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日语的エ在《唐话纂要》中均写作ヱ。前文已经提到,エ /ヱ在《日葡辞书》中的读音为[̯ie],进入江户时代后逐渐变为单元音[e],但这一变化的完成大约在 18 世纪中叶。《唐话纂要》成书于 1716 年,其读音应该还是[̯ie]。如“也”(39 次)、“夜”(10 次)、“野”(3 次)等字均标音为ヱ、,从汉语的角度来讲,这三个字读为单元音[e]的可能性很低,只能是读为[̯ie]。另外,现代日本出版的汉语入门书中均将“野”等字标为イエ,以[i]音开头,未有直接标为エ的。
《唐话纂要》使用ヲ假名,仅出现两次オ假名,即“回”字两次标为オイ,而“回”字的另外 21 次均标为ヲイ。可见其オ假名使用频率极低,且其读音仍为[u̯o],还未演变为单元音[o]。
ジ和ヂ、ズ和ヅ两对假名在《日葡辞书》中分别读为ジ [ʒi]、ヂ [ʤi]、ズ[zu]、ヅ [dzu],读音各自有别。17 世纪末的京都音中,两对假名读音各自相混。在《唐话纂要》中它们是否也相混了呢?下面我们通过整理标音中带有这些假名的汉字在汉语中的音韵地位来考察它们的音值。
(1)ジ和ヂ的音值。
先看标为ジ的有哪些字(见表 2-1)。
表 2-1 《唐话纂要》标为ジ的汉字
来母的“賃”标为ジン(1 次),当为受声旁“任”字影响导致的误读。参考:“任”,ジン(1 次)。
清母的“匆”,标为ジヨン(4 次),清母字《唐话纂要》均标为ツ开头的音,此字或为误读。
书母的“室、手、首”三个字,除各有 1 次标为ジ外,另有标为シ的,且标为シ的次数远多于标为ジ的。如“手”,24 次标为シウ,1 次标为ジウ。标为ジ的当为误标,可以排除。
“蠋”字出现 1 次,标为ジヨ。“蠋”今音zhú,在《广韵》有章母、澄母两个反切。标为ジヨ,或为受右边声旁误导所致的误读。参考:“蜀”,ジヨ(3 次)。
章母的“跖”(zhí)字出现 1 次,标为ジ,当为受右边声旁误导所致的误读。参考:“石”,シ(8 次),ジ(5 次)。
“楯”字在《广韵》有三个反切,丑伦切,木名;详遵切,阑槛也;食尹切,阑槛。在现代汉语有两个读音,shǔn,意为栏杆;dùn,意为盾。此字在《唐话纂要》出现两次:①第 197 页,铁楯,标音为ジヱン,释义为タテ;②第205 页,楯牌,标音为ジユン,释义为タテ。这两个词项均在卷五“器用”栏目之下,且其日语释义都为盾牌。可见其读音应为dùn,《唐话纂要》标音错误。虽然如此,也可见《唐话纂要》的两个标音对应的应是广韵的第三个反切和现代的shǔn这一读音,当为船母。
这样,标为ジ的汉字均来自日、禅、船三母。
再看标为ヂ的有哪些字(见表 2-2)。
表 2-2 《唐话纂要》标为ヂ的汉字
“嘲”字在《广韵》为陟交切,知母,但在现代汉语各方言一般读为阳平,其来源应为浊音声母,《唐话纂要》出现两次,标音分别为チヤ◦ウ和ヂヤ◦ウ。
“仍”字在《广韵》为如乘切,日母。《唐话纂要》出现两次,均标为ヂン。
这样,除“仍”字来自日母外,标为ヂ的字均来自澄、崇、船、禅四母。
综上,通过考察《唐话纂要》中ジ和ヂ两个假名所对应汉字的中古声母地位,我们可以得出两点认识。第一,没有哪个汉字是既标为ジ,又标为ヂ的。第二,标为ジ的,均来自古代的日、禅、船三母;标为ヂ的,均来自澄、崇、船、禅四母。具体而言,日母字除“仍”一字外,没有标为ヂ的;澄、崇二母字,没有标为ジ的;船、禅二母字,尽管有的标为ジ,有的标为ヂ,但同一字却不存在ジ与ヂ两种标音的情况。
