕所。那种疑惑和恐惧再次从我心里划过,有这种习惯的人,很可能在两个地方待过,部队或监狱。老崔上厕所回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重新又坐下。我点了一根烟,顺手递给他一根,他居然不再拒绝,接过烟默默抽了起来。我们久久沉默着,我很想对他说,不管以前怎么样,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人了,自由人不需要向别人报告,还是要把这习惯改掉。但转念一想,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六极岛上,我又何必一定要把它挖出来呢。我便改口说,老崔,最近打捞到什么值钱东西没有?他把短得不能再短的烟屁股扔掉,用鞋底慢慢蹍灭,这才冷冷笑着说,我要是为了点钱,就不会这么一无所有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想,莫非老崔还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岛屿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以一个秘密套着一个秘密,层层叠叠,就像俄罗斯套娃。

听说慕晓住在老板娘开的民宿里,我便过去找他。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老板娘开的民宿里,是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别墅,在楼顶围着栏杆,飞舞着几件衣服,看上去应该是个露台,门口种着不少花草,猩红的三角梅爬了满满一墙,中间夹杂着大朵的黄蝉,金洋凤和火焰花红得像点着了一样,一旁的九里香则清冷雅致。她还在门口种了一种很招摇的草,叫猩猩草,这种草的叶子极为绚烂,一半是绿色的,另一半是血红色的,两相碰撞,直逼人眼。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只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岛”字,不知是出自儿童之手,还是故意被写成这般稚拙的模样。原来这个民宿就叫岛。我想,岛中之岛,有点意思。

走进客厅一看,老板娘穿着一条白裙,头发绾成一个光洁的髻,插了一段三角梅的枝做簪子,枝上还开着一朵猩红的花,正坐在茶海前泡茶喝。我打量了一下客厅的布置,椅子和茶几的式样都很简单,洁净安详,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那只茶海应该是用老荔枝树的树根做成的,长得盘根错节,一个凸出来的树瘤不好处理,竟被雕成了一只开口笑的石榴,一看就是出自外地人之手,因为当地人几乎没有见过这种会开口笑的石榴,他们把芭乐叫石榴。这茶海摆在屋里倒是一派野趣,周围的几只茶凳也是用小树根雕成的。我上前拍了拍茶海,说,这么大的荔枝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老板娘笑着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是棵枯死的老树,正好让我碰到了,也是缘分,就把它的树根捡了回来,想着做个茶海或许不错。我惊讶地问,这茶海是你自己做的?她又是一笑,我喜欢自己动手做些东西,我的衣服都是我自己做的。我忍不住朝她身上的那件裙子多看了两眼,就是最简单的款式,却在裙摆上随意画了几竿竹子,裙摆下面露着细细的脚踝,在竹与裙摆的映衬下,竟也有几分奇异的风姿。她见我看她的裙子,便用平淡到炫耀的语气说,那天画画的时候不小心在裙子上滴了一点墨汁,想着裙子废了也可惜,便干脆画成了竹子。我说,你还画画?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瞟了一眼墙上挂的一幅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幅山水画,画中山峦重叠,林木扶疏,有一条山路明灭于其中,山腰处半掩着一座小亭,亭中似乎略有人影,只是笔墨上单调了些,线条又太实了些,所以整幅画缺了点空幽感。我再一看,下面没有落款。

这时候老板娘问我,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我便说明来意,老板娘指指二楼,说,客人住二楼,我上去帮你叫。说罢婷婷袅袅地从楼梯盘旋而上。我又走到那只书架前浏览摆在上面的书,看书架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读书品位。我粗略地把那些书脊扫了一遍,居然什么书都有,从文学历史到风水采矿畜牧,居然还有几本小学课本。我心里很是奇怪,想,这口味也太杂了点吧,不像是喜欢读书,倒像是有论斤收购图书的爱好。

我正立在书架前发呆,慕晓跟在老板娘后面,从楼梯上下来了。我随口问了一句,老板娘,你平时最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还不等老板娘回答,就见慕晓一个箭步蹿到我面前,把老板娘挡在了身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忽然感觉到,他好像有点紧张。只听他问了我一句,什么事?我便拿出事先编排好的说辞说,能把你父亲写的那最后一本书借我看看吗?怕他生疑,我又解释道,上次和你说过,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看小说,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他似乎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转身又上了楼梯。我再一看,老板娘早没了影子,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慕晓很快又从楼梯上走下来,把一本书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果然就是那本《岛》。我道过谢,转身要走的时候,只听他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书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打发时间的。

晚上,我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一边扇扇子一边反复琢磨,父亲到底为什么在最后要署上慕连的名字?毫无疑问,出一本书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担心的是,有时候,人为了成全自己过于强烈的心愿,可能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来,比如说,懦弱的父亲会不会杀了慕连,把他的尸体藏在某个地方,然后又借他的名字出书?想到这里,我一阵不寒而栗,都有点怕见到慕晓了。

过了几天,岛上又起风了,木瓜和阳桃铺了一地,院子里的一棵椰子树被风拔起,直接就飞到天上消失了,大榕树被吹得披头散发,我恨不得借给它一根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连榕树下土地公住的小房子都几欲被吹跑。风从厨房窗户的破洞钻进去,居然在厨房里长成了一只小型的旋风,把里面的锅碗瓢盆卷起来玩,玩腻了便一翻脸,把它们重重摔到地上。没办法,风也是这岛上的常住岛民之一,你没法赶走它,只能允许它和你在岛上做伴。我惦记着系在码头的小船,昨晚没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今天起风,缆绳似乎也没系太紧,这么想着,便赶紧出门向码头走去。与其说走过去,还不如说是一路被风驮过去的,脚都没沾地,眨眼的工夫就已经站在码头了。

过去一看,我那小船还孤零零地系在缆桩上,便松了口气。经常有船趁着起风的时候跑掉,船一旦跑掉,很可能就会变成流浪在大洋上的幽灵船。我又赶紧过去把缆绳重新系了一遍,系好缆绳一回头,发现身后立着一个人,在风中扛头缩脖,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草丛一样顶在头上,正是慕晓。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有点怕见到他,似乎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另一方面,我对他又有一种难言的亲切,仿佛看到了从自己身上分化出来的一个影子。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我招呼他坐到一块背风的大礁石后面。他坐下来,使劲摁了摁头发,说,这岛上的风可真够大的。大概是怕我在风中听不到,他声音很大,有点像吵架。我也大声说,在岛上,风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习惯了也挺有意思,比如说,你都不用自己走路,风会推着你走。他指了指系在缆桩上的船,问,你的船?我点点头,他有些羡慕地说,我也想有这么条船,但是去哪儿弄条船呢?听说买条船比买辆车还贵。我说,你要船干什么?他指了指浮在大海上的那些星辰般的岛屿,说,我想去那些岛上看看。

我明白他的意图了,他想去那些岛上找他父亲。那种愧疚和不安再次啃噬着我,心里越是不安,我越是装作不经意地说,你父亲写的那本书我看完了,挺好,我就是有点好奇,有个作家父亲是什么感觉?他笑了笑,有些羞涩,随手捡起一个贝壳玩着。我发现他喜欢在手里把玩一些小东西,大约这也是掩饰情绪的一种方式。他一边把玩贝壳一边说,其实,作家并不属于家庭,我觉得他更像个孤儿。他也并不是真的爱我母亲,他只是需要有人收留他,这样会减少他对世界的恐惧感。说到底,他还是自私的,不是吗?这么些年里,他经常躲到什么地方去采风去写作,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经常连电话都想不起给家里打。可是只要我母亲一说离婚,他会立刻仓皇地跑回家里,哭着说他不离婚,但只要一平息下来,他便再次不需要家庭,嫌家里琐事缠身,嫌我们让他不得安宁,他会再次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去写作。我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只要一哭,我父亲就后悔把我生下来,说根本不该生孩子,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并不爱我,但他也并不爱他自己,他爱的只是写作这件事。虽然他会选择结婚,但我觉得,他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家庭的概念,而不是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庭。你信不信?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有时候又会忍不住厌恶他,这种厌恶又让我充满罪恶感,充满自责。

