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中日交流交往源远流长，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 1 世纪。日本人学习汉语、汉字的历史同样非常悠久，隋唐时期日本先后多次向中国派出遣隋使、遣唐使，一批又一批的留学生或留学僧到中国学习语言文化和文物制度；宋元时期，中日两国僧人来往渐多，商贸往来和语言文化交流也不曾间断；明清时期中国大部分时间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但是中日的语言文化交流势不可挡，甚至达到了历史巅峰。可以说，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全面学习中国文化，汉语、汉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纽带作用；明治维新之后（特别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国转而向日本学习，大量的日语汉字词进入汉语词汇系统之中。

江户时代（1603—1868）是日本封建时代的最后一个时期，日本与中国东南沿海的民间贸易往来频繁，出现了专门从事“唐话”（汉语）口语翻译的职业群体——唐通事。日本长崎的唐通事冈岛冠山（1674—1728）是一位杰出的汉语翻译家和汉语教育家，他所编写的《唐话纂要》《唐译便览》《唐语便用》《唐音雅俗语类》《经学字海便览》五部唐话教科书广受欢迎，在日本汉语教育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汉语与日语的语音系统差异悬殊，唐话教科书采用日文片假名给唐话的读音进行注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好办法。

汉字是一种意音文字，中国历史上传统的汉字注音法有譬况法、读若法、直音法和反切法等。历史上边疆少数民族为了学习和使用汉语、汉字，则使用少数民族拼音文字如藏文、回鹘文、八思巴文、满文、阿拉伯—波斯字母等来为汉字注音。此外，外国人为了学习汉语、汉字，创制的汉语拼音方法也是多种多样，除了明末来华耶稣会传教士罗明坚、利玛窦开创的罗马字拼音方案，最可值得称道的恐怕就是上述日本唐通事所发明的日文片假名注音法。日文片假名注音文献统称唐音资料，对于近代汉语语音史研究和近代日语语音史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迄今为止，中国学界对这批文献所知并不太多，对其进行全面搜集、系统整理和深入研究的学者更是少之又少。

李宁的《日本江户时代唐话的音韵研究》一书是在 2017 年中山大学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订而成的。该书在前人相关研究的基础上，选取 16 种具有代表性的唐话文献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江户时代长崎的唐通事和以冈岛冠山为代表的唐话学者所说唐话的音韵问题。我个人认为该书在如下几个方面特别值得称道：第一，考察的唐话文献数量多、种类齐，既涉猎日本唐话学者编写的唐音著作，也涉及华裔唐通事家传唐话教材；既涉猎有片假名标音的文献，也涉及无假名标音的文献。第二，从江户时代日语的历史音韵以及日语长崎方音两个视角，正确解读唐话文献里边的片假名注音的音值，而不是完全依据现代日语标准语的语音来进行臆断，所拟测的唐音语音系统纠正了前人的一些讹误，提出了更令人信服的证据。第三，发挥汉语音韵学和汉语方言学的专业特长，探讨唐话与我国本土汉语在音韵方面的关系，对某些唐音资料的音系性质提出自己的看法。

李宁本科读日语专业，很早便对语言学萌发浓厚的兴趣。他在中山大学外语学院跟随佟君教授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对汉语古音和方音也非常痴迷，曾到中文系系统旁听了我的汉语音韵学课程，初步掌握了汉语古音的一些基础理论知识。李宁硕士毕业后留在中山大学教日语，他继续到中文系旁听我的课，俨然像个方言学方向的研究生，对汉语方言音韵也逐渐登堂入室，窥得堂奥。2014 年李宁报考我的博士研究生并获录取，之后几年多次跟我外出调查方言，也单独到东莞、粤北等地独立开展调查工作。记得有一年他跟我到东莞市常平镇调查，发现常平话的韵母系统十分特殊，在粤方言中可谓独树一帜。我建议他撰写专题论文，于是便有了后来发表在《语言科学》的《东莞常平粤语的韵母系统及相关问题》一文。作为一个山东人，李宁竟然可以很快地独立调查粤方言、客家方言和粤北土话等多种南方方言，除了兴趣爱好，他有着较高的语音学天分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针对李宁具有日语语言学的教育背景，博士生入学之后不久我就建议他以早期日本汉语音韵文献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方向。当时我有点儿想当然，认为尽管不是我熟悉的领域，但只要能够发挥学生的专长，也可以让学生尝试一下，根本没有考虑能否指导到位的问题，现在看来胆子也是够大的了。当时我相信李宁并不需要我太多的指导，他凭着自己的天分、基础和努力可以“自学成才”。李宁一直以来似乎对活的语言更感兴趣，他本来可以做自己的母语山东官话，也可以做广东方言，但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就欣然接受了日本汉语音韵文献这个选题方向。其实我自己谈不上懂日语，只是 1997 年读博以后念了一年，后来太忙顾不过来就放弃了，水平远未达到应用的地步。俗话说“教学相长”，我从包括李宁在内的每届学生那里都学到了很多新知。应该说，我对李宁这篇博士论文的贡献微乎其微，要是有成绩的话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要是有问题的话我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这本书稿交给暨南大学出版社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了。我拖到今天才匆忙写了以上的几段话，根本不像个序言。聊表欣喜之余，也算是与李宁共勉吧！

庄初升
2023年5月于浙江大学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