考虑到汉语(汉字)读音的稳固性和规律性(即不论哪种汉语方言,其音韵对立关系均与中古音存在较为严格的对应关系),结合上述分析,我们有理由认为,《唐话纂要》中ジ和ヂ两个假名的读音仍然存在对立。ジ读为[ʒi],ヂ读为[ʤi]。ジ和ヂ读音有异,与 17 世纪末鸭东蔌父对九州方言的记载和现代长崎方言的语音特点
也是相吻合的,可以相互印证。
(2)ズ和ヅ的音值(见表 2-3、表 2-4)。
表 2-3 《唐话纂要》标为ズ的汉字
其中,群母的“鰭”标为ズウ,出现 1 次,或为误读;日母的“蚋”,标为ズイ,出现 1 次;邪母的“似”,标为ズウ,出现 9 次。
表 2-4 《唐话纂要》标为ヅ的汉字
其中,禅母的“常”有三种标音,ヂヤン10 次,チヤン5 次,仅 1 次标为ヅヤン,属非主流标音,很可能是误读;日母的“如”有三种标音,ジユイ54次,シユイ5 次,仅 1 次标为ヅユイ,当为误读;精母的“鏃”,出现 1 次,标为ヅヲ,或为受右边声旁影响导致的误读。
综上,ズ假名主要用来标注禅、崇母二母止摄字,ヅ假名主要用来标注從、邪、澄、崇四个声母的字,且不存在同一汉字既有ズ标音又有ヅ标音的情况。ズ、ヅ两个假名存在对立,并未相混。结合《日葡辞书》、现代长崎方言和日语语音发展史,我们将ズ拟音为[zu],将ヅ拟音为[ʤu]。
セ假名在现代日语中读[se],在《日葡辞书》中读[ʃe]。下面我们考察它在《唐话纂要》中的情况。セ假名在《唐话纂要》中出现的次数很少,共出现 11次,涉及 11 个汉字(见表 2-5)。
表 2-5 《唐话纂要》标为セ的汉字
日母的“軟”字,1 次标为セン,3 次标为ゼン。日母的“然”字,1 次标为ジヱン,2 次标为セン,27 次标为ゼン。船母的“蛇”字,1 次标为セヱ、,9次标为ゼヱ。禅母的“善”字,5 次标为セン,19 次标为ゼン。可见这四个字均不止有一个读音,且标为清音セ的次数均在少数,当属于“浊点标记的非积极性现象”,应该排除。
而书母的“扇”,标为セン(2 次);“奢”,标为シヱ、(2 次)与セヱ、(1次);“舍”,标为セヱ、(3 次);“捨”,标为シヱ、(1 次)与セヱ、(2 次);“設”,标为セ(2 次);“說”,标为セ(44 次)。生母的“閂”,标为セン(2次)。其中“奢、捨”二字,除了有标为セ的,还有标为シ的。
考虑到书母字在《唐话纂要》中一般标为シ开头的读音(见后文论述),我们有理由相信,《唐话纂要》中的セ读音应为[ʃe],而非[se]。而这与现代长崎方言セ的读音是完全一致的。
再来看ゼ假名。ゼ假名在《唐话纂要》中出现 11 次,涉及 11 个汉字(见表2-6)。
表 2-6 《唐话纂要》标为ゼ的汉字
“鴰”字今读guā,古属见母,《唐话纂要》中标为ゼ,出现 1 次,应为受左边声旁影响导致的误读。
“折”字在《唐话纂要》中本作“拆”,出现 3 次,分别为“拆本”(モトデヲソンシタ)、“消拆”(ソンヲシタ)、“拆本钱”(モトデヲソンスル),标音均为ゼ。从其日语注释(意为“折本”)来看,这三个“拆”字应为“折”shé。“折本”的“折”对应《广韵》的反切应为“常列切,断而尤连也”,属船母。
这样,ゼ假名就只来自日、船、禅三母,考虑到日母字标音中ジ读为[ʒi],且《唐话纂要》中的セ读为[ʃe],则ゼ的读音当为[ʒe],而非现代日语的[dze]。
