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丹原来不叫柳丹,叫柳红梅。
五年前,老梁一身干净地——是真干净,婚离了好几年,小公司注销,但跟很多欠了一屁股债的同行相比,他已经算不错的了——从中关村海龙大厦的小柜台出来,走投无路,回归了自己多年前干过的老本行,进了一家医院。那是一家民营医院,名字叫隆昌肛肠医院,是一个福建莆田人开的;也可能未必是莆田人,听口音并不像,但老板对外一直自称是莆田的,治肛肠是家族传承。靠着一本发黄的卫校毕业证和对这类医院的了解,老梁聘上个外科大夫(名义上的,其实没有行医执照),主要值夜班;柳红梅是内科大夫(她是正儿八经的),周一到周四都是白班,只有周五值夜班,所以他俩在周五晚上才有机会碰面。按说这两个人相遇的概率不大,干了半年,只是偶尔走廊里碰到几次,都戴着口罩,知道彼此是同事,相互点个头而已。但人和人相处久了,总会发生一个什么事,把他们纠缠起来。有一个周五,凌晨两点了,老梁窝在诊室的沙发里打瞌睡,柳红梅急匆匆冲进来,喊救命。肛肠医院的夜班诊室,其实就是个摆设,谁犯急病了大半夜到这儿来?肯定是叫救护车奔公立医院去了,所以所谓的值夜班,主要就是打瞌睡、刷手机、看电视剧,相当于一个打更的。
老梁不爱玩手机,也不喜欢看玄幻、宫斗剧,多数时候都在半睡半醒地瞌睡。柳红梅来之前,老梁做了个梦,梦里头是更早些年,他在卫校念书时候的事儿。比如说三年级第二学期,他们班开了解剖课。卫校本来没有解剖课,主要原因是穷,没钱建解剖室,尤其是没有足够的人体标本和长期储存标本的条件。但是就在这一年,卫校新来一个校长,姓谭,有点儿能耐,不但通过私人关系从自治区卫生厅要了一笔钱,建起了简易的解剖室,还和某监狱建立了战略合作关系,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刑犯的尸体,有一部分运到了卫校的福尔马林池子,其中较为完整的,被做成了标本。解剖课由谭校长亲自主讲——除了他,学校里也没有能完成解剖的外科大夫——他手持手术刀,指挥着梁为民和同学把尸体从池子里捞出来。标本池里荡漾着红色的防腐药水,解剖室独有的腐味刺激得人恶心作呕,但浓重的消毒水味又令人的脑子保持着清醒,让你觉得身体和意志之间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梁为民和一个叫“豪哥”的同学,把两个铁钩子伸进池子中,很快便碰到了一个物件。他们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谭校长大声喊:怕什么,赶紧捞出来。他们感到自己并不是怕尸体,而是怕铁钩子把脑海中想象的那具肉体划破。这想象让他们微微颤抖,皮肤紧缩,胃部的痉挛也随之加剧。在谭校长持续的叫喊中,他们终于突破了心理上的障碍,手臂用力,把那个物体钩了上来,事实上,它比想象中要轻一些。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具身体看起来,跟他们的年纪差不太多。
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他们把标本抬到了手术台上,校长开始了他的解剖表演。梁为民处在一种麻木的震惊中,无力去观察周围的同学到底是什么状态,只是隐约看到有的女生捂住眼睛,有的开始干呕,但碍于校长的权威和冷静,无人离开。只是,谭校长的解剖表演成了一场灾难,由于并没有相关人员的协助,那具尸体送来后的处理并不规范,当谭校长的手术刀划破肚皮,正要跟同学们讲解人体内部结构时,一堆肿胀变形的内脏喷薄而出,泥石流一样堆满了手术台,分不清哪个是心肝哪个是肚肠。看着眼前的景象,谭校长也蒙了,手术刀掉在地上。这时候,一半以上的同学终于彻底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那次解剖课后,整个班级陷入一种怪异的状态,大概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人人都精神恍惚,上课走神,吃饭会把菜塞进鼻子,而且大家都惧怕洗澡——公共浴室里灯光昏黄,满是氤氲的湿气和白色的身体。尽管两个地方环境、气味迥异,但人的头脑有能力把一切场景幻化为想象的样子,如果头顶的水龙头流下冰凉之水——这实在是常有的事,在这个北方小城学校的公共浴室,因为缺少足够的燃料,洗澡水常年是温吞吞的,许多时候甚至直接就是凉水——他们会恍然以为是谭校长的手术刀在身上游走。但是这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浴室里异常闷热,洗澡水几乎达到了五六十度,梁为民把一块香皂打在身上,不停地搓洗着身体尤其是双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且顺着滑腻的地砖滑行了一米多远。后来,是一起洗澡的豪哥把他拖到了男浴室门口,掀开门帘,让凉风吹他的额头,又接了一杯水灌进他的嘴里。几分钟后梁为民终于悠悠醒来。他被热晕了。