我笑着说,我信。与此同时,我的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忽然,他把脸扭向我,像是要与风对抗,声音又拔高了两度:我真没办法告诉你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我又很想告诉你,有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善良,悲悯万物,对一棵草、一块石头都充满匪夷所思的感情,养的一盆花死了他都会流下眼泪,他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身上一定会带着火腿或香肠,随时准备送给路上遇到的那些流浪狗、流浪猫。那次我家搬家的时候,找了两个搬家工人,其中一个有五十多岁了,搬得有些吃力,搬完家付钱的时候,他坚持要给每个工人多付两百块钱,还请他们到饭店里吃了一顿饭。但有时候他又会铁石心肠,对自己身边的人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很残酷地把他们解剖在小说里。不过,他最不怜悯的其实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对自己连一点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甚至会厌恶自己,践踏自己。

我们面朝着大海,背后是巨大的礁石,游弋在周围的是狂暴的海风,带有天然的舞台感,再加上他与风搏斗的声音,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话剧演员。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正在那里演讲,有些心疼,有些嫌恶,还忍不住想一直听他说下去。后来风渐渐小了下去,开始撤回大海,我们走到沙滩上一看,风带来不少鱼,还带来一只小海豹。海风还是很讲究礼仪的,每次登岛都不会空着手,或多或少都要准备些礼物,各色海鲜、尸体、水棺材、集装箱、沉船上的碎瓷片。对于海边长大的小孩来说,最好玩的是拆那些被推上岸的集装箱,有点像拆大海送给自己的礼物,可能拆出出口衣服、红酒、医疗器械、马桶,甚至可能拆出一辆摩托车。拆集装箱的时候,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忐忑,因为实在猜不出装在里面的礼物是什么。

我们把小海豹送回大海,在沙滩上生了一堆火,捡了两条大个儿的龙利鱼烤着吃了。岛屿有种奇幻的气质,不光是椰子树和木瓜树会把果实朝你扔下来,就连鸡和鱼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伸手就摘到了。吃的时候一定要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甚至连盐都不要放,才能把最地道的味道吊出来;至于生蚝,那就直接生着吃才最鲜美。在这岛上,盐最懂得点石成金的魔法,比如在吃阳桃、杧果的时候,要蘸一点盐,这样才能勾出一种更深沉更复调的甜。再比如槟榔的吃法,剥开槟榔皮,取出种子用水煮,煮熟后晾干,之后和牡蛎壳烧成的灰一起食用,才能品尝到那种滑美的口感。父亲给我讲过,从前的岛民对植物都极为尊重,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在岛上的那些大树上贴上树联;把姜尊称为姜母,因为姜的作用很大,可以活血、驱寒、解毒、镇吐;种香蕉和收割香蕉的时候,称为嫁娶香蕉娘;因为龙眼总是跟在荔枝的后面成熟,就给它们起了一个娇憨的小名“荔枝奴”。

吃完烤鱼,天已经渐渐暗下去了,风也止了,大海黢黑安静,重归于浩瀚的神秘,冲上岸的夜光螺在我们身边闪闪发光,如星辰陨落。这时候,我看到似乎有个人影朝我们飘荡过来,等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老崔也游荡到沙滩上来了,他是循着我们的那团火光过来的。听他说还没吃晚饭,我便随手捡了两条鱼和几只蚝烤到火上,作为晚饭招待他。

他见慕晓也在,便很殷勤地问了一句,小慕,你父亲找着没?见慕晓摇头,他也叹道,就这么小座岛,能去哪儿呢?见我和慕晓都没吭声,他便也跟着陷入了沉默,但片刻之后,他又主动开口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似乎很想讨好慕晓。他说,小慕,你想不想去看看沉船?这岛太小了,没什么可玩的地方,至于你父亲,慢慢找,只要他还在这岛上,总能找到的,我也会帮你找。说完,他好像这才发现我也坐在旁边,便顺带着对我说了一句,小张,你要是愿意也一起去。

方才听到老崔说要去看沉船的时候,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因为,在父亲的那本《岛》里,有很多关于沉船的描写,他还在书中写道:“其实沉船也是岛屿的一种,是海底的一座座岛屿。”我有些紧张地想,老崔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带慕晓去看沉船?又想起在《岛》的结尾,其他几个人为了惩罚那个作家,把他放逐到了一座谁也找不到的孤岛上。如果映照到现实中,会不会是我父亲、老崔和老板娘一起杀了慕连,他们都知道慕连或慕连尸体的下落?所以,老崔对慕晓的讨好其实是一种愧疚,而之所以提出要带他去看沉船,或许是因为,沉船就是安葬慕连的坟墓,就是带他去看看,也算是一种弥补。

想到这里,我看着慕晓说,我是海边长大的,潜水没问题,只是,你是北方人,不一定会潜水吧。哪知慕晓立刻说,我打小就会潜水,我父亲带我去学的,他是个岛屿爱好者嘛,很早就在为去岛屿做准备,你想,岛的周围全是海水,不学会潜水怎么能行。他那个人,从来就分不清文学和现实的边界。

第二天,按照约好的时间,我们仨在海边碰了头,老崔拿来两套潜水装备让我和慕晓换上。船在海上行驶了一段距离,这段都是珊瑚礁,隔着海水就能看到那些五光十色的珊瑚,有一种依稀缥缈的美,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又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它们。老崔把船抛了锚,然后带着我俩下了海。往下游着游着,光线渐渐昏暗起来,但又不是深海的那种幽暗与恐怖,而是一种半透明的磨砂质地,在这种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海底的珊瑚礁像烟花一样无声绽放在我们面前。我不知道,在水下,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座华丽的宫殿,好像用各色宝石镶嵌成的,几乎穷尽了所有的颜色,还创造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美丽色彩,过于丰富绚烂的颜色让人产生了一种近似于醉酒的眩晕感。抬头一看,海面已经看不到了,依稀有几缕阳光透进水中,阳光里的珊瑚礁散发着温柔明媚的光泽,而周围辽阔肃穆,恍如置身于一座大教堂当中,唱诗班神圣的歌声萦绕在我们四周。

老崔还在往前游,我和慕晓跟在后面,一条巨大的石斑鱼缓缓和我们擦肩而过,神态安详淡泊,如住在海底的老僧,并不朝我们多看一眼。更多的小鱼则敏捷欢快,色彩绚烂,排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好似在与云霞和飞鸟同行。游着游着,前方隐隐现出一座海底建筑,寂静庄严,还隐隐透着几分阴森与恐怖,有点像端坐在海底的神庙。渐渐看清楚了,这巍峨的神庙好像是用各种珊瑚砌成的,坚硬的硬珊瑚如骨骼林立,在水中飘摇的软珊瑚又让这神庙多了几分柔媚的感觉。等到围绕着这珊瑚神庙转了一圈,我才忽然发现,这座神庙居然是船形的,原来,这是一艘长满了珊瑚的沉船。

我们跟在老崔的后面进了船舱,凡我们经过的地方都会升腾起一团一团的海底烟尘,仿佛置身于梦幻当中。进了船舱我才发现,这沉船其实已经进化成了一座海底花园,有无数的海洋生物栖息在这里,狮子鱼、灯笼鱼、海龟、豆丁海马、蓝灰扁尾海蛇、卡氏副唇鱼、金眼鲷、海龙。红牙鳞鲀像海底的飞鸟,花 鱼在不断地变换颜色,迪斯科蛤在放电,比目鱼在沙下潜行,六带鲹鱼组成了发光的巨大鱼球,还有一种官服鱼,身上的花纹很像古代的官服,既华丽又威严。这些瑰丽的鱼生活在同样瑰丽的珊瑚礁里,居然就有了一种隐身的效果,像幻术一般。我竟然能感受到它们的语言,那是由色彩组成的一种奇异语言。

我一边缓缓往前游,一边紧张地四下观望,因为我认为老崔之所以要带我们来看沉船,一定与慕连有关。也许我会在沉船上忽然看到一具白骨,而白骨上已经盛开着五颜六色的珊瑚,那其实就是慕连的尸体,到时候我得提醒一下慕晓,好歹让他凭吊一下自己的父亲。但除了鱼和珊瑚,并没有看到什么白骨,也没有看到父亲书中所描述的船员的尸体,那些戴着皮帽子和手表在沉船上散步的白骨。我看到的唯一与人有关的遗物是一只空罐头盒子,上面也长满了毛茸茸的软珊瑚,猛一看,还以为是一簇罐头盒形状的珊瑚。这些美丽的珊瑚实在是太诡异了,我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们可以把海底的一切都席卷到由颜色组成的巨大梦境当中。

