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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先生
赖继

南京的先生们有情有义,对我有恩,我敬写一部书。

这是我目前最用心的书写。

序就是秦淮新河边的酒。

——写在前面的话

刚刚下过雪的南京城很安静,从浦口到乌衣的铁路轨道已经铺满了厚厚的雪。高云山带着部队正卧在离铁轨稍远的地方,他的视线看着铁轨远处。那里天地之间一片银素,各自倔强的树枝被沉重的天气压弯乃至压断,长天不见放晴日,厚厚的雪色如同积重的尘土,灰蒙蒙、沉甸甸,压得万物喘不过气。高云山记得自己过去也曾从南京城里跑出来,到铁轨上遛遛。那个时候的铁路像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而此刻的铁轨像是两道被施了法的符咒,霸道而蛮横地切开了天地两极,砍翻了万事万物,空气里仿佛没有一丝活气。对于这一年的中国人来说,日子岂不是和这严酷的天气一模一样吗?

年纪轻轻的高云山有着进步青年的斯文,又有着军人的刚毅,这二者混合的气质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他读过书,加入地下党组织,又辗转上了前线。他留在这里作战,因为他热爱这片土地。

高云山知道自己的任务,他早早地安排了人手,把炸药包藏到了轨道的枕木之侧,用草席盖住,一条远程的电发火装置从雪和泥的底下通往了轨道的远处,落到了一位战士的手里。这恶劣不见物事的天气,正好给他们做了天然的掩护。

在这条铁轨上,每当有列车风驰电掣而来,寂静如死水的天地间会像拉响了巨大风鼓,阵风吹得两旁的树枝簌簌而抖,像极了一个正在受刑的人,正经历着痛苦、惧怕、恐慌,当然,还有极致的疼痛与颤抖。

津浦线是连接华东和华北的大动脉,落入日军控制之后,既是占领日军的补给线,又是资源掠夺线。

日军在滁州一带的混成旅部队正等待着这趟列车运送的军火。高云山的任务,则是在这段铁路上袭击它,截断它,乃至缴获它!

按时间计算,列车就要来了,高云山打了一个手势,握着电发火装置的同志对他报以坚定的眼神,一切俱备,一切完成,就等高云山给出一个行动信号。手握装置的同志叫鲁川江,他隐蔽得很好,完全与周遭融为一体。他的脸部轮廓像是被冰雪雕刻般冷酷,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坚定的气质。稳,必须稳,他的手必须稳,他的心也必须稳。每次作战,他都必须把自己调整到最稳定的状态,面对飞驰而来的列车,他必须掐准一个关键时机,让炸药稳稳地起爆。如果列车还没跑到爆炸点就引爆,那么敌人就会警觉并采取补救措施,如果列车车头已经跑过了爆炸点,那么对车头的打击力度将会大打折扣。

鲁川江和高云山合作过很多次了,此次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计划得更加周密,更加谨慎,这一次的任务非同小可。在行动前,他和高云山对引爆设备反复验证,确保引爆的准确和效果,又对炸药的填量进行了充分的计算,确定这样的装置足以颠覆正在奔驰的车头,从而引发后续车厢如火龙般翻出轨道。鲁川江看了看隐蔽在一侧的高云山,他如临大敌。

高云山额上居然滴下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汗珠顺着高云山的脸庞滑落,中途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被风吹走了,还是被冻成冰珠掉落了。

高云山看着鲁川江,树杈上的冰枝垂落,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旋又迅速镇定下来。鲁川江比高云山小两岁,却比高云山成熟老练得多,他向来沉稳,毅力过人,别说树枝垂落砸手,就是子弹打穿手掌,他也能咬着牙不晃动。

随行的其他同志也默不作声,空气里充满了紧张气氛。在列车经过引爆点之前,如果有任何一人暴露,任务可能就彻底失败了。

鲁川江和高云山盯着南京方向,两条轨道若隐若现,懒散地伸展向了远方。他二人定了定神,皆是一样的念想,等到那趟罪恶的列车驰过之时,一声令下,炸药一响,轰——把这些军火都掀翻,给战场上的同志留出时间,创造机会!

不知不觉,雪好像又开始下了,能见度逐渐降低。

时间已经近了。

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冒着热气,在高云山和鲁川江的眼里,这个铁乌色的黑点正逐渐变大,列车来了。

高云山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正在视线里变大的黑点,他瞪大了眼睛,仿佛看着猎物即将落入设好的陷阱。鲁川江已经把手按在了起爆设施上,快,老高,给我信号。

高云山内心有点兴奋,猎物终于来了,他可是给上级立下了军令状,不成功就提头来见。一切布置妥当,一切验证完毕,只需要一声令下,手到擒来!蓦地,他发现了列车上的异样。车顶有两个活物……是两个人!

列车顶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高云山目力过人,他定了定神,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睁开,他确确实实看见了列车顶上趴着两个小孩儿!小孩儿裹着不厚的棉衣,棉衣有些破烂,脸上全是油污,明显是两名小乞儿。

这两个小孩儿是哪里来的?高云山脑袋嗡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办?怎么办?列车越发近了,还炸不炸?

鲁川江向他招手:快呀,给信号,炸!高云山身旁的一名战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意思在问“高队,怎么办?”

高云山内心一阵江海翻涌,他也在问自己,怎么办?炸不炸?

身旁同志小声说:“高队,您立了军令状!”高云山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必须炸!如果不炸,敌人就会得到这批军火。军令如山,事关前方战事,不能有妇人之仁,牺牲在所难免!

列车就要进入安全起爆区域了,高云山举起了手……这是和鲁川江约好的信号。

这时,其中一个小孩抬起了头,在这个行进的距离里,高云山看到这小孩约莫十五岁,他的脸被冻得裂开,眼睛耳朵都冻得通红,他一手抓住车顶的焊铁环臂,一手抓住旁边的同伴,生怕他掉下车顶。

高云山见状浑身一颤,天地间的雪下得有些残酷,树枝被压断一片。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远处列车驰来,高云山闭上了眼睛。

见了鬼了,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乞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阿四今年十五岁,是城西郊出了名的小邋遢、乞丐王。在大雪压城之前,他和一众顽童正在村子里打赌,赌的内容匪夷所思。他和一众伙伴长年流落浦口车站附近混吃,有时候做点杂工,有时候靠来往的乘客赏饭。

今天大家打赌的内容,是顾阿四到底能不能爬上城墙?顾阿四不屑,这有何难?他顾阿四自小拜了一个好师父,学了个绝活儿,有一手高超的攀爬技艺,平日里南京城外光溜溜的明城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上去了。今时不同往日,下过雪后的城墙,已经不一样了。

大雪压城的第一天,城墙变得异常湿滑,一半冰碴、一半雪水把历史的灰砖重新刷洗了一遍。两只松鼠衔着果子正从城北端的一头往西而去,可爱的小家伙在城墙转角处发生意外,嘴巴里衔的果子掉了,小家伙为了去追果子,失足也往墙外滑了出去,只听两声一前一后的轻响,墙角的积雪堆便起了两个圆圆的雪洞,这下坠力可不小。

顾阿四和小伙伴们在墙下目睹了这一幕,这么冷的天,连松鼠都过得如此艰难,何况人?

顾阿四甩了甩手,晃了晃膀子,理了理衣服,这城墙他悄悄爬过很多回,在大雪之下尚属首次,牛已经吹过了,不上也得上。他上前一步,用脚尖先轻轻蹬了蹬城墙的砖面,确实很滑,比平日的难度不知高了多少倍。小伙伴里有人揶揄他:“顾大头,你敢不敢啊?这绝活儿失灵了吗?”顾阿四斜他一眼:“我师父教的绝活儿,只说‘三不干’,就没说过会失灵!”

