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典型的秋暮时分,江城,如同蒙了一层不透光的油纸,秋雨毛线般,密密实实。一个高个子陌生人到达梧桐路 5 号,抬手敲那扇紧闭的铁门,探头向小庭院里问道:“有人吗?”
苏倪倪闻讯走出房门,刚才,她一直在书房批改学生作业,忘记小庭院里有几盆水仙花。门外的陌生人隔着狭长的铁门,从薄薄的雨衣里探出来湿漉漉的手,激动地喊:“倪倪。”
苏倪倪眉头一皱,注意到门外的雨中站着一个男人。她颇为惊讶,她说:“你找错人了吧?”
自离开浮云镇来到江城,那年,她把这栋知名历史建筑买下来,倾尽所有把它修葺一新,今年夏天,她从东南亚旅行回来,想搬到学校附近的新开楼盘,方便儿子肖豆豆上学,至于这里,她明年有做暂时闲置的打算了。她以为到来的是普通游客。
“是我,钟小山。”对方脱口而出。
苏倪倪愣在原地。现在的她去相信一个陌生人不太容易,眼前这个满头水雾、面容不曾整理的人,她怎么敢相信是钟小山呢?
没错,就是他,通过仔细辨认,苏倪倪认出了前男友钟小山:硬朗的脸型,轮廓像高耸的笔架山,左眉间那颗小青痣无比熟悉,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张能当演员的脸变得如此清瘦。
大约一分钟后,苏倪倪把他让进门内。
钟小山脱下雨衣放到门外,苏倪倪首先给他沏上一杯茶,热气袅袅,他双手捧住青花瓷杯。钟小山的到来,令她想起另一个人,与他重合。
见钟小山全身湿透,苏倪倪径直走向卧室,从衣柜里翻找合适的衣服,很快,她又折回来,准备出一块新毛巾,去厨房里提起热水瓶端着脸盆出来。
“小心,倪倪,烫手。”看到她从热水瓶里倒出滚烫的热水,钟小山担心地说。
这一细节顿时让苏倪倪眼里噙满泪水。
时隔多年,他为什么会来?如果时间倒退,退回浮云镇时,她多么希望他能到来。今天,她早已学会波澜不惊,不再冀望于他人。现在,连钟小山为什么落魄,她都懒得去想。
钟小山用毛巾擦完了脸,她才懒洋洋地问:“你怎么来了?”
“倪倪,我去浮云镇找过你。”钟小山说。
见苏倪倪没有说话,他开始喝茶,一边打量客厅熟悉而陌生的摆设。他徐徐地说:“倪倪,浮云镇是你娘家吧?”
苏倪倪不知如何回话,钟小山突然出现,经历十六年后见面的短暂激动,现实恢复成了局促、尴尬,她保持着沉默。
她上大学二年级时,同班同学邵丽华给她介绍了钟小山。钟小山与邵丽华是高中校友,他俩来自省东的林市,那是一座著名的工业城市。有了邵丽华的撮合,又因共同喜欢文艺,苏倪倪和钟小山恋爱了,在星城的桃子湖畔,他们正式确定恋爱关系。钟小山有不错的文艺细胞,他除了会表演还会写诗,他会用稿纸一五一十地把写的诗誊下来,念给她听:
我为你写/不为今天,不为明天/为一颗美好的心灵,纯粹是你。
她不禁想起钟小山以前写的一首小诗《书简》,十六年后,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苏倪倪抬起头,看着他眼角。
当壁钟整整敲到九点钟,钟小山才说出来意。
他说:“倪倪,我是来向你要回大衣的。”
“什么大衣?”苏倪倪一愣。
钟小山说:“倪倪,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火车站分手,那年的冬天,分手时给你的那件风衣,双层呢子,料子厚实。我记得我穿着它,喜欢别上一枚铜勋章,今天,我想把衣服取回去。是我对不起你,工作后没两年,我父母一直在劝导我。你知道的,我像你,只想做个孝子,倪倪,对不起。”
钟小山仍然在说着:“前一年,我女儿钟玲玲翻看我影集,看到我刚工作时的照片,你知道我穿着它,确实有型。我女儿读初中了,她看到照片,说我帅,真像一个演员。玲玲这么一说,我突然很伤心,记起了大学里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苏倪倪立即想起十六年前的往事。当初,她大学毕业,决定放弃省城的机会回浮云镇。她找过钟小山,他们坐在师范大学的河边长谈。她找钟小山谈话的大意是,她决定回到老家,这样可以工作,又能够照料母亲,希望钟小山为她考虑。她说,这是实在的生活,对于她来说,要做的是尊重生活本身。
年轻女孩说着枯燥的大道理,钟小山默不作声。他年轻英俊,前程似锦。他学的是编导专业,已经找到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他在林市电视台实习一年后,有望留下,除此之外,他从来没考虑寻求其他工作。
苏倪倪虽然找钟小山谈过,可是心里仍然在想着他。毕业回浮云镇的前夕,她打电话给在林市的钟小山,说她到了火车站,凌晨得走,最晚的夜班火车。钟小山说,可惜他在台里啊。苏倪倪说,没关系的。钟小山说要不来车站送她。苏倪倪轻轻一笑,挂断了电话。林市距离星城四十多公里,钟小山怎么可能从林市赶来呢。
凌晨,钟小山如约赶到火车站。空旷的候车室里起风了,风像白色的雪屑,不时从简陋的月台上灌进来。苏倪倪衣着单薄,坐在候车室椅子上打盹儿。钟小山见状,连忙过来,轻喊一声“倪倪”。稀稀疏疏的乘客中间,苏倪倪醒来,茫然地寻找声音来源,看到是钟小山,她笑了。她没有想到他会来。钟小山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披在苏倪倪的肩上。那天钟小山本来要去话剧团试戏,扮演一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风流人物。
临走前,苏倪倪鼻子一酸,心里默默地说,小山,你等我。
钟小山突然来了,苏倪倪有些惊讶,他在履行当年的约定。
当然,她记得约定。那天晚上自从和钟小山在星城火车站告别,最初,她和钟小山有过通信,那时母亲已经卧床,她每天惶恐不安。在浮云职业中学,她在给钟小山的短信里开玩笑地说:“钟小山,你记着,我俩又有约定了,衣服先放我这里,十年,不,十六年后,你要回来取,你答应不?”
可是约定早已失效,他这时来,莫非是巧合?苏倪倪心里猜测。
之前,他俩有过许多约定,包括去西藏,去东南亚,最远的是去亚马孙热带雨林,热恋中的男女该有的他们都有。然而,所有约定都被时间无情地废除了。苏倪倪记起她回到浮云镇工作时,最初她住在教师宿舍,每到冬天夜晚,她批改学生作业,有时会穿着钟小山的风衣来挡风御寒,一年冬天,镇上前所未有地下大雪,屋檐挂满冰凌,她发起高烧,吃了药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透明的冰凌,冰凌里似有一个人向她走来——她开始幻想,钟小山会像当年一样来火车站送她,就这样走到窗边,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见苏倪倪沉默,钟小山继续说:“倪倪,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没做演员。结婚后,表面上很好,实际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像一辆超载的车或失控的电车。翁美琴经常和我闹别扭。前两天,她又爆发了,拿着我在电视台的照片,指着照片里的风衣,说衣服是她买的。她知道我喜欢穿风衣,她给买过,不过这回她记错了。她一定要我把那件衣服找出来,她疯了,我第一次见她那么疯狂,她从头到尾数落我。这是借口,她在发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心里诅咒。翁美琴让我限期交出来,当然,我会撒谎,说衣服在我爸妈那儿。今年我知道你住在这里,我就顺道过来了。”
这个雨夜,湿冷如冰,寒气长驱,钟小山还是像多年前那样熟悉,他欲言又止。
很快就到了晚上九点半,门外的风雨有加大的趋势,钟小山从沙发上起身,他准备走了,临走前,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稿纸和一支铅笔,写下地址和电话,然后说:“倪倪,你找到了,我来拿,或者你给我寄到这儿吧!”
那是一个江城的地址。
而后,钟小山低头开门,苏倪倪把他送出铁门,看着这个瘦长的背影走向雨中,孤冷的秋暮留下他那番长长的话。
钟小山也在江城,他到底什么意思?钟小山留下一系列的疑惑,苏倪倪想起无限可能。她站在门外久久地望着,双腿冰凉,几近摔倒。
命运开了一个玩笑,钟小山奇迹般出现了。时隔十六年,谁都没有想到,苏倪倪的生活会发生巨大改变。
钟小山一走,苏倪倪就去浮云镇了。这天星期六,雨小,路上,雨透着白星子,似雾似烟又似霜,共享单车的把手上也蒙了厚厚一层,路边的树上有些凇屑,枫树早掉得没剩几片叶子了。街上鸦雀无声,苏倪倪经过一排灰白色的房子,到达一座墙上用油漆写着“理发五元一次”的老房子前,她放好车后,往坊间深处走去。
苏倪倪走进厢房,在里屋的一个木柜前站定,她看到父亲苏爱国的遗像。这是二十世纪的父亲:照片上的苏爱国依然年轻,剃着平头,穿着红褐色T恤,在镇办新星红砖厂做添煤工。大多数时间,他身穿陈旧的短衫,有时会戴上黄色军帽。苏爱国非常喜欢穿T恤,乡亲们叫它“邵阳货”。遗像镜框侧面留着一张签条,上面写着父亲的忌日。十六年前,父亲猝然去世。
今天,苏倪倪来浮云镇,却不是为了父亲,她端详一阵后,打开柜子,开始寻找风衣。
其实,她见过钟小山的风衣。
端午节的早晨,她从菜市场回梧桐路 5 号,路过离家不远的汽车站,一辆大巴在她面前骤停,车上下来一个人,以前的同事李加美。刚才李加美在车上看到她了。
李加美多年没有见过苏倪倪,以为端午节她要回娘家,忙说“快、快”,拉着她的手上车。
苏倪倪没想到会碰到前同事李加美。大前年时,她要进行一次长期访学,从那时起,弟弟苏喜让她将儿子寄养在浮云镇上幼儿园,她只需常回去看看。
苏倪倪离开浮云镇后,很多同事都不在职业中学了,李加美也是。路上,李加美问起苏倪倪的婚姻状况,她很小声地说:“倪倪,后来你真离婚了?”
苏倪倪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李加美又问起苏倪倪的母亲。李加美说:“倪倪,你妈现在是不是记忆力不好,我前不久见到她。”苏倪倪说:“我妈脑子瘫了,上班时闹的。”李加美责备起她:“倪倪,你该多回家。”
苏倪倪到达街坊前才和李加美告别,她刚要踏进家门,一眼看到在坊里买包子的弟弟苏喜。苏喜说他正要带豆豆去看赛龙舟,征得苏倪倪同意后,苏喜带着肖豆豆走了。
那天只有苏倪倪和母亲在家。母亲李桃云喋喋不休地说起往事。她从里屋翻找出大堆衣服,摆在八仙桌上,数落起来。
苏倪倪突然看到其中有一件风衣,似曾相识。
她问:“谁的?小喜的?”
李桃云反问:“倪儿,你看呢?哪是喜儿的。”
苏倪倪狐疑地看着母亲。
“倪倪,你说男人坏不坏?”
母亲李桃云又要念叨。
母亲忘记衣服的主人,不过,她还是清楚大衣大概属于一个男人的,李桃云借此来惋惜女儿,有点指桑骂槐。没等苏倪倪开口,李桃云又说:“你爸爸就是实啊,我后来听说,他在红砖厂还天天维护我呢,你说豆豆的父亲坏不坏?他呀,对女人好比杀人!花花肠子多,倪倪,你是千不幸万不幸世上最不幸的人啰。”
听到这,苏倪倪心里惊叫起来——衣服是前男友钟小山的!
现在因为钟小山来要回风衣,苏倪倪一时张皇,她更加仔细地翻找衣柜,可是翻找了很久,苏倪倪始终没有找出钟小山的风衣。
莫非是心情不好导致找不到衣服?苏倪倪猜测起来。
现在一旦回到浮云镇,她总是在纠结与难堪中度过。
风衣不知所终,苏倪倪空手走出里屋,母亲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直盯着门槛上豆大的光点看。
“倪倪回来了?”看到苏倪倪,母亲又慢吞吞地问:“你在找什么?”
苏倪倪摇头,她觉得没必要对母亲说,说了母亲也不会懂的。
母亲爬起身来:“你刚才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苏倪倪没有吭声,直接跨门出去。这时已经上午十点,她想去弟弟苏喜的家里看看儿子肖豆豆。今天,她来浮云镇,除了拿回钟小山的衣服,还有一件大事:她准备把肖豆豆带回江城,为明年上小学做准备。
出门时,苏倪倪眼皮跳了跳,父亲苏爱国又一次浮现。十六年以来,父亲每次出现都会揭开旧伤,现在父亲的出现,只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然,许是年代久远,父亲笑容又浮现出来,像清晰的水印在阳光照射的水泥地里,纠正她刚才对母亲的错误态度。这时,一股激扬的电流迅速灌入全身,苏倪倪热热地喊出一声:“妈!”