回到船上之后,我发现慕晓也挺失落的,便猜测,其实他也以为这次沉船之行是与他父亲有关的。看来,他和我一样,也受到了那本《岛》的指引,只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看不到我,我却能看到他。偶尔,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我和他还会重叠起来,重叠成一个人。

我决定带着慕晓去六极岛之外的那些小岛上看看,但我没有告诉他是去找他父亲,他也没有多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

我选了一个好天气,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大早我就和慕晓划着船出发了。离六极岛最近的是新寮岛,我们便打算从新寮岛开始岛屿之旅。上岛之后,我发现那条连接新寮岛和大陆的小路已经重新沉回海里去了,那个诡异而快乐的水市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绕着岛走了一圈,也只看到三五户人家,和六极岛一样,这里的多数岛民都搬到大陆上去了,留在岛上的,不是耄耋老人,就是像海龙王那样略带神话色彩的异人。我还发现,虽然是离六极岛最近的岛,但新寮岛还是和六极岛有些不同。六极岛的周围环着一圈珊瑚礁,所以海滩是银白色的,而新寮岛的海滩是黑色的,这是由火山砂造成的,海滩上还散布着嶙峋的熔岩堆和玄武岩块,这些都说明,新寮岛是一座火山岛,或是几亿年前海底火山爆发的时候,由火山灰堆积而成的岛。它和六极岛一黑一白,像两枚棋子在海中悠然对弈。

离开新寮岛,我们继续往南走,前方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漂着几座孤岛,看起来都小得像玩具,可爱极了,仿佛顺手就可以捞起装到兜里带走,但这些岛我已经叫不出名字了。我们的船靠近了一座很袖珍的岛,岛上有一片沙滩,我们就从那里登岛上了岸。环岛转了一圈,这座岛实在是太小了,和大户人家的院落差不多大,岛上除了一小片椰林,什么都没有。我们走进那片椰林才发现,里面还藏着一座蚝壳屋,四面墙壁都是用蚝壳筑起来的,散发着海洋的腥味,好像这座屋子是自己从海里走出来的。屋檐下挂着一排长短不齐的鱼干,有风吹过的时候,会像风铃一样叮咚作响。蚝壳屋旁边长着几棵木瓜树,两棵椰子树中间挂着一张吊床,吊床里悠然兜着个人,躺在吊床里的人也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了,从吊床里翻起,飘下,好像一点重量都没有。

我定睛一看,飘下来的是个干枯瘦小的老人,紫黑面膛,一头白发,穿着肥大且过时的衣服,以至于看上去他衣服里装的不是身体,而是风。我觉得他随时会像气球一样从我们面前飘走。但老人没有动,只是像一切与世隔绝的岛民一样,目光直直地盯着我们。我上前一步,连说带比画,生怕他听不懂,阿叔,岛上就住着你一个人?他还是呆呆看着我,眼睛都没眨一下,也没动,好像第一次见到了他之外的人类,被震蒙了。我只好继续说,我们是来岛上玩的,玩,就是四处转转。我边说边用手比画了一个圈,老人还是没吭声,却转身回了蚝壳屋,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我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探着,老人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砍刀,我和慕晓见状,吓得拔腿就跑。

跑出一段距离,见老人并没有追上来,我俩不甘心,便又贼头贼脑地返了回去。走进椰林一看,老人正用砍刀往下砍椰子,几个熟椰子扑通扑通砸在了地上。老人又走进屋里,这次拿出了一把斧头,我和慕晓再次吓得要抱头鼠窜,忽见老人一手拎起一个椰子,一手高高举起斧头,寒光一闪,一个人头大的椰子被准确地削了顶,刚好露出一层雪白的椰肉,又见一道寒光下来,另一个椰子也被削了顶。然后老人放下斧头,抱起两个椰子,递给我们一人一个。

原来是要请我们喝椰子汁。正好也口渴难耐,我们便举起椰子一口气喝完了。喝完椰子,我们三个坐在椰林里慢慢聊起了天。原来,老人也不是岛上的土著,这岛本是一座无人岛,他是岛上的第一个居民。他当年蒙冤入狱,白坐了八年牢,出狱回到家乡,才知道父母都已经不在了,邻居亲戚又都把他当成劳改犯,避之不及,他一气之下,便自己做了一只筏子,漂到了这座无人岛上。传说这座岛上闹鬼,没人敢来,他偏偏要来这座岛上,却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帮他平反,他希望这里的鬼魂能帮他平反。此后他就在这岛上安了家,一住就是三十五年。我说,阿叔,那你在岛上到底遇见鬼魂了没?老人笑道,要是真有个鬼魂能说说话倒好了。我说,一个人这么孤单,怎么不回大陆呢?大陆上到底人多些。他摇摇头,依然笑着说,不回去了,几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孤单有孤单的好。慕晓问,老伯,这岛有名字吗?老人说,有喽,叫赵武岛。慕晓说,听着挺威风,这岛名可有什么来历?老人哈哈一笑,露出嘴里仅剩的两颗牙齿,赵武就是我的名字,我是住在岛上的头一个人,所以就用我的名字给它起名喽。

这时候,忽然有一只猴子从椰子树上跳了下来,我和慕晓正吃惊地看着这只从天而降的猴子,紧接着又降落下来一只猩猩。猴子和猩猩争先恐后地爬到老人身上,猴子占据了一只肩膀,猩猩便赶忙占据了另一只肩膀,它们一个抱着老人的脑袋,一个揪着老人的耳朵,有些警惕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慕晓。老人慢慢站起来,像耍杂技一样,一只肩膀扛着猴子,另一只肩膀扛着猩猩,稳稳走进蚝壳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猴子一看见梳子便欢呼着顺着他的胳膊滑下,跳到石桌上,很听话地坐在那里。老人走过去,慈爱地用梳子给它梳毛,它便很享受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又安静又满足。猩猩看上去很是不满,龇着牙,在老人的白发里乱翻,看能不能找到一点零食。

梳完毛,老人又从树上摘了一只木瓜给它们吃,它们很快就把一只大木瓜分食完了。吃完之后,猩猩又一下摁住猴子,捡拾起它嘴边的碎屑,放进自己嘴里。连碎屑都没有了,它又撑开猴子的嘴,细细检查里面是否还有残菜剩羹。确定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它忽然一屁股坐在了猴子的肚子上,把猴子当作了自己的椅子。可怜的猴子居然一声不吭,心甘情愿忍受这样的折磨。直到老人扔给猩猩一个用棕榈做成的假猩猩,它才抱着它的假猩猩,放过了猴子。

我和慕晓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老人慈祥地笑着说,是我把它们带到岛上来的,和我做个伴,猴子叫小赵,猩猩叫小武,小武喜欢欺负小赵,小赵也喜欢被它欺负,它们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吃醋,但其实谁都离不了谁,少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了。小赵性格软,喜欢哭,它哭喊的时候,千万不能理它,越理它哭得越凶,和小孩一个样,你假装没听见,它就慢慢不哭了。它最怕的是没人和它玩,所以,在它看来,小武欺负它也算一种和它玩的方式。

慕晓问道,老伯,以前有人来岛上看过你吗?老人很高兴地说,有,怎么没有,隔几年我就能见到一个人,见到一个人我就在那棵最高的椰子树上做个记号,给自己留个纪念嘛,加上你们两个,我在这岛上一共见过十个人啦。

离开赵武岛的时候,老人拎着两个椰子做礼物,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沙滩上泊船的地方,小赵和小武稳稳蹲在他肩上,似乎是从他肩膀上长出来的。我们准备上船的时候,老人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褶皱上堆满笑容,他用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后生仔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我慌忙说,阿叔你有什么事就说。老人摸摸猴子,又摸摸猩猩,笑着说,你们再出来玩的时候,记得多来我这座岛上转转,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不在了,这是小岛,可吃的东西不多,你们再来要是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就把小赵和小武带走,陆地太大了,竞争也大,它们适应不了,你就把它们带到大点的岛上去,大岛上吃的东西总比小岛上的多。千万不要把它们分开,它们俩在一起多少是个依靠。

小船重新滑进了大海,我们离陆地越来越远了,海面越长越开,越长越阔,看起来整个世界都被海洋统治了,宏伟的云堡就筑在我们头顶,好像众神居住的宫殿。我们的船经过的时候,会在海面上犁开一道巨大的金色波纹。赵武岛像海风筝一样,渐渐漂远了,最后连岛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划船划累了,便停了下来,我们的小船坐在海面上,既孤独又宁静,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和这条船了。慕晓手搭凉棚,还朝着赵武岛漂远的方向张望着,一边张望一边对我说,你发现没,小岛其实就是一个个乌托邦的实验室,岛上的人们进行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实验,比如这赵武岛上的老人,他的乌托邦实验是,找到不存在的鬼魂为他平反,最后,他却与这不存在和睦相处了下来。你说,如果把我父亲放在一座小岛上,他的乌托邦实验会是什么?