顾阿四的这绝活儿,源自来安县流落过来的一名老乞丐。此人常年风餐露宿,在夜间为防野兽,便试图爬往高处夜栖,久而久之练就一身爬墙之术,再高再陡的地方,端的是如履平地。他来南京的第一天,撞见顾阿四讨饭不成正在挨打,他拎起顾阿四,腾空就爬上了城墙,把他解救出来。

师徒缘分是如何结下的,这不为外人知道,老乞丐过世前不久,汪伪政府建立,南京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南京。有人劝他出走,凭着一身本领,怎么也能逃出困城,别处好活去!老乞丐看着南京城墙说:“走,走哪里去?出了这个墙,哪里都一样。何处不是水深火热?”他走不动了,翻了一辈子的墙,知道自己翻不过的坎到了,他把顾阿四拉到身边,顾阿四问师父还有啥心愿。师父说:“徒弟,你陪我去西善桥牛首山看看。”

南京城西善桥的牛首山,因为山顶凸出的双峰恰似牛头双角而得名,此处自唐以来便为佛教三大名山之一,与西北之西凉、西南之峨眉并称三大道场。师徒二人登山那天,骤见东峰西峰之间起了一道烟岚,山间云雾缭绕,弥漫山谷,继而日出彩霞,如佛光普照。师父自知天命已到,给顾阿四交代了“三不干”,说:“学会了师父的飞檐术,得有‘三不干’,是哪‘三不干’?偷鸡的事不干,赌钱的事不干,没有骨气的事不干。”

师父咽气后,顾阿四身在行乞群中,赌钱的事是少不了干,至于偷鸡摸狗的事……他确实也翻墙偷过东西!可那是因为太饿了啊,跟着自己的小孩们也饿。不偷能怎么办呢?

今天又要赌钱,对手是城东的顽童伙,只要赌赢了,自己手下的四五个小孩就有钱吃饭了。玄武湖旁边的老乔包子铺,热腾腾的包子已经在飘着香了。那香味让顾阿四彻底把师父的“三不干”忘了。顾阿四的手下有个小孩叫罗阿三,罗阿三有个妹妹叫小丫蛋。这小姑娘几天没吃过好饭了,前天小丫蛋跟着顾阿四从老乔包子铺走过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蒸笼,根本移不动脚步。顾阿四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大世界,那里正在莺歌燕舞,门外的黄包车流动如织,所谓名流和日本人正在觥筹交错。一条青石板路仿佛把南京城劈成两个世界。

必须赌,必须赢,这下过雪的城墙,有什么难的。于是顽童们和乞儿们扎堆到了一处老城墙处——此处荒置已久,属于没人照看的角落。

顾阿四长吸了一口气,伸脚蹬上了湿滑的砖墙,他一纵身,向墙上跃出,双手试图抠住墙砖的缝隙,刺啦的一声,他身子猛地向下滑。墙下众人发出嘈杂声,有的笑,有的吹哨,有的鼓劲儿……这可不能丢人,顾阿四面色涨得通红,他腰上一发力,伸手抓住了一块墙砖微微凸出的部分,随即气聚脚尖,快速在墙面点行,顷刻便登上了墙头。

“好!”墙下的伙伴喊出了声,赢了!顾阿四在墙头大口喘气,手指冻得发红,他得意扬扬,睥睨众生,浑然不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远处盯着他。这双眼睛在南京城里可是大大有名,是日军“中国派遣军”宪兵司令部所属南京宪兵队特高课头目之一尾野。

正当顾阿四沉浸在得胜的喜悦中时,罗阿三从顽童群中探出头来,喊:“顾头儿,不好了!小丫蛋——小丫蛋被宪兵队的人带走了,说是在车站行乞时偷了东西。小丫蛋怎么可能偷东西?这不是胡扯吗!”罗阿三拉起顾阿四就往车站跑。

在熟悉的浦口车站站台前,拦住他们的是一队日本兵。日本兵把小丫蛋绑上了列车顶。列车即将发动,罗阿三和顾阿四吓得魂飞天外,这是要干什么?小丫蛋肯定会死的。

罗阿三拉住顾阿四的手:“顾头儿,顾头儿!求你了,救救她!救救她!”顾阿四心中焦急,这都是带着武器的日本宪兵,我他妈是神仙啊,能干得过他们?一道灵光乍现,他素来有些机智,这列车并不算高,比起南京城墙来说,算得了什么?于是便绕过警戒,快速往站外跑,穿过铁轨,躲到站台外的长草之中,他仔细观察,这趟列车是军用专列,想必是运送重要物资的。

蒸汽冲天,列车发动了。小丫蛋被堵上了嘴,喊不出声。就在列车经过顾阿四的时候,他快步赶了上去,长吸一口气,师父教的飞檐术此刻派上大用场,他像猿猴一样攀上车厢,几个手抓脚蹬,上了列车顶,只觉风雪从自己耳旁掠过,割得皮肤生疼。

小丫蛋骤见来人,绝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信任的顾阿四哥哥救她来了。顾阿四趴低身子,此刻列车尚未开远,他须等列车彻底走出站台上日本兵的视线范围,再把小丫蛋解救下来。

列车的蒸汽味道很大,顾阿四差点呛咳出声。他定睛一看,全身冰冷,小丫蛋瘦小的手被一个金属手铐铐住,扣在了列车顶的一个焊铁环臂上。这下坏了,他压根儿没有办法解开手铐。

车行渐远,夜雪降临,列车如同一道黑色巨蟒向黑寂深渊游去。小丫蛋浑身都在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顾阿四解开小丫蛋被堵住的嘴,说道:“丫头你别怕,有顾哥哥在。”他内心打定主意,虽然不知道日本人用意为何,但绝不能把小丫蛋一个人留在列车之上,等到了乌衣站,再想办法解开手铐,这一段路就在车顶保护小丫蛋。他纵有飞檐术,此刻登上了车顶,却也是下不去了。

列车开走后的浦口车站,特务头子尾野悄然登临,列兵向他敬礼。副官向他报告:“有个小孩子爬上去了。”“小孩子?已经不小了,我看他有些本事,经常和人赌钱。”尾野从怀中掏出一枚硬币,在指间反复把玩。远处雪渐渐下大了。他在两天前收到了语焉不详的消息,表明这趟军火列车的信息可能已经泄露,如果不出意外,这趟列车应该也会跟此前一样,被新四军中途袭击。日本人立刻更换了列车的班次,加强了沿线军事巡逻与保卫。

“列车班次调整过了,不会再出问题吧?”副官问。尾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青田他们这帮白痴好好沿道巡逻!”

饶是如此,尾野仍然觉得不保险,他一时兴起,把小丫蛋绑上了车顶,这下他又多了一注筹码。他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中国古代封建王朝时,有用女孩献祭海龙王的,我倒要和高先生赌赌看,这趟列车还会不会出事!”

青田走在巡逻线上,他感到后背心阵阵发冷。接到尾野关于加强巡逻警戒的通令,青田内心是一万个不乐意的。他非常讨厌尾野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夜晚的雾气有点重,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像有几十斤的重量。探照灯一开,又显得自己目标过于明显,容易成为靶子,这种天气外出巡逻,真是太难受了。

他领命固守铁道沿线的重要据点,听起来像是清闲差事,但实际上,这比上战场打仗还可怕。他和同伴把吊在脖子上的枪端了端,枪膛的温度像冰棍一般。同伴吹了声口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地笑出了声:“有什么好怕的,不远处,驻着一个师团,再不远处,南京!汪政府的心脏,驻军,宪兵,大大的有,有大部队撑腰,咱们这里不过是个前哨警备站,发现了新四军,别斗硬,放枪示警就好了。”

青田回头苦笑,这小子看来是刚刚从战场下来,被淘汰到了这个警备巡逻站。同伴说:“就看一圈,把灯打亮,看一圈,没事就回,屋里还煮着酒呢!”也不知道是谁帮谁壮了胆,领队的青田终于敢举起探照灯,蒙蒙的黑夜雾气像是一团在水里憋坏的鱼,突然围食聚拢到了玻璃灯泡和麻织的灯罩上。光亮畏畏缩缩地向前,照到有些摇曳的铁丝网,铁丝网背后是一排焦黑断壁的民房。为了避免新四军借助民房发起战斗,师团下令把铁路两旁的民房烧掉。荒凉的夜,光秃秃的墙,夜风从墙垣的缝里透过,吹得人寒意更甚。

