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并排走着。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她脸上的汗毛和雀斑清晰可见。我跟她说,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好像是头一回并排走呢。我把篮子换到一边,想腾出左手指牵她的右手,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意放缓了脚步。就这样,我们又像从前一样,我拎着篮子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我们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就走散了。我一个人照旧买了萝卜、茄子、蚕豆、猪腰子等物什。我提着有点沉重的篮子,步子也变得沉重起来,身边少了个人,究竟有些不习惯。我踅回菜场,扒开人群,找了个遍,还是没见着她的身影。天黑之后,也没见她回家。深夜,我跑到派出所报了警。警察说,一个大活人在闹市里不会凭空失踪的,也许是拐到哪条巷弄里跟人闲聊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寻遍了闹市和巷弄,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有人听说她是跟我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走失了,都摇起了头。他们说我真是糊涂虫。
我不甘心,又去更远的地方找她,依旧没见影踪。回到家,环顾四周,一切如常:里外收拾干净,碗碟归置得当,连我的鞋子都朝一个方向整整齐齐放着。我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我戴上墨镜,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朝东望西,心神拢不到一块。小巷尽头是一座山,山后是一团云,云上的天空蓝得有些幽深。这已是黄昏时分。整条巷子都回响着妇人催喊“吃黄昏吃黄昏”的声音,饭香也随之一点点弥漫开来。没有人喊我吃饭。我坐在阳台上,吃着空心烟。烟不管饱,但我也没觉着饿。
对面阳台的晒衣绳上有一件白衬衫在飘动。我忽然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了。
天黑之后,两名警察从巷子那头过来,在路灯下向人问路,有人朝我这边指了指。我晓得,他们想再了解一点什么。警察还没开口,邻里已围了过去。我赶紧下楼,把他们拉到了自家屋子。一名警察指着我的墨镜问,你眼睛没问题吧?我说,视力正常。他又接着问,你平常都戴墨镜?我说,你是不是觉着我戴上墨镜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不,不,警察解释说,你戴着墨镜跟我说话,我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我说,街坊邻居都晓得,我是个唱鼓词的,平日里戴惯了墨镜的。另一名警察掏出纸笔说,习惯了就好,你想戴着就戴着。这阵子,镇上没有人提供有效信息,我们就只能从你这儿再寻点线索。我的目光落在整整齐齐摆放的鞋子上,盯了许久说,我的确发现了一条线索。警察问,什么线索?我指着鞋子说,这些鞋子里面居然没有她的鞋子。她的鞋子跟她一道失踪了。还有就是衣柜,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是没找着她的衣物。你们说这是不是见鬼了?警察随同我进了卧室,把衣柜打开验证了一遍,然后回到镬灶间,坐下来跟我继续聊天。我掏出烟问,你们吃烟?两名警察都摇了摇头,我独自点燃了一支烟。
你是什么时候跟你老婆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十六岁那年,我辍学在家,干体力活嫌身子板太单薄,干手艺活嫌手不够利索,只有一张嘴,除了吃饭,还能讲闲谈,唱小曲,逗人一乐。但我那位干圆木活儿的老爹说,虫儿也会讲闲谈,雀儿也会唱小曲,算不得什么本领。我想我得学会一样本领,不然窝在家里又会被爹数落一番,说我是个没主家先什么的。
这一天,村中来了一位唱词先生,穿对襟衣裳,着皮鞋,戴一顶呢子学士帽,帽檐下是一副墨镜,墨镜下是一张虚白的圆脸,下巴蓄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路走来,举止跟说话一样不紧不慢,可他往高台子上一坐,精气神就来了。挂在檐下的,是全村最亮的一盏灯,那是汽灯,打了气之后,里面的纱罩就发出耀眼的白光,当头照着。唱词先生调好了琴,左手执拍,右手执一根小竹签,唱几句,便敲几下边上的一鼓一梆。他唱完词头,才开始唱正文《隋唐演义》。他一个人,可以扮演各色人物。一张嘴,一挥手,就能搬来人马,好不威风。故事讲到动情处,他把扁鼓一敲,突然打住,说是要等明晚接着唱。我离开祠堂后,意犹未尽,坐在板凳上洗脚时还惦念着秦叔宝胯下的那匹黄骠马。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从我爹的木器坊里借了一块长方形的松木板,抽了几根弹棉花的弓弦,截成十二根,做成了一张简易牛筋琴,随后又从箸筒里挑了一根竹箸,煞有介事地敲了起来。
我不会调弦,声音听起来总是闷闷的,再调,再敲,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弓弦太松,声音就不够浪。我回头看,原来就是那位唱鼓词的先生,戴着墨镜,但没戴那种呢子学士帽,前额银光烁亮。听邻里说,他昨晚就落宿在后院一户人家。
你喜欢唱鼓词?
