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或者任何其他专业的医生,大家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凡要做的事情都有要做的理由,有的是医院要求做的,有的是科室要求做的,有的是工作中要做的,还有的是自己喜欢做而与工作无关的。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会让每一个临床医生都忙碌得身不由己。但是,这些事情是不是都有意义则需要反思了。
某一天,一位领导在医院的中层领导干部群里转发了一个帖子,题目是“2018年××大学高水平论文统计”。医院领导把类似的内容频频发到医院的骨干群中,意图非常明确,就是刺激大家的自尊心,让大家奋起直追。领导这样的良苦用心可以理解,我也理解当领导的不易,因为在如今的大环境中,医院的排名总让领导们有很大压力。其实不光我们医院的领导有压力,很多次与国内一些著名医院的教授们交流,甚至与其医院领导交流时,发现他们也总是念念不忘一个排名,那便是全国医院排名。排名依据各种指标的权重计算积分,然后把全国的医院分成三六九等,医院的优良中差因为一个排名而被罗列清楚。这样的排名如果大家都不在乎倒也无妨,关键是当全国太多的教授和领导都格外看重时,问题便十分严重了。这等于是让这个排行榜制定了游戏规则,全国的医院领导都不得不按照这样的规则安排自己的工作。这形成了这些年医疗圈子里极不正常的风气。
制作全国医院排名的机构不过是一个商业机构,如今竟然可以为全国的医学院校和医院制订规则,这传递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信息,也许像其他很多东西一样,真正的学术被学术外的东西绑架了。
这个排名究竟是靠怎样的指标打分的呢?其中一个大项目就是论文,另外的指标包括科研基金、奖励、学术任职等内容。如果将这些东西全部加起来,会占很大的权重,而真正涉及临床的一些指标则几乎要被忽略了。
搞过科研的人都知道,科研基金、奖励、学术任职这些东西与科研论文是紧密联系的,有了好论文,基金、奖励、任职都不成问题。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只要有论文,就能在医院排行榜上有好名次。这个排名本不具有任何官方权威性,有一定参考价值但不应成为决定性的指标。但是,不知道背后经历了怎样的操作,竟然使全国的医院领导都被牵着鼻子走。这种现象既不科学也不符合逻辑。
医院的领导们无限钟情于排名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怕了,他们会鼓动所有的医生都参与到写论文的事业中。论文多了,排名提高了,随之而来是不是可以带来物质方面的好处虽然不得而知,但是,起码出去露脸的时候领导能获得更多的关注,这应该是一定的。
但是,这对一线从事临床工作的医生们极不公平。在从事医疗事业的人群中,大家的分工各不相同,有的是专门做实验室研究的,有的是专门开刀的,有的是专门抓药的,有的是专门打针的。做实验室研究的人士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实验、写论文,而其他人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写论文,而是做临床、看病。如果将做研究和看病的人放在一个指标下衡量,用同样一个发表论文数量的尺度去评价其水平,那对临床工作人员显然是极大的不公。因此,无论从客观还是道德层面,都不能用发表论文的数量来评价医生的水平。由此再推演下去,教学医院和普通医院相比较时,同样不能用发表论文的数量来比较医院水平的高低。既然如此,上述那位领导将某大学高水平论文的数量分享到我们医院的群里,显然是选错了地方。
如上是最客观也是最朴素的分析,我相信很多医生或者旁观者都会赞同这种看法。但是,领导往往是不会同意这种看法的。我非常理解他们的无奈,不过也不能排除某些领导从骨子里对论文的膜拜与痴迷。在这种思维的主导下,各个医院逐渐形成一种风气,那就是只攀比论文,而不看医术,不看治疗结果,更不看治疗水平。