今天,苏倪倪本无意理会母亲。
苏倪倪刚回浮云镇时,母亲李桃云得到的只是她的冷眼。父亲苏爱国在新星红砖厂上班,那时,他们苏家总会来男人,为此,苏倪倪和弟弟苏喜一起盯梢,她在算术本上写下名单:马路边修补汽车轮胎的师傅、一个与苏家同生产组的唢呐手、一个矮瘦得像石头的镇民……母亲对来锔锅补碗的人也会嗲两句,苏倪倪十四岁时,她甚至学起大散文家,蹩脚地描写起母亲:“(她)是我们浮云镇的桃花,每个男人都会来嗅一嗅。”直到苏爱国去世,当全部担子倾在母亲肩上,苏倪倪开始感觉到变化,母亲李桃云不再是以前的女人。那时,有关苏家的流言蜚语闹得风生水起:给苏爱国做遗像镜框的木匠,以镜框需要补漆为由,不时来家里坐坐;修补汽车轮胎的师傅放出风声,对媒婆说誓将爱情进行到底。邻居都觉得李桃云不可能去红砖厂上班,李桃云小巧玲珑,娇贵的手脚,有着如绸缎般光滑细腻的皮肤,杨柳似的身段,一旦没了憨实的苏爱国,哪能活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李桃云进了新星红砖厂,她当了一名装卸工,就从这时开始,再无男人来过苏家。
苏倪倪到浮云职业中学工作,最初住在学校,并不回家。新星红砖厂与浮云职业中学相距不远,每天早晨,李桃云戴着手套,拿着鸭嘴钳来上班。李加美几乎都会碰到她,每次,李桃云都从李加美那里打听女儿的近况:“倪倪好吗?”“她宿舍里的油炒菜够吗?”“我买了两块豆腐,让她晚上回家吃饭。”……每逢听到这些话,李加美都要好一阵感慨:“你说,多好的母亲啊,这是世间最好的母亲。”
住学校宿舍的苏倪倪对母亲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那时,她的同学邵丽华从省城星城来看她。
在苏倪倪的单身宿舍,邵丽华仔细端详起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全家福。照片里,男人戴黄色军帽,怀抱婴儿,左边的女人穿着桃红色衬衫,一头烫发,貌美如花,邵丽华好奇地问:“倪倪,这是你妈?她抱的是你吗?你快说说。”苏倪倪点了点头,当时她尚在襁褓,苏喜还没有出生。
“你妈多好看啊,咋这么命苦呢。”邵丽华感叹道。
一句话将苏倪倪说得眼泪要涌出来。
那次邵丽华一走,苏倪倪从学校宿舍搬回了家。
听见苏倪倪叫“妈”,许久,迟钝的母亲李桃云才开口说话:“倪儿,你要去哪儿?”
苏倪倪怕母亲发现她在掉眼泪,小声回答后,她急奔出门。母亲李桃云没有听见,她仰着头转过身,麻木地看着苏倪倪。苏倪倪才发现母亲李桃云在朝她笑,毫无杂念,大约是刚才听到了她的呼喊,无比的欣慰冲上母亲的脸庞。
“我去找豆豆。”
她没有说出来浮云镇的目的。
唉,就是掩耳盗铃式的选择让人生坎坷不平。不足两米宽的坊间,苏倪倪开始“豆豆”“小豆”地呼唤,像要扼住满怀的痛苦,萧瑟的秋雨中,她心里甚至在想,她是专门喊给痴呆的母亲听的。
苏倪倪走在坊间,昏昏沉沉中,想起一些不愿去想的往事:以前的热烈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自己给钟小山虚设的情敌,后来情敌竟成为真实……
大学的时候,她叛逆,我行我素,与父亲苏爱国的期望完全不同。
第一,是去藏区支教。早在苏倪倪上大学前,浮云镇一户张家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西藏,在拉萨的中学教数学,待遇优厚。苏爱国羡慕至极,苏倪倪在上大一,苏爱国问过女儿有没有去西藏的可能,师范学校每年有支藏的任务,苏倪倪所在的一班就有指标。苏倪倪成绩优秀,大学二年级时,苏爱国听说女儿分得了指标,喜得连喝几杯,可是到大二暑假,苏倪倪告诉苏爱国说,她把指标让给同学邵丽华了,她准备毕业后在星城的私立中学教书,听说私立高中的待遇很不错。苏倪倪把指标让给邵丽华这件事,第一次挨了苏爱国的责骂,为了对抗父亲,苏倪倪一个暑假都锁在闺房里。
第二,是谈恋爱。苏爱国坚决反对苏倪倪在大学里谈恋爱。苏爱国不止一次对人说他的女儿不到二十八九岁不会结婚,人就是要千锤百炼才成熟,烧得像他们砖厂的红砖,响当当!但在苏倪倪大三时,一天,苏爱国下班走在路上,儿子苏喜神神秘秘地跟了过来说:“爸,我跟你说一件事。”苏爱国问:“什么?你被老师批评了?”苏喜小声说:“我姐恋爱啦。”苏喜说完,苏爱国衔在嘴里的烟几近掉下去。
那年夏天,父女俩开始长达两个月的辩论。
第一次争论,苏爱国喝醉了酒,他口口声声说失望,苏倪倪反驳,她铿锵有力地讲述恋爱的重要,对苏爱国开展一场当代教育:大学里如果不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怎么能叫大学呢?大学是人生的大学,优秀的男人也需要挑啊。说及男女关系,苏倪倪有一点没有向他说明白,那就是有关母亲李桃云。父亲苏爱国正派,但不免有些死板老套,唯独这时,苏倪倪对母亲李桃云生出同情。
第二次争论,苏倪倪向父亲冒险地讲述起一番“歪理”——女性的婚恋自由性爱自由。苏爱国气得咆哮而起,看着女儿,好像在看一个怪物。等到儿女们去睡了,苏爱国躺在床上,他更加愤怒和难堪,他发现用父亲的权威也没法镇住女儿,这时,他心理出现怯弱,不过,战斗是他的本性,他想他会说服女儿,让时间来证明他的正确吧。
——不想,一切以苏爱国去世为分界线。
她变得胆小敏感,与之前的苏倪倪判若两人。毕业前夕,她决定回到浮云镇。
这时,一个叫肖尽涛的人出现了,他像潜伏的幽灵、生长的藤蔓,往苏倪倪和钟小山的世界中生长。
肖尽涛与钟小山、苏倪倪同年。肖家在浮云镇的市场做服装生意,肖尽涛读高中时,肖家开始发迹,肖尽涛一直在父亲肖发光的门店帮忙。回忆起来,他们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有着共同的经历,后来的成长中,苏倪倪渐渐出落得如出水芙蓉,学习成绩一路领先,而肖尽涛依旧消瘦,学习成绩平平,他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神秘的益智与养生气功修炼上。
有次去往星城的火车上,苏倪倪意外遇见肖尽涛。她从浮云镇出发,为了省钱坐了一辆零点的慢车,上车后还是站票,苏倪倪疲惫不堪,拥挤的人群中,她正想往餐车位置挪动,对面座位上一个消瘦的男孩叫她:“苏倪倪!”
肖尽涛把座位让给了苏倪倪,他也是去星城,苏倪倪行李笨重,肖尽涛打车,帮她把行李运到女生宿舍楼底下。
苏倪倪对肖尽涛的热心很感激,第二天,她邀请他一同来大学城吃饭。肖尽涛来后,他们吃饭间聊起,他来星城是为帮父亲肖发光批发衣服,要去一家叫跃腾服饰城的批发市场。苏倪倪决定帮他的忙,第二天一大早,她跟肖尽涛开始搜寻跃腾服饰城。
苏倪倪一夜未归。
同学邵丽华焦急万分,苏倪倪一大早跟一个陌生男子出门,邵丽华越想越不对,跑去校保卫处报了案,说她们中文系的苏倪倪被一个男子带跑了,男子不像学生,最重要的是,苏倪倪作为女学生,竟然一夜未归!保卫处非常重视,立即调查。
翌日,天蒙蒙亮,苏倪倪高兴地回来了。到达校门口时,保安让她出示学生证,当看到她身边的肖尽涛,保安直接截住了他,保安问:“他是谁,做什么的?”
保安把面庞黝黑的肖尽涛带去保安室加以审问,苏倪倪跟过去,费尽口舌地对保安解释。但是报案在先,必须完成一整套程序,直到下午,肖尽涛才被释放出来,他没有被扭送到公安局,却被明确告知不允许再踏进校门。
苏倪倪和肖尽涛在校门口分开,苏倪倪很是兴奋,当夜在宿舍里向邵丽华讲述两天来的经历,包括对肖尽涛的审问——就像上演一部欢喜剧。对于苏倪倪的反常,邵丽华倍感迷惑,听罢,她还取笑说:“你呀,恐怕是让蒙汗药给蒙傻了?”
肖尽涛在星城七天,苏倪倪都在帮他,肖尽涛总算把父亲交代的任务完成了,那时他们家的店快要断货了,肖发光打来电话,百般催促,肖尽涛才怏怏地离开。
以后的一年,肖尽涛批发衣服轻车熟路,他来星城的时间都花在苏倪倪身上。
将近毕业的苏倪倪乐于接受肖尽涛的小恩小惠。苏爱国故去后,苏倪倪的生活费短缺,在苏倪倪的面前,年轻的肖尽涛表现得非常阔绰,请她吃小吃,邀她看电影,跑遍各大商场,为了给她买一件衬衫……
肖尽涛真像钟小山的情敌了。钟小山发现苏倪倪身边出现情况,他几次打电话来找苏倪倪,接电话的都是邵丽华,钟小山询问原因,邵丽华都说苏倪倪在考证,很忙。
有一天,钟小山又打电话过来,邵丽华觉得再也掩藏不下去了,毕竟她以后还要见钟小山,她只好说苏倪倪跟一个人去服装市场了。
听到这儿,钟小山异常生气。何况,他这次来找苏倪倪,是和她商量中秋节一起见父母的事情。
那天晚上,钟小山又给苏倪倪打来电话,苏倪倪刚回宿舍,她和钟小山发生争吵,他俩互不相让,直到第二天钟小山认错后才和解。钟小山郑重地提出来要求:中秋节,他的父母让苏倪倪去林市吃饭,言下之意,是与他父母见面。钟小山说,他父母和林市教育局的领导沟通过,极有可能推荐苏倪倪来林市任教。
在见钟小山父母的问题上,苏倪倪犹豫了,邵丽华劝她:“倪倪,你傻啊,能去林市多好的机会啊,我想回去都不能!”苏倪倪点头了。她觉得去见钟小山父母,顺便说明下自己的情况也好,便应允了请求。
中秋节,他们到达钟小山在林市的家里,吃中午饭时,钟小山父母询问苏倪倪关于工作的打算,苏倪倪当着他父母面儿说:“林市是好,但是她想留在星城,为父母挣点养老钱来报答父母,她不急着结婚。”
这让钟小山一家感到难堪,随即一件事让钟小山更是尴尬。
那天,苏倪倪从林市返回星城,刚走到大学宿舍楼大厅,宿舍管理员便叫住她,招呼道:“同学,你是苏倪倪吧?有你的一盒月饼。”
苏倪倪站在那儿想了下送月饼的人是谁。这是一盒高档月饼,太奇怪了!她想到母亲,又想起她弟弟苏喜,就是没有想明白送月饼的人是谁。
…………
苏倪倪从浮云镇回到江城,安置好儿子肖豆豆,她早早地睡着了,睡梦中不时回忆起前半生,半夜遽醒,窗外漆黑如墨,她发现自己孤零零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那天,苏倪倪没有在街坊里找到儿子肖豆豆,她走出坊间,在枫桥那儿发现了儿子。
出浮云镇的是石拱桥的枫桥,桥侧是枫山,枫山是苏家历代落叶归根的地方。以前镇上遍植红枫,据说这片红枫与她高祖苏光有关,苏光曾担任章京行走,能书擅画,当年苏光先父落棺枫山,他守孝三年赴京前夕,见天上浮出大块霞光,如麒麟涌动,云蒸霞蔚,苏光居京屡屡想及,吩咐家丁种植枫树,后来,苏光每每作画,均钤上“浮云”的印章,苏光是戊戌变法失败那年去世的,后来,“浮云”成了镇名。
十多年前,一家名为乔菲的乐器厂看上了枫树,他们窥觑已久,与政府协商,开展谈判伊始,一个偶然原因走漏了风声。
最早听闻消息的是苏爱国。当天,苏爱国从新星红砖厂下班,走路中想吸烟,朝一块大石头上坐去,不远处站着两个外地人,他俩用外地口音谈论浮云镇的枫树,说快催江城的潘副市长,让他签署协定,越快越好。苏爱国吓了一跳,他作为枫树的看护人,他怎么没听说过?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家,组织起所有苏姓人抗议,迫于压力,砍伐枫树之事不了了之。等到苏爱国去世,镇上的苏姓人都作了鸟兽散,从此,枫树成了乐器厂的乐器用料,为了平息老年人的怨气,乐器厂说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答应在枫山种植一批树苗,但后续树苗无人打理,树苗枯死了大半。
如今,唯独枫山剩下稀稀疏疏的枫林,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夜雨,枫树的叶子一夜之间通红,红得有些败落、萧冷。
原来的浮云镇彻底破败了,镇上自从铺起快速道路,浮云河上新架了大桥,枫桥便荒废了。当面对败落的枫林,苏倪倪心里平添伤感。她快到枫桥的时候,一眼看到儿子肖豆豆。
那时,肖豆豆也看到了母亲,他一心想往桥下的拱洞钻,苏倪倪担心起来,她记得枫桥的拱洞以前是蛇的最佳栖息场所,那时,暮秋的黄昏,经常有赶鸭的他乡人经过,在这边扎营住宿。
苏倪倪大声呼喊:“豆豆!”