我们在绪论部分已经提及,在室町时代末期的日语京都音中,ハ行五个假名的辅音均为[ɸ]。而进入江户时代,ハ行音除フ仍读[ɸu]外,其余四个分别变为ハ [ha]、ヒ [çi]、ヘ [he]、ホ [ho],与现代日语标准语东京音一致。看来,フ的音值一直到现在都保持不变,无须特别讨论。而ハ、ヒ、ヘ、ホ四个假名的音值在《唐话纂要》中如何呢?我们将标音中使用了ハ、ヒ、フ、ヘ、ホ五个假名的汉字抽出,然后按照它们的声母地位列成表格,如表 2-7 所示。
表 2-7 《唐话纂要》标为ハ、ヒ、フ、ヘ、ホ的汉字
非、敷、奉三母自中古以来,到现代各汉语方言,尤其是官话方言和吴语,绝大多数都读唇齿摩擦音,具有相当大的稳固性和一致性。而晓、匣二母基本上都读[x] [h]之类的摩擦音(现代方言中细音字大多向前腭化),帮、滂、並三母基本上都读双唇塞音。根据汉语的这一特点,我们可以借此探讨ハ、ヒ、ヘ、ホ的实际音值特点。
观察表 2-7,我们发现,ハ、ヒ、フ、ヘ、ホ五个假名都有用来给帮、滂、並三母字标音的情况,这显然是无法成立的。这应该理解为“浊点或半浊点标记的非积极性现象”。现代日语中的パ、ピ、プ、ペ、ポ右上角带有“半浊点”(“半浊”的说法是日语学术语,实为清音),用来标示清塞音[p];バ、ビ、ブ、ベ、ボ右上角带有浊点,用来标示浊塞音[b]。但这只是现代日语的情况,在江户时代,浊点和半浊点的标记规范还不十分成熟,许多文献对浊音并不标注浊点,对“半浊音”并不标注半浊点。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两个符号尚在初创阶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日语母语者来说,很多时候根据上下文的文意可以基本判断是浊音还是清音。《唐话纂要》也是如此。
以此观之,ハ、ヒ、フ、ヘ、ホ五个假名用来给帮、滂、並三母字标音的情况应该属于标记不规范带来的结果,应该排除。
另外,日语史上还有“ハ行转呼音”的规则,即ハ音出现在词中或词尾时,其读音变为相应的ワ行音,如ハ变读为ワ,ヘ变读为エ。上表中的“短、瓜……”和“摳、鷗、嘔”等字,即属于这种情况,这些字的标音中出现的ハ和ヘ,不在字音开头,故而读音发生变化。如:“短”标为トハン(10 次),实际读音为[to-ua-ɴ]
;“瓜”标为クハア(11 次),实际读音为[ku-ua]。因为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声母问题,此种情况也应排除在外。至于“其他”中的“鳃、莖、蚪”等字,大多属于例外或者误读,此处不细说。
观察表 2-7,我们可以发现ヒ假名没有用来给非、敷、奉三母字标音,只用来给晓、匣母字标音,可见它的音值已经不再是唇音,很可能已经演变为[çi]了,与现代日语同。而ハ、ヘ、ホ则与フ的表现相似,都是既用来给非、敷母标音,又用来给晓母标音。要知道,现代日本人编写的汉语入门书中,只有フ([ɸu])是既给汉语的f声母标音,又给汉语的h声母标音的。这说明,在《唐话纂要》的编者冈岛冠山的口中,ハ、ヘ、ホ三个假名的辅音部分的发音应该都还是[ɸ],没有演变为,或者至少是没有完全演变为现代日语的样子。实际上,ハ、フ、ヘ三个假名读为[ɸ]开头的音的这一特点,与现代长崎方言也是吻合的;
并且,不只是ハ、フ、ヘ,《唐话纂要》的ホ假名也读唇音。
综上,《唐话纂要》中ハ、ヒ、フ、ヘ、ホ五个假名的音值分别应为[ɸa] [çi][ɸu] [ɸe] [ɸo]。
ツア,照其假名来转写应为[tsua],但日本人往往用这两个假名来标记其音系中没有的[tsa]音。比如现代日本人编写的汉语入门书中就均用ツア来标注汉语的[tsa]或[tsha]音。