铁轨向远方懒散而去,冰冷的轨道映着冰冷的月,石头被风吹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青田猛地感觉不妙,石头怎么会自己响?风哪里有这般大?难不成是……他越想越害怕,他赶紧把灯关灭,用力瞪着铁轨远处,仿佛深邃的黑暗之中,似要扑出一条巨兽。那懒散的铁轨猛地笔直向前,用力伸展,石头动得越来越厉害。青田不停发抖,额上汗珠簌簌而落,打湿了帽檐,打湿了领口,打湿了后背心和前胸。

该怎么办?他握紧了枪,该死,真的不该来中国参加这场战争。青田有三个秘密。第一个是他偷偷阅读了很多书,有一定的思想,他不敢对别人说。他认为不义的战争终将会被历史审判。他负伤,然后厌倦,故意犯了错误,想脱离战场,这是他的第二个秘密。最后,他被发配到了津浦线上来承担一段铁路的警戒巡逻工作。神出鬼没的新四军屡次在津浦线袭击铁路,破坏从浦口到乌衣的铁路段,切断补给线和运输线,真令作战当局头疼。青田第三个秘密,也是最大的秘密,却是致命的——他所在的警戒站只有不到十人的兵力,他每次出来巡逻,都感觉自己随时将要上天国去。

石头越来越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肝胆也在跟着颤抖,他听见同伴在轻声喊他的名字,他想要示意他们噤声,可是他的嘴皮却不听使唤,怎么办?这群死小子,会被当成靶子的!远处像是有些什么响动,青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铁轨远方,华北交通株式会社的火车正从远处驶来,空气中弥漫着工业机器的气味。

这列车是运矿车,它准点抵达了青田一行人的面前。这是从占领区某处掠夺而来的资源,即将通过津浦铁路运走。青田的同伴们看着列车疾驰而来,作为日本帝国的军人,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蓦地,一声巨大的响声爆出,列车的车头冒起了火光,那火光直刺人眼。又炸了!青田感觉一股热气冲上了头顶,他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喉头涌出血来,仰天倒了下去。还是炸了!尾野玩了那么多花招,怎么还是炸了?

同伴紧急卧倒,把青田拉倒在地,然后迅速摆出两个防御回击的小队形,后队掩护前队,前队又变作后队,像蠕动的虫子一样,慢慢退到了黑暗之中。那翻覆的火车头随着巨大声响飞出了轨道。青田四肢被同伴拉扯着,感觉像一股从内脏深处要往外拉出的力度,即将把自己五马分尸,他想,在自己的防区里炸的,这可该怎么交代?同伴带他退到安全区域,然后用力掐他的人中。

他知道这根本没用,又不是昏厥,他有意识哩,只是除了这样的状态,还能有什么状态来掩饰自己的恐慌?清醒的人是无法靠掐人中掐醒的,能让他重新面对现实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

也不知道同伴里谁说了一嘴:“高老先生可真准!”

青田打了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重回现实的法子终于找着了。高先生就是他的法子。青田像是诈尸一样坐了起来,说:“走,去鹤庐,找高先生!”

“梅山储铁属实,勘探人员三日将至,务以保密为要,死警戒之。”

尾野收到这封电报的时候,脑袋都大了,看来这是上面发来的军事令,从口吻来看,上头对梅山储铁一事异常重视,保护好勘探人员,如果出事,看来自己要切腹谢罪了。

梅山储铁,指的是远南京、近上海、西临长江的一处山地,名叫梅山。据说当时飞机在天上飞过时,仪表盘发生了剧烈的抖动,疑似磁铁效应,日占当局认为此处地下多半有铁。中国储备有巨大铁矿,这对岛国来说是巨大的诱惑。

为了勘探山脉里的储铁情况,日军出动了两次大规模勘扫。如果能准确找到位置,便可以进行开采,打这场仗不就是为了掠夺资源吗?届时铁矿在手,又控制着津浦线,便能像吸血鬼一样把这优厚资源源源不断地统统吸干。

勘探铁矿对于尾野来说有点陌生,他的履历背景和专业程度都无法达到帝国工科专业人士的标准,他能做的就是为这一重要勘探计划保驾护航。他的任务担子可不轻。

尾野面前摆着一桌子菜,他夹了一筷子软兜长鱼(鳝鱼),味蕾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也释放了一些不悦和紧张。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低眉顺眼的老先生,他叫高鹤松,此间菜馆的掌柜,他低着头,起身给尾野斟酒。高鹤松是淮扬菜圈子里的老人了。尾野记得自己第一次吃淮扬菜,就被高鹤松的手艺震惊了,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吃食!高鹤松娓娓道来,淮扬菜发源于扬州、淮安一带,起自周代,发展于隋唐,到明清时,朝廷在淮安设立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两大与六部平级的衙门,往来官员流动,又将淮扬菜带到京城,从而繁荣于大江南北,淮扬菜讲究刀工和汤头,明清宫廷御厨多出自淮扬。

又有一说,是乾隆南巡而使淮扬菜流传开来。北京自是政治文化中心,乾隆皇帝南巡六次,带回淮扬菜厨侍奉东官,组建“苏灶”,带回了淮扬菜,进而流传到民间。故而,老字号的淮扬菜隐隐带有宫廷诸多要素,因材施艺,因地制宜,淮扬菜一度被称为宫廷菜、京师菜。

尾野是在汪伪政府某位高层女士的介绍下,来雨花台寻高鹤松的。他听闻雨花台处有一知名饭店叫作“鹤庐”,掌柜在南京城内左右逢源,人称高先生。在南京城内,素以识得高先生为耀,那位高层女士称,在南京若是没吃过鹤庐,就算不得上等人士,尾野先生此来南京,若不认得高鹤松,必然遗憾!

彼时的尾野第一次见到高鹤松,眼前的老头穿着灰布长衫,瘦得有些道骨仙风,而高鹤松眼中所见之尾野,身着毛呢军装,佩戴军官长刀,军靴擦得很亮,他背后跟着青田,据说两人是同学。高鹤松双眼精光内敛,依然一眼就看穿二人的貌合神离。那个时候汪伪政权亮相不久,尾野赴任南京时间不长,正是意气风发,傲气夺人之时,而青田却沉默寡言,心事颇重。高鹤松下厨亮了一手,松鼠鱼、蟹黄狮子头、大煮干丝……尾野果然一吃上瘾,从此吃淮扬菜成了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从那以后,他经常来鹤庐吃饭、小酌,一来二去就和高掌柜熟悉起来。

交往一段时间之后,高鹤松感觉到尾野的内心对中国文化是抱有敬畏的,这一点和狂妄自大的军国主义人士完全不同。尾野派驻南京,时刻提防着各种暗杀和阴谋,他的朋友很少,青田算一个,高鹤松勉强算半个。

尾野今天请客,订了鹤庐里的大包厢,专门嘱咐店里必须上正宗淮扬菜,必须高鹤松亲自下厨。

尾野要请谁?刚刚被炸了列车,悬案未破,上头棘手的任务又压了过来,他还有心思请客?高鹤松不由得为尾野抹了一把汗。

笃笃笃……一阵拐杖着地的声音响起,包厢的门被打开。一道青衣褂子出现在门口,来人瘦瘦高高,捻着山羊胡子,戴着两个圆片的墨镜,枯瘦的脸上皱纹横生,一副尖嘴猴腮的样,他手里的一根木头拐杖,在灯光下泛着金丝般的光。他依靠这根拐杖而行,随时侧着耳朵,显然是眼睛有疾。

但凡南京城里有眼睛的人,即便不认识这怪异的中年男子,也不会不认识这根木头拐杖。这根拐杖是阴沉木制成。何为阴沉木?俗称乌木,地表植物埋入河床低洼处后,经千年万年碳化而成,民间有称“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

高鹤松低声叫了句:“江瞎子。”这人名叫江胜,外号江瞎子,是有名的术士。何为术士?这和普通算命的风水瞎子不一样,指的是精通风水易经、奇门遁甲之人。这江瞎子号称有经天纬地之能,在百姓中颇有威望。

高鹤松看了看尾野的表情,他桀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谦和,原来他请的人是赫赫有名的江瞎子,他不禁心里狐疑,这日本人请江瞎子干什么?