我点了点头。
识字?
我又点了点头。
唱两声给我听听。
我拿腔拿调地唱了几句。
不错,他赞道,有一副好嗓音便是嗓子眼里开出一朵花。
有人围过来,我把牛筋琴收了起来。
唱词先生说,我叫柳逢春,这一带的人都唤我柳先生,有纸笔吗?我进屋取了纸笔,递给他。他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住址,还画了路线图,交给我说,你若想学唱鼓词,可以来找我。
半年后,我积攒了一笔钱,就鼓起勇气,坐航船去邻县的柳庄寻访柳先生。柳庄离我家少说也有百里,半程水路,半程陆路,陆路也不尽是平直的,中间得翻越两座大山、几条陂陀路,这一口气走下来,日头已经西斜。从路人口中我得知,柳庄就在落日那个方向,抬头可见。沿途有位茶叶贩子听说我是要拜柳逢春先生学唱鼓词的,就跟我说,这边镇上有位人称东山松的唱词先生,是柳先生的师兄,你可以先去他那儿拜访,说不定也会给你指点几招。东山松呀,边上一个卖鱼干虾皮的贩子凑过来说,自打两年前收了一名女弟子,就不再收徒了。茶叶贩子嘿嘿一笑说,没想到,这瞎子临老还遇上一段艳福。二人搭上了话,也就把我晾在一边,我索性加快步伐,在天黑之前赶到柳庄。
见到了柳先生,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柳先生说,我第一回见到你,就晓得我们以后还会再相见。你学鼓词,是纯属玩玩,还是要拿来混个饭吃?
我说,我要出人头地。
好一句出人头地。柳先生随手拿起一根竹箸,在桌板上敲了几下,漫声念道,话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娘娘抟黄土造人,但因事务繁忙,只好拿绳子投入泥浆,然后便是举手一甩,泥浆洒落成人。有道是,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泥浆人也。小子,你可听说过这《风俗通义》里头讲的故事?富贵贫穷,在女娲造人时,就已注定。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我先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没听过这故事;继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信这富贵贫穷是上天注定的说法。我祖上世代务农,既没出过秀才,也没出过商人,可我还是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后生有志气,师傅说,我就先教你几句入门的词文,听落肚了,再教你唱大部头。
学唱鼓词,得先学敲琴,再学打鼓。琴是牛筋琴,鼓是牛皮鼓。讲究点的,还要学会打拍,敲抱月。拍是黄杨拍,俗称三粒板,打法跟快板一样。抱月也是黄杨木做的,笃,敲一声,十分脆亮。把一琴二鼓三唱四白样样学全,再把《十二红》这部大词熟记,少说也要一两年时间。那年头,市区中山公园、大南门、小南门、西郭一带都设有词场,每天下午,闲来无事的人仅需花一角钱就能入场听鼓词。词场请师傅拉场子,几乎场场爆满。门票收入三七分,我给他打下手,也能叨得一点好处,解决食宿费。更重要的是,我能坐到前排,听他怎样唱,怎样讲白,怎样扮演生旦净末丑的角色。夏夜七点开场,十点静场;冬夜五点半开场,八点半静场。我每回都是从头坐到尾。有一回,师傅吃坏了肚子,唱《杨志卖刀》时突发内急,让我上场顶替。我没怯场,照着师傅的调调把这一本词一口气唱下来。散场后,师傅说,檀板歌喉都不错,只是少了点味道。这味道,不是苦学就能学得来的,你呀,要多经历一些世事,学会在事上磨,在脸上做戏,日子久了,这味道自然就出来了。
我把全本《十二红》学会了之后,师傅又跟我说,你从我这儿学到的,只是我传授的词本和唱调,我这几十年在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唱下来,大家都耳熟能详,没新鲜货出来,听众容易起腻味。你以后要唱一些新书,掺入自己的调调。我问师傅,我该怎么做?师傅说,多去热闹场里走走、看看、听听。