《唐话纂要》中的ツア标音,共出现 17 次,所注的字在汉语中古音和今普通话,基本上都是开口字,只有“攛、竄”两个合口字各有 1次标为ツアン。故我们将ツア拟音为[tsa]基本上是合适的。サ゚假名,现代日语中并不使用,学界一般认为它是[tsa]音,即与ツア所标记的音是相同的。它在《唐话纂要》中共出现 48 次,远多于ツア。有的字的标音既有ツア,又有サ゚,如“草、在”等。看来《唐话纂要》给汉语的[tsa]音进行标音时,首选的是サ゚,这或许是因为ツア可能带来[tsua]的误解,故而使用全新的サ゚假名进行更为准确的标音。
与ツア和サ゚都读为[tsa]相对应,它们的浊音ヅア和ザ读为[dza]。
现代日语只有パ、ピ、プ、ペ、ポ五个假名带有右上角的圆圈符号,分别读为[pa][pi][pu][pe][po]。而《唐话纂要》中却出现了サ゚、テ゚、モ゚、ス゚、ケ等特殊假名符号。它们的音值值得探讨。
テ゚符号出现 1 次,用来标注“得”字的读音,“得”字另有 89 次标为不带圆圈符号的テ。
モ゚符号用来标注“麥、脉、麼、沒、陌、墨、默、門、悶、們、夢”11 个字的读音,其中“麥、脉、麼、沒、陌、墨、默”标为モ゚,“門、悶、們、夢”标为モ゚ン。
ス゚符号仅用来标注“生”字的读音ス゚ヱン(62 次),而“生”字另有 29 次标音为スヱン,不带圆圈符号。
ケ符号用来给 7 个汉字标音,分别为:“格、克、客”标为ケ;“根、更、肯、坑”标为ケン。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被标为テ゚、モ゚、ス゚、ケ假名的字,基本上都有另外一个不带圆圈符号的标音,即标为テ、モ、ス、ケ。这些不带圆圈符号的基本上都是日语エ段音,即其元音部分都为[e]。ス゚假名虽然不是エ段音,但其后续ヱ,スヱ゚连读为[se]。
使用日语中本来没有的假名符号为某字标音,很可能说明该字的读音使用日语原有假名无法准确标音。它提示读者,这些字不应用日语テ、モ、スヱ、ケ假名的读音去发音,而是另有发音。那么,这个发音是什么呢?这个音在日本人听来应该接近于他们音系中的[e]元音。结合现代日本人编写的汉语入门书中的汉字标音,笔者认为,这个音很可能是汉语的[ə]或[ɤ]之类的音。因此,我们将这些特殊假名分别拟音为:テ゚拟音为[tə]、モ゚拟音为[mə]、ス゚ヱ拟音为[sə]、ケ拟音为[kə]。
ペ假名读为[pe],但书中“黑”字也标为ペ。“黑”字读[pe]在汉语难以成立,或许是误标。但《唐话纂要》的标音中误标的,基本上都是省略浊点或半浊点,而没有添加多余符号导致误标的。结合前面我们对テ゚、モ゚、ス゚、ケ的分析,这个符号很可能也是起同样的作用,即提示“黑”字的读音为[hə],而非[he]。
还有几个带圆圈符号的假名,很难理解,可能为误标。如“面”字标为メ゚;“蟲”字标为チ゚ヨン等。
假名之间的“◦”符号在现代日语中并没有,在唐音资料中却经常出现,而且均后续ウ假名。它所标注的汉字在汉语中都为效摄和流摄。关于这一符号的功能,前辈学者(张昇余,1998)已有较多论述,基本上都认为这是一个起分割作用的符号,使用这一符号是要显示不能将其读为日语的长音,而应将其前后的假名分别发音。如:“包”标为パ◦ウ,表示应发音为[pau],而非[po]的长音;“勾”标为ケ◦ウ,表示应发音为[keu],而非[kio]的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