等梁为民彻底清醒,豪哥说给他压压惊,就带着他去离学校几里地的一家小饭店,喝了一顿大酒,喝到两个人蹲在马路边,把吃进去的所有东西全都吐出来。那一年,他虚岁十七,实岁十九,左腿成年,右腿未成年,好像骑在一堵不知该往哪边下的墙上。他们摇摇晃晃走在春末的土路上,路边田野里庄稼茂盛,植物清新的气息让两人感到一种畅快,他们于是躺倒在玉米地里,沉沉睡去。醒来时满天星斗,梁为民感觉身体和精神都被洗刷了一遍,解剖课所带来的后遗症终于彻底消失了。豪哥,谢谢你,他略显煽情地说。豪哥擂了他肩膀一拳,说,你酒量可以。从上学以来,豪哥一直对梁为民多有照顾,他不但是宿舍的老大,还是整个班级男生群里的老大。不过,豪哥的老大不是靠拳头或威严获得的,而是靠他的智慧和耐心。他几乎帮过所有人的忙,他善于协调学生们跟学校各个部门的关系,甚至有能力劝说食堂在中秋节杀一头猪,给大家改善伙食。在学校里,豪哥是唯一知道梁为民过去的人,他在许多次酒后搂着他的肩膀说,为民,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梁为民心里荡漾着感动,他想,只要有豪哥在,自己就能一直享有这种让他内心安定的照顾。
但是在毕业前半年,豪哥出事了。某个夜里,他带着一个女同学翻墙出学校,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去城里舞厅跳舞,返回时,在一个路口被对面疾驰而来的卡车撞倒,豪哥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那个女同学当场死亡。在大车灯的照耀下,断手断脚的豪哥看见同学开肠破肚,犹如谭校长那次并不成功的解剖现场,他已经忘记了疼痛和叫喊。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话,整个人都痴痴傻傻,像块石头。一开始,人们都以为他是装的,只为逃避责任和惩罚,但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人们便知道他真的吓傻了。还有人说,他的魂被那个死去的女孩带走了。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豪哥一直住在赤峰郊区的疗养院里,他的父母日夜守护,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但是周围的人都有着同一种不能说出的想法——奇迹在远方,奇迹从不会降临在这么偏远的小城和普通人身上。离开学校前,梁为民去疗养院看他,豪哥穿着类似病号服样的衣服,坐在铁架床上,新剃的头上露出带着疤瘌的青色头皮,两只耳朵显得特别大。豪哥脸上有两道疤痕,一道是车祸时留下的,另一道是那个女同学伤心欲绝的父母用饭缸子砸的。伤疤像两个对称的括号,在左右脸上括住了他口鼻,仿佛他整个人只是这起事故的一个备注。
梁为民用网兜拎来两盒糕点和两瓶罐头,跟豪哥说了一阵子话。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儿,说自己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说那一次他们大醉之后的酣眠,说着说着,梁为民流下眼泪,豪哥依然盯着房间墙上他用饭菜汁涂抹的不规则图案,似乎他已经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宫里。临走时,梁为民把罐头和糕点拿出来,放在豪哥床头的小柜子上,把网兜拿走了,他宿舍里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没地方装。关门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豪哥说了一声“兄弟”,回头去看,床上端坐的依然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柳红梅冲进来时,梁为民又一次梦见豪哥从床上站起来,跟他喊“兄弟”。从柳红梅气喘吁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梁为民听明白了事情:一个半醉的人来看急诊,刚进诊室就晕倒,心脏骤停,失去了知觉。柳红梅来找他求助。梁为民来不及细想她为何不按流程急救,赶紧跟她去内科诊室。一个男人瘫倒在地上。梁为民说,你给他测脉搏了没?柳红梅说,测了,没有,我判断就是心脏急停。梁为民说,那还等啥啊,赶紧做人工呼吸啊。柳红梅说,他是个男的,还一嘴酒味。梁为民一愣,说,你这什么意思?柳红梅说,梁大夫,帮帮忙,你给他做吧。老梁才明白柳红梅火急火燎找自己的原因所在。人命关天,他也顾不了跟柳红梅计较,赶紧蹲下给那个醉汉做人工呼吸。梁为民念的卫校虽然不怎么样,但急救这种基本技术他还是比较熟练。过了一会儿,醉汉恢复了心跳,渐渐苏醒过来。梁为民和柳红梅一起把他抬到旁边的床上,柳红梅给他挂了一个点滴。这时,醉汉的家属也跟着120急救车赶来了,据说家人本来叫了急救车,但醉汉自己跑了出来,误打误撞进了肛肠医院。家属和急救车绕着附近街道找了半天,才打通他的电话——柳红梅接的,告知了醉汉的情况。他们又把他抬到车上,往附近的公立医院去了。