这一天是市日,师傅说要带我去赶会市,会老友。船到了,是乡下常见的那种两尺四的小木船。我对师傅说,你下先。师傅说,不能说下,要说上。师傅上了船,坐定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虽说有词本,但鲜活、地道的方言土语还是要从闹市里学得。你逛会市,要留意各色人等说话的腔调。
逛完主街,师傅让我看看牛羊交易市场。师傅说,你要注意了,这里边做买卖的,都懂切口,牛羊有牛羊切,水产有水产切。师傅指着一个正掰开羊嘴给旁人讲解的中年人说,他是牙郎,我的老朋友,你往后要向他多多请教。我说,牙郎是不是给牛羊拔牙的?师傅一听这话,笑得连嘴里面那枚大金牙都露了出来。师傅说,牙郎,古时称互郎,就是现在所说的中介。至于“互”字为何被人读成“牙”字以至将错就错,就不得而知了,我曾问过本地学问最大的厚堂先生,他居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师傅这样说着,就把一包牡丹香烟塞到我衣兜里说,你过去,敬一支烟,站在边上,听他讲话就是。我说,我是唱鼓词的,他是做买卖的,干吗要听他讲话?师傅说,人家牙郎的学问大着呢,什么物事、什么门道,都知晓一些,而且能说会道。去,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不少连师傅都教不了的东西。
正说话间,牙郎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跟师傅打了个招呼,又问,两寸有无?我转头看了看师傅,师傅说,两寸指的是烟。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牡丹香烟,递上一支。师傅说,敬一个人的烟,也要掏出一双。我又照师傅说的做了一遍。牙郎跟师傅讲起了今天的几桩买卖,还不停地打着手花。讲到饭点,我们也就散了。
夏日傍晚,师傅说,没事你就去桥头樟树下什么地方坐坐吧。你听他们讲闲谈,就晓得近来他们喜好什么话题。你只要听进去了,闲话不闲。
我又照师傅说的,去了桥头樟树下。
桥头的闲话果然多,他们管这叫讲闲谈。我坐在黑暗的角落,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也能听到有人讲师伯的闲话。师伯的闲话跟一个女人有关。他们说,东山松早些年只需要一根拐杖就能独自出远门,现如今有了个女弟子,就跟当年戴村的戴老爷一样,出门去村口买包烟也要她扶着。有人感叹,他现在要是离开了那女人,恐怕也要成废人一个。我把这些闲话一并学给师傅听,师傅沉默片刻后说,就当故事来听吧,我们编别人的故事,也允许别人编我们的故事。我点了点头。
临睡前,师傅说,这些闲话,以后不要传给外人。师傅说的“外人”,是指门外的人。我没见过师伯,但我可以想象他的样子,也顺便想象了一下师伯家那个女弟子的模样。在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闻到了栀子花的香味。这一年夏天分外燥热。
跟师傅一起,我明白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但唱鼓词的时候,师傅总是鼓励我放开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唱到痛快的地方,即便来一句荤口都不打紧。
满师那日,师傅送我一张自己用过几十年的旧琴。师傅说,这琴是改造过的,你敲一下,听声音是不是更浪。
我拿竹签敲了一下,才发现琴弦已从牛筋换成了钢弦。
师傅说,我再送你一个艺名。我正要道一声谢,师傅却挠了挠后脑勺说,叫什么,我还没想好呢。我说,我出生的村子叫旭光村,我爹就直接给我取名张旭光。结果我发现,学校里有好几个人都叫旭光。师傅说,旭光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响亮,但不耐品味。唔,这一刻晚风多清凉,就叫晚风吧。
张晚风,张晚风。我的艺名就这样叫开了。
