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基茨岛是加勒比海上的一座小岛。在该岛海滩上,人类与青腹绿猴( Chlorocebus pygerythrus )共享阳光、沙滩乃至朗姆酒调制成的鸡尾酒。“共享”一词应该忠实反映了猴子们对这种局面的理解,但试图保护自己饮品的人类估计不那么想。他们的阻止成效甚微;对手们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说起来猴子们的习惯由来已久。它们和被送来从事朗姆酒制造的奴隶一起来到岛上,之后便在酒精中沉醉了近三百年。它们在田间捡食发酵的甘蔗,尝到了酒精的滋味,上了瘾。如今,偷酒代替了拾荒,这些猴子给人们长久以来所称的“社会祸患”注入了新的内容,让人防不胜防。
有失亦有得,这些猴子也应当给我们带来些教益,或者解决我们的某个问题。记录该现象的视频所激发的评论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指出了这一方向。于是,加拿大医务委员会(MCC)和圣基茨岛行为科学基金会共同发起一项研究,向1000只圈养的猕猴慷慨发放了各种饮品。统计数据在手,研究人员得出结论,猴子中饮酒者所占的比重与人类的情况非常接近:一方面,大部分受试猕猴似乎更喜欢果汁和汽水,对鸡尾酒不屑一顾;而在余下的猴子当中,12%是适度饮酒者,5%会喝到烂醉,趴在地上起不来。雌性猕猴喝酒比例较低,而一旦不幸沉迷于饮酒的恶习,它们更喜欢含糖的酒类。在酒精影响下,猕猴的行为也与人类相仿。喝了酒的猕猴在社交场合,有些变得愉悦、调皮,有些愁眉苦脸,还有一些寻衅滋事。研究人员根据它们的习惯,把适度饮酒的猕猴称为“合群饮酒者”。这些猴子喜欢在中午12点至下午4点之间饮酒,而不是在早上饮酒。至于见了酒就不要命的那些,它们从一大早就开始喝,明显偏爱与水混合的酒类而不是含糖的酒类。而且,如果研究人员仅在较短的时间窗口内向它们开放酒精,它们就会更快地把自己灌醉,直至不省人事。研究人员发现这些酗酒猕猴还会霸占酒瓶不放手,拒绝与同伴共享。研究人员告诉我们,这些习性都与人类相似。因此,他们总结说是某种遗传因素决定了饮酒的习性。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终于有了一个能让我们摆脱所有不必要地把问题复杂化的琐碎细节的解释,什么咖啡啦,周末、月末和临睡前啦,什么忘却烦恼啦,狂欢、寂寞、贫困啦,什么最后一杯、倒数第二杯啦,以及朗姆酒制造业、奴隶制、移民和殖民化的历史啦,失去自由的烦恼啦,等等,等等。
回到动物犯罪的话题。在世界各地,“问题动物”的案例越来越多。它们的违法行径,有的让人发笑,有的则以悲剧收场。沙特阿拉伯的狒狒闯入民宅洗劫冰箱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它们是臭名昭著的入室劫匪。至于扒窃,2011年7月4日的《卫报》上曾刊登一则消息,印度尼西亚某国家公园的黑冠猕猴( Macaca nigra )偷走了摄影师大卫·斯莱特(David Slater)的相机,在拍摄了一百多张照片后——拍的主要是它们自己——才物归原主。还有敲诈勒索,也发生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乌鲁瓦图庙里的猴子会偷走游客的相机和背包,游客要想拿回自己的财物,只能用食物来交换。总的来说,在游客经常光顾的地方,动物盗窃案数不胜数,某些情况下还伴随着对游客的攻击。
另一些事件则不幸得多。近年来,人们注意到大象的行为突然发生了变化。例如,有些大象袭击了乌干达西部的村庄,并多次封锁道路阻止通行。人象之间的冲突历来存在,特别是涉及空间或食物的竞争。但是,这次情况并非如此:发生这些事件时,食物很丰富,大象数量也不多。而且在非洲其他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观察者都说大象不再像1960年代那样行事了。有些科学家认为,这反映了象群内部幼象的社会化进程遭破坏后一代“少年犯”大象的兴起,这种破坏是近二十年来日益严重的偷猎行为、甚至是由野生动物管理方推行的扑杀行动导致的。