我说,作家的乌托邦实验,肯定是把小说里的世界和现实中的世界颠倒一下。慕晓只是笑,并不说什么,我便又说,再给我讲讲你父亲吧,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所以对作家难免有些好奇。

慕晓随手拿起船舱里的一块玄武岩把玩着,是我们从新寮岛的海滩上捡来的。我慢慢发现,只要一提起他的父亲,他就会本能地在手里把玩起一件东西,随便什么,好像这样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其实很害怕向别人讲述他的父亲,因为这样他父亲会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但他又很渴望这种讲述,因为正是在这样的讲述中,他才可以无限接近他的父亲,甚至开始重新理解他的父亲。我之所以明白这些,是因为,我对我父亲的感觉其实也是这样的。在听他讲述的时候,我和我父亲其实也在进行着一种隐秘的对话。

他说,这一点你倒是和我父亲很像,你们都是好奇心很重的人。然后他又专心致志地玩起了石头,我以为他不想多说,不料片刻之后他又主动开口了:我父亲就是这样,对别人总是充满了一种过于强烈的好奇心,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乞丐,他都抱着极大的兴趣,对人好奇得以至于要窥视,有时候到了令人嫌恶的地步。我最不愿意看他和人说话,因为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八卦的小报记者,会准备一大堆问题,然后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朝对方投掷过去,和他说话你会有一种被采访的感觉,会觉得很不舒服。如果遇到稍有些个性的人,他会如获至宝,会以惊人的毅力一次一次地向那人靠近。那年,我家邻居的儿子刑满释放了,刚从里面出来的人既敏感又自卑,不大愿意见人,但他就是对人家充满好奇,想了解人家在里面是怎么生活的,当然他也没什么坏心,只是好奇。于是他一次次地去敲邻居家的门,说要请他家儿子吃饭,人家婉言谢绝,他不死心,又买了水果去敲门,反复表达了想请对方吃饭的意愿。你猜最后怎么着,最后邻居家那儿子实在忍无可忍,冲出来把他给打了,水果滚了一地,也没人去捡。还有一次,他倒垃圾的时候,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个乞丐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小孩用过的作业本,正一笔一画地在上面写着什么,他连忙凑过去,见对方写的是一行行的文字,长短不一,看起来很像诗歌。他当时就热泪盈眶,蹲在那乞丐面前问他写的是不是诗,能否让他也欣赏一下,他想告诉乞丐,他能懂他,他就是他的知音,他还准备邀请乞丐去饭店好好吃顿饭。结果那乞丐对他挥挥手,很不客气地赶他,快走开。你以为他对人这么好奇是因为他喜欢人吗?正好相反,他根本不喜欢人,不是不喜欢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他根本就不喜欢人这种存在,也不喜欢人性。他的滑稽和悲壮之处就在于,一个根本不喜欢人的人却从事着一种研究人的工作。

我把脸扭向一边,这样就可以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远远望着那条海天交界线,那条细细的线简直会魔法,它可以变出大团大团肥软的云,这些云又砌成了宏伟的云堡,会孵出婴儿一样小的船,那些小船在海上会迎风生长,迅速长成大船;血红色的朝阳和辉煌的海上明月也是从那里升起的;人类生了死,死了生,生生死死不知多少代了,而那条海天交界线从不曾有任何变化,永恒而安宁。沉默了片刻之后,慕晓忽然又笑着说,和你说实话吧,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个随时准备要就义的烈士,为了他的写作他什么都不怕;有时候又像个马戏团的小丑。最可怕的是,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他明白自己有时候像个小丑,而他会把那个小丑一样的自己也写到小说里,不怕被人看出那就是他自己,也不怕被人耻笑,他甚至会把我和我母亲也写到小说里。我看着小说里那个变形的自己,就像站在一面哈哈镜前,既好笑又愤怒,还有看到自己被人用文字解剖了一遍的惊恐与悲凉。但他不在乎,我觉得他其实更愿意活在那个由文字构筑成的世界里,为了创造出更稀有的文字他愿意牺牲掉现实中的一切。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慢慢划着船。忽然,我看到我们前方的海面上浮着一座纯白色的小岛,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泽,我连忙朝那小岛划去。登上岛才发现这其实是一座小小的珊瑚礁,岛上寸草不生,只有雪白的沙粒。我感慨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一无所有的岛,连棵草都没有。慕晓干脆躺在了白沙上,很高兴地说,你不觉得,这种一无所有也很震撼人吗?我陪他一起躺了下来。云离我们如此之近,几乎是擦着我们的鼻尖游弋了过去。阳光慷慨地照耀着这座珍珠一样的小岛,我们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掉到了海里,浑身湿漉漉的,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真的湿了。四下里一看才发现,小岛沉到海里了,马上就要消失了,而我和慕晓几乎已经睡在了海面上。一看船还没有漂远,我连忙把慕晓叫醒,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船上。等到我们的船行出一段距离,一回头,那小岛已经彻底从大海上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明白了,原来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幽灵岛,这种岛又叫飞来岛,来去无踪,总是在大海上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不见。

慕晓说,咱们给这无名岛起个名字吧,就像赵武岛那样,岛和人一样,有个名字才算真正存在过了。我说,就当这岛是咱们捡到的,送给你吧,干脆叫它慕晓岛。慕晓笑了,说,被我独占了,那你呢?我说,别急,海上的小岛多了去,我再找一座气质和我接近的岛。他沉吟了片刻,说,你还别说,用自己的名字给一座岛命名,就好像这座岛真的归自己所有了一样,有点岛主的感觉了,又好像,这座岛是被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没有名字的岛就像那些匆匆走完一生的人,在这世界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就消失了。这么说来,能被写进文学作品中的那些人是不是也算幸运的?或者说,作家的写作其实就是对万物的命名。

我觉得,与其说他在和我说话,不如说,他其实正在和他父亲对话。他或许是想告诉他父亲,他开始能够理解父亲了,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儿子、妻子都写进小说里了。我望着更远处那些星星点点的岛影,忽然发现,这些岛屿在海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其实也是一个绝佳的隐匿场所,就算慕连还活着,就算他真的正藏匿在某座小岛上,也是不可能找到他的。我们的岛屿之旅,更像一种仪式,一开始是为了安慰慕晓,现在我却发现,其实更是一种对我们自己的安慰。

黄昏渐近,我们必须返程了。我朝六极岛的方向使劲划着船,边划边对慕晓说,等我回头在船上装个柴油发动机,这样我们就能去那些更远的岛上了。

过了几天,老崔叫我们去他院子里吃甘蔗鸡,说他刚砍来一些青甘蔗,正好吃鸡。我过去的时候,只见两只肥硕的走地鸡已经被穿在了甘蔗上,老崔正在摆弄木炭,木炭刚点着,院子里浓烟滚滚,慕晓拿着一把扇子在旁边帮着扇。老崔指指屋里,说,先进去吃甘蔗吧,等烤好了叫你。又对慕晓说,你也进去吃甘蔗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慕晓好像并不想进屋去,我倒乐得躲开浓烟,便赶紧进屋里了。进去才发现,那民宿老板娘已经在屋里了,正欣赏着老崔修补起来的那些瓷器。