“江胜君,请坐。”尾野手一挥,两名随从拉开椅子,给江瞎子置座。江胜就座后,把手杖放到桌旁,他手一滑,手杖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尾野的随从去帮忙捡拾,一捞之下,竟然纹丝不动,这乌木手杖重量可不轻。

“不劳烦各位太君。”只见江瞎子用脚尖点了一下手杖端头,那手杖一侧猛地弹起,他凭空抄在手里,复又稳稳放到桌旁。高鹤松与尾野同时侧目,且不说江瞎子满口的天命归化法力通天,单是每天使用这根手杖探路,这功夫就非同小可。

江瞎子开口问:“尾野先生,今天您不止请了我一个?”

尾野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确实不止请了江胜一人,这桌上摆着四副碗筷,高鹤松还没有就座呢。

江瞎子又道:“高掌柜也在,为何不就座?”

高鹤松笑道:“江神仙,您是怎么知道老朽在场的?”

江瞎子道:“莫看我眼睛不好,我鼻子却不差,您身上飘着高汤油烟的味儿,想必刚刚从后厨显了手艺出来。并且您衣服上还浸着一股雨花茶的香,贵店里哪个厨子能这么高雅?”

高鹤松笑了,说:“江神仙,您怎么知道尾野先生请的不止您一位?”

“松鼠鱼、蟹黄狮子头、软兜长鱼……嗯,还备了一壶老酒……”他用力嗅了嗅,“这可不是一两个人的菜量。”

尾野失笑道:“江胜君,南京城的百姓都说你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我看你不过是鼻子特别灵敏罢了!”

江瞎子不理他的话,兀自抄起筷子,夹了口菜,大口咀嚼起来。“无礼!”尾野的随从上前就要按住江胜。“且慢。”尾野挥手制止,他侧过头,一脸阴鸷地看着江瞎子,说:“江胜君,你好大胆子!”

“我怎么了我?”江瞎子推了推墨镜。

尾野道:“我没动筷子,没人可以先吃。”

江瞎子笑道:“太君,不是您请我来‘吃饭’的吗?”

“不是。”

“那您一定是请我来给您破案的了?嗯,尾野先生中气不足,肝火很旺,急躁得很……”

尾野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江瞎子,你还知道什么?”

江瞎子好整以暇地夹了一筷子松鼠鱼,完完整整的一条鱼,被他一筷子剁下去,夹去好大一块,道:“尾野先生,您刚刚说过什么?”

“我说了什么?”

“您说南京城的百姓都说我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

“那又如何?”

“那您就该知道,如果我不吃饱肚子,我鼻子是不灵的。”

尾野狠狠地盯着他,高鹤松有点怕,他和尾野打交道很多年了,知道这厮一言不合就要抽刀杀人,江瞎子虽然讨厌,但毕竟是同胞。

尾野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知道什么?”

江瞎子把那块松鼠鱼吞咽了下去,面上营养不良的菜色也泛起了光,他凑近尾野,闻了闻他的佩刀,小声道:“刀上的血腥味儿还没散,看来刚刚亲自逼供啦,美酒佳肴摆在面前却依然如此烦躁,尾野先生,是不是内鬼还没找到?”

尾野确实很急躁,江瞎子说的对,案子确实没告破,那天黑夜里的那趟军列,像一条燃烧的火龙从轨道上脱轨而出,钻进了尾野的梦里,缠住了他的灵魂,把他的骄傲和诡计烧成灰烬,让他头痛不已。

尾野是在两天前意识到对手可能已经掌握了这趟军列的信息,这对于一个老特工来说,已经足够应付对手了。他赴任南京以来,没有多少胜绩,这次正是表现自己的时机。他迅速调动南京方面配合,更改了列车的班次信息,想让对手扑个空。同时,沿线还加强了巡道警戒。

当天中午,尾野和高鹤松吃了一顿饭,彼时天空已经开始下雪,高鹤松似乎看出了尾野的踌躇满志,他特意给尾野温了一壶酒。尾野信任高鹤松,这位老人是宣抚团的代表。何为宣抚团?日军为了维持占领城市的秩序,设计了一套笼络百姓的方案,选出德高望重或者名流人物,让他们出面,去做百姓的宣抚工作。宣抚团有时候会出面赈灾接济,有时候会给城郊百姓发放生活用品,用以博取好感。

宣抚团是尾野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他认为这样能把愚昧落后的百姓都争取过来,割裂对手和他们的鱼水关系。尾野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营宣抚团,高鹤松便是他信得过的好朋友。

这份信任可不是白来的,高鹤松担任宣抚团代表的一段时间,确实从百姓群众中打听到许多重要信息。尾野深信两件事:第一件,极致的情报工作是扎根的、渗透的、全面的;第二件,只要把好处投放到百姓中去,破坏掉中国百姓对共产党军队的支持,就可以打败对手。

尾野相信自己肯定能战胜敌人,高鹤松却一点也不看好。尾野自然也看出了高鹤松的意思,便问他:“高先生,您不看好在下?”

高鹤松说:“老朽虽然不知道阁下的计划,可是我却预感这次不会顺利!”

尾野问:“未卜先知?又是为什么?”

高鹤松说:“我今天打雨花台过来,路上遇到西善桥的江瞎子。”

“就是南京城百姓很迷他的那位术士?”尾野今天心情不错,说话也分外客气。

高鹤松道:“正是,彼时他在摊位算命,我虽未走近,却听他大声说起‘今日大忌,天时不利,凡有密谋,以城为界,出城不宜’,也就是说今天不宜到城外活动啊。”

“凡有密谋?不宜到城外活动?在下所从事之事,哪一件不是密谋?”尾野哈哈笑了,不信,说什么也不信,“高先生,我要和你打赌。”

高鹤松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不料竟然引得尾野当真,他顿感骑虎难下:“赌?赌什么?”

尾野拉开窗帘,看见一名小女孩儿正在望着包子铺发馋,这小女孩儿正是跟着顾阿四的小丫蛋。尾野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高先生,不管赌什么,我今天都要赢!”

尾野心里想,我怎么可能会赌输,除了巧妙的设计以外,他还出了千。小丫蛋就是他出的千。

可是事实就摆在面前,尾野被打脸了,打得很疼,像桌子上摆着的松鼠鱼一样红,一样的炸开。列车还是炸了,从现场勘验来看,新四军使用了具备一定技术含量的电发火装置,说明对手里面必有相关条件的作战技术人员,这可不是汪伪政府里面某些草包描述的“对方只是一群打游击的,不过是散兵游勇”。一群散兵游勇能如此积极又快速地部署这么周详的行动?这不是扯淡吗!

在青田面前被打脸,尾野真是被气得火冒三丈,他和青田是同学不假,可是两人的思想理念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尾野这人偏执、倔强,非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不可;青田这个窝囊废,眼睁睁看着对手炸列车,居然还敢全身而退,换作他尾野,早就带着人冲上去了。

青田和高鹤松也是旧识了,高鹤松担任宣抚团代表期间,不光对尾野的情报工作有用,甚至对青田的警戒工作帮助也很大。这位在南京城里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饭店掌柜,能帮尾野在餐桌上驯化一批名流人士,实现对上层人士的拉拢。青田的工作就更具体了,他的警戒站人手不够,他必须要把里里外外的老百姓都宣抚一遍,让皇军的恩泽普及他们头上,这样才能收买人心,这个过程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花钱。

没有钱,怎么体现宣抚?于是高鹤松充当了金主,青田向郊区百姓发放的肥皂都是高鹤松出钱援助的。

宣抚搞得再好,还是没有搞赢对手。列车被炸后,尾野率众复盘了所有细节,不能放过一丝可能的怀疑,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很好,羊跑了没事,把破了的羊圈补好,就不晚!嗯,是的,现在他需要找到羊圈的洞都在哪些地方。

尾野在办公室里点了一根烟,随手打开了绿色灯罩的铜灯。灯光掩映红褐色的墙漆,给屋子里渲染出一种压抑、沉闷,又特别焦躁的气氛。他把双脚放到桌上,陷入了深思,军列的班次是保密的,为了迷惑对手,日方还在临行前更换了班次,以防内鬼泄密。包括青田在内的五个沿路警戒巡逻站都接到了警戒指令,突然加强警戒,会不会是这个环节泄密了?