肖豆豆闻听母亲的召唤,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苏倪倪想带着儿子回趟江城,看来弟弟苏喜太忙了,事已至此,她觉得也没必要回坊间了。她刚把儿子肖豆豆揽在怀里,这时旁边的快速路上传来汽车喇叭声,这是去往江城的班车,她带着儿子连忙赶上车去。
要离开浮云镇时,她往枫桥重新瞥了一眼,曾经像火一样燃烧的枫山仍让她内心不平:与她的祖上有关,更与她的父亲苏爱国有关。
——苏爱国死于一场火灾,时间是苏倪倪从林市回来收到月饼后的第三天。
苏爱国性格火暴,似乎天生和火有牵扯不尽的关联,他在新星红砖厂是装炭工,负责往偌大的火塘送煤,每天下班后,总喜欢与左右邻居一起高谈阔论,谈论史书《五行志》里的怪事,对于历史上的火灾水灾等异象无所不谈。
那天,恰逢苏倪倪姥姥七十七岁生日,礼拜一,李桃云给全家做完早饭后,一大早赶去了娘家,高中寄宿的苏喜也早早去了学校,苏爱国与往常没有区别,拿起鸭嘴钳和手套去砖厂上班。上午,苏爱国神色恍惚,领班提醒他,苏爱国一改往日的憨实,和领班在炉门前吵起来,他气呼呼地跑回家。中途旷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下午,苏爱国开始往门外张望,盼望妻子李桃云归来,他异常失望,远远地望着那片昭显苏家光荣的枫林,如火如荼,正如一片绚烂的云彩,他又满意地笑了。下午,他带着锄头上了枫山。
当天,母亲李桃云没有返回浮云镇。傍晚时分,等不来妻子的苏爱国站在枫桥上,他想到些什么。等到夜晚降临,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怒火,站在街坊前的马路上,每逢一个熟悉的邻居,他都会数落一遍妻子李桃云,回家后,他喝了一点米酒,很不高兴地躺在床上。
大约晚上七点,老邻居陈老龚来串门,陈老龚六十多岁,他的独子不肯赡养他,这天独子和他又杠上了。
陈老龚是来借米做晚饭的,他泪水涟涟,向床上的苏爱国诉苦。苏爱国半躺在床上,递给他一支好烟加以安慰。陈老龚情绪有所稳定,接下来,他好奇地问起苏家盘踞浮云镇的来龙去脉,一说苏家的老皇历,苏爱国异常亢奋。陈老龚要走时,窗外电光闪闪。苏爱国面露忧色,无不担忧地说:“老龚,今天我给苏光老祖宗锄草回来,眼皮直跳。”陈老龚哈哈大笑,他说:“爱国,你放心,即使老天要收也不收你,先收了我那孽子。”
苏爱国笑了。这样的夜晚极为平凡,后半夜时,从苏家的瓦屋顶蹿出一线火苗,火苗闪烁,盘旋在坊间几棵椿树的枝丫上空,青烟袅袅。凌晨,天空降下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数不尽的雨粒尽数吹向这片低矮的民居,像在抚慰失去躯壳的亡灵,雨毫无遮拦地拂向坊间,直扑苏家那被烧透的屋顶。天空露出了鱼肚白,等到天空的深蓝完全褪去,靠近民居的马路上响起吆喝,是豆腐匠在喊“卖豆腐哟”,只见苏家旁边站着几棵空洞的椿树,那些原本尚显青色的叶子被熏得焦黄,毫无生气。
同是这天,钟小山的风衣第一次出现在苏倪倪身边,苏倪倪打算去见钟小山,与他好好谈谈,弥合在他父母面前造成的误会。
这是个有着雾凇的早晨,苏倪倪心情不错,她走到宿舍楼门厅前,踮起脚来,调皮地伸出右手食指,将玻璃上的雾擦掉,里面出现一个小美人。苏倪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喜欢化妆,书包里藏着蛤蜊油和护手霜、唇膏,她喜欢听流行音乐,其实她每一天的日子过得非常开心,她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进出宿舍楼。
苏倪倪心里轻呼,连她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邵丽华和苏倪倪同住一个宿舍,她俩经常一起去自习室自习,同出同进。邵丽华嘻嘻哈哈起来:“倪倪,里面是朵桃花呀。你呀,恐怕要让桃花运给淹了。”
可是这天,苏倪倪并没有如约见到钟小山,她在校图书馆整整等了一个上午。
中午的时候,苏倪倪尚在甜美的睡梦中,钟小山忽然打来电话。苏倪倪从床上爬起,钟小山解释上午爽约的原因,他说,昨天从林市电视台回来后,整个上午在忙《都市团报》,现在还没忙完。钟小山担任这份学生报纸的主编,为了完成派发任务,他要亲自派发好几个院系。说起下午的打算,他说:“倪倪,下午忙完学校报纸,我还要回电视台。”
说实话,钟小山确实在回避苏倪倪。苏倪倪去林市后,饭间她说的话让他父母很是不开心,连他都没法释怀。他说:“倪倪,改天吧,下次我约你谈,等我从林市回来。”苏倪倪气呼呼地说:“哼!钟小山,你日理万机呀,以后别来找我!”
钟小山的确在敷衍。
苏倪倪满怀郁气,她怏怏地吃完早餐。中午时分,苏倪倪正站在图书馆期刊室的书架前,忽然柜台的管理员喊起来:“哎,谁是苏倪倪,马上出来一下,有你电话。”苏倪倪从书架堆里走出来接电话,一听是钟小山,她便悄声问:“你又有什么事?忙着呢,有事快说!”苏倪倪气呼呼地要挂电话,钟小山急了,说:“别呀,有大事!我把电话打遍才找到你。”苏倪倪仍旧没好气地说:“那你快说。”钟小山说:“倪倪,有一个可能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你听着,你家里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
钟小山是从苏倪倪他们的辅导员那里听到出事的消息。
电话是苏家街坊的老邻居从浮云镇打来的。一场灭顶之灾让苏家乱了套,苏爱国去世,所有人都蒙了,李桃云更是陷入没有休止的悲伤中。没有人把噩耗传达给苏倪倪,直到快要办理丧事,他们的老邻居才恍然大悟,说:“糟了,全忘了,苏爱国有个大女娃呀!”老邻居当即吩咐街坊们查到师范大学的电话,等电话转到中文系的学生办公室,辅导员却找不到苏倪倪。
那时,钟小山正好来了。见到钟小山,辅导员赶紧让他帮忙。以前,辅导员就隐约觉得这个男生和苏倪倪有情况。眼下情况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辅导员把电话听来的话原模原样地转告给钟小山,她家燃起了一场大火,她爸没了。
钟小山蒙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如何向苏倪倪转达这个噩耗。况且,他之前三番五次的爽约,苏倪倪已经对他非常生气。他骑虎难下,刚才电话里,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情况,只好说:“倪倪,你要回家去看看了,你家里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
“很大的事?”
“是。”
苏倪倪心里一惊,眼睛里闪出父亲的模样。
第六感就是这么神奇,也许是骨肉相连,她听着钟小山吐字清晰的林市口音,仿佛一捧雪屑从脑后吹向嘴角。即使说到这儿,钟小山也没办法把事情说穿,苏倪倪只好亲自跑去学生办,辅导员先是安慰了苏倪倪一下,然后直接告诉她,你父亲已经于今天凌晨不幸去世。
当天,钟小山没有去林市,他到处寻找苏倪倪,直到晚上九点钟,他才在图书馆背后的石阶上找到苏倪倪。苏倪倪坐在那儿,哭得双眼通红。钟小山来后,苏倪倪也不再顾及旁边有没有人,她一次次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了过去。
钟小山本来要去林市电视台值班,这时,他只好守候在苏倪倪旁边,把风衣给苏倪倪披上,抱着苏倪倪。十月的夜晚非常寒冷,从长满青松的山丘那边,阴冷的夜风阵阵袭来,视河边光秃秃的垂柳为无物,风如刀割,带有一种凌厉的肃穆。凌晨三点钟,钟小山实在熬不住了,他起身背起苏倪倪准备离开。昏黄的路灯底下,青松斑驳,他迎着婆娑的光影,往南校区的女生宿舍楼那边走,通过一道道黑白相间的光栅,缓慢地往前挪动,风中有一种游离的气息。钟小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时不时扶住苏倪倪的腰,往他的背上挪正。
钟小山一路走得艰难无比,他内心彷徨,反复地叩问自己。这就是幸福?是幸福。难道它的到来只会源于哀伤?那边,苏倪倪的意识一点点地转回来,她把头紧紧贴着风中缓慢前进的男孩,冷风吹拂,风青涩凌厉。
后来,钟小山没有成为苏倪倪的丈夫。
对于苏倪倪来说,婚姻是一场骤雨。钟小山的意外到来,让她陷入人生为什么有痛苦的回忆中。
苏倪倪在浮云职业中学工作,她身边的两个男孩——钟小山和肖尽涛都离开了,她的婚姻突然成为窘迫的事情。
恰好是乔菲乐器厂砍伐枫树的时候,母亲李桃云开始代替丈夫苏爱国一次次提起抗议,她去找过政府负责的人,说她们苏家才是枫树的直接继承人,何况她的丈夫苏爱国看守枫林不下三十年,树就这样砍没了,对得起苏爱国吗?李桃云提出修葺他们那被火灾烧坏的房子,作为对他们的最低补偿,抗议无果,李桃云寻找乐器厂老板,老板最后答应了。
等到砍伐枫树,工作人员用石灰水给所有能锯的树编上号,怕引起镇民震怒,他们还是给予了补偿。
砍伐枫树的时候,母亲李桃云是最早知道的。
那天,苏倪倪从浮云职业中学回街坊间,回家的路上,伐木的现场,她看到了母亲李桃云。十来个工人在忙活,锯得合腰粗的枫树“唰唰”直响,工人把有编号的树都锯下。母亲李桃云站在现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枫树纷纷倒地,她多么无能为力。
看着枫树被锯成一段段的原木,然后抬上卡车车厢,她喃喃地说:“怎么就那么像人,逃不出,也没一点反抗力呢?”李桃云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枫树所剩无几。李桃云的精神状况悄悄发生变化。她变得木讷,尤其爱唠叨。新星红砖厂开始掀起对她的另一种议论,事出于一回装车,李桃云和女工友们装车,女工们装完一卡车后,厂里无砖可装,恰好,窑里刚出一炉新砖,天上飘点小雨,李桃云执意要先装完这刚出窑的红砖,刚开始,女工们以为可以多赚十几块钱的卸车费,便纷纷戴起手套,一炉砖下来,女工的手上都烫出了水泡。从这开始,女工们发现李桃云经常恍惚,有时会一个人发笑,李桃云再也不是那个能闹出桃色新闻的女人了。
终于有一天,她从两米多高的装卸车子上摔了下来。她从车子上摔下来时,苏倪倪正在学校上课,那时苏喜远在广州,苏倪倪一个紧急电话打给苏喜,叫他回家。苏喜回家后在玻璃厂做起合同工。
母亲李桃云出事,让苏倪倪面临绝境。她正绝望时,有人伸来了援助之手,来的人是肖尽涛。
肖尽涛向苏倪倪投来丘比特之箭,谁也不知道将是一支怎样的箭。
那年送月饼的人就是肖尽涛。自从第一次去星城遇见苏倪倪,肖尽涛对苏倪倪的爱悄然萌生,他决定追求她。
他第一次提着偌大的一袋衣服离开星城,苏倪倪去火车站送他,请他在火车站旁边吃大排档,那时肖尽涛多么感激,等走出普通的大排档门口,他竟哭了。很多年以来,他觉得自己一直被人忽视,被凶狠的父亲忽视,是苏倪倪让他重拾了信心。去火车站的一路上,肖尽涛满是柔情,直到爬上绿皮火车,他还探出头来招呼苏倪倪说:“回吧,回吧。”
肖尽涛的梦想非常简单,他决定做一名气功师。他学习针灸,他满怀希冀地奔往星城,宣讲他独自一人在乡下研习气功大法,说与一棵树一个钟头的换气可以换来三天安宁。
随着去师范大学的次数增多,肖尽涛渐渐明白苏倪倪对他的好纯粹出自乡情,在苏倪倪书里夹的书签上,他看到一个刺眼的名字——钟小山。
这年中秋节,上午,肖尽涛突然出现在灯红酒绿的星城。
中秋节前夕,肖尽涛在隔壁林市的服装厂订货。倍感无聊,他从旅行箱里掏出事先打印好的气功口诀“菩提荟萃”,躺在林市的一家小旅馆里翻阅。他又再次想起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苏倪倪,那张瓜子脸晃个不停。这天晚上,他陷入对苏倪倪的相思中不能自拔。恰好又接到父亲肖发光心急火燎的来电,肖发光凶狠地说:“在那儿干吗?磨蹭有饭吃吗?赶紧给我回来!马上给我去广州!”肖尽涛说:“凭什么一定要我去?”你就不能去吗?肖尽涛第一次顶撞父亲。第二天是中秋节,他从林市毅然来到省城星城,他偷偷扣下父亲肖发光送给一家服装厂老板的中秋节礼物——一盒好利来月饼。
可是万事就是这么凑巧,中秋节早上,从星城到林市的必经之路——高速路上,他竟然会碰到苏倪倪。
那天,星城意外地飘了一点雨,肖尽涛从林市乘坐K12 去星城,路上出现一些状况:快要接近星城边缘时,前方的山体突然发出一声扰乱听觉的脆响,三两块巨石从陡坡滚下来,“砰”的一声,石头留在马路中间,司机紧急刹车,好几个乘客都受了轻伤。
眼见道路遭遇一场小型泥石流,大巴司机只好把车开到路边,呼叫指挥中心的人员,让医生过来。肖尽涛下车,无奈地坐在马路边大石头上,等待交通局清理路障,他去邻近的小卖部买了啤酒和辣条,百无聊赖地喝起来。他万万没想到来见苏倪倪的路上会遇到这样的事。
一个小时过去,路障总算清除,待肖尽涛上车,对面响起“嘀”的汽车喇叭声,迎面开来一辆大巴,这辆白色的大巴从星城去往林市,肖尽涛茫然地看了下,望着明净如洗的车窗玻璃,他竟然发现了苏倪倪!