这艺名用在我身上,就仿佛新衣裳穿在身上,起初感觉有些生分,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我离开师傅去老家卖艺,没人喝彩。师傅说,外来和尚好念经,你得去远一点的地方。
我去了一个外县的祠堂,连唱三场,反响平平。后来辗转各地,也没赚得几声喝彩。那一年,我孤身在外,穷得响叮当,平常只穿春秋两用衫。天热时卷起袖子,敞开领子;天冷时就把手放进衣袖丼里,跺几下脚,抖几下肩。回到家里,我从来不会,也不敢向家人哭穷。只有师傅知道我的窘境,他把我喊到身边,帮他打打下手,再磨炼磨炼。
师傅说,早些年,你师伯跟我搭档唱大词,名动浙南,以后就指望着你了。
谈起师伯,我要多唠叨几句了。没见到师伯之前,我就常常听师傅提起他。师傅说,师伯的看家本领其实不是唱《南游记》,而是唱《西游记》,本地人没听过他唱《西游记》,就等于没听过鼓词。师伯能把唐僧师徒和妖魔鬼怪的七情六欲都唱出来,仿佛他们就是村里的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师傅这么一说,我就越发想见到本尊了。
有一天,师伯竟不请自来。我闻到他身上的尘土气味就晓得他走了很长一段路。他跟我想象中的模样差不多:身材修长,脸也修长,手里捏着一根长竹杖,连手指和指甲都很长。师伯身后站着一个瘦俏的年轻女子,扎着一对小辫子,眼睛清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叫阿慧,师伯转头说,阿慧快来见过师叔。
师傅跟他们寒暄几句,就拉着师伯的手说,两年多没见了,没你搭档,我也索性不去接那些唱大词的生意了,平常就在一些村镇里唱些平词。
这不,我东山松又出山了。师伯站在门口,发出爽朗的声响。
我想扶师伯进来时,阿慧给我使了个眼色。师伯摸进了门,就像在自家一样来去自如。他知道桌子在哪边,椅子放哪里。我给他端茶递烟,他伸手就接,好像什么都瞧在眼内。
师傅说,今年我接了几个大单,非你出来合作不可。
师伯点了点头说,我们南板南游这一脉不可断。
师伯会唱的,师傅也能唱。这几十年来,每逢陈十四娘娘寿诞,四乡八里的人都会争着请他们二位,都说是一个做生,一个做旦,唱起词来同花开一色。他们拿到词资,七个铜板也要对半分的。
我问师傅,唱《南游记》,为什么有的地方只唱三天三夜,有的地方要唱七天七夜?
师傅说,请我们唱七天七夜的,都是出得起钱的金主。
师伯接过话说,我跟你师傅当年还唱过十三天十三夜的《封神榜》。那时节,我们年纪轻,膛音大,底气足,把大词师赵岩先生都给惊着了。
我把菜夹到师伯碗里时,师伯说,我自己会夹的。说完,伸箸从盘子里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师傅说,菜不用夹,酒还是要给师伯筛上。我提起桌上刚加热的一壶黄酒时,师傅又补充了一句,满上。酒快满时,我点了一下壶嘴,师伯的耳朵动了一下,立马伸手盖住杯口说,满了。此时酒刚好跟杯沿齐平。师伯喝起酒来,斯斯文文,给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不像师傅,喝酒时总是发出咕咚一声,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入深井,有时还冷不丁发出一声酒嗝。
师伯在快活头上,随即唱起了《西游记》中的精彩片段。他开口一唱,我脑子里就出画了。师伯会模仿各式各样的动物叫声。他对我说,我这回来,也没带什么伴手礼送你,就教你口技吧。师伯学猪叫时,我也嘬着嘴,尖叫几声。师伯说,新年的祝福、前人的忠告、长者的手艺,都是塞到你口袋里的钞票,你可要好好收着。师傅努努嘴说,还不快敬师伯。我举起酒来,向他敬了一杯。
师伯把头转向一边说,阿慧,你也给师叔敬一杯。
师傅见阿慧起身,也立马回敬说,阿慧,这些年让你照顾我松哥,难为你了。
师伯说,有了阿慧,我好比是安上了一双眼睛。
阿慧干完一杯,双颊就涨红了。
我曾听师傅说过,阿慧是师伯从山沟里“捡”来的。她是外省人,十五岁那年死了爹妈,被一个人贩子从那边的山沟里骗到这边的山沟里,转过好几手,受尽欺辱,才被师伯解救出来,做了她的女弟子。
师傅问阿慧,你可会唱两句?