嗯……不对,加强警戒的指令只说了有列车通过,却没有告知他们任何一个警戒段,到底通过的列车是什么。从新四军的这次袭击来看,他们很精准的就是要阻截这批供给军火。另外,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锁住那个小乞丐的手铐被撬断了……车顶的两名小孩子,是怎么逃脱的?那个攀爬功夫很厉害的小孩顾阿四,又到哪里去了?

对手要是连他尾野临时起意要绑个小孩在车顶做人质保票都能预知的话,这才真是神了!

尾野拿起桌子上的文件,梅山储铁属实,三天后就会有勘探队伍来南京,如果现在不把已经有的窟窿都找到,会再次跑丢羊的。

三天,只有三天。

他猛地想起当天高鹤松说过,西善桥的奇门术士江胜话里有话地影射了他们,为什么?凭什么?这瞎子是知道了些什么情报?还是真的有通天彻地的算术能耐?他准备请个客,把所有窟窿都找出来。

江瞎子现在已经把一盘松鼠鱼都吃下了肚,他面前吐了一堆残渣,好久没有这样吃过好饭了说:“太君真是客气!”尾野笑了,说:“太君有时候很客气,有时候会要人命。好了,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来,说说吧。”

江瞎子清了清嗓子:“太君,您想问什么?”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我怎么知道那天列车会出事?我不知道啊!”江瞎子连连摆手,“我什么时候说了列车会出事?我只是说那天皇历不吉啊,您要相信,在古老的中国,奇门数术是非常高深玄妙的。”

尾野喝了一杯酒:“我当然相信,自唐以来,我们大和民族就对中华文化有着礼待和敬畏。”

江瞎子说:“要不然,我帮您再算一下,您看有什么需要打的卦?”

尾野不说话了,只是微笑,江瞎子是看不见的,可是高鹤松眼睛却看得见,他分明感觉到尾野眼神里的不怀好意,那是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高鹤松赶紧给尾野斟满酒,借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他越发觉得奇怪了,尾野是什么人?狠人、歹人,也是狡猾之人,那天江瞎子的一句随口的话,怎么尾野就这么放在心上?尾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信这套?

果然不多时,楼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进来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双目精光暴射,瘦瘦高高,很是干练狠辣的样子。高鹤松认得他,76号南京区特务处里的要员,一度在特务头子马啸天跟前受宠的红人杨葛亮。马啸天是李士群亲信,以警政部政治警察署署长身份兼任 76号特工总部南京区第三任区长,可谓位高权重,也难怪杨葛亮鸡犬升天。

“搜了?”尾野问。

“搜了。”杨葛亮像狗一样低着头。

“没有收获?”

“没有。”简洁、干脆的回答让尾野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高鹤松也看明白了,尾野把江瞎子叫到了鹤庐来吃饭,同时又让人去搜他的算命铺子。当日高鹤松随便一句无心的话,尾野便把江瞎子也纳入了怀疑的范围,感觉不太对,但是哪里不对,高鹤松又说不上来。尾野可不是捕风捉影的人!

杨葛亮有些门道,不是那种溜须拍马上位的人,此人头脑绝佳,具有超强侦探能力,被誉为天生干特务的料,栽到他手里的对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杨葛亮亲自带人去搜的,不可能放过一丝线索。搜是搜过了,没有电台,没有密码,也没有可疑人员,妥妥空手而回。

尾野一指墙边,示意杨葛亮靠边站立,不允他入座。

江瞎子鼻子里嗤笑了一声:“一个瞎子的算命铺,怎么可能是传递消息的地方?”

尾野道:“既然江胜君真有开天眼的本事,就请为我答个疑。”

江瞎子笑了,抓起了身旁的乌木手杖,用力往地上一拄,那木杖和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好说好说,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太君有什么想问?天上地下,我都言无不尽。”

尾野摸着小胡子:“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浦口车站的小乞丐顾阿四!”

江瞎子强自一笑:“我当是谁,一个小乞丐我这瞎子哪里看得进眼?不过容我瞎子多嘴一句,太君您是玉帛,他是瓦碎,一个讨饭的,和您心中焦躁的案子,又能有什么干系?”

尾野说:“有些事情越不起眼,就越是容易出疏漏,有些谎话还是不要说的好,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惩治说谎的人——我知道你认识他,还认识他师父。他师父葬在牛首山,你借了钱给他料理后事!”

江瞎子不笑了,尾野已经把他查了个底朝天了,于是他只好赶紧圆场:“我只是说我看他不进眼,可没有说我不认识他,我江瞎子是什么人啊,南京城还有我不认识的人?”

这可真是中国式的狡黠!杨葛亮忍住没笑出来,这江瞎子是找死。高鹤松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生怕下一刻江胜就要血溅当场。

江瞎子只好吐露:“顾阿四的师父确实与我相识,他师父到底叫什么,印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姓周,有人叫他周拐子……”

“什么什么?”尾野打断了一下,“胡说八道,他腿脚若是有残疾,怎么可能飞檐走壁?”

江瞎子说:“太君且慢,听我细说。周拐子的腿脚确实是天生有些特异,他是后天练就了一身攀爬功夫,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间技艺里,很多功夫都是水滴石穿、聚沙成塔,讲究一个持之以恒、百里积步。那周拐子的攀爬功夫,端的是生活所迫……所谓官逼民反……”

“打住,住嘴。”尾野不耐烦,“江胜君,你绕得太远了。”

江瞎子说:“那就直接些,我到底能解答什么问题?看相算命,得有所求,说多了我折寿!”

尾野盯着江瞎子,一字字道:“那飞檐走壁的顾阿四,会不会开锁?”

“开锁?”江瞎子一愣,“不会不会!”

高鹤松明白了,尾野是在逐一排除自己内心的疑问,顾阿四和小丫蛋是被手铐锁在车顶的,可是二人逃脱了,谁开的锁?尾野让人查了一遍,那顾阿四师承一名叫周拐子的奇人,这人有些门道在身。

尾野熟悉南京历史,南京城雄踞金陵皇气,千百年来能人异士辈出,难不成这周拐子不光是个飞檐走壁的攀爬高手,还是盗窃开锁的飞贼?这神秘莫测的周拐子与未卜先知的江瞎子居然还是至交好友,在尾野准备把周拐子的徒弟当成肉盾的时候,江瞎子居然大放厥词说密谋必败,哪有这般巧合?

“何以如此肯定?”

“虽说周拐子有些奇技在身,可是据我所知,他除了攀爬上墙,却从不偷盗。”

杨葛亮正色道:“你在欺骗尾野先生!哪里有翻墙的贼不偷东西的!”

江瞎子道:“周拐子收徒弟有‘三不干’。”

“是哪‘三不干’?”杨葛亮问。

“偷鸡的事不干,赌钱的事不干……还有……”江瞎子有意无意把脑袋侧向杨葛亮,“嗯……没有骨气的事不干!”

杨葛亮简直要暴起,他咬了咬牙关,当着尾野的面,他不好发作,内心只道“江瞎子你含沙射影老子,回头要你好看!”

尾野沉声道:“江胜君,你说的这‘三不干’,可是真的?”

江瞎子道:“自然是真的!”

尾野突然转头问:“高鹤松君,您认为如何?”

高鹤松道:“人之内心,皆有魔性,有高超的技艺,自然会受到与寻常人不同之诱惑,自古飞檐者,多出盗贼。有些师承,把规矩立在前面,便是为了约束门人。”

尾野道:“所以,高先生您认为顾阿四不会自己开锁?”

还不待高鹤松回答,只听江瞎子悠悠道:“顾阿四若是既能飞檐越墙,又能开锁行窃,又何必去行乞?”

如果不是顾阿四自己开的锁,那么就是有人也攀上了列车顶,解救了小丫蛋。尾野闭上眼睛,把自己放到当时的场景之中,那天的雪很大,列车正快速驰来,小丫蛋和顾阿四在车上已经冻成雪人……他猛地想明白一件事,他看向杨葛亮,杨葛亮自然也想明白了,他会意地冲尾野点头,他二人心照不宣,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是第三人登车去解救顾阿四和小丫蛋,那么列车是什么时候被炸的呢?