发表了高水平论文的医生医疗水平一定高吗?拿上面那个频频发表高水平论文的大学来说,我想就其真正的医疗水平说说我的看法。我之所以敢做这个评价,是因为我曾在那里工作,非常清楚其真正的医疗水平。
若干年之前,这个大学附属医院的心脏外科与胸外科并没有分开,后来科室发展开始分开专业时,一位特别能写SCI论文的年轻教授当了心脏外科一个病区的主任,另一位从国外回来的更年轻的博士当了心脏外科另一个病区的主任。两人的专长就是写论文,而且都是很多基金项目的评委,自己手头也有大量的基金项目。按照这样的优势,可以想象一下他们如今在大学里会有多风光。但两人都羞于提及手术,因为其手术水平真的不行。心脏手术不是用笔杆子做的,论文写得再好,如果操作不行,当主任绝对是个灾难。果然,两个主任上任后,连基本的手术都不敢自己做,所以场面极其尴尬。做不了手术就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在科室就没有话语权,于是底下的教授们纷纷开始闹事,大家每天只顾闹腾不顾做手术。不过并不影响主任们继续写论文和拿基金项目,各种高水平的论文频频见刊,各种大额度的基金项目手到擒来。SCI论文与基金项目的数量遥遥领先于其他同行,俯视业界无对手,却唯独手术不行。每次出去开心脏外科学术会议时,两位主任连坐主席台的份都没有。
对于两个主任的实力,医院的领导其实是相当清楚的,但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全国医院排行榜要求医院发表论文,如果不逼着主任们写,谁能给医院撑面子?于是乎,医院的决策者就不得不牺牲临床的权重了,手术少做几台不要紧,因为并不影响排名的次序。在他们的眼里,只要会写论文,即便牵头驴当主任,也是合适人选。
医院是用来看病的,在当今这种大的格局中,尤其当医院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医疗其实应该被放在第一位才是。医院不重视医疗工作就会直接影响医院的效益,这一点医院的领导们应该相当清楚。但是,领导们似乎并不担心病人不上门。他们一般的想法是:只要我能把论文数量搞上去,只要我能把医院的排名搞上去,病人就会如潮水般涌来。病人看病其实就如去庙里烧香,大家看的是名气,不看某个和尚的道行。医院排名上去了,自然就出名了。医院出了名,病人哪里晓得是因何而出名的啊?于是只管蜂拥而至,病被治好了说是物有所值,没治好也不会怪医生。病人的想法十分善良:“这么好的医院这么好的专家都治不好俺的病,只能怪俺病得不轻啊。”即便病人最终不治身亡了,大家也会觉得医生已经尽力,连闪现维权的念头都是一种邪恶。
医院的领导算是摸透了病人的心理,而全国医院排行榜的炮制者更是摸透了领导们的心理,于是此唱彼和,全国医院排行榜红遍大江南北,某些医院因排行榜而牢牢霸住了江湖头把交椅,不会看病开刀只会写论文的医生们因排行榜而当了教授、当了主任、当了著名专家,大家各得其所,围着形形色色的高水平论文而狂舞,舞得不亦乐乎,舞得高尚且伟岸,而吃亏的只有那些默默在一线开刀的医生们,当然,最倒霉的其实是病人。
种种迹象表明,对论文的过分追捧已经成了当今医学界最荒唐的一件事。为了让医生发表论文,每个医院都会给予非常丰厚的激励。一般的做法是,每一分影响因子奖励一万元,有的医院的奖励额度更高。医生只要有了论文,几乎可以说就有了一切,基金项目、奖励、晋升等都不成问题。论文如此重要,医生自然会拼命去弄。对于临床医生来说,写论文本来是很困难的事情,而没有素材的时候就只能编造,编造不出来的时候就只能拿钱买。有很多聪明人士早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专门做这方面的生意。
医生知道自己在造假,领导知道医生在造假,医生也知道领导知道自己在造假,领导也知道医生知道自己知道医生在造假。但是,医生仍然还在造假。谁给了医生造假的胆量?大家都在造假,造假有很多好处,每一个人都是利益链条上的共同体,谁可能去追究?