师伯咳嗽了一声,阿慧就不作声了。师傅也没再追问。
这一顿酒后,师傅与师伯谈妥了搿本生意,当场签订了一份协议。宾主尽欢,此处不必赘述。
那一阵子,师傅与师伯几乎形影不离,他们在台上唱《南游记》,在场下聊闲时年,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两场《南游记》唱毕,师傅跟我说,你师伯大不如前了。以前他两眼虽瞎,但脸上有光,人也灵光,现如今,脸色灰暗,人也老拙了。我说,幸好有阿慧照顾着。师傅说,一个土埋半截的人还找了个二十上下的女人,不晓得是福是祸。
有一天,有位市文联的老领导送来两副黄杨拍。师傅让我送一副给师伯。从柳庄到东山,要走十里地。我两腿健,一炷香工夫就走到了东山。东山有一座大山,师伯就住在山脚下。我见到了阿慧。我问师伯在否,阿慧指了指路边的一座茅坑。是谁呀?我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师伯在坐在坑板上,满脸威严。我双手捧着黄杨拍,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跟前,朗声说,启禀大王,师傅特命我送来一副黄杨拍,万望笑纳。师伯咳嗽一声,阿慧,接拍。阿慧接过黄杨拍,笑得直捂肚子。
凳未坐暖,我就从师伯家出来。拐过一座石桥,穿过一片竹林,刚出村口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喊我。回头看,正是阿慧。她说,你的墨镜丢我这儿了。我道了声谢,戴上墨镜。阿慧说,你戴上墨镜的样子的确有点像你师傅。我说,大概是我们相处久了的缘故吧。你呢,师伯教过你唱鼓词吗?阿慧说,我是外省人,鼓词能听得懂七八分已经不错了,更不用说唱。我说,外边传言,你是他的关门弟子。阿慧说,门是关着的,弟子谈不上。竹林那边吹来了一阵风。我问,师伯待你怎么样?阿慧撇撇嘴说,还能怎么样,他一天到晚都是面无表情的。不过,如果不是他当年收留我,恐怕我还在山里受苦呢。我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回老家?阿慧说,老家离这儿有两千多公里,远得都不想回了。再说,爹娘都已经走了,回去之后也没有特别想见的亲人了。说到这里,她咬住薄薄的嘴唇,莫名其妙地笑了。
阿慧喜欢笑,没心没肺地笑,我在她的笑声里险些绊倒。她的笑声能传得很远,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耳边还晃荡着她的笑声。以后听着风吹竹林的声音,我会驻足多听一会儿。听久了,会恍惚觉着记忆中她的笑声也像是吹过竹林的一阵风。
一天,阿慧打来一个电话,让我转告师傅,说师伯一病不起,看来有点麻烦。我立马骑上一辆刚买的摩托车,带着师傅去看望师伯。师伯躺在床上,说近来食郁、乏力,得的是一种连本地一位老先生都无法诊断的怪病。师傅让师伯赶紧坐我的摩托车去县城医院做个检查。但师伯说,他不信西医,就像他不信耶稣基督。关于疾病,师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旁人是很难说服他的。
阿慧说,他昨天还能出门去买香烟的,今早回来,两腿就动不了了。
师伯说,今早我出门,听到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细儿冲着我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我就预感不妙了。
师傅问,这话又怎么讲?
师伯说,筋骨败了的老人大清早出门,若是听到哪个细儿莫名其妙地冲着你哭,多半是不祥之兆。
师傅说,你既然晓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得早就医,本地的西医若是诊断不出来,就坐民主轮船去上海大医院看看。
师伯摆摆手说,没用的,我给自己算过命,这个关煞是没法破除的。你们别笑话我是个瞎子,我看到的物事比你们要多。这世上有一些看不见、抓不到的物事,我已经在脑子里琢磨许多年了。
师傅说,你都在琢磨些什么啊?!