杨葛亮低声道:“我有一点拙见。”

尾野道:“请讲。”

杨葛亮道:“要解救顾阿四和小丫蛋,首先得要发现他们二人在车上!”

“是的。”

“当日的风雪,能见度却不高。”

“确实不高。”尾野带人看过现场。

“从看见列车上有人,到爬上列车帮忙开锁,需要多少时间,太君您计算过吗?”

尾野点头道:“当然。”

杨葛亮用手比画了一条线,说:“当日的风雪能见度最大距离是 200 米,这也是能看见火车的最远距离,若是有人在这个距离上看见了车顶有孩子,再设法爬上火车,开锁,救人,再下车……只怕列车早就跑过埋爆点了。”

尾野的随从从后面递上当日的现场勘验报告,他再次翻了翻,列车轨道的距离、能见度的描述、列车的时速……“葛亮君,你的推测和我的实验是一样的,必须先看见有孩子在车上,若是对手先救人,后炸车,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杨葛亮目光灼灼道:“除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请讲。”

“那就是观察到列车的最大距离点不是埋爆点,或者说,不是引爆点!”

尾野看着杨葛亮,那眼神像是在解剖现场。

尾野想: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引爆点和观察点,不是同一个地方。观察点在前,引爆点在后,观察点有人看见了列车上有孩子,施以援手,解救孩子之后,把列车放过至下一个埋爆点,然后引爆。

列车发生爆炸的地方是在青田的警戒区,青田是爆炸的目击者,也就是说,在列车进入青田警戒区之前,顾阿四和小丫蛋就已经获救了。

那沿着青田警戒区的轨道段向上,也能找到一些对手埋伏观察,甚至说放置第一个埋爆点的痕迹。可惜那天雪大,这些痕迹都被埋没了。

到底那天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尾野不说话了,气氛陷入沉默。

偌大的包厢里,热菜已经凉了,除了江瞎子吃的那盘松鼠鱼,其他菜根本就没怎么动过。高鹤松看着桌上的菜,不禁心生可惜,他一直这么站着,尾野也不让他坐,他看了看桌上的碗筷,原来尾野今天请的“客”,都是来解决他内心的怀疑的。

江瞎子的剔牙声打破了寂静,他问:“太君,搜也搜过了,问也问明白了,我吃也吃饱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尾野问:“江胜君,您不是还要给我卜上一卦?”

江瞎子合了合手指,搓了搓字诀,袖里飞出几枚铜钱,他摸了摸卦象,忽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一卦我就不收卦金了,权当吃了你的松鼠鱼。”

江瞎子拄着拐杖回去了,尾野从头到尾没有动粗,他琢磨着,自言自语,念了两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嘴角单侧咧嘴一笑,这瞎子又来了,话里有话,是说内鬼就在身边?高鹤松看了看杨葛亮,又看了看桌上的碗筷。江瞎子的事已经问清楚了,尾野的用意,高鹤松也已经领会到了,这饭桌怕是不好坐下,这饭菜怕也是不好吃的。

只听尾野说:“杨葛亮君,请坐。”

高鹤松内心想:江瞎子过关了,聪明过人的杨长官您该怎么办?

列车驰来,在风雪之中如蛟龙游蛇,两旁的小叶松树正迎着劲风,簌簌作响。雪又开始密集地落下,层层叠叠,叠叠沉沉,把天地间的生机都牢牢锁死。

当然,被锁住的还有可怜的小丫蛋和顾阿四。小丫蛋纤细的手腕被铁锁铐得又青又肿,顾阿四在车顶试了很多法子,这锁他根本就没法打开。要是师父在就好了,他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想到的都是师父,可是他转念一想,师父多半也不会开锁,师父立下的“三不干”,不准偷鸡摸狗,他自己肯定也是一生磊落,从不盗窃。飞贼不盗窃,这确实是有骨气的事儿。

顾阿四把小丫蛋抱住,这小丫头已经冻得连发抖都抖不动了。他想把自己残留的一点体温给小丫蛋,这些跟着自己的小家伙们都挺可怜的,自己怎么都要保住他们。

小丫蛋感觉自己要被冻死了,她问阿四哥哥:“我要死了,人间怎么这么苦,是不是下辈子就可以不来了?”

顾阿四啐了她一口,说:“别犯傻,跟着阿四哥,日子一定会好的!”

小丫蛋说:“阿四哥哥你别管我了,你跳下车,找个温暖的地方去。”

顾阿四摇头:“我陪着你,你就不怕了,你可要坚持住,等到了下一站,我们大声喊,就能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样就有人来帮我们解开这个锁铐了……”

小丫蛋说:“阿四哥哥,我……我好饿。”

顾阿四说:“你想着一会儿我们下了车,哥哥带你去吃包子,灌汤的,还要来一碗大肉面,保管你三天三夜吃不下东西!”

小丫蛋问:“什么是大肉面?”

顾阿四说:“那是比灌汤包还好吃的吃食,一碗骨汤面,加上葱花,配上一块卤肉浇头,那卤肉浇头有你脸那么大,你说管不管饱?”

小丫蛋咽口水,她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你一会儿就带我去吃,好不好?”

顾阿四大惊,摇着她说:“丫蛋你千万别睡啊,睡着了就吃不了大肉面了!”

小丫蛋的小脑袋不停地点啊点,就要钻进顾阿四的怀里。

他喊小丫蛋:“别睡啊!我师父天上看着呢,活命的神仙马上就到!”

顾阿四看了一眼前方,无边的黑夜,无边的凛冬,无边的惊恐。他今天本来是要带小丫蛋他们去吃包子的,发生这样的事,真是万万没想到。

和顾阿四一样万万没想到的,还有高云山,他今日率队前来袭击日方军列,是要阻断日军给前方的军火供给,为前方的同志争取时间,创造机会。

为了这次作战,高云山和搭档鲁川江设计了很久,从埋爆点和装填量,都进行了周密的计算。他演练过好几遍,几乎万无一失。他盯着列车从风雪中驰来,却惊恐地发现车顶之上,还有两个孩子!这可怎么办?高云山心中激烈交战一番,此刻他高举信号,示意鲁川江做好点爆的准备。

等列车再近一些,高云山分明看清,原来是那小女孩儿的胳膊被锁在了车顶,而那小男孩儿不愿独自跳车逃生。他旋即明白了敌人的用意,他看见顾阿四抱住小丫蛋,这小小的孩子,自己尚在困境之中,却依然要保护他人,他内心大受震撼。

身旁的战士喊:“高队,您是立了军令状的!得拎清轻重啊!”

“不,他妈的不炸了!放列车过去!”高云山一甩手,把长枪从肩头卸下,他点了两名战士,“跟我来!”

两名战士一愣:“高队是要爬车去救人?”

“是的,等列车过来,三子、老七跟我来,做好掩护,我爬上去。”

老七和三子大惊失色:“不炸了?高队,不妥,错失战机,军法处置。”

高云山压低声音:“我们莫要忘了,为什么而战!”

列车更近了,高云山抬头看了看鲁川江,只见鲁川江把起爆装置一扔,没事,先救人,还有第二道埋爆点!他拔出配枪,高云山立马会意,列车的另一侧,也需要有人掩护。

杨葛亮猜得八九不离十,高云山和鲁川江设置了两道起爆点,第一道是鲁川江可以手动控制的电发火装置,也就是高云山和鲁川江的观察位,当列车开过时,可以自行决定炸列车的什么部位。而后面的第二道埋爆点,是以防万一的备用方案,用的是无人引爆装置,只要列车轧过埋爆的铁轨,就会引发爆炸。

这一趟列车,必须截停,高云山立下了军令状,足见此役的重要性!

高云山带人冲了上去。列车速度不慢,他伸手挂住车身的凸起处,双脚一蹬,向上进了一尺,列车边缘被雪水打湿,他第二次向上跃进的时候,一时手抓滑,差点向后摔落,看得鲁川江内心一阵狂跳:列车已经驰过第一道埋爆点,直往无人埋爆点冲去,高云山能不能及时救下孩子,并全身而退?高云山你又冲这么猛,让老子该怎么仰望你?