网上经常会有某领导或者某大人物造假的证据,这样的事情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本不可饶恕,但是,这些人却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处罚。领导继续当,各种荣誉继续拿,有的甚至飞黄腾达。领导做了“好”的表率,就怪不得下面医生去效仿了。
几年前,我们医院组织全院骨干到广州一个很大的会议中心听某位知名人物的演讲,非常幸运,我是听众中的一位。这位名人来自西部某省,知名院士,曾经的校长。他讲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写论文。他自己介绍说,他总共发表了 200多篇SCI论文,还写了 2 000多万字的专业书籍。他发言的时候情绪激昂,好似自己得了诺贝尔奖般激动而自信。下面的听众也都热血沸腾,我看到一个护士长激动得都哭了。但我仔细斟酌着他每一个功绩,我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大家学习的榜样,恰恰相反,这是个绝对的骗子。
他是一个大学校长,当校长的人有多忙大家都清楚。SCI论文那么容易写吗?200多篇能经得起推敲吗?更不要说那 2 000多万字的书籍了。仔细计算一下,让其一天写一万字,风雨无阻,都需要写大概五年半时间呢,而这样的时间安排几乎没有可能。既然不可能,这 200与 2 000不就是吹嘘了吗?当然,当校长和院士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吹嘘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即造假。
曾经的某个特殊时期,疫情突然发生,给医学界带来了挑战。某人第一时间在国外发表了相关论文,引起民众义愤,认为此君只写论文不救人。随后其简历被扒出来,说此君竟然发表了 500多篇SCI论文。而极其可笑的是,为了突显另一位“高人”看病的功绩,有人在网上对两人作了对比,后者发表SCI文章的数量只有区区的200篇,200篇对500篇,少的论文数量竟成了良心大夫的铁证。
我本人是博士后出身,经历过做学问的种种艰辛与不易,我知道写一篇SCI论文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因此当有人动辄拿出几百篇论文进行炫耀时,我是极其反感的。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们清楚很多内行人知道他们在造假,但可悲的是,很多内行人自己也都在造假。当大家集体做着相同的不光彩的事情时,同流合污的感觉会让大家有一种安全感,彼此心照不宣,共同发财致富,携手飞黄腾达,那感觉不是一般的美妙,几乎相当于快感。
2000年,我博士毕业的第一年,被分配到广州某医院心胸外科工作。那年冬天,科主任请了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心脏外科专家来做手术。这位专家非常出名,是澳大利亚某著名大学医学院的心脏外科主任,也是国际知名的心脏外科大夫,手术做得非常漂亮。这医生来之前,为了对其技术有更好的了解,我在专业的数据库中查了他的论文。令我极度震惊的是,他竟然只发表过两篇论文。我几乎无法淡定了,甚至想怀疑他的手术水平。如此大名鼎鼎的重量级专家只有两篇论文,如果放在我们的医院里,不要说出名,估计连主治医生都评不上。而在他们的体制中,也许他一篇论文都不需要发也可以照样出名,照样当主任,这一切还不影响他当一个好医生。相比之下,在我们的医院中,这种只发了两篇论文的老医生,最多只能算是个笑柄。
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医生的地位一直十分尴尬,很少有出名的医生,中国医学生的文凭甚至不被很多国家承认。按理说,大家那么能写,在杂志刊物上那么出名,应该也都算是名医了,但为什么连仅发表了两篇论文的医生都不如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话题。
在某种现实的背景下,能做到博士后,如果不会写SCI论文是不可能的,因此照理说我应该最适合写,或者最应该去写那东西。但是,我没有把精力放在写论文上,我做的工作与很多其他医生或者专家不同。
我于 2009年当了现在的科室主任。在我上任之前,科室业务一片空白,我的首要任务不是写论文,而是要开展临床工作,做手术。这要求我首先必须是一个管理者,然后是一个外科大夫,而不是写SCI论文的专家。
我很清楚,我的科室要生存,要有尊严,不能靠论文,更不能靠吹牛,而必须靠真正的临床业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和压力,我便不可能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论文,我把所有精力都用到了临床中。我眼里只有医疗,只有手术,只有病人。不考虑论文,我很多的东西自然会受影响,比如职称,比如各种头衔,比如各种社会荣誉。但十分幸运的是,我从来都没有在意,我骨子里只认可手术,只认可技术。而正是因为我拼命做手术,我的科室才异军突起,很快成为耀眼的明星。我没有因为写论文而出名,也没有因为拿基金而出名,我只是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是每天专注于开刀而已,但对于我这个外科医生来说,这其实已经足够。