老崔屋里很简单,摆着不多的几件旧家具,中间放了一只博古架,上面摆满了瓷器,大部分都是用碎瓷片修补起来的。博古架后面是一张木床,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我盯着这豆腐块又看了半天。前面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排小人,有的是用泥捏的,有的是用木头刻成的,还有的是用肥皂刻成的。这些小人儿让我想起了那只八爪鱼皮手套,显然,这都是老崔为自己找寻到的小快乐,看来他早已习惯了,在最单调的环境里为自己创造出一点点小快乐。

桌上还摆着几段砍好的青甘蔗,大概是用来招待我们的。但一想到啃甘蔗的时候状如大熊猫吃竹子,还得专门在脚下摆放一只盛放甘蔗渣的容器,边嚼边吐,吃相实在是不雅,何况还当着一位女士的面,于是,虽然青甘蔗的味道清甜,但我还是假装没看见,只是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都是文物方面的,旁边还摆着一摞旧笔记本,至少有十本,我翻开最上面的一本,里面是用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便看了一段:

南海沉船中数量最多的是长沙窑瓷器,说明长沙窑瓷器是专门用来做外销的,从造型到装饰,都具有浓郁的西亚和阿拉伯风格。与其说这一时期的长沙窑产品是随着越窑青瓷器一起销售到海外的,不如说越窑青瓷器及北方窑口的白瓷产品是随着长沙窑瓷器一起外销的,向南经南海、西沙群岛、印度尼西亚、马六甲海峡到印度西南的故临,再往西运到波斯湾沿岸港口,转输各地。

我又略微翻了翻下面的那些笔记本,全都是关于文物方面的笔记。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还有点心酸,没想到一个在这里偷偷打捞沉船的人,竟如此认真地记了这么多文物方面的笔记,我翻了两页就不忍心再往下翻了。为了掩饰这种难过,我故意笑着招呼老板娘,快来看快来看,这老崔是把自己当文物专家了吧。

那女人却像没听见一样,依然专心致志地观赏着一只满是补丁的瓷盘。我又说了一遍,她才扭过头,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朝老崔的那摞笔记本飞快地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又把头扭回去继续看那只盘子。就在刚才那飞快的一瞥里,我还是感到了其中的异样,那就是,我发现她其实很紧张,连嘴角那抹笑容都是僵的,而在她平日里放松的时候,她整个人是一种水波荡漾的状态,她的长发、长裙、眼风和笑容,都像是融化在水中的倒影,摇曳生姿。

我心里有些奇怪,便干脆拿起本子凑到她跟前,指着老崔的笔记对她说,你看看老崔多厉害,都能算半个文物专家了。她匆匆朝那本子看了一眼,又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然后勉强笑着说,老崔不容易,他是自学成才的。说罢又从博古架上拿起一只瓷碗,凑到眼前,过于认真地端详着,她这种略带夸张的认真让我更加狐疑,我再和她说话,她便假装没听见。我忽然想起她书架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想起那几本小学语文课本,还有挂在门口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岛”字,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为了能把这个可怕的猜测压下去,我故意把老崔的笔记摆到她眼前,指着其中的一段话说,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是个近视眼,没戴眼镜,所以看不清楚。

她并没有朝那笔记本多看一眼,好像也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便又说了一遍,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连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语气里的强硬,我吓了一跳,但并没有罢休,仍然把那本子牢牢摆在她面前。而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只瓷碗,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异常可怕的平静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刚才的那点紧张也看不见了,她变得虚空、遥远而松脆。我忽然感觉到屋里升起了一种很深很安静的悲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那悲怆来自她。我心里开始后悔了,开始感到自己的残忍。正想着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忽然做了一个动作,猛地把那笔记本向我推了回来,她似乎正看着我,我却又觉得,她其实并没有看我,她的眼睛是空的。她看着我,半笑着说了一句,很多字我都不认识。然后便飘然出门去了。

院子里已经飘出了甘蔗鸡的香味,接着是老崔的声音,小张,快来吃鸡,烤到八成熟是最好吃的。我却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我明白了,老板娘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玩笑,也就是说,我猜得没错,美丽的老板娘真的可能是个文盲,她正在岛上自学小学语文课本,也许这才是她不愿离开六极岛的真正原因。我有些悲伤,但比悲伤更深的是一种对自己的失望,我发现自己的残忍。

我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开吃了,老崔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我,然后又撕下另一只鸡腿塞到慕晓手里。我默默吃着鸡腿,不敢扭脸,生怕不小心和老板娘打个照面,只听她边吃边大声和慕晓说笑着什么,显得有些过度活泼。等到两只鸡吃得差不多了,老崔起身,走到水龙头下把手洗干净,又抓过毛巾细细擦干,然后进了屋里,不一刻又出来了,手里抱着那摞笔记本。他坐到我们旁边,把那摞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搓了搓两只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本子翻开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好像生怕把那些已经发黄的旧本子弄脏了。

他看着我们,试探着问了一句,鸡的味道还可以吧?我们纷纷称赞,他看起来便放松了一点,双手仍然放在他那摞本子上。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对慕晓说,小慕,找着你父亲没?慕晓摇摇头,手里的鸡骨头继续放在嘴里啃。老崔很关心地说,还没找着啊?你确定他是来了六极岛?慕晓好像也开始感到某种不安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老崔的两只手还是牢牢抱着那摞本子,他有些紧张地说,那就好,你不用怕,总能找到的,我们帮你一起找。

慕晓更不敢说话了,他开始用指甲细细抠鸡骨头缝里的肉,老崔见状,放下本子,把剩下的最后一块鸡肉塞给慕晓,自己则又走到水龙头下仔细把手洗了,又坐回来,重新把那摞本子抱在腿上。这次,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抬起头对慕晓说,小慕,我记得你父亲是个作家,对吧?慕晓不看他,又匆忙点了点头。老崔笑着说,作家好啊,我还有个事想请你父亲帮忙呢,你看这些笔记,是我这些年里研究文物积攒下来的笔记,十年前就开始了,少说也有三十万字了吧,我打捞沉船不为钱,就为研究这个,你说要能把这些笔记出成一本书该多好,可我对出书这种事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我就想着,等找到你父亲了,你和他说说,看能不能请他帮个忙,他是作家嘛,出本书对他来说还不容易?

我忽然明白了老崔催促我们进屋吃甘蔗的用意,而那摞笔记本,是他故意摆在甘蔗旁边的,就是为了能让我们看到。短暂的沉默之后,只听慕晓大声笑着说,放你的心,一找到我父亲我就和他说这个事。老崔又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眼睛亮得吓人,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我遵守诺言,在小船上装了个柴油发动机,然后带着慕晓再一次出发了。这次,我们打算去往一些更遥远的岛上。在一座小岛上,我们看到的唯一动物是羊,而在另一座小岛上,我们能看到的唯一动物是牛。岛屿对物种进行了隔离和保护,以至于一座孤岛得以变成某一个物种的天堂。我们就把其中一座称为“羊岛”,而另一座称为“牛岛”。羊岛和牛岛在海上遥遥相望。

我们的船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一座小岛,登上去之后,我们发现这座岛上到处是白色的贝冢,有的贝冢不只是高大,简直已经算得上雄伟了,比岛上的房屋还要高,像山丘,又像坟墓。这说明,这座岛上的岛民不是一般地喜欢吃贝壳,贝壳简直就是他们的主食,我们便自作主张,给这座岛命名为“贝岛”。之后,我们又去了贝岛附近的一座小岛上,结果发现,这座岛上长满了甘蔗,甘蔗林里包裹着一个小村庄,住着十来户人家。我们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发现每家门口都堆着一座小山丘,仔细一看,居然是甘蔗渣。有些留守在岛上的老人和儿童正坐在门口啃甘蔗,他们啃得相当专业,像独门绝技,手里拿着砍刀噌噌削皮,动作让人眼花缭乱,嘴里还一刻不停地嚼着甘蔗,边嚼边吐,为了方便,还在两腿之间摆放着一只专门盛放甘蔗渣的篮子,篮子满了就倒在旁边的小山丘上。好像他们一天的主业就是啃甘蔗。他们看到有陌生人来到岛上,先是好奇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啃甘蔗。我们在那岛上啃了整整一天的甘蔗,啃得满嘴起泡才作罢。我们便把这座岛命名为“甘蔗岛”。