总之,我的寿数快到了,师伯干笑一声说,阿慧,你可以去街上给我准备寿衣了。
师伯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近半年时间。有一天傍晚,我又接到了阿慧打来的电话,说师伯快不行了,让我和师傅过去一趟,他有话要说。我们刚迈进门槛,师伯就断了气。
师伯的身体在夏夜也是冰凉的。阿慧哭得很伤心。师傅把床头的闹钟取过来,往回拨了几格。
我问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师傅说,我真想让时间倒流,再跟师兄唱两句。
说着,师傅就真的唱了起来。
送葬回来,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阿慧像盲人那样看着师傅。师傅问,阿慧,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阿慧说,他平常就是这样看着我,我也是这样看着他的。阿慧所说的“他”即指瞎子师伯。师傅听了阿慧的话,忽然流下了眼泪。
师伯走了,阿慧没有去处,师傅把她和师伯的遗物一并接收过来。师傅说,阿慧是个可怜的孩子。
平常没活,我就回老家干点别的什么事。阿慧寄居师傅家,也没找其他出路。我再次见到师傅,发现他活络了许多。有一回,他忽然问我,他身上有没有一股老人气。我听了有些惊讶。师傅年过六十,身上有点老人气也不奇怪,可他似乎很在意这一点。后来我才晓得,他跟阿慧已经有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关系。师傅跟师伯一样,自此不再收徒。他原本跟我最是合得来,后来也渐渐疏远了。
师傅和阿慧住在乡下,流言也多,后来不得不搬到县城的某个角落,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直到有一天,阿慧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师傅接到了一些唱鼓词的生意,一个人唱不过来,就念起了我。我嘻嘻一笑说,难怪我近来耳朵痒兮兮的。
起初,我们唱的是五日五夜的《白蛇传》。下午半点,庙里开始“请佛”,师傅先唱词头,我唱正本,及至唱到三点半,这算是一日;到了傍晚七点,轮到我唱词头,师傅唱正本,这算是一夜。师傅下来后,阿慧会递上一碗桂圆莲子汤。师傅对阿慧说,下回给我熬汤的时候,也给他熬一碗。就这样,我们唱了五天五夜。“头家”很满意,给了师傅一个大红包。那晚,师傅也很高兴,对我说,你师伯走了,往后你就随我一道唱大词。师傅说的唱大词就是唱《南游记》。师傅以唱《南游记》出名,人称南游柳。师伯还在的时候,民间有一种说法:唱南游,松不如柳,唱西游,柳不如松。但师傅说,他早年是跟师伯学的唱《南游记》,只是因为添加了一些当地的风土习俗和俗语,吸引了大批听众,让他们就此记住了。
师傅接了几个大单,就把签订协议、踏查场地、购买经词纸马的事都交由我一手操办。一年间,他要带着我从平阳太阴宫唱到瑞安西山宫、温州市区东岳殿、乐清杨府庙、永嘉浮沙殿、青田石门宫、丽水大水门宫。《南游记》照例要唱七天七夜。从开经、请娘娘到坛到圆经,但凡站着或跪着唱的环节,都由师傅出马,每每唱完,就会有一位“头家”递上利市包。师傅用手一摸,就晓得对方出手是否阔绰。
整本词唱完,师傅拿到词资,分我四成,然后他就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了。师傅出身地主家,骨子里还有一些上辈人的印记。首要之事是吃。师傅吃饱喝足,就剔着牙,摸着相公肚,说胀煞,胀煞。肚子不会越摸越小,但似乎被他摸圆了。
阿慧,你给我拿一根牙签。师傅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那模样,像是关老爷让周仓去取青龙偃月刀来。
除了吃爽喝爽之外,他还要给自己添加一些家居用品或衣裳—他尤其喜欢买绸布,他说绸布做的对襟衣裳穿在身上很舒服。
中秋前夕,我提着一扇猪肉、两壶糯米烧,来县城看望师傅。门虚掩着。阿慧穿着一件丝绸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天窗透进来的日光里有一片灰尘飘浮着,屋内的光线半明半暗。师傅的手摸着绸缎面料,就跟抹了洋皂似的。摸着摸着,五根手指就不听使唤,滑到绸缎里面去了。手滑,管不住了。师傅嘿嘿一笑。阿慧问,我的皮肤好,还是绸缎好?师傅说,受用,都好。
我在门口鞋垫上蹭了蹭皮鞋,师傅跟阿慧就腾的一下分开了。师傅的脸色青里带紫。