在做博士后期间,我于 2004年获得副主任医师的资格,当时我才 37岁。在这样的年纪有了这样的资格虽然不是太早,但也算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但是,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的职称问题,也可以说,我是真没有精力搞那东西。而当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早已进步成主任医师、教授,甚至我的手下都已经成为主任医师时,我感到了压力。
2017年,也就是我任副主任医师 13年后,原第一军医大学南方医院的领导因为我手术做得漂亮而想把我挖到他们医院去工作。当书记和院长问我的职称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我只是个副主任医师,这让他们都非常吃惊。书记当时说的原话是:“看你的简历,你很多年前就有了博士后经历,SCI论文也写了,还有几十项的专利,另外,你从 2009年开始都一直当科室主任,为什么这么好的条件却依然是个副高呢?”看到两位领导如此惊奇,我必须给他们解释,不然他们也许会猜测是不是因为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导致了我无法晋升主任医师的。
我的回答是:“两位领导,今天你们之所以看中我,想请我到你们医院工作,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的职称吗?显然不是,你们看中的是我的手术。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每天都把精力放在如何弄职称、如何弄各种荣誉的话,我可能在这个高手如云的胸外科领域中脱颖而出,引起你们的关注吗?说句你们也许不相信的话,我从来没有把那东西当回事,因此才没有去弄的。我不想因为繁杂的申报评审事宜耽误了我的手术。”
我的回答不知道有没有让这两位领导从内心深处相信,但起码我是发自肺腑告诉他们原因的。而他们的态度证明,职称在他们的眼里与我的看法一样,就是个装饰。他们一路绿灯,最后直接发函到我们医院要人。对于我这个只是副主任医师的外科大夫,当大家都认识到我的价值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的职称,大家在乎的唯有我的技术。我们医院的院长当然清楚我的价值,因此坚决不放人,我也只好留下,继续为我的医院做贡献。
聊了如上许多,我是想说出我一贯的观点,那就是关于本职工作的问题。社会上有很多种工作,有三百六十行,社会分工不同,大家应该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不能跨界。老师应该老老实实教学生,研究人员应该老老实实做研究,顺便写写论文。单纯写文章是作家的事情,比如有一阵我在《南方都市报》上开专栏的时候,我就一有时间便写文章,我觉得那是分内的事情。但这并不等于我捞过了界,而是我的两份工作。写文章的工作与我开刀的工作毫不相干,那是平行的两个事业。只要人的精力允许,我认为值得提倡。但是,如果我以一个外科医生的身份去写文章,且用这些文章去充业绩,去获得外科医生应有的物质或精神方面的利益的话,便是捞过了界。那才是最让人唾弃的东西,好在我并没有那么做。
2018年暑期,我在微信公众号上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王文林就是个手术匠”。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当时手术太多,把手硬生生磨出了老茧。其实,这个专业的手术一般都是比较精细的,把手磨出茧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暑假期间由于每天都要做大量的手术,我的双手起先是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再磨出水泡,然后就逐渐成了老茧。
手上磨出老茧本是一些做手艺人才有的标志,比如石匠、木匠、泥瓦匠、铁匠,磨出茧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事情。但是,我这个外科医生的手上都磨出茧了,这着实令我吃惊。而当我真正摸着那老茧时,心中又充满了感动。