肖尽涛霍然站起。
他趴在车窗玻璃上,当看到苏倪倪旁边坐着一个男孩,他又坐下来了,他迷糊了。肖尽涛以为是喝醉了酒,抑或练多了气功引起的幻觉。他摇摇头笑了笑。
车子一闪而过。
事实上,那趟大巴上的女孩正是苏倪倪,旁边的是钟小山。
苏倪倪和钟小山正赶往林市见钟小山父母,她并没有发现对面的肖尽涛,肖尽涛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沉浸在二人世界中。钟小山说:“恐怕这不是你最后一次来林市。”苏倪倪说:“谁知道呢?邵丽华是林市的呢。”
肖尽涛没有因路上所见而失去兴致,他不相信路上碰上的是苏倪倪。到达星城后,他在师范大学附近的小酒馆里坐下,要了一碟肥肠、一碟花生,又叫了两瓶啤酒,准备中午时打电话把苏倪倪约出来,直接把月饼和打印好的“菩提荟萃”交给她,有了前科,学校保安不会轻易允许他进校门的。他打苏倪倪的宿舍电话,没有人接听。
中午十二点,肖尽涛又打了过去,这次有人了。
“谁?”接电话的是邵丽华。
邵丽华一听又是那男子,她冷冰冰地说:“你谁啊,我不清楚。”肖尽涛小声地问:“苏倪倪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里的邵丽华大声尖叫:“如果你再来找苏倪倪,我去校保卫处报警!倪倪有男朋友!”
肖尽涛惊得目瞪口呆,邵丽华把字咬得很沉很重,瞬间将他压成一粒尘埃,他更是想起上次的经历,保安无故把他解到审问室审问,惊慌失措的表情印在黑暗的玻璃上。
让邵丽华一吓唬,肖尽涛慢慢恢复了理性,他发现来星城的途中看到的真的是苏倪倪!他心中的理想完全动摇。中秋节晚上,他独自一人徘徊在那座隐秘的小山上,那座著名的亭子——晚生亭里,倍加踟蹰,他一次次地用心灵叩问,有谁能理解他,理解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情愫。很多个晚上,父亲肖发光在外做生意,年幼的他独自一人在浮云镇。现在,节日的晚上,天高云淡,月明星稀,望着水晶般闪亮的月亮,苏倪倪的笑容浮现在碧黑色的穹隆里,比天上的云彩还要美。
他一页页地将打印好的“菩提荟萃”撕了下来,纸页如雪花飞满晚生亭周边,如静谧的夜晚一场吟唱的丧歌。
第二天早晨,肖尽涛从山上下来,写了一张纸条装在月饼的包装盒里,托付给女生宿舍管理员,随后远去。
苏倪倪和钟小山享受着爱情,他们之间情到最深处就是钟小山背她的那个夜晚,自火车站一别,他们之间的感情又很快烟消云散了。
母亲李桃云出事,苏倪倪感觉到绝望。母亲从医院回家后一直瘫痪在床,寻尽偏方,也没有多少疗效,李桃云卧床不起,苏倪倪除了去学校上课,就是回家照顾母亲,那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要她操劳。
苏倪倪每天都非常忙碌,她有时会想起钟小山。自毕业后告别于火车站,她再也没见过钟小山。钟小山毕业后果然去了林市,刚开始,他俩还有通信,等两年后邵丽华从西藏归来,邵丽华也会打电话来询问她的情况。从邵丽华的聊天里,苏倪倪得知同学们的消息,钟小山平常给电视台拍拍片,有时还上上镜呢。就这样持续了两年,从第三年开始,邵丽华再没有说起钟小山。
接着,邵丽华也失去联系了,邵丽华从西藏回来后成了家,苏倪倪也不好意思问钟小山了。这时,苏倪倪已经明白,钟小山那边肯定发生事了,邵丽华不联系她,大概是不愿意伤她的心而已。慢慢地,苏倪倪不再去想钟小山,一切都让时间去消磨和遗忘吧。
自从肖尽涛和钟小山这一明一暗两个男人消失,苏倪倪的日子陷入枯燥,她每天在浮云镇里感觉自己快要死去,变得像一块冬天的石头。
正在这时,肖尽涛神奇般地回来了。
自从那年中秋节给苏倪倪送过月饼后,肖尽涛心灰意冷,他远去南方,甚至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回浮云镇。当一个偶然机会得知苏倪倪回到了浮云镇,他一度以为听错消息,当确定是真的,肖尽涛惊喜万分,马上返回了。
他以前学的气功和针灸派上了用场。他开始每天去看望苏倪倪的母亲,给李桃云针灸。经过漫长的调理,李桃云的病去了一大半,总算可以下床活动了。肖尽涛来给李桃云治疗,他不再提起任何事情,他只管尽一个治疗师的职责,细心地治病。
然而,苏倪倪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三年,肖尽涛学起了深沉,他的确成熟了,经过生意场上的摸爬滚打,他尝尽世间酸甜苦辣,也懂得如何来经营男女情感了,虽然手法看起来依然那么直接。而且,他明白这两件事情都具有失败的可能性——如同以前到处跟父亲做生意一样。他只需依着良心去做好事罢了,那么,他还能为之说什么呢?
他和苏倪倪之间,谁都拒绝解谜,随着肖尽涛给李桃云治病将近尾声,谜底揭开了。
苏倪倪亲自挑明的。
那天,肖尽涛来开药单,又给李桃云针灸,李桃云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谢语,等母亲休息后,他们一起干坐了很久。
苏倪倪说:“尽涛,我们谈谈好吗?”
肖尽涛笑呵呵地说:“可以。”
肖尽涛再也没有说话,他开始摆弄沙发上的一个玩偶。
这时,苏倪倪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倪倪说:“三年前中秋节的月饼是不是你送的?月饼盒里夹有一张便条。”
当时,肖尽涛在便条上面写着一笔稚嫩的楷体,是真情告白抄来的情诗。如今旧事重提,肖尽涛很不好意思,他很平静地笑了,没有否认。
他很是尴尬地说:“我一时兴起,胡乱写的,没事。”不过,他的笑容马上打住,说起那年中秋节,肖尽涛不再说话,他被一个像萤火虫一样的发亮的光点困住了,他想起一个叫钟小山的人。
苏倪倪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能做不能说吗?”肖尽涛心慌意乱,他站在那儿,瞅了下苏倪倪,他转身想走,苏倪倪却淡定下来了。她问:“你真的要走?”肖尽涛知道苏倪倪的意思,他说:“能怎样呢?”肖尽涛可能想到要多说几句话,也算是一个完美的了断,他干脆狠下心来,毫不犹豫地说:“也是,其他人说得对,倪倪,我是配不上你。你说还能怎样?”
其实,苏倪倪手里正握着陈旧的纸条,月饼盒里的纸条,她保留了整整四年。这次肖尽涛来,苏倪倪一直牢牢地握着纸条。
肖尽涛一字一顿地说完,起身便要离开苏家,就是这一刹那,一场骤雨突破,就像喷薄的情欲,苏倪倪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大声地说:“尽涛,我们结婚吧。”
自从钟小山莫名来访后,苏倪倪去星城见了同学邵丽华。
入秋天后,她左脚板长了鸡眼,决定请假去星城找专门医院实施挖除术,去前,她再次把肖豆豆交给苏喜,随后给邵丽华挂了一个长长的电话。
当初,苏倪倪把得来不易的前途送给了邵丽华,邵丽华一直惦记着,这两年她多次邀请苏倪倪来星城,苏倪倪总是谢绝,其实她怕见到邵丽华,她明白一旦见到邵丽华,必定谈及钟小山。
苏倪倪到达星城的第一天,邵丽华为她接风,在一家早在学生年代就开始奢望的著名饭店吃饭。第二天,她驾车送苏倪倪去医院,苏倪倪做完手术后住在邵丽华家里。那几天,她俩都在一起聊天,就像当年。
邵丽华动情地说:“倪倪,你知道我,我没有应付市场的能力,倘若我不留在学校,真不敢想象。十多年下来,外面工作压力多大,我会幸福吗?肯定不会。”
“没什么,丽华,这也是你自己争取过来的。”苏倪倪说。
邵丽华又一次为她的慷慨感动,她说:“倪倪,如果你不慷慨地小手一挥,真没有我邵丽华的今天。不过,没有你的成全,你怎么成为江城大学的教授呢。现在的你真不错,读了研究生读博士,还成了文学批评家,出过三本专著,你真是了不起。”
“没有我,你难道就没有这些?”苏倪倪摸了摸屁股底下的真皮沙发,她俏皮地说:“啧啧,斯德哥尔摩系列的呢。”
对于苏倪倪来说,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在星城一待就是十天,这还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在星城逗留这么长的时间。
邵丽华的家离桃子湖不远,后面几天,她俩每天都在湖边散步。
冬日的湖边,阳光和煦,波光涟漪,这曾经是她和钟小山约会的地方,现在是她和邵丽华谈心的地方。
邵丽华说:“倪倪,我仿佛又看到了你二十岁的样子。”
苏倪倪笑说:“你难道不是吗?”
邵丽华迟疑了下,她说:“倪倪,有一件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你考虑下。”
苏倪倪稍紧张了下,看着邵丽华。
邵丽华说:“钟小山,你没忘吧,他来找过我,他请求说让我一定帮他忙。”
她说到这儿,苏倪倪愣住了,上次钟小山来找她,看来她在江城的地址是邵丽华告诉钟小山的。
邵丽华一直在察言观色,她说:“倪倪,我需要向你道歉,钟小山向我打听你的地址,倪倪,你不会怪我吧?”
邵丽华在试探她的反应,苏倪倪笑了说:“不会,你不是说该来的总会来吗?”
邵丽华说:“那就好。”
随后,她想起苏倪倪的婚姻,叹息了一声。后面邵丽华再跟苏倪倪说的事情,苏倪倪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两天后,苏倪倪要离开星城了,走进高铁站时,邵丽华握起苏倪倪的手,再次向她说:“倪倪,你不要怪我那天多嘴,钟小山说他要离婚了,只是现在还些有事情要处理。这是他亲自告诉我的,还把协议书发给我看过。如果他比以前勇敢,你一定要牢牢地抓住。倪倪,你要听我的。”
苏倪倪一惊。
苏倪倪回到江城后的一天早晨,钟小山打来了电话。
那时,苏倪倪正在给左脚涂抹药膏、换纱布。钟小山约她出来去江城一家茶馆喝茶,他已经订下了位置。苏倪倪婉言谢绝,说去星城治疗刚回来。钟小山已经知道她去见过邵丽华了,他说:“倪倪,我来接你,这次你一定要来,不要拒绝。”
苏倪倪细细地想着邵丽华的话,最终答应了,她觉得确实应该见见钟小山,和他好好聊聊,只是,她仍然不确定时机是否成熟。
接完电话不久,儿子肖豆豆从睡梦中醒来,苏倪倪去门外拿预订的豆奶,这时钟小山出现在了门外。
钟小山端详着老房子,他在剥离出铁锈的门牌号。
梧桐路 5 号是城南为数不多的老建筑,房子面积不大,附带一个独立小庭院,总共两百多平米,与周边街区相比,房子风格极为清雅秀丽,给人清幽的感觉。
说起来,房子的原主和浮云镇的苏家颇有些渊源。老房子原属于一个书画世家,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房主一家去了国外,足足四十年没人入住,直到主人回到江城省亲,到市档案馆开材料证明,颇费了些周折,房子才拨回给了原主,一个老画家,老画家年老体衰,决定卖掉房子,但那两年问津者少,江城的市民都嫌弃,认为老房子破旧不堪又不能拆,阴气太重。当时,苏倪倪来到江城,身无居所,而且江城房价直线上涨,见此转售消息,苏倪倪大喜,她联系老画家,自报家门。一听说她是来自浮云镇的苏氏,八十七岁高龄的老画家问:“浮云镇,你姓苏?”苏倪倪微笑着说:“是的。”老画家颤抖起来:“你是苏光先生的后裔?”苏倪倪全盘托出:“是呀,我爸是他的曾孙,他叫苏爱国,您没听说过吧。”老画家拍手大叫:“哎呀,我是苏光先生学生的儿子邱盖天呀,浮云镇我去过多次!你家起火灾,苏爱国去世时,我还为此捐过款!”
时光荏苒,老画家感慨万千。
冬天快要结束时,老画家几乎是把房子无偿转给了她,老画家提出房子可以转售,就是不能拆除重建,其他再无任何附加要求。苏倪倪大喜过望,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幸运的事,她第一次得到来自浮云镇的恩惠,这是她悲剧人生里最大的幸福了。
苏倪倪没有辜负老画家的期望,她花大价钱聘请老建筑专业维修公司,将房子里里外外修葺了一遍。在这栋房子里,苏倪倪一住就是六年,除了苏喜一家偶尔会来串门,平常再无亲戚来到这里。
这天,钟小山是开着一辆福特轿车来的。与那个秋暮不同,钟小山刮了胡子,脸面收拾干净,此时的钟小山除去下颌那抹青色的胡楂儿、额头上的皱纹,气质仍属上佳,联想起他去年秋暮时的窘迫,苏倪倪不禁诧异。
接下来,他们准备前去茶楼喝茶。钟小山扶她出门,让她去坐副驾驶位,这时,苏倪倪犹豫了。钟小山见她不情愿的样子,呵呵一笑,说:“随便坐,坐前面方便说话。”苏倪倪才坐到副驾驶位上去。
钟小山启动车子,朝江城商业区的方向开去。
天气尚好,摆脱了前几日的阴雨绵绵,不过空气里仍有少许水雾,像棉花悬在半空,经过一栋大楼,楼上有“哈根达斯”的巨型标识,钟小山扭转方向盘倒回来停至大楼下面。
苏倪倪感到奇怪,她问:“钟小山,你有事,怎么是这里?”