我后来回想,我那时把师傅脸上隐约透露的病色错当成了怒色。
有一天,师傅对我说,他上茅坑解手之后,发觉拖鞋上湿了一片。我说,这有什么打紧的。师傅说,我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师傅说的问题就是无论使多大的劲,尿液还是落在拖鞋上,打湿脚趾头。
从此之后,师傅常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和庙观。他说,他在庙观里唱鼓词赚来的钱都送给了医院。他想活命,就得赚更多的钱,想赚更多的钱就得拼命。他每回出演,都会带上我,他唱个词头,就没剩多少元气了,后面的正文就交给我来唱(当然,按老规矩,师傅即便出工不出力,也要坐股分红的)。这一天,师傅同往常一样,跟我一道去太阴宫唱鼓词。出门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他就开始抱怨阿慧给他买的一双新鞋硌得脚后跟难受。我蹲下来,脱掉他的新鞋,发现他的脚背和小腿已经出现了水肿,我告诉他,问题不在鞋子上。他听了,突然咆哮了一句,就是鞋子的问题。他穿上了鞋子,决定回家把旧鞋换上。我也不得不在后面紧紧跟随着。走到半路,我就看到他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接着就倒在地上。我记得师傅闭上眼睛之前,只是轻声哼了一句:那个老瞎子没骗我。
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阿慧送走师傅后,还是不太相信师傅已经走了。
之后,她发烧整整一周。她总是说身上好冷,好冷。春天来了,也没让她改善怕冷的症状。我晓得她的心思,一怕床凉,二怕夜长。这一年初冬,我就把她从东门接到西门的出租屋同住。
第一晚,我用两层被子捂住她的身子,还是没能捂热。第二天清早,我从被窝里出来,生了煤炉,煮了一锅番薯粥。她露出一颗脑袋,用热热的目光望着我,不说话。
我坐在床沿,吃了一支空心烟,就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她把我也连带拉进了被窝。这件事,她做得着实温柔得体,却让我无缘无故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有点累,躺在她身边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发现她正跟我对望。我忽然觉着,她的眼睛里有另一个陌生男人的目光。
我对她说,我刚刚梦见自己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头是冷冰冰的,有个人影,时隐时现,感觉是遇到了你那个早夭的前夫。我没见过他,但我感觉他就是。
她突然流下了两行泪。她哭的时候我竟闻到了露水的气味。我把她搂在怀里,不晓得该用什么话安慰她。
她的身世,我曾经听师傅和师伯讲过,但有些细节(比如男女之事)还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十五岁那年,她被人从外省卖到浙南山区。三年后,他的男人年纪轻轻就猝死了,而且是死在她身上。于是,村里人都开始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说她脸上有苦泪纹,眉毛上有眉眼痣,这就是克夫相了。她不信这个邪,就当着众人的面找了本村一位会摸骨的老瞎子给她算命。老瞎子摸完头骨与手骨之后告诉她,这地方不宜久留。可她不晓得自己出了这座大山要去哪里。她说她不想走,死也要死在这里。老瞎子说,她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恐怕还会发生不祥之事。乡里有个老光棍也不信这个邪,在秋收过后的傍晚,把她硬生生拖到了稻草堆里,她没有呼救,也没反抗,只是默默忍受了。但那个老光棍越发放肆了,每每得手都会到处炫耀。一年后,另一个返乡的老光棍也看中了她,于是,两个老光棍就像是为了争夺交配权的野狗那样打斗起来,结果是一个被一刀捅死,另一个被枪毙。冤碰着孽,想躲也躲不掉,村民们又把怒火发泄到阿慧身上,用石头堵死了她家的门窗。老瞎子可怜她,替她在村民面前好言几句,却没有人理会。老瞎子只好托人带了个口信,请来一位当年跟他学过摸骨术的唱词先生。某个夜晚,全村人都去祠堂听鼓词,老瞎子偷偷来到阿慧家门口,搬开石头,撬开铁条。他告诉阿慧,到了山下,就躲在公社旅馆里,此后会有人来接应。
后来果真有人来接应?
有。
谁?
就是那位唱词先生。
师伯?