在这些名为“种群调控”的行动中,人们根据一种可商榷的选择——当然,任何选择都可商榷——扑杀了许多象群里最年长的雌性大象,却没有意识到这会给象群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另一些旨在解决局部地区大象过饱和的问题,而将若干幼象迁移至其他地区组建新象群的策略,初衷良好,但也都产生了类似的后果。因为在象群中,雌性头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是象群的活记忆,是象群活动的监管者,它们传递自己的所知,尤其对于维持象群平衡至关重要。遇到其他大象时,雌性头象能够通过声音签名来识别它们是否属于某个更大或更远的象群,并对如何会面发出指示。雌性头象做出决定并在象群中传达后,象群就会平静下来。1970年代初,人们在南非某个自然公园中重新组建的年幼象群几乎全军覆没。尸检时发现这些大象都患有胃溃疡以及通常与压力有关的病变。因为唯有雌性头象才能确保幼象的正常发育和平衡,没有雌性头象,它们无法独自应对。
因此,当大象无缘无故地开始攻击人类时,有人提出了这一假说:大象没能掌握以往象群中漫长的社会化进程所养成的基本参照系和能力。在相近的思路上,有些研究人员提出,这些大象像某些人类一样,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困扰。这种疾病使大象无法管理自己的情绪、无法面对应激、控制暴力。我们看到,这些假说在动物行为与人类行为之间织起一张越来越紧密的类比网络。
读完杰森·赫日巴尔(Jason Hribal)
的最新著作,我们也许可以考虑另一种解释。赫日巴尔关注的是动物园和马戏团里长期被冠以“意外”之名的事件,这些事件尤其涉及大象。他认为,这些动物袭击、伤害甚至杀死人类的“意外”实际上是一种造反,更具体地说,是动物对所受虐待的
反抗
。赫日巴尔甚至进一步指明,这些行为实际表明动物在粗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道德意识(
J:Justice—正义)。
又一次,我们看到,人与动物的类比主导了叙事。过去所谓的“意外”在今天看来是可以理清并理解动机的蓄意之举的结果。不要忘记“意外”一词在马戏团或动物园环境中的意涵。这一措辞一方面当然可以安抚公众,用事件的特殊性打消他们的担忧,另一方面,它还囊括了所有不须用真正意向解释的情境。但是,被称为“意外”的,还有那些我们觉得可以断定是由动物本能所引发的事情,这当然也排除了动物可能具有意向或动机的想法(
F:Faire-science—搞科学)。
赫日巴尔以反对、愤怒、反抗或主动抵抗等措辞对“意外”的转译并无新意。它们固然自19世纪末以来罕见于科学家之口,但仍可从驯兽师、养殖者、保育员、动物园看守等“普通的非科学人士”那里听到,并在最近一个看似解读方式毋庸置疑的案例中登堂入室。2009年初,一些照片在网上流传,随后成为几份报纸的头条,引起了热议。斯德哥尔摩北部弗鲁威克动物园里的黑猩猩桑迪诺(Santino)养成了向过路的游客丢掷石块的恶习。更令人惊讶的是,关注到这个故事的研究人员发现,桑迪诺对此做了精心准备。它从笼子里靠游客的一侧收集石块,一般是早上游客到达之前完成,然后把石块藏起来。而在动物园闭园的日子里它不会这样做。如果石块用完了,它就用笼子里的水泥猴山自己造。研究人员认为,这是相当成熟的认知能力的证明:提前预判的能力,尤其是做未来规划的能力。毫无疑问,桑迪诺运用了这些能力来表达它的不满。
在黑猩猩群体之间的打斗中,研究人员早已观察到它们将石块用作投掷武器。黑猩猩很会就地取材,经常看到它们收集自己的粪便互相投掷——的确,这通常是黑猩猩在动物园中可找到的唯一武器,不过它们在野外也会这样做。有时,它们便以此“招待”陌生同类,甚至陌生人类。许多研究人员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
说科学将某些恶习转变成了美德:抓住时机、耍心思、利用最小的细节以获得优势、像机会主义者一样逆转与再转译等。如果有哪项研究当得起这一描述的话,那一定是威廉·霍普金斯(William Hopkins)及其同事的研究。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补充强调霍普金斯的研究表现出了一种为知识而奉献的精神,只要了解他的研究设计就能完全明了这一点,要知道,他的研究可是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啊!