我和慕晓乐此不疲地给每一座遇见的小岛起名字,这种命名的快乐真的类似于发明或创造出了什么的感觉。想必我父亲和慕晓的父亲在长年累月的写作中,所体会到的也是这样一种快乐。我发现,我们真的在向他们渐渐靠近。

离开甘蔗岛之后,小船重新滑进了大海,行驶了半天之后,我把发动机关掉,任由小船漂浮在海面上,远处抛锚着两只大船,静静的,海上化石一般。我俩坐在船上又啃起了甘蔗,啃甘蔗可以补充水分。离开甘蔗岛的时候,老人们送了我们一大捧甘蔗,说他们岛上别的没有,甘蔗总还是不缺的,想拿多少拿多少。我把甘蔗渣吐进海里,立刻有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鱼赶了过来,围着甘蔗渣分食着,形成了一朵奇异的鱼花盛开在海面上。慕晓也学我的样子,把甘蔗渣吐在海里,于是越来越多的小鱼围拢过来,小船周围开满了五光十色的鱼花。还有的鱼从水里跃出,又一头扎进去,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

周围的几座小岛端坐在海面上,安详地围观着我们,更远处还有更小更依稀的岛影,有的小如海面上的一颗玻璃珠子,反倒是大陆已经杳无踪影了,我们真像是来到了一个岛屿的世界,一个隐藏在世界里的世界。我边啃甘蔗边对慕晓说,你答应了老崔的事,还记得不?

他半天没说话。我自己也觉得不该提这个茬,便更加专心致志地啃起甘蔗来,小船周围聚集的鱼越来越多,简直要把我们的小船给抬起来了。这时候忽听到慕晓说话了,声音不高,有点像自言自语,老崔太高看我父亲了。我父亲那个人,怎么说呢,你不能说他纯粹,但也不能说他不纯粹,有时候他好像什么都在乎,在乎扣了一点工资,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在乎开会时的座位排次,哪里还像个作家!但有时候他又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吃什么穿什么,不在乎住什么样的房子,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去那些偏远的地方采风,两个月不能洗澡他也无所谓;他还在路上被抢劫过,他也无所谓,反正身上也没多少钱,干脆全掏出来给人家了。有时候他身上会有一种根本不适合他的使命感,那是只适合出现在伟大作家身上的使命感,却出现在了他的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可笑的原因。我曾经问过他,你觉得你费劲写那些书真的有意义吗?又没有几个人看,在你死后,你觉得还会有人记得你写的那些书?结果他说,有没有人看很重要吗?我觉得,与其说他在写那些书,还不如说他在喂养它们,他要让它们拥有生命,要让它们活下去,为此,他不惜拿出自己的一切。他会把他从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那些不愿意讲给任何人的隐秘经历都写到书里去。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但我从他书里猜测出了他的童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他母亲改嫁之后再没去看过他,他是被祖母带大的。他第一次拥有了一支手电筒的时候特别高兴,晚上拿到院子里玩,见什么照什么。手电筒照到玉米秸秆上的时候,他祖母正好从屋里出来,老人忽然就大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啊。那是他祖母第一次见到手电筒,他就是被这样一个老人带大的。祖母去世前,他在床前一直守护着她,八天八夜没有合眼。祖母去世之后,他得了一种后遗症,眼皮一直抽搐性地跳动,又没法彻底闭上,以至于睡觉的时候也是半睁着眼睛。我看了这段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睡觉,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睡觉的样子,他是怕吓着别人。我后来慢慢想明白了,他写那些书还真不是给别人看的,那些书其实不过是他的树洞,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真正倾诉的地方,也只有这树洞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所以他不惜用他的屈辱、痛苦、快乐,用他所有的秘密去填满它。不只是他自己的秘密,还有别人的秘密,他也会拿来去喂养那永远填不满的树洞,所以他对别人总有一种观察甚至窥视的欲望,这使他有时候看起来会有些猥琐。他曾把很多人的秘密写进了小说里,包括他同学的、亲戚的、熟人的。有一次,因为他把他叔叔家的事情写进了小说里,为此他的堂弟把他告上了法庭。那次风波之后,我也问过他,你觉得这样把别人写进小说真的好吗?他不解地看着我说,这是艺术啊,一旦写进小说就变成艺术了,那些写进小说的人物只是活在小说里的,他们拥有的只是文学生命:他们一旦在小说里有了生命,就和他们的原型没有一点关系了,这是两个世界啊,你不要搞混淆。我心想,到底是谁混淆了这两个世界?你也给我们评评理,到底是谁混淆了这两个世界?

又一次日落来到了,整个世界渐渐熄灭下去,海和天不再分开,几座有人居住的海岛变成了大海上的几点鬼魅灯光,渔船亮起了闪烁的红灯和绿灯,过往的货船也透出了点点灯光。那两只抛锚的大船还钉在海面上,远远望过去,就像海面上浮着两座古堡,缥缈虚幻,又带着森森鬼气。我听着听着,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一时分不清楚,究竟是他在向我讲述,还是我在向他讲述,我甚至也不再能分清楚,那本《岛》到底是我父亲写的还是慕连写的,还是,根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写的。

这时,只听慕晓又说,你还记得我们玩过的那个游戏吧,每个人都要讲出一个自己的秘密,我估计啊,那游戏其实就是我父亲在岛上发明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任何地方都会想方设法去寻找小说素材,那游戏倒不失为一种获得素材的好办法。这也说明,我父亲确实来过六极岛。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试探着问他,你觉得有人会在游戏中说出自己真正的秘密吗?慕晓干脆躺在了船舱里,枕在胳膊上对着满天的星辰说,秘密和世间万物一样,有大的就有小的,有老的就有年轻的,有些小秘密说出来也无妨吧,尤其当着陌生人的面。像我们四个人,在一座岛上萍水相逢,至今都不知道对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比如我,可以叫慕晓,也可以不叫慕晓,所以我从来不问你的名字。正因为陌生,那些小秘密的主人才会觉得安全,所以你才会说你举报了你们公司老板,我才会说我是来岛上找我父亲的,这都是些小秘密,不会伤害人。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很多大秘密,有的秘密如庞然大物一般,如最致命的武器一般,却终生蛰伏在某一个神秘的角落里,可能从来没有人见过它们真正的面目。其实,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秘密构成了世界的阴面,就在阳面的背后,一阴一阳合起来,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人和秘密之间的关系很奇妙、很有趣,也很恐怖?秘密多是藏匿在人的心里、记忆里、言辞间、歌谣里,或日记里。拥有秘密的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或消失的时候,可能会想方设法把他的秘密留下来,藏到某个地方,从此这个秘密就独自获得了一种生命,而且比人的生命更为长久,有的甚至能存活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还有的时候,秘密的主人为了保护他的秘密不被人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比如,把知情人除掉,再比如,把秘密伪装成另外一副模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用一个秘密去盖住另一个更深的秘密。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下雪,我们那里每年都会下几场雪,有的雪很大,会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一片,会遮盖住这人世间所有的秘密,所以我每次看到那种漫天大雪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大雪更慈悲的东西了。

我也索性躺在了船舱里,头朝着船尾看星星。那些古老的星座如宫殿一般在我们头顶熠熠闪光,带底灯鱼和彩色的水母在我们的小船旁边游弋着,海天被缝合并折叠在了一起,无法再分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我们的小船似在海上,又似飞翔到了夜空中。我说,你发现了没,老崔和民宿的老板娘其实还有更大的秘密?慕晓说,我刚到岛上的时候就发现了,不过,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这就够了,何必一定要说出来呢。其实知晓他们秘密的不只是你和我,我猜测我父亲也一定知道,他那样一个人,不惜用世间的一切去喂养他的小说。从前我总觉得他不够慈悲,这次居然没把他们的秘密写进小说里,显然,他在保护他们。你看,他最后到底还是学会了慈悲,我心里都替他高兴呢。