钟小山用手指了指“哈根达斯”,他兴奋地说:“看到了吗,倪倪!”
哈根达斯?苏倪倪的记忆又一次被捞起来。十六年前,有家专做冰激凌的公司开连锁店,当时钟小山主编校团委的《都市团报》,这家冰激凌连锁店打算在他们《都市团报》上刊登广告,主打大学恋人群体,时间是一年,共 108 期,连锁店答应资助《都市团报》一年的运筹经费,并且给编辑人员十张的优惠票,票值一百元,钟小山作为小校报的主编,分得一张优惠票,钟小山分到票后,他立刻找到苏倪倪,当晚,两人在桃子湖畔,美美地共享着一枚甜筒。
钟小山开车门去买甜筒,苏倪倪明白钟小山跟她一样,肯定是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她急忙拉住他说:“回来吧。”钟小山明白她的“双关”,他沉思片刻后说:“为什么一定要义无反顾而不肯停留呢?”
钟小山去买甜筒回来,刚到车上就接起电话。钟小山一脸爱怜,电话是他女儿钟玲玲打来的,钟玲玲问他晚上能不能回家,她想吃团圆饭。
挂了电话后,钟小山的面孔冷峻起来,他在车上开始诉说他的经历。
钟小山说:“钟玲玲她妈,我大学毕业后第二年认识的,我到电视台两年后,再没有你的音信。翁美琴出身于老干部家庭,转业来林市,其实,她挺喜好唱唱歌弹弹琴什么的。到这一步,你也能想到我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有双方父母的撮合,我们结婚了。去年,翁美琴为了工作,她从林市调来江城,我们搬来了江城。我们的关系以前不算好也不算坏,可现在我没想到会变得这么糟。倪倪,你知道那个冷雨夜我来找你时,我和她刚刚签署离婚协议。其实我们很早就分居了,这样过了八年,在一个屋檐下,我们假装是一家子,我没有办法。”
苏倪倪静静地听着,极力表现平静,刚才她恨不得让他别说了,他们这样竟然过了八年!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表现得十全十美。这样说,他还真有演员的天赋啊。——钟小山总是那么谨慎、胆小,他和翁美琴既然要离婚,怎么不分居?难道只为他女儿钟玲玲吗?或者为留下一条完美的退路?他来找她,是想脱掉原有的面具吗?
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冷静,提及妻子翁美琴现在又开始了抱怨,他说:“翁美琴原来是一个女兵,转业到林市市委,她的性格总是霸道任性,为了她,我放弃演艺事业跟着她来到江城。想想我大学所学的专业……我一气之下从电视台出来,开起广告公司,和朋友玩牌、喝酒,算是混日子,没有成就,没有活力。倪倪,我想如果没有你,恐怕就这样过一生了。”
苏倪倪眼皮跳动了下,她一直盯着钟小山看。
这时,钟小山已经把车子开到茶楼“好生缘”了,苏倪倪和他一前一后走进茶楼,两人直奔二楼雅座。等到落座,各自点了一杯“哪吒闹海”和“火丹吐珠”。
“现在我和她已签订离婚协议,我不瞒你,翁美琴曾提出要求,她说在钟玲玲十八岁之前,我和她不能分居,而且不能把我们离婚的事告诉给钟玲玲,否则我会身败名裂。我也怕离婚毁了我女儿。”
是的,他们有谈判的条件。而在以前,是什么让他们放弃,等到人到中年又想把情感的分数扳回来?
当初,他听从父母建议离开苏倪倪,他欣赏翁美琴,但并不爱,在双方父母安排下,他们对生活妥协,如同所有糊涂的人生,败给了桀骜,败给了内心那匹骄傲的马。
听完钟小山的陈述,苏倪倪平静地说:“这样也挺好。其实你没必要跟我说,我也给不了你正确的答案。”
“我不是要正确的答案。”钟小山苦笑。
喝完第一口茶,苏倪倪直奔主题:“说吧,你为什么要请我。”
“还是为了那件衣服,”钟小山抬起头看着她,“风衣。”
“是吗?真的只是这样吗?”苏倪倪发问,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钟小山看到了,他说:“倪倪,以前你是从来不轻易流泪的。”
苏倪倪说:“现在不一样了。”
钟小山说:“倪倪,你记得我们十六年前有过约定吗?”
苏倪倪眼里噙满泪水,她揩了下眼窝说:“有必要吗?大学里我们读过《围城》,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不想想,你和我都是怎样被婚姻抛弃的?”
这是苏倪倪第一次给予钟小山答案,令人不安的答案,不过倒符合他的预感。
钟小山没有回答,他睁大眼睛,一头雾水地看着苏倪倪,他得从与苏倪倪分手后的十六年——漫长的时间轴里刮搜,一点点破解奥秘。他知道苏倪倪经历与父亲的生死离别,当年他离场后,情敌也与苏倪倪结婚了,那是失败的婚姻。谨慎的他准备孤注一掷,至少他知道,苏倪倪现在是可以追求的女人。
钟小山早已知道情敌:中秋节他俩从林市回来后,那个来送月饼的人。
他确实被打败了,不过是他与翁美琴结婚在先。现在,他回来了,而且冒犯地补充一句话:他们原本就是男女朋友,他原来就站在一个有利的位置,那么,来取回原本属于他的“衣服”理所当然。但是,他又觉得俨然错了,如今,苏倪倪变了。
看着钟小山若有所思,苏倪倪没有说话。
数轮茶喝完后,苏倪倪说儿子肖豆豆独自在家,钟小山说可以顺着去他的广告公司看看,她没有答应。
钟小山黯然说:“那好,我先送你回去。”
车上,两人都在沉默。等到快要到梧桐路 5号时钟小山才说:“倪倪,真的很抱歉,刚才的事,对不起。”
这时,苏倪倪的手机铃响起,是弟弟苏喜的妻子打来的。弟媳很少给她打电话,她忙问什么事,弟媳支支吾吾的。苏倪倪感觉不对劲,她赶紧追问,弟媳才说出原委,原来苏喜出事了。
苏家又发生了一件事,苏喜出了车祸。
大前天的早上,在玻璃厂上夜班的苏喜骑自行车回家,刚到农贸市场那边,迎面开来一辆东风牌大卡车,苏喜躲闪不及,还是让卡车给蹭倒了。苏喜顿时感觉左手臂像要爆开,他用右手撑着爬到马路边上,大声呼救。大卡车驶出十来米远,一个中年模样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往车屁股那边瞅了瞅,之后加大马力,溜之大吉。慌乱之际,苏喜记下大卡车的车牌号。
车祸过去两天,苏倪倪一直不知消息,电话里,她开始责备苏喜。
旁边的钟小山说:“倪倪,要不我开车,去哪里都可以。”
苏倪倪急着去看苏喜,她说:“麻烦你送去浮云镇吧。”
没过多久,他们到达浮云镇了,苏倪倪先见了母亲李桃云。李桃云像往常一样仍坐在门口走廊上张望,没有见到弟弟苏喜。苏倪倪便问发呆的母亲:“妈,苏喜他们呢?”
母亲李桃云说:“倪倪,你不知道吗?他们在镇医院三楼骨科住院呢。”
母亲说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苏倪倪旁边看。她的旁边是钟小山。一下子,李桃云的眸子好像一盏油灯,突然迸出光亮,站起身来问:“他是谁?”
苏倪倪连忙解释:“我的一个朋友,顺路坐他车回家。”
“是吗?不是吧?”母亲李桃云反复发出疑问,在空中形成很长的拖音,直到苏倪倪点头,母亲才似信非信,终于点头“哦”了一声。
今天,母亲李桃云的眼神太过异常,苏倪倪想,钟小山来到她家,肯定会引起母亲猜疑,不可多留,她带着钟小山赶紧奔往医院。
镇医院的骨科病房里,苏倪倪见到了弟弟苏喜。
苏喜左手绑着绷带,靠在床头看电视,苏倪倪出现在门口,他连忙坐起。弟媳热情地给她和钟小山让座,倒水。苏倪倪喝水时,苏喜说出让妻子打电话的原委:从医院打出的单子来看,住院治疗已经花去一万块,医生说接下来的治疗还要一万块,而肇事司机还没有找到,全家一时筹不出钱来,便只好向她求救。
苏倪倪正要从包里掏钱夹,才想起包里没有这么多现金,转身便想去趟银行,这时,旁边的钟小山拉住苏倪倪说:“倪倪,这好办,等着。”钟小山转身出门,下楼去车上拿了一个信封上来,钟小山摆在桌上说:“钱先用着,治伤要紧。”看到苏倪倪不放心的神情,钟小山又说:“这样吧,钱算是我借的,先用,就这样吧。”
钟小山出去吸烟回来走到骨科病室门口,听见骨科病室内有动静,苏倪倪和苏喜似在议论什么话题,他不方便进去聆听,于是干脆去了天台。
病室里,苏喜他们的聊天在继续。
苏喜说:“姐,门外的钟小山,是不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别说,我总有点熟悉的样子。当年我为你,被爸甩过耳光子,真够疼的!”
苏喜脑瓜活泛,聪明,左手绑着绷带,仍然不改调皮本性。苏倪倪被逗乐了,她说:“甩了你也是活该,免得你贫嘴。”
他们打趣地说笑着,弟媳拿出来香梨,这时,苏倪倪注意到外面站着钟小山,她隔着玻璃门看了他一下,招手示意钟小山进来,钟小山对她挥一下手。
病床上的苏喜见状,靠近苏倪倪耳朵说:“姐,那我说句真话,现在你已经和豆豆他爸分手,人家呢,什么情况?我看人家是想和你重归于好,你看该怎么办?”
苏倪倪拍了他肩膀一下,说:“就你多事,先养好伤吧你!”
苏喜哈哈大笑。
钟小山在天台吸完了烟,回来见他们还在聊,便站在门外等,钟小山也没有听见他们说的什么,他一直望着过道上的白色灯具。
看到门口的钟小山,苏倪倪又记起那件风衣,她问:“苏喜,你见过我放家里的一件风衣没有?”
苏喜瞪大了眼睛,问:“什么风衣?”
苏倪倪说:“就是一件风衣,十多年前的一件衣服。”
苏喜说:“莫非那件风衣是他的?”
苏倪倪指了指门口望着过道的钟小山。
苏喜说:“人家恐怕不是来要风衣的吧,姐。”
苏倪倪马上回应:“别瞎扯,是放在妈衣柜里的一件风衣。”
苏倪倪不说还好,一说,苏喜激动得直拍大腿,大声说:“姐,你不知道吧,就是那件衣服惹的祸,没有它,我左手也不会骨折!”
苏喜的这句话让门外的钟小山听见了。他继续说:“事故是这样的,我急转自行车的龙头,其实已经避开大卡车,一眨眼的工夫,我挺想不明白的是,怎么刮起一股狂风,将我身上的风衣吹起,吹起的风让人睁不开眼,我好像要挂在卡车上,正好卡车在打方向盘,好家伙,我见势赶紧骑车往马路外冲,整个人还是滚下车去,朝路基边滚出两米多,风衣的口袋上方撕开了一道长口子,幸亏我机灵,否则命都没了。”
原来是这样。有了风衣的下落,苏倪倪顾不上苏喜的车祸,她连忙问:“衣服现在哪里?我要还给人家。”
苏喜接过话来说:“在裁缝店里修补呢,妈当个宝,说是你的衣服,如果没补好会骂死我呢。姐,你真可以考虑,你看人家对你多好。”
苏倪倪没有搭话,不过她的心落地了。她来浮云镇找那件风衣,一直没找到,原来是母亲李桃云交给弟弟苏喜了,只是母亲记性不好,全然忘记了。
天气暖和,天空出现彤彩,云霞浮在半空,很是飘逸。苏倪倪沉默了片刻,她提议:“你看,天气多好,我们去散散步吧。”
“你的脚呢?”
“没有问题。”
钟小山和苏倪倪一前一后往镇医院右侧的山丘走去,旁边是高耸的枫林,拾级而上,不出百米,他们到了山巅。在那里,苏倪倪碰见以前的街坊邻居陈老龚。
现在陈老龚以拾荒为生,整日游荡在浮云镇。陈老龚一见她,便问:“你是苏倪倪吗?你去祭奠过你父亲苏爱国了吗?”
苏倪倪只好点头,她认得陈老龚,有一次,陈老龚向法院状告他的独子不肯赡养,起诉书就是她帮起草的,陈老龚起诉儿子的官司成功了,陈老龚对她充满感激。
陈老龚自顾自说:“不错,你有孝心,还是苏家的孩子有出息!你看,一考就考上了研究生,镇上头一个啊。”
苏倪倪笑了下。
陈老龚又说起旧事。此前,他不止一次向人讲述当年苏爱国死于火灾的过程,今天在苏倪倪面前他又一次说出来,苏爱国死亡这事,他觉得疑点重重,他认为自己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他说,上级一直在推行开发区建设,怎么没想到有人和乐器厂勾结作恶,为了镇上的枫树故意放的火呀?那天晚上,他记得苏爱国确实喝得酩酊大醉,他和苏爱国一起吸过烟,可是,苏爱国吸完烟后,拿起床前的解放鞋拍了两拍,拍熄了烟蒂的。而且即使烟蒂没熄灭,也引不起那么大的火灾呀。说完,陈老龚神色悲戚,一口一个叹息道:“真是好人薄命,奈何福浅,爱国!”