霍普金斯感兴趣的问题与“我们人类”有关——事实上,对于黑猩猩的实验研究绝大部分都是如此。往大里说,它是揭晓人类起源之谜这一宏大计划的一部分,往小里说,它探究的是人类在演化过程获得的某些习惯的起源。具体到霍普金斯的项目上,他研究的是右利手的起源——大部分人类偏爱使用右手。一个细节而已。然而关于这个“细节”,存在几种不同的假说。霍普金斯想要证明的一个假说认为,使用右手的习惯是随着某些用于交流的手势而形成的。而向目标投掷东西,也即瞄准一个目标,这不但牵涉到负责有意识交流行为的神经回路,而且还要求能够精确同步空间和时间信息。因此,这一动作会唤醒对语言习得至关重要的神经回路。换言之,投掷对于左脑在交流活动方面的专化可能是一个决定性因素。黑猩猩被请来验证以下问题:既然它们在物种演化的序列上“就排在我们前头”,那么它们也是右撇子吗?如何说服黑猩猩来回答这个问题?你猜到了,利用它们喜爱扔东西的习性。和黑猩猩初次接触时它们投掷粪便的糟糕习惯并未逃过研究人员的法眼。
的确是一个糟糕习惯——直到它恰恰成为了通往知识的康庄大道。二十年!近二十年里,研究人员任由黑猩猩向他们扔屎,以惊人的牺牲精神收集了大量数据,以期有朝一日解开人之所以为人的奥秘之一。研究始于1993年,观察对象是耶基斯灵长类研究中心圈养的黑猩猩,十年后范围又扩展至得克萨斯大学癌症研究中心的黑猩猩——顺便提一句:鉴于黑猩猩在这家研究机构的遭遇,我们可以想象它们对研究人员的实验方案煞是欢迎。
研究人员观察到有58只雄性黑猩猩和82只雌性黑猩猩至少投掷了一次,但最后只采纳了89只个体的数据:为确保结果的可靠性,只有投掷至少六次的黑猩猩才会被纳入统计。研究持续那么多年,而每只黑猩猩都至少扔了六次,显然,这远远超出了初次接触的规模,除非我们假设研究人员招募了一群人来扮演陌生人——研究报告中并未提及此事。的确,黑猩猩也会在其他情况下投掷粪便,尤其在争吵之时,或者当它们想要吸引某个心不在焉的人或黑猩猩的注意的时候。科学家能在多种场合观察到这一行为。但是,我们还可以提出另一个假设,即黑猩猩明白了研究人员对它们的期望,所以并未拘泥于初次接触的情境,慷慨地配合了研究人员。天知道所有可能的理由中究竟是哪些唤起了它们的积极性……
从1993年到2005年,研究人员共观察到2450次投掷,而这只是以研究人员为对象的投粪事件的一部分,因为那些不怎么投粪、偶发性投粪者的数据并不包括在内。
他们的付出无疑是值得的,结论很明确:在扔屎这件事上,大部分黑猩猩都是右撇子。
读者可以在Youtube视频网站上观看猴子饮酒的视频。有关猴子饮酒的文章,可参见noldus.com网站。如需更详细的信息,如研究规程,还可在ncbi.nlm.nih.gov网站上检索。在稍后章节还可读到对结果展示方式的批判(
Y:Youtube—Youtube视频网站)。
有关动物“造反”假说,请参见:Jason HRIBAL,Fear of the Animal Planet:the Hidden History of Animal Resistance,Counter Punch et AK Press,2010。
引用的罗伯特·穆齐尔的话出自《没有个性的人》。转引自:Isabelle STENGERS,《Une science au féminin?》,in Isabelle STENGERS et Judith SCHLANGER,Les Concepts scientifiques,Gallimard,Paris,1991。
在userwww.service.emory.edu网站上可以找到让黑猩猩们扔屎的威廉·霍普金斯的著作清单。其中部分篇目可以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