在那飞驰的列车车顶,两个孩子突然看见车厢边缘有人正在努力爬车,论攀爬,这人身手固然比顾阿四差些,可是一眼看去,也能知道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小丫蛋正要喊“阿四哥哥……”顾阿四一把捂住她嘴:“笨蛋,小声点,救命的神仙来了。”

高云山翻上了车顶,顿感脚下生滑,那车顶覆有积雪,他只得匍匐前行。

鲁川江手心捏出了汗,高云山此举实在危险至极。

一步,两步,三步……高云山迎着劲风,他感觉自己脸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像是用手指一戳,就会彻底碎成冰片。他伸出手,向下指了指,示意顾阿四先行离开,马上要过埋爆点了,救得一个是一个!

顾阿四连忙摆手,不走,绝对不走!

这关头可容不得孩子任性了,高云山扑了上去,抱起顾阿四,把他抛了下去,交给三子和老七。小丫蛋惊恐地看着高云山,只听他说自己是新四军。小丫蛋不怕了,阿四哥哥说了,救命的神仙来了!

高云山掏出一根撬棍,从锁铐中间穿了过去,用力反向一绞,只觉这锁铐异常坚固,日本人的铸铁还真是过硬。他持续用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头上青筋鼓鼓,后背竟然也出了一层毛汗。

高云山看了看前面,第二套备用的无人埋爆点就在眼前不远处,鲁川江等人已经被远远地甩到身后,看不见踪影。他手上用劲无果,内心一阵狂跳,若是打不开这锁铐,也绝不能不放列车过去!只是这小丫头却须跟他一起牺牲了。

他豁出全身力气,只听一声断裂的声响,终于撬断了锁铐的铁链,手铐端头还在小丫蛋那纤细的手腕上挂着,可是毕竟已得了自由。

离起爆点已经不远了!高云山抓起小丫蛋,纵身就向车外跃去。

随着一声巨响,火光撕开了雪色和夜雾,列车似一条火龙般冲出了轨道。此刻的青田正在沿线巡逻,列车就在他面前爆炸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勇敢一点,冲上前去,就能在不远处,俘虏高云山。

杨葛亮入座后,气氛就变了,尾野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尾野的思维方式和他的饮食习惯很像,在日本的时候,他喜欢吃一道菜叫清蒸河豚,河豚又叫泡泡鱼,有毒,但肉质鲜美。尾野喜欢细细地吃,慢慢地吃,从肚子软软的地方开始吃——他喜欢先简单,再复杂。

所以,他复盘整个列车翻覆案件的思维路子,也是和吃河豚一般,先简单,再复杂。

江瞎子是第一拨疑惑——顾阿四不会开锁,那么就有第三人上车去救他——从观察到小孩的最大位置计算时间,也不可能先救人,再及时点爆炸药——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对方设置了两个起爆点,前面一个起爆点兼具观察和放哨作用——青田看见爆炸的地方,实际上已经是第二个起爆点了。

一想到这儿,尾野就有点恨铁不成钢,这青田为什么不冲上去,要在大雪之下解开那个手铐,必定要费很多时间,说不定这是唯一一个俘虏对方的机会!

杨葛亮搜了江瞎子的铺子和家,里面没有可疑的东西,看来这江瞎子是真有几把刷子,竟然能推算出当天自己的“计谋”不能得逞。这人号称神算,可不是吹的,中国的奇门数术、易经八卦,真是深不可测。他临走送了一卦,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指的是什么意思?那还用说?内鬼就在身边。

尾野一挥手,吩咐高鹤松再去做一道新菜来。桌上的松鼠鱼已经被江瞎子吃得一片狼藉,而其他菜品也凉了。

高鹤松小声问:“尾野先生,您想点个什么菜?”

尾野看着杨葛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江瞎子吃松鼠鱼?”

杨葛亮摇头,高鹤松沉默。尾野笑称:“松鼠鱼是江南佳肴,先用油炸,后浇卤汁,造型别致,头昂尾翘,不愧为淮扬菜之魂。”高鹤松看着他,有点狐疑,这尾野先生为什么要点评淮扬菜?他记得尾野之前向他请教过松鼠鱼的来历,他说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吃了一道鱼肴,形状颇似松鼠,于是赐名“松鼠鱼”。其实在《调鼎集》中就有松鼠鱼的记载,倒是乾隆以来此菜逐步流传全国,到处都有松鼠鱼。

尾野道:“江瞎子就如这般‘松鼠鱼’,浇头一淋,吱吱叫,皮开肉裂,里面能看个清清楚楚。”

高鹤松不明他意,又问了一句:“尾野先生,您要加什么菜?”

“有劳高先生,去做一道‘双麻鸭方’来,”尾野看着杨葛亮,似笑非笑道:“‘松鼠鱼’一炸就开,但是‘双麻鸭方’就不一样了,两面都要撒上黑白芝麻,很难分辨正反面。”

高鹤松点头称是,就下厨去了。他知道这是尾野喜欢的菜品,也是一道十分传统的淮扬菜,须得用料讲究,要先选好高邮麻鸭,腌制好,上锅蒸,蒸熟后去皮脱骨,选出净肉,混虾胶等物,两面撒上黑白芝麻,垒成方块形状,然后下锅油炸,鲜美无比,毫不油腻。

尾野用双麻鸭方来请杨葛亮,这就是在点他了。

杨葛亮也不怯场,他端坐在桌前,迎上尾野的目光,他并不慌乱,也不敢表现出一丝心虚,如果自己心虚,就可能血溅当场。他虽然迎着尾野的目光,却并不平视,他仍然保持着主仆间的高下之别。

在 76 号南京区里,杨葛亮是近来最得势的人,可是在日本人尾野眼里,他不过是条狗,能放出去咬人的狗。这狗长得很好看,也很聪明,不光能审时度势,还能势利待人。

尾野说:“我很认可你说的。”

“有两个起爆点吗?”

“是的,葛亮君,你不愧是特务处最有头脑的人。”

杨葛亮低头道:“不敢,我只是大胆推测。”

尾野说:“你和那个江瞎子一样,好像什么都知道。”

杨葛亮道:“可我还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尾野一字字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希望葛亮君能告诉我。”

“我被尾野先生怀疑了?”杨葛亮沉声道,他声音很稳。

尾野抚摸着桌子边缘,那张桌子是老物件了,看样子是块云南的红木,经过日久天长的摩挲,都起了包浆。只听尾野说道:“来回顾一下吧,从我通知要更改军列班次,到案发,你都做过些什么?”

杨葛亮闭上眼,他已经闻到高鹤松厨房里油炸麻鸭的味道了,他芝麻放得重,香味透得灵魂都酥了。

尾野接到的情报是模糊的,新四军可能会发起一轮袭击,大概率是针对津浦线上的补给车,因为前方吃紧,滁州一带的日军混成旅部队正在等待着补给。新四军对津浦线的打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日军和汪伪政府都颇为恼火,尾野决定来一场狸猫换太子,把几趟列车的班次打乱,把军列藏在其中。

调换军列出发时间,当层层报批,绝非他尾野一个派驻日官就能任意调动的。这份请示层报的密电,只经过两人之手,而这两人均是日军驻地机要人员。

杨葛亮的第一个解释是:“报请调动军列班次的密电,走的是日军的机要系统,压根儿就没有经过汪政府的任何机要系统,怎么怀疑也不该落到我一个特务处的部门长头上。”

尾野冷笑道:“是吗?虽然请示调动军列的密电不经过你的系统,可是军部批复后,日驻南京方面却须向车站管理部门发出指示,问题只可能出在这里。”

杨葛亮看向尾野的佩刀,江瞎子说那佩刀上血腥味儿未散,这人胡言乱语,不过鼻子却也真灵。杨葛亮说:“尾野先生,车站部的人,您刚刚不是亲自审问过了吗?有收获吗?”

尾野盯着杨葛亮,道:“有,很大的收获。”

“车站管理人供出什么了吗?”

“车站管理人是被一名代号‘子鼠’的人策反的。”尾野说。

“重庆的,还是延安的?”