有一天,《人之初》杂志的主编采访我,采访的主题是我的Wang手术和我的发明。此杂志是广东省卫健委的官方杂志,以前其主编已经对我做过一次专访,内容也是手术方面的。广东省是全国经济发达地区,广州市更是全国三大一线城市之一,整个广东地区的医疗资源相当丰富,医疗这个圈子中更是高手林立。且不说其他专业,仅就胸外科这个圈子来说,每次开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时,台上端坐的大师、大专家、领军人物们,都数不胜数。但是,为什么当媒体瞄准手术技术这个专题时,想到的不是那些大专家,而是我这个来自知名度不太高的医院的医生呢?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放到工作中的话,肯定会对工作十分有利。外科医生的工作是开刀,如果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手术相关的事情上,肯定会磨炼出一身好手艺。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里,外科医生似乎很难静下心来做手术。前面提到的写论文、做科研之类的事情,是很多外科医生本来不太情愿做的事情,也不是大家应该做的本职工作。外科医生从骨子里都想安安静静做手术,外部的力量却逼着大家分心出来做别的事情。老老实实做事的医生很难在临床之外的事情中有所作为,而从另一方面讲,却恰好给一些投机钻营者创造了难得的机遇。
在某些胸外科专业的群里经常会看到大家分享的一些会议信息,其主题极少提及手术,而是精准治疗、靶向治疗、机器人、3D打印等东西,更有甚者,有些专家专门负责制定指南、共识,没有机会制定的时候他们会负责解读。不能说这些专家做的事情与手术毫无关系,更不能说这些专家太闲,但是,仔细想想看,作为著名的外科专家,当自己十分体面而又高尚地坐在主席台上俯视一众开刀的同行时,如果不拿出点开刀的本领来征服大家,是否会成为笑柄呢?
外科医生要想出名,老派的做法几乎全都是靠手术。即便到了今天,这样的标准也并不过时。但为什么一个又一个所谓大师会坐在主席台上呢?这便涉及一个词,即江湖。外科界虽然是一个学术的圈子,却也如当今所有的学术圈子一样,早就成了江湖。江湖是鱼龙混杂的,任何时候都不乏有真功夫的剑客,但滥竽充数的家伙也从来不会缺席。
在各种级别的胸外科群里待久了,经常会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有一位来自北方某城市的专家,其署名的单位每每是国字号的疾病中心。关于这样的中心如何确立我不清楚,但我相信这位专家的名字会印在每一个胸外科医生的心中。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为这位专家总是出没于各种胸外科学术会议的主席台上,且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此专家几乎从不谈论手术,他是个专门负责点评、总结或者做前瞻性展望的高手。如此医生频繁出没于各种学术会议,我在想,会耽误多少工夫啊?他哪有时间做手术?后来从一个同行那里了解到,此君果然不会做手术。但为什么能混迹于胸外科圈里呢?这便是江湖。原来,此君确实在某国字号研究机构做过一段时间工作,后来不知道攀上了哪位胸外科界的“大佬”,一经引荐便直接走到前台,成了著名胸外科专家。而他也是毫不客气地以国字号专家自居,再加上此君天然的酒量与社交能力,于是一切乌七八糟的景象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还有一位高人,给胸外科医生的一致印象是专门负责赶场开会。几乎所有胸外科的学术会议上均可以看到此君的身影,有时在其他专业的会议上也能看到其端坐于主席台中央。如此热衷于开会,究竟有什么秘密技术要与大家分享呢?他的报告几乎全都与手术无关,他只是专门负责制定规则、指南、共识或者谈情怀。有一次在某省开的一个胸壁外科会议上,我看到其作报告的题目竟然是“肋骨骨折手术专家共识”,这题目不禁让人匪夷所思,后来其同一个省份的医生看了这题目后也发出十分“邪恶”的嘲笑。从本质上讲,人们对邪恶的东西会有共鸣,嘲笑应该是较为一致的态度。
肋骨骨折手术是连乡卫生所的医生都会处理,而且处理得相当娴熟的手术,这样的经验需要在一个省级学术会议上分享吗?而更离谱的是,他讲的内容竟然代表了专家们,而且是专家们的共识。我在想,本国的胸外科医生们看了这样的题目一定不会同意这个共识,因为丢不起那人。
每个省都有很多的学术团体。对于医生来说,最资深也是最正统的应该是医学会,后来又成立了医师学会。医师学会的成立,说是多了一个交流的平台,却是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这为之后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各种山头打下了基础。
在以前正统的学会里,头把交椅只有一个,屈居于次的老专家也许自以为能力不差,不应该居于其下。而以前只有那么一个组织,只要坐头把交椅的人不让位,下面的人便到死也不可能上去。这让不少人带着没有坐上头把交椅的遗憾与愤恨离开人世。于是后来有了相对正统的学会,那屈居于第二的人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头把交椅。有人得到满足了,会有新的人不满足,于是便有了新想法。既然相对正统的学会的人可以另立山头,为什么不可以再立新山头,让自己也成为霸主?