肛肠医院重新安静下来,柳红梅说,梁大夫,今天真是谢谢你啊。梁为民心里想,这个女人真矫情,就因为嫌病人嘴里有味儿,见死不救。见梁为民没搭话,柳红梅说,梁哥,是不是生气了?柳红梅说着,摘了口罩,说我也不是嫌弃他,主要是不方便。梁为民第一次看见柳红梅的真面目,人中正中间有颗痣,嘴里戴着牙齿矫正器,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怪异,但脸型仍能看出好看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戴着口罩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总有千言万语欲说还羞,口罩一摘,它们却又显出一种笃定和沉静,但这笃定和沉静里,依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柳红梅指了指牙齿上的矫正器说,你瞅,我戴这个也不好做人工呼吸。梁为民说,也是。柳红梅掏出手机,说,你扫我。梁为民就加上了她微信。梁为民回到诊室,先好好刷了个牙,然后开始刷柳红梅的朋友圈,发现是三天可见,什么都没有。他点开她微信头像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跟她有几分相像,但似乎不是她,不知道是不是P过的图。梁为民继续打盹,心里还想着会不会接上刚刚的梦,瞌睡就迅速袭击了他。的确又做梦了,但梦的内容是他在给柳红梅做人工呼吸,他的舌头被她的牙套刮得血肉模糊。
这之后,梁为民和柳红梅逐渐熟络起来,每到周五一起值班,柳红梅就给他送点儿麻辣鸭脖、干果,一瓶饮料什么的,在她的诊室或他的诊室随意聊着。那些漫漫长夜里,在医院这个奇特的地方,人特别容易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在诊室里冲动到了一起。他们的冲动直接而激烈,只是梁为民从来不敢吻柳红梅的嘴,他觉得那是不言自明的禁区。
梁为民想,这算是恋爱了吗?仿佛算,但事实上,除了每周五的见面,他们从未在其他时间约会过,也没有一起看电影、吃饭,更未对其他人公开。两个单身的人,像是两个已婚的偷情者。只是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医院的同事私下里聊天,都说梁为民在追求柳红梅,但柳红梅始终没点头。梁为民也不解释。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柳红梅不见了。一开始,他以为她调班,不再周五晚上值班,便给她发微信。柳红梅没有回复。后来他到医院人事部打听,她们说柳大夫去参加培训了。
去哪儿?他问。
她们都摇头,说不清楚。
又半年后,梁为民再次见到柳红梅,竟然是在老板新开的分院的开业典礼上。柳红梅坐在主席台上,挨着老板,面前的桌签写着:柳丹。梁为民前些天听说了,老板要开一家分院,分院院长叫柳丹,没想到就是柳红梅。她已经摘了牙套,人中的那颗痣也点掉了,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加上一身职业装,跟当初穿白大褂的柳红梅判若两人,却跟她微信里的头像完全一致了。
梁为民坐在台下,时不时看看柳丹。柳丹也会看向他,可能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下面坐着的一众员工。老梁觉得,她的眼神和豪哥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唯一的疑惑在于,她是怎么如此迅速地从柳红梅变成柳丹的?主持人热情地请新任院长柳丹发言,柳丹娉婷地走向话筒,鞠躬,发表了情绪激昂的讲话。老梁和大家一起麻木地鼓掌,心里想,每周五有过的幽会,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和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