父亲去世已久,苏倪倪感到深深的悲凉和无奈。
她明白他们闯进枫山来了,这是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事情,现在,他们全然忘记了时间和地点。
苏倪倪上次来到这里,还是接到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现在,苏倪倪有些情绪失控,她加快脚步,掠过先祖苏光那块高大的墓碑,走过去十米,很快找到父亲苏爱国的坟茔。看着单薄的墓碑,就像见到身着简陋T恤衫的苏爱国,苏倪倪不禁恸哭:“爸!”
苏倪倪的哭声深深震撼了钟小山。
钟小山看着隐蔽在衰草中的墓碑,久久凝视。其实他们不应该出来散步。
他脑海里想象着苏倪倪父亲的形象。他和苏爱国不曾见过面,和苏倪倪谈恋爱时,他知道她父亲反对,自从那天他告诉她父亲去世,十六年过去了,她的父亲已经与山融为一体,时间看似漫长,又那么短暂。钟小山站在枫山之巅,心里有说不尽滋味的怅然。
好在苏倪倪变得平静了。她蹲在墓碑前,头不禁靠了靠钟小山的肩膀,许久之后,她擦干眼泪,冷静地说:“你知道吗?我和你没能在一起,只和我们自己有关。至于我爸,虽然一切都从那时候开始的,但是错误是我们自己做出的。”
她说得别有深意。
时隔多年,在父亲的墓前,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女,面对急需心灵治疗的钟小山,她将灵与肉、血与魂,将完整的心灵呈现在他面前。
钟小山则倍感彷徨,这话算是对他们不能在一起的解释吗?
天色迅速暗淡下来。
苏倪倪对着墓碑三鞠躬,说:“爸,明年清明节,我再来看你。”对于父亲苏爱国的死,她如今早已释然,只是她仍然会想起在星城时,钟小山告诉她父亲出事的那个深夜。
离开枫山后,钟小山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说他有急事,要先回江城。苏倪倪想到儿子肖豆豆,她出来老半天了,她对钟小山说,你先回吧。
镇医院门口的停车场,钟小山突然反过身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顺势把她揽在怀里。
苏倪倪懵懂片刻后如梦惊醒,她说:“你不怕我弟弟他们看见?”
钟小山说:“倪倪,你留步吧。”苏倪倪站在那儿,说:“钟小山,你给我弟弟的钱,我会还你,请放心。”钟小山连连摆手道:“权当是我的补偿吧,真如你弟弟所说,没有它,他也不会出事。”
苏倪倪不再想说钱的事,她说:“既然风衣有了着落,我一定会还你的,再说这么多年,故事里不一直是有它吗?”
“如果光归还一件衣服又有何用呢?”钟小山仰头长叹。
回去的路上,他把手机关机,心里只剩滔天的波涛。从高速公路的进口一直到家门口的路上,他不知兜了多少个圈,一种悲伤从身体里无形地幽升,像毒药那样释放着,他手指颤抖,不知按了多少回喇叭,又无意间触碰了多少次刮雨器,这一路上他一直在压抑,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次突然刹车,对着巨大的车前挡风玻璃,他抑制不住地呼喊:“苏倪倪,其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改变。”
钟小山走后,苏倪倪马上回到了江城,她放心不下单独在家的儿子。后来,她一直在思考钟小山的人生路。如今,钟小山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就像火车站定时敲出的钟声,作为一种命运的催促,她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她又格外期待。
过去一个月了,钟小山一直没有来。
苏倪倪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另一个人,让她生活又一次充满巨大的变数。
现在,肖尽涛走进梧桐路 5 号。
前夫肖尽涛从无限远的地方走过来,忽然间站在苏倪倪的面前。他一度像个缩小的黑线球,小得让人看不见,不过,事实证明,他是硌脚的砾石,一直存在。肖尽涛自与她离婚后,从来不和苏倪倪见面,特别是最近两年,苏倪倪越来越听不到他的消息。
四年后的今天,苏倪倪见到了肖尽涛,他说明来意,名义上是来看望儿子肖豆豆,还说他刚从浮云镇过来,来前和父亲肖发光吵了一架。
“你说,人有什么意思。”肖尽涛疲惫至极,深深地陷在客厅的沙发里,眼窝也是深陷的,他说:“我是路过浮云镇,就想到来看你们母子俩。”
苏倪倪一愣,她说:“豆豆很好,你可以去忙你的了。”
“倪倪,”肖尽涛脱口而出,“我碰到官司,我要打一场没命的官司!”
这让苏倪倪错愕,她万万没想到。对于这个黑线球一样的影子,她心里确实放弃了,不过看他可能要身陷囹圄,她还是追问道:“这两年,你都干吗去了?”
“你也知道做生意有时会得罪人,”肖尽涛说,“其实我明天要赶去星城呢,准备打官司,后天开庭。”
苏倪倪惊讶得不知说什么,缓了好久才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谢谢。”喝了水后,肖尽涛看起来舒缓了些,自言自语说起离婚后的日子。
肖尽涛说:“我们离婚后,我跑去了广东,我跟我爸肖发光决裂了,他骂我没良心,我没忍住,开始骂他,我想起以前的事,更加生气。我狠狠地说,你白白活到六十岁,老婆被气死,儿子被逼离婚,你真是没良心,让儿子活活当孤家寡人,最后断子绝孙,你就高兴了,你不图这样吗?”
肖尽涛不停地流起泪来。他继续说:“就是这一回,我爸被我气得吐血,连心脏病都犯了,他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有没有我都无所谓了,我说对,这不是断子绝孙还能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跑去了广州,后来又去云南边境,跟朋友一起做木材生意。我们从边境线回来,可是突然都被抓了,花了很多的赎金我们才回来,心灰意冷之际去了广西南宁,开起一家水果店。那两年里,生意不好不差,可是我受不了这种日子,温水煮青蛙。你说有意思吗?生意这样做下去不行,我又跑去广东,短短四五年,折腾的还吃起了官司。其实是我自己没良心,你说,有良心会吃官司吗?”
肖尽涛眼巴巴地看着苏倪倪,等待她的回应。
苏倪倪只是听,最后的质问也没让她觉得惊讶起来,良久她才说:“要不,你先去和豆豆说会儿话吧。”
肖尽涛疲惫地站起身,朝肖豆豆的房间走去。不多一会儿,从房间里就传来朗朗笑声。苏倪倪不会去靠近他们,不过,这让苏倪倪感到有点蹊跷,肖豆豆六岁以来和肖尽涛在一起不超过两个月,苏倪倪一直在想他们是如何沟通的。
差不多一个小时,肖尽涛才从肖豆豆的房间出来,能从肖尽涛的脸上看到他恢复了活力,走到客厅,他才收敛笑容。
肖尽涛离开后,苏倪倪又重新想起她六年的婚姻。总体来说,她和肖尽涛的婚姻,头两年过得颇为顺畅,不过,她也很快看到肖家潜伏的危机。
家庭的冲突来自公公肖发光。肖发光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每天他都坐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晚上卷帘门一拉,肖发光都会坐在台灯底下,盘算一天收支,如果哪天账目不对,生意不好,肖发光都会怄气,心里说,白忙到老,到底为的是什么,以前养三口人,现在要养六口人,不久的将来,我肖发光要养七八口人了,造孽!
肖发光是把儿媳苏倪倪娘家的人算在了里面,一想起,肖发光就心烦,这也成为不吐不快的事。有一天,看到肖尽涛在旁边,他抬起头来奚落道,你咋就找了苏家,这不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嘛,一个破落户,时时需要救济,家里砌房子、她弟弟娶媳妇,哪样不要钱!
肖发光眼睛瞪得像铜铃,桌子上的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如同鞭炮响。
肖尽涛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他一直觉得父亲没资格说这些话,这些年,倘若没有他走南闯北地跑,家里哪有今天的辉煌。这一切都以他辍学为代价,而他辍学的后果是,面对老婆苏倪倪,他内心深处始终有强烈的自卑感,压抑得很。
显然,父亲肖发光仍把他当成一个可供摆布的人,作为父亲的“玩偶”,他回到和苏倪倪的小家,又不得不把父亲说的难听话咽回肚里。
婚后不到半年,肖尽涛提出分家。刚开始肖发光很是诧异,但肖尽涛意志坚定,肖发光也无可奈何。肖尽涛分家的条件是提供他五万块钱的创业资金,肖发光答应了。分家后,他俩购买了镇工商所附近的职工房子,在浮云镇的小商品市场,肖尽涛开起了一家服装零售店。不到一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小有起色。
对于结婚以后的苏倪倪来说,婚姻生活虽有不顺,但还算过得和谐。
突变是发生在第五年的年头。全国刮起“考研风”,特别是一心想谋求发展的中学老师更是跃跃欲试,这股风也刮到浮云镇。
苏倪倪听到消息,她心里那早已湮灭的理想萌生起来,唯一令她担忧的是,她分明感觉到肚子开始有了悸动,这样大概有一个月了。于是她强忍着没去报考。
没过半个月,语文组同事李加美把江城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简章摆在了她面前,动员她说:“倪倪,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干吗不参加考试?你不是抱怨在这里没有前途吗?”
苏倪倪经不起鼓动,与李加美一起坐车去江城大学报名。
苏倪倪是报了名后才告诉肖尽涛的。晚上八点多,肖尽涛从小店疲惫地回来,躺在凉席上,苏倪倪递过去一纸招生简章,指给他看,说:“哎,我们机会来了,你不看看?”
苏倪倪满以为肖尽涛会开心。没想到肖尽涛只是瞟了一眼,翻转过身,睡了。两张纸放在床边的木柜上,被风一吹,又飘落在床底。
第二天,肖尽涛一起床就铁青着脸,吃完早饭,苏倪倪拎起包去上课,学校事务繁忙,苏倪倪直到很晚才回到家,看到苏倪倪终于回家,坐在沙发上的肖尽涛抬起头来。
肖尽涛抬起头时,苏倪倪心都寒了,她预感到要发生大事。
肖尽涛徐徐地说:“倪倪,我在家想了一天,我们俩好好谈谈。”
苏倪倪的脸一直在红,她发现肖尽涛一整天都没有去店里,感觉肖尽涛不太对劲。可是,她已经横下心来了,她说:“你看过了?我报考了。”
“是谁出的主意?”肖尽涛冷冷地问。
苏倪倪说:“没人,我自己。”
“难道我养不活你吗?你想干什么!”肖尽涛腾地站起,开始大吼,吼完又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苏倪倪去睡觉了,他都一直在客厅里,对着墙壁上那幅大鹏展翅的十字绣,肖尽涛发了一晚上呆,地板上丢满了烟头。
第三天的早上,苏倪倪起床了。
苏倪倪醒来的时候,走到客厅里,看见两眼通红的肖尽涛,客厅无比狼藉,眼泪不禁缓缓而出。她万万没有想到肖尽涛反应如此激烈。虽说她有预感,可还是大大出乎意料。算起来,这竟然是肖尽涛在她面前第一次生气。眼前这个人让她简直不认识了,他在肖尽涛身上看到了肖发光的影子,但她必须内心坚强,强忍泪水。
她开始打扫家里,将所有烟头一一扫进垃圾桶。
“我去上班了。”她说。
门砰然关上,苏倪倪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她一路都抹着泪,路上有风,吹得生疼。深秋了,这些天,浮云镇的天气时好时坏,风也变本加厉地吹着。她终于看清肖尽涛,他的身后站着一根自卑、倔强的辫子,以后可能会变成恶魔之辫。她快速行走,在风中剧烈地哆嗦。
风继续吹,漫无目的地划过浮云镇冷得像冰的天空,天空简直被冰冻成了,恰好这时,一架喷气式飞机向这边飞来,苏倪倪似乎看到空中画出一张英俊的脸:钟小山。可是飞机马上掠过头顶,空中的脸也消失了,无踪无影。她又开始无奈地思考眼前的现实问题。
和肖尽涛冷战了一个月,是在她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那天开始的。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下午,苏倪倪上完课刚出了校门,看到了给她提供报考消息的李加美,李加美骑着女式摩托车远远地朝她冲来,摩托车到她面前才停下,李加美一脸愤怒。苏倪倪疑惑地问:“下班了?”李加美急忙地攥住她的手说:“倪倪,你家男人发疯了,快去看看吧。”
苏倪倪坐上李加美的摩托车回了她的家。等苏倪倪到达现场,满眼的狼狈不堪,李加美家的二层楼房窗子玻璃全给砸碎了,肖尽涛站在房子前面,手里仍然拿着一块石头在骂骂咧咧。这几天,肖尽涛摸清事情的原委了,是李加美鼓动苏倪倪报考研究生的。
看到苏倪倪,肖尽涛冲过去,将她从摩托车后座上生生地拽下来,这一拉倒好,苏倪倪和李加美连同摩托车一起倒地,地上的苏倪倪直捂着肚子,看起来痛苦无比。同样在地上的李加美问:“倪倪,你怎么了?”