后来,我和慕晓隔三岔五就继续我们的岛屿之旅,我们在船上备了吃食和水,还备了充足的柴油,又陆陆续续地去了一些更远的岛上。有的岛得走两三天才能到,我们便在岛上住一晚,第二天再坐船把附近的小岛也逛一遍。从一座小岛到另一座小岛的感觉有点像在海上散步,边散步边漫不经心地到处串门,从东家出来又晃进西家,有一种农耕和渔猎时代才有的安详与满足。又有点像小时候玩过的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里,充满着一种简单童稚的快乐。

一座岛上有一片原始的热带雨林,森林里居然爬行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我们沿着那条小径往前走,走着走着,小径忽然消失了,而周围的森林蓊郁阴森,简直密不透风,有些参天巨树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巨树上攀爬着各种草本植物,蟒蛇一样粗的爬藤牢牢把巨树缠住,缝隙间又长出了驳骨木、土蜜树、水蜈蚣、石斑木、茑萝、琴叶榕等各种植物,花、树、果缝合得天衣无缝,变成了一种奇异雄伟的植物建筑。我们行走在这样豪奢恐怖的植物建筑里,一时找不到出路,显然是迷路了,只好凭着直觉往前走。越往前走,植物越发茂密,连一点阳光都透不进来了,好像从白天慢慢走进了夜晚。就在这时候,我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古老壮观的庙宇,静悄悄的,肃穆而梦幻。虽然已经是残垣断壁了,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这里曾有过一个富庶的城邦,后来人们搬走了,城邦坍塌废弃了,森林便渐渐占领了这里。植物就是这样有耐心,它们在时光中静静等待着,等人类搬走了,它们就会搬回来,不争不吵,优雅有序,因为它们知道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除了植物,坍塌的庙宇里还住着各种走兽和飞鸟,甚至还有尊贵的大象,好似这里的君王。那些色彩艳丽的走兽和飞鸟因长期住在神庙里,竟都度化出一种不凡的气质,看到我们也不惊慌,依然从容不迫地散步、吃饭、恋爱、抚养孩子、照顾老人,一头大象甚至用鼻子把香蕉叶卷下来,把积蓄在叶子里的水送给我们喝。于是,我们给这座岛起名为“象岛”。

在一座岛上,除了美丽的孔雀,我们看不到其他任何鸟类,原来,在孔雀的领地内是容不下其他鸟类的。因为孔雀太过骄傲了,绝不允许其他鸟类出现在它们的地盘里。我们给这座岛起名为“孔雀岛”。

在一座岛上我们四处找不到淡水喝,但是却发现这座岛上长着一片猪笼草,猪笼草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有的大瓶子足有暖壶那么大。我小的时候,晚上睡觉前,母亲也会在我床前挂一盆猪笼草,因为它会帮我捉蚊子。一看到猪笼草,我就知道我们有救了。我摘下一只大瓶子,瓶子里盛着半瓶绿色的液体,上面还漂着一些虫子和蝴蝶的尸体,慕晓不敢喝,我举起瓶子就喝了下去。他见我没被毒死,再加上实在太渴了,便也试着摘下一只瓶子,结果发现味道很像某种饮料。我说,你也不想想,味道太差的话如何吸引那些虫子和蝴蝶前往瓶中呢,它们又不傻。我们便把这座岛起名为“瓶子岛”。

在一座岛上,屋子不是建在地上,而是建在大竹筏上,各种店铺也都建在竹筏上,所以这些房屋和店铺都是流动的,刚才还在这里,一扭头就发现不见了,漂走了。而当地人能坐船就绝不走路,恨不得从门口到床上的这段距离都坐着船才好,船已经变成了他们的腿。我们把这座岛起名为“漂流岛”。

在一座岛上,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嚼槟榔,他们身上都挂着装槟榔的竹筒,牙齿因为常年嚼槟榔而被染成了红色,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吸血鬼。就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也在嚼槟榔,身上还配备着专门的槟榔盒和栳叶盒,盒子还做得十分精致,上面镶嵌着螺纹,因为嚼槟榔实在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嚼槟榔的时候还充满仪式感,要严格遵守一个程序,用栳叶把槟榔包起来,还要蘸上贝壳粉,两岁的小孩对这一程序也已经驾轻就熟,好像天生就会嚼槟榔。我们把这座岛叫“槟榔岛”。

有一座岛的树上长满了各种贝壳,变成了奇异的贝壳树。其实是寄居蟹把它们带上树的,寄居蟹喜欢找空房子住,贝壳自然是首选;有了房子之后,它们又想住在高一点、视野好一些的地方,于是,它们又背着自己的房子吭哧吭哧爬到了树上,把贝壳留在了那里。我们把这座岛叫“蟹岛”。

有一座小岛上长满了榴梿树,成熟的榴梿掉了一地都无人采摘。我们坐在榴梿堆里,吃得快走不动路了,还得不时抬头观望,防止树上砸下来的榴梿,一只榴梿砸伤一个人不成问题。在一座小岛上,有一座奇怪的桥,那桥是活的,还在长叶子开花,原来是搭在河上的木头又复活了。在另一座小岛上,我们看到长着一只巨大的笼子,是用榕树的气根编出来的。原来是榕树的气根绞杀了原来的那棵树,时间一长,被包裹起来的死树渐渐腐烂渐渐消亡了,于是岛上便有了这样一只还在生长的笼子。

我们一直往南走,从一座小岛到另一座小岛。在那些更小更魔幻的岛上,我们见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红胁吸蜜鹦鹉、玫瑰鹦鹉、金肩果鸠、太阳鸟、马来灵猫、黑冠猕猴,还有一些组合型的动物,比如虎猫、鼠猬、獭狸,我们还见到了蝴蝶中最优雅的蝶后,布氏鸟翼蝶。在更靠南的小岛上,已经看不到猿猴、猫、兔子、羊或牛了,这里的动物特别有意思,它们身上全都是有口袋的,比如袋鼠、袋熊。显然,口袋是这岛上进化出来的通行证,没有保留口袋的动物在这岛上根本没有生存的资格。

在我们岛屿旅行的间隙里,慕晓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他的父亲。

当他试图了解一个人,走近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都是带有目的性的,就是为他的小说。他并不是因为真正喜欢那个人而去靠近他,他只是好奇,这就会导致,所有他试图靠近的人,到最后都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被他在小说里解剖完之后,像吐甘蔗渣一样扔到一边,再没有了兴趣。所以他连个朋友都没有,他其实很孤独。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吧,好像是一个周末,我难得能睡个懒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父亲正坐在我床边看着我,他很少这样,所以吓得我躺在床上都不敢说话。他见我醒了,便凑过来,笑着问我,早饭想吃什么?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更不敢说话了。他继续笑着,好像很开心地说,我给你做蛋炒饭好不好?蛋炒饭是他唯一拿手的饭,但他平时很少做,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偶尔做一次。他一大早主动要给我做蛋炒饭,这让我很是不安,我便揉着眼睛说,家里昨晚吃的是面条,没有剩下米饭。他立刻说,这不要紧,我一大早就起来把米饭蒸上了,现在也差不多蒸好了,我这就去给你做蛋炒饭。我心里都有点害怕了,不敢看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忽然又回过身来对我说了一句,我也就做蛋炒饭的时候还有点用。我想阻止他说下去,便赶紧说,那好啊,你快去做,早饭就吃蛋炒饭。他转身进厨房做蛋炒饭去了,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会儿才起床。

有一次他忽然对我说,你知道有些人为什么生来就要写作吗?因为他们其实都是些残疾人,只是那些残疾从外面看不到。

他总是忘记我母亲的生日,只有一次他记住了,但他也没有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只把一首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在稿纸上送给了我母亲:

不是死去,让我们如此伤痛

是活着,伤我们更重

然而死去,是不一样的路途

这种伤躲在门后

那是鸟儿南飞的习性

当霜降刚刚来临

就另谋更好的纬度

我们是留下来的鸟儿

一群颤抖者守在农场主的门口

为了那勉强扔出的一口面包

我们约定,直到怜悯的雪花

劝我们的羽毛,回家

在这首诗歌的最下面还有一句送给我母亲的话:谢谢你这辈子愿意收留我。

那天,在那个陌生的岛上发现所有的动物身上都有口袋之后,我就对慕晓说,咱们往回返吧,不能再往南走了,再往南就到澳大利亚了,虽然澳大利亚也是座大岛。见他半天不吭声,我便又说,我知道你是看了你父亲写的那本《岛》,受了书中的提示,想着会不会在哪座岛上忽然就遇到他了。那本书你借给我之后我连夜就看完了,书中的那个作家最后是被流放到了一座小岛上,但那毕竟只是一种文学表达,并不是发生过的事实,你不要学你父亲那样,把文学和现实世界搞混淆了,也许你父亲根本就没有来过六极岛,他小说里的那座岛只是他虚构出来的。

慕晓捉到一只小袋鼠,然后硬是在小袋鼠的口袋里塞了一根香蕉才放它走。看着小袋鼠带着礼物一蹦一跳地走远了,他才对我说,我来这些岛上不是为了找我父亲,他其实早已不存在了,事实上,从他再写不出一个字的那天起,作为一个作家,他就已经不存在了;而那个作为作家的他不存在了,他也就不存在了。我想来这些岛上看看,只是想搞清楚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对岛屿那么有兴趣?你看这些岛屿,远离王权,冷眼旁观着文明的进退,却又自由自在,每座小岛都有着自己的信念和性格,它们不被大陆裹挟,它们坦然承认,自己就是座岛屿。因此,哪怕是只有橙子大小的岛,都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属于自己的秘密和乐趣,岛屿真是藏匿秘密的最佳场所啊。至于我父亲,其实他自己就是一座岛屿,孤独、边缘,却有着自己不可动摇的秩序和信仰。他把自己混杂在这南海的无数座岛屿中,我们又怎么可能找到他呢?而且你没发现吗?这无数座小岛联合起来就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大陆和海洋之外的第三个世界,其实还有第四个世界,就是那个用文字构筑起来的世界。很难说到底哪个世界是最好的,但按照物质守恒定律,一个人如果从一个世界里消失了,就必然会在别的世界里出现。我父亲到底愿意藏匿在哪个世界里,那是他的自由。

我说,那你答应老崔的事呢?他笑道,你真以为老崔相信能找到我父亲?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信念,能支撑他把手里的事情一直做下去,其实他早已经把自己当成文物专家了,这样挺好。民宿老板娘也一样,她在一座孤岛上认真地画画、识字、做衣服、藏书,你不要以为她是在表演,她只是想摆脱一个身份,而她不停地向来到岛上的人讲述她曾经的身份,其实是为了能让更多人成为她的证人,证明她是如何摆脱掉那个曾经的身份的。

我们在那座岛上转了一圈,找到一些五颜六色的鸟蛋,生了堆火,把鸟蛋烤着吃了,一只羽毛艳丽的大鸟发现我们在吃鸟蛋,于是飞过来攻击我们,我们吓得赶紧逃走。后来又在岛的背面发现了一条小溪,于是补给了淡水,又摘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便开始返程了。这是我们到达的最远的岛,我们给它起名为“口袋岛”,回程最少也得七天七夜。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下来,大海和海岛渐渐被黑夜吞噬,海面变成了墨黑色,到了后半夜,夜空和海洋完全融化成了一体,我们的小船好像正行驶在一只漆黑的漂流瓶里,已经几百年或几千年地漂流在海上。慕晓说,我们还是睡会儿吧,赶那么急做什么,又不是去投胎。我想想也是,便关了发动机,把船抛好锚,然后,我们两个并排着躺在了船舱里。

看了一会儿星星还是没有睡意,见慕晓也没睡着,我便开口道,慕晓,一直想问你个问题,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怎么知道那本《岛》就是你父亲写的?或许是另一个人用了他的名字呢?躺在旁边的慕晓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满天的星光说,其实告诉你也没事,反正一离开六极岛,估计咱们也不会再见面了。因为那本书里藏着一个我父亲的巨大秘密。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写小说了,但一直发表不出来,连长篇小说都写了好几本了,就在那儿堆着,根本找不到地方愿意给他出版。那年,我都上初三了,我父亲忽然出版了一本书,这是他平生第一本书,这本书出版之后他才开始获得一些名声,算是他的成名作吧,也是在这本书出版之后,他顺带着把以前写的几本存稿也出版了。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见他写过那本书,你想,写本厚厚的长篇小说,怎么着还不得一两年时间?但他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就把那本书变了出来。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疑惑,长大些之后,我慢慢把他写的那些书都看了一遍,发现那本书的风格和其他书都不一样。当时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我心里其实很害怕,但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我想起在《岛》里,那个作家借着岛上的聚会吐露了自己的一个秘密,他偶尔在二手市场上得到一部未发表过的手稿,他看过之后,就把手稿的名字换成了自己的,交给了出版社,这本书出版后他一举成名。在成名之后,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他抄袭了自己写的小说,要去告他。央求无用之后,他把那个人杀了,并把尸体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听慕晓又说,我以为,他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没想到,有一天,他还是把它写进了小说里。不过后来我又想,也许,他把它写进小说,并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只是为了能把它藏起来,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这样,即使有一天他消失了,死亡了,他的秘密却依然活着,他让他的秘密拥有了自由,让它可以一直活下去。所以我说,他到底还是学会了慈悲。

这时候我忽然又想到,《岛》中的四个人聚会的时候,其实只有一个人讲出了自己真正的秘密,就是那个作家,而其他三个人,都不曾讲出自己真正的秘密。可是那个作家,又为什么要在聚会上讲出自己真正的秘密呢?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已经知道了,四个人当中其实还藏着另一个作家。我父亲向来有藏东西的习惯,包括隐藏他自己,他会像章鱼一样易形,随着周围环境把自己变成路人、渔民、小贩、教师。他隐藏自己的时候往往十分投入,有点像演员入戏,其他两个人未必能猜出他真正的身份,可是当他遇到的是一个同行的时候,这种掩藏就会变得很困难。也就是说,那个作家是故意要讲出自己的秘密的,他在离开六极岛之前,故意要把这个秘密留给藏在他们中间的另一个作家,一个自己的同行。因为这个秘密太大了,他没有勇气去碰触,但他却渴望把这个秘密写进小说,这对他来说可能也算一种解脱。那么我父亲呢,他最后出版那本书的时候,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却为什么要用慕连的名字?我想起父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座岛上所有的人都是有秘密的。或许,他已经知晓了岛上所有人的秘密,但他替他们藏了起来,他还明白,只有慕连是希望他的秘密被写进小说里的。最后父亲也确实把这个秘密写进了小说里,所以他觉得这本书应该属于慕连,而不是他自己。

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点孤独的灯光,那应该是一座大海上的小岛,岛上还住着人家,也许是三五户人家,还也许,岛上只住着一个人。那些独自住在无人岛上的人的身份都是谜,有的是自愿从大陆逃离出来的,有的是被大陆驱逐出去的,有的是亡命天涯的,还有的仅仅是因为热爱岛屿,最终把岛屿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这时候我又想到了《岛》的那个结尾和结尾处那场带有魔幻色彩的雪,我忽然明白了,在小说结尾遭到惩罚的那个作家其实并不是慕连,而是我父亲。他应该在六极岛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只是没有告诉我和我母亲。而他之所以在小说的结尾让那个作家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以写书的方式把慕连的秘密带出了六极岛,所以他认为,这个结局是他应得的,他应该受到惩罚,这样也算没有辜负他们在六极岛上曾经的誓约。而事实上,一年之后,他便因肝癌去世了。

最后,他把小说还给了慕连,却把自己深深藏在了小说的结尾。

《岛》的结尾是这么写的:

他被放逐到了太平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孤岛上,除了他,岛上没有第二个人。神奇的是,这座热带的岛屿上还住着一群企鹅和几只罗斯海豹,它们的祖先是随着洋流从南极迁徙到这里来的,居然在这岛上活了下来,并繁衍出子嗣。也是在这座岛上,他见到了平生第一场雪。

原刊责编 员淑红 3FOjazFXmJY1zQwvCfWTtKCBWqBArLLZNxfmYyZMQmhebhlbb9Hphrt9e7pRAL8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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