于是乎,如今的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山头,几乎每一个大医院的胸外科主任都可能建立了自己的山头。胸外科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医生,当所有大医院的主任都想过瘾时,同一地区的其他小医生就倒霉了。由于谁都得罪不起,谁的山头都要去朝拜,于是各种会议会此起彼伏,会议不再是会议,而成了某种排列座次的仪式。
外科医生本来是看病开刀的,如今既要弄论文,又要弄江湖,外科医生突然间多了很多的身份,需要做很多开刀之外的工作。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如果放在社会活动家身上,也许是其求之不得之事,但是,对于外科医生来说,至少对于我来说,一定不合适,我是极其不赞成的。
外科医生应该做什么工作呢?我认为还是要简单些,非手术的工作少做一些,非学术的场合走远一些,让自己的心静一静,让整个人纯粹一些,不要那么复杂,这也许才能让医生更像医生,更善于为患者治病。
学术圈不仅是江湖,更是名利场,除了学术的东西外,尚有很多其他的诱惑。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想做好医生,就必须把有限的精力放到临床工作中,这才是真正的极简,是极简法则最根本的体现。
非常幸运,这些年中,我并没有做开刀之外的事情,于是便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的工作了。花的精力多了,勤能补拙的效果就会显现。我不敢说自己比别人聪明,但当我比别人更专注于开刀时,至少会显得比别人勤奋。因为天道酬勤,所以我得到了老天的眷顾,终于做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始终认为,人活在世界上,如果想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那就要做对的事情。对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就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既然大家做了这一行,就应该把工作做好,否则就直接去做自己认为合适的工作好了。
对外科医生来说,对的事情就是做手术。如果手术都没有做好便忙着去做各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首先不符合极简法则,其次也不符合常理,于是便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了。我不否认有人因此发了财,有人因此当了领导,甚至当了名人,但是,那决不代表它就是对的。就拿名人来说,有了那样的头衔,是不是真的就名垂千古了呢?每个人都会死,名人们也不可能寿比南山,但医生们留下的文字不会死,那些动辄数百篇的SCI论文会永远存留下来,那些东西经得起推敲吗?很显然,不光是名人,凡是热衷于弄那些东西的人都应该认真掂量一下,自己留下的那些文字会不会成为造假的罪证,而不要总想着那是可以四处炫耀的资本。
人们都知道金子可以发光,为了让别人把自己当作金子,不少人总是绞尽脑汁让自己发光,但为何不先让自己成为金子然后再去发光呢?SCI论文也好,基金项目也好,各种江湖地位也好,都可以让外科医生以最快的速度放射出光芒来,都可能让大家以最快速度把自己装扮成金子的模样,但是,外科医生终究是要开刀治病的,好手艺才是外科医生应该有的素质,才能使其成为真正的金子。如果没有好手艺,万一光芒散去,露出一无是处的原形来,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