苏倪倪痛得不能开口说话,肖尽涛才慌张起来,叫车把她送去医院,经过检查,幸好苏倪倪没有大碍,医生说先在医院妇产科静养一周,进行保胎观察。
在医院第三天的上午,公公肖发光来看她。在病室外面的走廊,肖发光向肖尽涛详细打听苏倪倪来医院的原因。一听说是苏倪倪要离开浮云镇,肖发光指着肖尽涛的鼻子破口大骂:“俺肖家有哪儿对不起她,我们容易吗?你说她蠢不蠢,挺个大肚子去读书,像什么话!”
肖发光的话像墙壁上的冷光,不多不少地传达到病室里。苏倪倪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听着,当然她很想喊出来,把全部屈辱挡回去,但她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傍晚,肖尽涛借口去家里取饭,本来是要送饭来医院的,可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来,看来到底是顺从父亲肖发光的意思了。这天晚上八点,苏倪倪抚着肚子,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医院走去找母亲李桃云借宿,她想宁可去死,也不能花肖家一分钱。这天晚上,是苏倪倪婚后第一次在娘家过夜。
从那天起,苏倪倪发现母亲李桃云更为苍老了,苏倪倪这事,对于苏家是雪上加霜,从此,李桃云喋喋不休的唠叨里又多了一个,她开始哀叹女儿的命运,她不时地来往在枫桥旁边那片空荡荡的枫林,像一件被人遗弃的衣服。
这年冬天,苏倪倪拖着大肚子毅然迈上考场,接下来的面试,她也一人去的。过了春天,一纸通知宣告她被江城大学录取了。
苏倪倪又一次走出浮云镇,这是她多年后又一次离开,离开的距离不比上次那么遥远,恰恰是这次的选择宣告了她婚姻的终结。
阳春将至,苏倪倪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意外地下了一场雪,她突然想到父亲苏爱国,她非常地想去枫山看看。这天,她并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买了香烛纸钱,路过丈夫肖尽涛的服装店,她也没进去。
她独自一人去了枫山,这是苏倪倪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来。苏爱国简陋的墓碑覆了一层薄雪,苏倪倪上完香后,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她想起苏爱国曾经对她的期待,同时,她又想到那个已经模糊的背影——前男友钟小山,如今,他又在哪里?
第三天,苏倪倪见着了回家的肖尽涛。肖尽涛一个人在吃饭,看到苏倪倪,他只是抬头看她一眼,冷冷地说:“祝贺你。”苏倪倪一愣,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肚子,没有吭声。肖尽涛吃完饭,他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两张纸,递过来,苏倪倪一看,傻眼了。
离婚协议书。
她紧盯着肖尽涛说:“你疯了吗?”
肖尽涛心里已经没有丝毫的理智,他把饭扒得很快,完后,他打一个饱嗝儿,说:“这是我考虑了很久的结果。你也很清楚,我们俩心中的关口,谁也过不去谁的。”
苏倪倪愤怒至极,她质问:“这对得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吗?”
肖尽涛说:“我考虑好了,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说完,肖尽涛仰起头却泪流不止,怕苏倪倪看见,他又反过身去。
当晚,他俩仍然躺在一张床上,一整夜,他俩都在商量如何处理离婚。肖尽涛说:“倪倪,我在镇上,太憋屈,春节一过,准备先下趟广州,至于做什么事,暂时还没定。我想到了做气功师。至于以后,我当然还会成家。”肖尽涛话里充满复杂的情绪。
眼看天际慢慢蜕变,成为烟灰一样苍白的颜色,苏倪倪不由回忆起往事,当初她选择肖尽涛,是为了感谢肖尽涛尽心尽责地给母亲用气功治疗。她不无伤感地说:“也好,你说人会变吗?”
肖尽涛见她难过,说:“倪倪,至于你,你也可以重新开始。我记得你以前有过男朋友的。现在是你的困难时期,我会资助你,我们自己也有了些存蓄,全拿出来吧。”又说到即将出生的孩子,肖尽涛说:“你放心,如果生下来,我每月会付抚养费。当然,孩子也可以分给我。都是我的亏欠,他来到这个世上很无辜。”苏倪倪哭了,她说:“尽涛,其实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是怕我离开你。”肖尽涛说:“别说了,我知道你会离开我的。”
苏倪倪流着泪说:“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你赚钱不容易,我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放心,孩子我会生下来,我一定让他生下来。我还是会让他姓肖,孩子生下来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好,除了孩子,我什么也不要,我会祝福你的。”
苏倪倪生下了孩子,她给孩子取名为肖豆豆,不久,他们正式离婚。
那时,她已经坐在江城大学的教室里,她只是休息日的时候会赶回浮云镇,回家照看儿子肖豆豆,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顺便看望母亲李桃云。
走到这一步,苏倪倪百感交集,她没有料到她的婚姻竟如此短暂,整个人生好比唱了一出不光彩的戏,给人间带来一个毫无瓜葛的新生儿,让他慢慢遍尝人间酸甜苦辣。苏倪倪常常想起那个深秋的风,有时人生就跟它一样,它会让人万箭穿心。这颗心还是冰做的,经不起碰撞,一碰就碎。
一个冬天,钟小山都没有联系苏倪倪。
肖尽涛倒蹊跷地浮出了水面,她关注的焦点转移到前夫肖尽涛那里。
她准备好了第一步:先去和肖尽涛去曾经的旧房子看看,至今,她还留着旧房子的钥匙。
他们曾经的房子名义上归肖尽涛所有,当初,苏倪倪选择了净身出户,在她离开浮云镇后,肖尽涛也离开了。旧房子位于小批发市场,与她娘家老街有一段不小的距离,那么,即使她去查看,也不会碰到熟人。
一天上午,苏倪倪去浮云镇看望苏喜,顺便看看老房子,苏喜早就从医院回到了家里。看完苏喜后,她打算赶快骑辆自行车去旧房子那里看看,她好早点回去照看儿子肖豆豆。
旧房子位处镇工商所家属区,是五楼,也是顶楼,靠近前公公肖发光的批发店,但苏倪倪没有打算和肖发光打照面。
苏倪倪走向那栋楼,上下楼层仍然有人家居住,从门口插着的艾叶、褪色的春联都可以看出来。中午了,邻居们或许都在午休。苏倪倪的手有些哆嗦,她从包里掏出钥匙去开门,尝试了两次,方把旧房子的门打开。她走后,肖尽涛一直没有更换门锁。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来到了曾经的家。与她离开浮云镇时相比,一切都没有改变:白色的墙,墙上的钟、十字绣、七彩灯,以及看起来仍旧喜庆的结婚照。最后的几个晚上,肖尽涛无力地躺在那儿抽烟。还有她的嫁妆,那台老彩电,从两侧喇叭罩那里剥离出厚厚的铁锈。柜子的抽屉里有信封,里面装有她不曾寄出去的信,信纸上用钢笔写满她心中的感想,蓝色的笔迹发白。高低柜里有被子、衣物,发出浓烈的霉味。屋子的地板砖上布满灰尘,空中悬挂着少许白色的蜘蛛网。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不曾使用过的摇篮,看到摇篮,苏倪倪立即想到了肖豆豆。
肖豆豆并没有用过这个摇篮。
苏倪倪看完旧物,心无比柔软起来,她打来一盆水朝地板泼洒了一番,然后抄起厨房角落里的扫帚打扫起来,每个房间打扫完后,又把地干干净净地拖完。然后一一检查窗子有没有关好,整整花了两个小时,她才把曾经的家给收拾干净。
苏倪倪有些累,她从旧房子中出来关好门,依依不舍地走下楼去。时间太晚了,她应该回到江城去。
等走到楼下的空地,她碰到了两个曾经的邻居。对于她的到来,他们都倍感意外,然而他们没有热情地来和她寒暄。或许,老邻居们铁定地认为,他们的离婚是她背叛了肖尽涛,老邻居们只是站在原处愣着,远远地观察着。苏倪倪并没有主动和他们说话。
等她走出这片楼,到达无人的街上,微微的阳光底下,她还是有点惘然,几分钟过后,苏倪倪突感觉背后有人。
她回过头,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她的前公公肖发光。
肖发光的目光焦虑、彷徨。事实上,他没有注意到苏倪倪,他仍然狐疑,直到苏倪倪完全转过身,他才敢确认。
他们见面了!
肖发光的眼光仍然阴鸷,可是他老了,结实的身板从胸口空了下去,他彻底瘦了,看起来虚弱,头顶上除了稀疏的几根短发,白色的短发依然像锋利的图钉,盛气凌人,但头顶上能秃的地方都秃了,前额那里,发白的头皮上生出一处耀眼的白癣,像一面衰落的旗帜。他开始和他儿子肖尽涛一样,单薄的身体上只剩下同样硕大的头颅,他们父子俩长年累月的争斗,看来必定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
他和苏倪倪的战争只能在心理层面展开,认出苏倪倪后,肖发光主动打起招呼:“倪倪。”
无意间碰到前公公肖发光,苏倪倪很是尴尬,她朝肖发光后面瞥去,能看到肖发光位处批发市场中的店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计算器,苏倪倪记得以前是一个算盘。
苏倪倪本来想问问肖尽涛的情况,但话到嘴边打住了。她只是附和了一声:“你好。”
“还有什么好的?也就过日子。”肖发光的嘴角嗫嚅着,仍然能看出他昔日的强势,不过,他很快态度软了下来,开始发出邀请,他说:“要不来店里喝点茶吧?”
肖发光的话提醒了苏倪倪。苏倪倪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原来她经过了前公公肖发光的店门口,刚才一路走来,悲伤让她忘记了所有,肖发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现她的。
苏倪倪警惕起来,肖发光肯定明白她去曾经的家里看过。想到这里,她对着肖发光干笑了下,说:“您身体还好吧?”
肖发光“哦”了声,再次发出邀请:“要不进来店里喝茶吧?”
肖发光的眼光不比往日了,里面有非常多的信息。苏倪倪看了下手机,该走了,于是她回绝了肖发光:“不了,待会儿还有事。下次吧。”
肖发光没有说话,站在原处看着苏倪倪。
苏倪倪骑上自行车,在泛白的道路上越来越远。
那天回来后,苏倪倪主动去打听肖尽涛的现状,她大吃一惊,完全解开了肖尽涛隐藏的所有私密。与肖尽涛相关的,她本来都不用去关心,当得知他的谎言、堕落后,她像一个路人,她是这样想和付诸行动的。
肖尽涛不是这样,他总是性急,好像整个世界就握在手里,哪怕实际上他明白不可能成功。
苏倪倪去过旧房子后不久,肖尽涛很快又出现在她面前。
苏倪倪明白,肖尽涛这么快出现,肯定是肖发光通知的。肖发光确实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了肖尽涛,现在,他们父子既是敌人又是合作伙伴。
肖尽涛选择了一个恰当时机出现,打完官司回来,他再一次出现在苏倪倪的面前,他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只是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落魄。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擦着脸,他将脸擦得一半发白一半通红,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怪异。现在,肖尽涛变得琐碎,更加自私,背后还有让人如临深渊的恐惧。这就是一个曾经善良过的人的改变,而在他看来,是在寻找、解救,乃至理所当然。
肖尽涛燃起一根烟,烟雾袅袅,顿时充盈了整个客厅,他说:“官司已经到了执行阶段,输得很惨,像那么多年来的婚姻。”
坐在苏倪倪在江城的家里,肖尽涛一直在跟苏倪倪总结他走过的人生。那是一条在他看来不一样的人生:“倪倪,你说我是不是跟你以前预想的一样?我知道我又败了!店没了,法院还会追上来,背了一身的债务。我知道,我的失败,归根结底还是没有好的状态,离开你,我怎么会有好心情?”
“肖发光会怜悯我吗,什么都是假的。现在他好了,这会儿跑来关心我了,以前怎么不关心呢?当然,我本来就不需要,就像当初我不会向他肖发光要一分一厘。他本来就当我已死去。而我,也许只有这样一败再败,才能够清醒。倪倪,豆豆的将来可能真的要靠你了。”
最后他问:“倪倪,你说时间可以重来吗?”