“重庆的。”

杨葛亮嘴角一咧,老东家又倒霉了。自汪伪政府在南京成立,南京方面的特务机构就开始广为拉拢老军统、老中统倒戈,杨葛亮便是那个时候投过来的。

“那这个‘子鼠’的线索有吗?”杨葛亮问。

尾野淡淡道:“这位‘子鼠’先生,已经在昨天早上,被我抓到了。”

列车管理部门的这位泄密者姓袁,历任管务、站长、铁路局专员、铁路株式会社联络员等职务,他的表兄在重庆做报业营生,因为报禁而差点丢了命,一年前来南京投奔袁姓要员,在经过一番亲情攻势之后,又许以重利,将他拉下了水,收买列车信息。表兄谎称收买列车信息,是为贸易做些准备,袁姓要员也不是不知他收买列车信息意欲何为,一来因他表兄出手价金丰厚,二来这南京城边来来回回的铁路都置于日本人之手,他多少有些民族义气。

“慢,尾野先生,这段供词有问题。”杨葛亮提出异议。

“什么问题?”

“如果是重庆方面收买袁姓要员,那为什么这情报最后落到了新四军手里?”

尾野故作神秘,继续道来:“袁姓要员被抓获后,没几下全盘招供了,他每日将提前所知的列车信息记录下来,乘车前往城里北面一处咖啡店,与他表兄接头。”

他翻出袁姓要员应答审讯的口供:

“怎么接头?”

“无人接头,用暗语方式,把内容写到咖啡店的借阅书籍扉页上,然后自行离开,待我表兄前来取情报。”

由于袁姓要员乃是密捕,外界尚未可知,尾野便让人押送他前往咖啡店,假意留信,意在钓出他的上线。

“那你是如何对上线发出取情报信号?”

袁姓要员答:“我让咖啡店员于中午十二时整,把外面的广告牌子翻过来。”

“那他什么时候前来取情报?”

“约定是中午一时一刻。”

中午一时一刻,尾野成功地在咖啡店抓获袁姓要员表兄,代号“子鼠”,至于在重庆受到报禁迫害云云,均是编造,其来南京已经有了不少时日,其隶属于军统南京站。

尾野道:“袁某人倒是颇有些忠肝义胆,可是他却想不到吧,他表兄把他表弟这冒险得来的情报,做成了两块一模一样的‘双麻鸭方’,一块交给东家,一块卖向早市!”

杨葛亮瞬间明白,原来这位“子鼠”先生,另起炉灶赚外快,那这样他的情报被卖到什么地方,都不足为奇了。

杨葛亮端不住了,又问:“那既然情报是这样漏出去的,为何怀疑我?”

高鹤松把“双麻鸭方”端上来了,香气扑鼻而来,尾野伸手:“请,葛亮君。”

杨葛亮不敢不动,夹了一块,塞进嘴里,烫得差点吐出来。

尾野让高鹤松先出去,房间里只留下杨葛亮。高鹤松退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杨葛亮:“这双麻鸭方有点烫嘴,杨先生吃的时候慢着点。”

尾野冷笑道:“我只怀疑你的能力。”

“为什么?”

“这还用问?你上半年是不是清剿了你老东家在南京的情报网?”

“是。”杨葛亮答得干脆,这是他的耀眼战绩。

“你是不是上报了战绩,声称已经清扫干净?”

杨葛亮有点发虚,说:“是。”

尾野道:“这样的贪财之徒,哪里禁得住审讯,他招出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这条信息和你杨葛亮有关!”

杨葛亮不说话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到锅里的鸭方,浑身都在油锅里发抖。只听尾野一字字道:“这贪财之徒招出一个重要信息,军统南京站的重要人物‘野蜂’,就在你的特务处里!你清扫干净了没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知道?”

杨葛亮用力咬了咬牙,隔了半晌,他才说出一句话:“我……我知道。”

“那你报上来的清剿名单里,为什么没有他?”

“我想钓大鱼,我想弄清楚他的上线是谁……”

尾野打断他:“你不光早知道这‘野蜂’是谁,你还早知道他的上线是谁。”

杨葛亮惊呆了,他确实知道目标的上线是谁,只是还没有一个抓获他的契机,于是他悄悄留着这条线,有另外的巨大用意,尾野连这个也知道了。

“葛亮君,双麻鸭方的吃法,是两面都好吃……我知道你掌握了他上线的一些信息,你就是迟迟不动,是想两面都吃,是不是?”

尾野按住他的肩膀,杨葛亮抖得像是筛糠。“我替你说吧,这个‘野蜂’的上线,很有可能就是蛰伏在南京城里的一号人物——‘南京先生’。”

杨葛亮使劲儿点头:“对,尾野先生,我想用……”

尾野手上用劲,杨葛亮的筷子掉到了桌上,他恶狠狠地盯着他:“笨蛋,你不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姓高,是高鹤松的儿子!”

杨葛亮目瞪口呆,尾野的情报手段远超他想象,他在脑中飞快盘算,应该如何自圆其说。

尾野缓缓道:“你留着这条线不报,是有何用意?是想抓获此人后,把口供引向高老先生?大家都知道,高老先生是鄙人在南京的至交好友,我与高老先生过从甚密,不由得引人浮想联翩——以往的泄密是否由此而起?你想的是用他来拿捏老子。”

杨葛亮慌道:“我只想钓条大鱼,向尾野先生邀功!”

“只怕不是向我邀功,而是向我上头的司令部邀功!”

杨葛亮不说话了,他留着这条线不报,确实有私心。他挖出“野蜂”的时候,就细细审查过了,“野蜂”的上线是军统南京站的一号人物“南京先生”,他是整个情报单元的指挥官,经营南京各政府部门里的情报员,形成了一个巨大网络。“南京先生”和“野蜂”的关系,既是联络人和情报员的关系,也是上下级关系。

在对杨葛亮的审讯中他获知,“南京先生”处于南京情报组织的枢纽地位,处于“一对多”的地位,指挥着打入和拉出的各路情报员。然而,包括“野蜂”在内的许多情报员都不知道“南京先生”的行踪,此人藏身得极好。杨葛亮通过各种信息拼凑出此人的大致信息,要捕获他,必须利用“野蜂”作为钓饵。

他为什么不报,原因很简单,尾野猜得八九不离十。“南京先生”如果是高鹤松的儿子,这事就有意思了。他调查过,尾野不光是爱吃高鹤松的菜,他还把高鹤松当作好朋友,两人之间有着深厚友谊。有时候杨葛亮想想也好笑,这日本人本来是要高鹤松帮忙做宣抚,结果自己也成了高鹤松的朋友,到底是谁宣抚了谁?

这下好了,如果高鹤松涉案,尾野会怎么样?他怕不怕“派遣军”司令部责罚,他怕不怕瓜田李下?杨葛亮不得不慎之又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即将变成一片通途。一旦他查实了高鹤松及其公子为军统效力,要么和尾野做秘密交换,要么向尾野交投名状,不管哪一种,尾野将和他绑到同一艘船上,抑或成为他的后台,他在汪政府里想再上一步,太需要尾野帮忙了。

尾野看穿了他:“杨葛亮你很聪明,可是太喜欢耍小聪明,这会把自己套死的,咱们换个思路,你知道高家儿子可能是‘南京先生’,你不报,你是不是在掩护他?”

杨葛亮平复下来,他恢复了一点冷静,说:“尾野君,我的这个嫌疑很好洗刷。”

“如何洗刷?”

“您让高鹤松跟我走,配合去抓他儿子。”

尾野笑了,道:“你想太多了,葛亮君!”

杨葛亮沉吟半晌,目露狡黠:“76 号南京区里都说,您不发话,没人敢上手抓高鹤松。”

尾野盯着杨葛亮,目光灼灼道:“帝国荣誉面前,鄙人从来没有朋友!”

杨葛亮笑了,这下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吃了一口双麻鸭方,真好吃,不愧是老派淮扬菜的嫡传掌门高鹤松,凭这手技艺,能拉近和尾野的距离,可他自己就不一样了,还得费尽心思。

吱——门开了。

尾野一伸手:“高鹤松君,请坐。”

杨葛亮不笑了,原来这碗筷本来就有一副是高鹤松的。

“聊聊吧,你和‘南京先生’的关系。” bNA9tkTfz8lQNga+Vz5yjtdooGLENP+Kdu0QSLU5P7BP227wafCgpNcQbUwx1q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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