是的。
师伯这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阿慧翻了个白眼说,我明面上是他的弟子,其实是他的女人。那个老家伙除了两眼看不见东西,其他零件都很好使。他一大清早醒来,躺在床上,就晓得屋外是晴是阴。我偷偷涂了口红,他也晓得,还嫌我口红涂得太艳。阿弥陀佛呀,他可不是一般的瞎子,他比那些双眼明亮的人更精明。他手里要是有一把枪,可以管住一个村的人。
阿慧躺在床上,也会跟我提起师伯与师傅的一些往事。她说,他们师出同门,表面相敬,暗地里却在较劲。师伯要在唱腔上下功夫,而师傅偏偏在讲白上下功夫。等到老了,他们反倒越发相似了:布鞋总是当拖鞋趿,解手后总是忘了系扣子,背心常穿反,还有一点就是,常常会在我面前说一些不正经的话。
师傅也贪那个?
没你师伯那么贪,但有时还是会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
阿慧讲起师伯与师傅,口吻轻淡。讲起自己辛酸的往事,她也像讲别人的故事,甚至还会发出笑声,笑着笑着,我就流下了眼泪。她问我为什么流泪,我说,你的笑声让我想流泪。
她躺在床上就是我的女人,下了床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像在我家做客,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出了门,她总是跟我保持一前一后的距离。我问她为什么不跟我并排走,她说,爹娘也是这样子的。
我们虽然没有领证,但我还是会在家里喊她一声老婆。她说,在屋子里你可以这么叫,出了门就叫我阿慧。我知道,阿慧是怕外人说闲话。
其实,活到这个份上,还会有什么闲话?
我今年三十九岁,阿慧四十二岁,再过几天,吃了冬至圆,我就满四十岁了。这个岁数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迎着夕阳赶路、脸上满是霞光的人,忽然发觉自己走错了路,等他转身,身后已是一片黑咕隆咚。那个时候啊,一颗心也就慢慢冷硬起来了,像一块石头。
阿慧是不会回来了。我告诉自己,这一回她定然是走得无比坚决。
我曾走访过阿慧当年待过的那座山村。那位老瞎子早已经下世,不过,村民说,那块青石墓碑还是阿慧出钱托人给他立的。阿慧对他一直心怀感激,这份感激之情也一直延续到另一位会摸骨的老瞎子身上。她说,她相信那个死鬼瞎子说的话,即便他说的全是瞎话。有一回,师伯给她摸骨算命,她也对此深信不疑。师伯先是摸头骨,接着摸手骨,最后把她全身的骨架摸了一遍。她说他老不正经,但他摸完了之后很正经地告诉她,四十三岁那年,她一定要离开身边的男人。否则?否则还会有一次无妄之灾。什么无妄之灾?师伯没有明说。
吃过冬至圆,阿慧正好四十三岁。
门前,新叶落在旧叶上,一条水泥路一直朝北伸展着。阿慧走了之后,我就感觉魂和魄不在自个儿身上了,邻居们说我像丢了官印的县太爷。是呀,这比丢官印的事儿还要大。
徒儿过来问,师傅,你有好长时间没刮胡子了吧?
我摸了摸下巴,胡子已有寸把长了。这个年纪,也该像师傅那样留起胡子了。出了门,呢子学士帽和墨镜也是不能少的。
师傅,徒儿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杏庄唱大词了。
我晓得。
你没事吧?
我没作声。
船缆系在岸边,船便同猫一样温驯。柳枝随风飘动,远处已见炊烟。这里就是杏庄了。从前,师傅和师伯每年都会来这村子唱一回平词或大词。现如今虽说好景不再,但仍然留下了庙观、祠堂、戏台之类的旧迹。我和徒儿也要在这里唱上七天七夜。
村那头响起了闷闷的锣声。天色阴阴的,怪不舒服。
徒儿进来,告诉我,村里一位长辈公找出了当年为我师傅和师伯点过的那盏老式汽灯,今晚特意为我再点亮一次,就挂在娘娘宫的戏台上。
我问徒儿,两寸有无?徒儿掏出两支烟,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支。
天黑之后,冬雨就在黑暗中飘洒着,路灯看起来犹如莲蓬。有人隔着雨雾喊着不远处一个什么人,声音飘得很远。
阿慧恐怕是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我瞄了眼手表,忽听得炮仗的巨响滚过远山。嘴里点着的那支烟依旧冒着微小的火星。我越想越冷,直到烟头在手指间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