苏倪倪不知如何回答,或许,肖尽涛也没想让她回答。
肖尽涛逗留到很晚,然而,他必须得走。他试探地问:“倪倪,你要休息了吗?”旁边的苏倪倪早已疲惫不堪,她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木然地点点头。
肖尽涛又坐了一刻钟。苏倪倪走向儿子肖豆豆的卧室,她去劝他快快睡觉。肖尽涛一个人在客厅里依依不舍地说:“倪倪,行,那么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我住在距这里不远的宾馆。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等他走了,他留下的话开始发酵,苏倪倪才恍然大悟。
第二天黄昏时,约莫六点钟,苏倪倪从学校上完课回来,她在小庭院外看见了肖尽涛。苏倪倪生气地走出门去,肖尽涛竟然毫不介意,他对苏倪倪说:“让我在外面守着你就好。”
他是疯了。一连几天他准时出现在梧桐路上,蹲守的位置与梧桐路 5 号相连,形成一个斜角,这里非常隐蔽。小街上贴满各种广告,肖尽涛会如期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他除了在她的窗下踱步,倒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肖尽涛住在距离梧桐路5 号不远的酒店,他每天必然出现,早上和黄昏各一次。早上是苏倪倪出门去学校上课时,晚上,则是她从学校回来的时候。肖尽涛像隐秘的特工,以至于肖豆豆都没有发现。
现在的他也不像以前练气功来求道的肖尽涛了。
肖尽涛的行为让苏倪倪越来越烦躁,这是一条蟒蛇,它不断地捆紧,让苏倪倪窒息。当然,她的内心觉察到了一件蹊跷的事情:肖尽涛既然和儿子肖豆豆关系不错,他完全可以让肖豆豆来增加他做父亲的情分,但是,肖尽涛并没有让儿子来介入,肖尽涛试图以一种近乎愚痴而且真心的努力,来重新赢回她的心。
可是时间会重新来过吗?他就像一个亡命之徒,这个男人背负一生的痴与罪、愚与惑,然后贸然出现,苏倪倪感觉到巨大的恐惧。
肖尽涛随时可能利用肖豆豆,对她发起致命的攻击——这大概是肖尽涛的最后方案了,她一想就毛骨悚然。那么,她得让他缩回原来的模样。
苏倪倪心想,紧要关头要不要请苏喜过来,后来她想起邵丽华,有关钟小山和肖尽涛的事情,除了她自己,大概只有邵丽华最清楚。
肖尽涛第四次出现的时候,她打电话给邵丽华。
电话里她很冷静,不动声色地讲述这么多年来肖尽涛和她的故事:前不久她去了他们的旧房子看过,只是因为同情;他们婚姻结果换来一场空,肖尽涛到底秉持人性是恶的不幸观点;他在云南、广东的商场上一败再败,朋友变为仇人甚至发展到法庭上相见;他固执地想要一种结果,她内心却真真实实地滴着血;等到一切讲述完了,她又回过头来,重新回顾他们最初;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她一直抱着手机,面对着黑暗外面的肖尽涛,她也讲述了自己的半生。
讲述完后,她总结说,她并不痛恨过去,但过去与现在是两条不同的河流,它们没办法同时出现在人生的故事当中。苏倪倪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需要被尊重的女人。
邵丽华在另一头平静地听着,她屏住呼吸,听得那么认真。
邵丽华一改以前的劝导,最后她只意味深长地说:“倪倪,你讲得很好。你和他的事,你和钟小山的事,倪倪,你其实都能处理好。”
显然,邵丽华不想介入了,她不愿走原路,像当年一样——那时的她因为年轻,无意中介入了苏倪倪的爱情,结果酿成错误。
苏倪倪好像掉进冰窟窿里,最艰难的时候,她倍感焦灼,连续失眠。
肖尽涛的疯狂要到达顶点的时候,第七天来了。
那天早晨,苏倪倪起床后吃早餐,她打算饭后请警察过来,她准备和肖尽涛做最后的交涉。显然,她和肖尽涛将不存在一丁点儿情面。想到这儿,苏倪倪不由得有些害怕,她又一次感觉到孤苦无助。
现在,她永远忽略了肖尽涛。
肖尽涛已经是第七次出现了。
很早的时候,肖尽涛就到达梧桐路 5 号。苏倪倪隔着窗子观看,她没有去惊动他,更没有告诉肖豆豆,她在客厅吃着早餐,差不多要叫肖豆豆起床了,她回过头来往窗外看,肖尽涛仍然在那里无声地踱步。
然而,转机出现了,苏倪倪洗完餐具,又往外面灰蒙蒙的小街上张望,肖尽涛不见了。
那一刻,她就像要解脱了,试图发现肖尽涛,然而,他真的不在了。
从这天早上开始,肖尽涛再也没有出现过。从此,黑线球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他走后只留下巨大的空洞,他永远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风波过去了。等到送肖豆豆去了学校,苏倪倪回到家,她一下子瘫坐在那儿哭了出来。低沉的哭声从胸口涌出来,像坠入了地狱,她忘记了到底有多久没有哭过了。
等到心平气和,苏倪倪扫视着街上。曾经肖尽涛站的地儿上,现在有两三片梧桐叶原地打转。
肖尽涛的事情平息了。
肖尽涛消失后的第三天,苏喜赶来了江城。那时他已经回玻璃厂上班,他抽空来是还钱给钟小山,按照苏倪倪电话里的吩咐,他没忘记把风衣带来。
电话里,除了那件衣服,苏倪倪什么事也没跟苏喜说。苏倪倪已经伤痕累累,可是苏喜完全不清楚肖尽涛的事,不过,即使苏喜站在面前,苏倪倪也不会提起,她看起来坚强无比。
苏喜坐在肖尽涛坐过的沙发上,从袋子里取出来一件衣服,就是那件熨好的风衣。
时隔多年,苏倪倪重新看见了这件风衣,风衣摆好在桌上,她不敢去细看,她甚至丧失了勇气。
苏喜环顾左右,看来他有事情要说,反正是吃饭的时候,他说:“姐,要吃中饭了,要不我俩去外面吃点,我有事跟你说。”
苏倪倪看着苏喜,点了下头。其实是她有话要对苏喜说。
他们到达附近饭店,落座后,等到服务员上了菜,苏喜去关门。
苏喜要说什么,苏倪倪已经猜到。
前阵子,她去旧房子看的时候意外中碰到肖发光这件事苏喜已经知道了,后来,肖发光找过他和母亲李桃云,他是去求情的,肖发光这样做是在配合肖尽涛的攻势。所有的这些,苏倪倪都已经听说,她的消息来源是李加美。
他们吃饭时,苏喜没有说起肖发光,他只想就这件风衣好好谈谈。
苏喜说:“姐,我是来给你提供参考意见的,说实话,这件衣服,自始至终就是个大麻烦,趁现在的机会,你不如还给人家。”
听苏喜说到这里,苏倪倪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她说:“要还的。”
“姐,我话还没说完,”苏喜说,“还衣服,对你其实是契机。这么多年,你为爸妈包括我付出很多,姐,我们一家子亏欠你太多。我和妈多么希望你好,请你容我做弟弟的多说两句,你不会孤单一辈子、孤苦终生吧?肖豆豆很快会长大,他总会离你而去,当我们年龄再大点,你又该如何是好,当你生病了,有人照顾你吗?有人给你倒茶水吗?姐,你就心甘情愿吗?我们的母亲愿意吗?我们死去的父亲愿意吗?”
苏喜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他最后说到父亲苏爱国,像一支锋利的箭镞直击心窝,好在苏喜停住了,他满眼是泪。
苏喜说的事情出乎苏倪倪意料,苏倪倪一直低着头听,她眼里有泪水打转。艰难的沉默里,苏喜继续说:“姐,我们知道,你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们是为你好。我们的意见希望你考虑考虑。”
苏喜该说的话都倾吐完毕,而这些天经历这么多事,她早就想透彻了,苏倪倪只是在斟酌要说的话罢了。
苏倪倪说:“你说的我都明白,我能怎么样。我回到浮云镇工作,钟小山就跟我结束了,我第二次离开浮云镇,那时肖尽涛跟我结束了。我是一件衣服吗,可以随便让人想取就取,想弃就弃?错的不是我,我何尝不需要依靠?可现实就是这样。钟小山回来了,他的脚步我跟不上,都是他决定怎么做,然后才是我怎么做。其他不该说的我也不说了。”
苏喜陷入了沉思。
这时,苏喜说起母亲李桃云:“你知道吗,妈出现奇迹了。”
苏倪倪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她不敢相信。
苏喜说:“那天早上妈起床跟我说话了,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妈突然说,只要想到过去,以前的事都好后悔,她说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她根本不想醒来。姐,你有空能和妈多说说话吗?她想你。”
母亲的清醒是个重大的好消息。
苏倪倪说:“好。其实,我也要跟你说妈的事。我准备把妈接出来,跟我一起到江城住,考虑到你俩都要上班,恐怕不能顾妈周全,肖豆豆马上要上一年级,相对来说,我时间比你们还是充裕些,我把她接过来,也有个照应。我们小时候,妈只带我们来过江城一次,我记得小时候妈就跟我们说,她想住到江城来,现在,我只想让妈安享晚年,妈的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看着姐姐苏倪倪,苏喜满是点头。
苏喜回到浮云镇后,苏倪倪打算找个时机告诉钟小山让他来取风衣。她没有直接联系钟小山,而是打电话给了邵丽华。
苏倪倪没有说肖尽涛后来固守梧桐路5 号的结果,邵丽华也没有问起,这让她暗暗感觉到意外。电话里,邵丽华讲述了钟小山的最新情况:钟小山和妻子翁美琴最终决裂,他们分居了,女儿归钟小山抚养。
“他已经勇敢了。”邵丽华说,她仍然没有劝苏倪倪。
“丽华,请你帮我转告给钟小山,他可以随时来取衣服。”苏倪倪说。
邵丽华思考片刻后说:“倪倪,好的。”
钟小山是在一个下午来的,还是开着轿车来的,下车进来的时候,说:“倪倪,要不,你来我车子里谈吧。也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终究是我们俩的事情。”
为他下午的到来,苏倪倪准备了老半天。
苏倪倪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走错了。现在,豆豆在我身边,女儿在你那边,还是进来喝点茶吧。你女儿还好吗?”
钟小山去客厅喝茶了。对于他来说,无论他以前的人生如何,都逃脱不掉悲伤的结局,还有困惑带来的遗憾。
他笑了一下,说:“女儿小学四年级,成绩嘛还好,体育不赖,是跑步能手,前几天,她还说将来想当运动员。我也想不清她未来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平平安安就好,是啊,我是觉得失落,总觉得缺点什么,她岂不是和我一样了?”
喝茶完毕,钟小山也已经说完女儿的事儿了。
那边,苏倪倪从包里取出信封,是还给钟小山的钱。
“都在这儿。苏喜还的。上次谢谢你。”
她把信封摆在桌上。
“倪倪,你知道,我不是来拿它的。”
钟小山的声音小了。
她没有去回答,她迅捷地走向卧室,把钟小山晾在客厅。她从卧室的衣架上取下了那件久违的风衣,重新走向客厅。她把风衣放在茶几上,看着青色略有些陈旧的风衣,不禁摩挲了下衣襟,面料在灯光底下散发着迷人的荧光,哪怕有点干硬,有点生涩,就像所有情感浸透在里面。苏倪倪认真地看罢,眼睛开始制止不住的湿润起来,她生怕旁边的钟小山发现,急忙把衣服放在沙发上。
她及时控制住了情绪,说:“风衣让苏喜他们补好了,我妈也看过。是一件挺好的衣服。”
“是啊,当初我在林市电视台实习,值当时一个月的工资。”钟小山喝了一口茶,停顿了下,他说:“这趟一走,我要离场了,哈哈,倪倪,我也不想打扰你。接下来我可能会旅游,美洲、欧洲……真正的五湖四海啊。嗐,别说四海了,想想就惬意的事情,也是可怕。”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下,然后说:“我们之间难道就这样了吗?”
钟小山似乎在发表失败感言了。
“你也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苏倪倪终于说话了。
“那么,还有呢?”
“除去回想,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她反问钟小山,在这一关键时期,L形人生的转弯时刻,她似乎想要明确的答案。这也是最简单的回答。
钟小山好像要投降了,他坐在那儿,他的脸蒙上了悲伤,他懂得苏倪倪的意思了,只是,他还要再进一步确认:“你说,时间会重新回来吗?”
有一刻,苏倪倪想起肖尽涛,这句话最初从肖尽涛口里说出来,她站在窗子前面,肖尽涛不在那儿,连街道都是干净的。时间可以重来吗?
她回过头来,突然就笑了,她轻佻地回答道:“要不,我们再过六年看看?”
“我以前不喜欢听玩笑。以后,应该会喜欢。”钟小山轻声笑起,他知道那是钟玲玲十六岁的时候。
空气凝固了,他们没有太在意表情,黑暗和灯光混合,像发绿的苦胆汁。他们的谈话到了紧要关头,像玻璃丝发出阵阵令人发毛的战栗。她从来不喜欢这样,但是毫无办法。
钟小山走出庭院,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话,他只想报以最激烈的嘲讽。
“对啊,狗屁一样的人生,重要的是还没有走完呢。”
钟小山尚且还有揶揄的能力。他走上轿车,车门“嘭”的一声关好,他抬手把青色的大衣放置在车座,又转身从后座拿来一顶帽子,他把帽子往头上扣,帽檐像一道弯曲弧线,遮住了那张悲伤的脸。
苏倪倪一直看着。
外面下雨,雨水密集黑硬,硬朗的雨线笔直而下,像黑绿的草芥融进无尽的寒冷。
新的一年已经不比去年,春天的季节下的是喜人的春雨,可是还是很冷,皆因为自己的错误:去年底,肖尽涛徘徊在梧桐路 5 号,邵丽华虽然没有直接介入,但她告诉了钟小山,钟小山找到肖尽涛,两个情敌正式见面,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正面交谈。他把和肖尽涛谈判的结果告诉给了邵丽华,邵丽华认为应该由钟小山亲自告诉给苏倪倪,钟小山却没有,他只想当一个完美主义者,他没能做到坦然,拒绝把和情敌谈话的事告诉苏倪倪,这是他去年冬天没出现的原因。
黑暗的门外,钟小山的轿车驶过电车轨道,远近的建筑灰白模糊,苏倪倪目送钟小山离去,那虚妄的片刻,她不禁回想起去年,眼泪夺眶而出。
清明节,苏倪倪去往浮云镇。
她准备接母亲李桃云来江城,她看起来要永久地离开浮云镇。
远去的是过去,又远远不止如此,站在无人的枫桥上,苏倪倪好像掉了魂,回想起曾经,她不禁喃喃自语:“你知道吗,人就像浮云,说它远,不远,说它近,又不近,你说,难道我们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最后一次回来,苏倪倪期盼起一个人,是钟小山吗?她仍无法确定,这时,一个电话从星城邵丽华那里打来。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 叶临之,1984 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留学日本,2019 年来访学于中亚各国,在《上海文学》《天涯》《山花》《青年文学》《长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百万余字,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代表作有《伊斯法罕飞毯》《中亚的救赎》《海边的中国客人》等,曾获浙江省青年作家成就奖、梁斌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