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是某体检中心男外科的工作人员。
人体有一小块特殊的区域,老梁平均一年要看上万次,这两年因为疫情有所减少,那也不低于八千次。看完了,在一张单子的一项上打个钩,签上蚯蚓般扭曲的几个字。很少有人能认出来,那几个字是他的名字——“梁为民”。第一次干这活儿的情形早想不起来了,已是几年前的事,记忆里没存下任何准确的细节,只余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哦,原来如此。现在,老梁已经彻底适应了这项工作,整天坐在一个小屋子里,戴着口罩,检查完一个,签字,喊下一个。
就进来一个。
老梁说,包放旁边,坐凳子上。那人放好包,坐凳子上,略显紧张与无措。老梁走上前去,先按按腹部,问哪儿疼,然后走到身后,捧起他的脸,两只手顺着淋巴结摸到甲状腺,继而捏捏颈椎,沿着脊柱往下捋,再按按腰椎,说几句脊柱有点儿侧弯之类不痛不痒的话。说的无心,听的也无意。其实,他从来没摸出什么真正的毛病来,不过是做出一整套动作,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很有必要。
裤子褪下来,撅屁股。老梁接着说。
如果是第一次来体检的,一脸蒙,不知道这是要干吗。倘若来过的,且被老梁或者老王老黄老全之类的检查过,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管上一次这种情况过了多久,一瞬间,这些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身体一紧,心里发颤。新来的犹豫着脱了裤子,心里头骂着一句话……行了,剩下的场景就不描述了,大家自己意会。总之,老梁如今每天主要的活儿就是这个,偶尔也客串一下其他没什么技术含量的科室,比如测疲劳、中医科什么的,总之都是穿白大褂、戴口罩、签字、喊下一个,区别不大。
老梁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挺满意,工资不高不低,活儿不轻不重,用他朋友圈里的话就是“一切刚刚好”。如今,他已经过了对生活有高要求的阶段,不要早也不要晚,不要多也不要少,刚刚好就是最好。偶尔,来体检的顾客比较少,尤其是临近中午的时候,老梁孤独地坐在那间没有窗子,有些昏暗和逼仄的诊室里,也会走走神,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毫无规律地从记忆中浮出来又沉下去,像雨天河水里的木头。沉下去的已无从考证,浮上来的多是一些往事的碎片,有时只是一句甚至半句话,比如那句“屁股决定脑袋”,本是说一个人的身份位置,会影响他的思考和想法,现在的老梁有了全新的理解——别人的屁股决定了他的脑袋。他希望这些屁股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断绝,那他就能一直赚着这份小钱,过这份闲散日子。老梁心里清楚得很,人能活到刚刚好,已经用尽了大半辈子的力气,剩下的事就是勉力维持住。
在外面,除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朋友,他从不谈自己的具体工作。他知道,这活儿多少有点儿招人嫌,哪怕人家大大方方地说,嗨,都是革命工作么,干什么不是干;或者用另一句老话来宽慰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状元。但是,又有谁愿意当这种状元呢?有人问起,他只说在体检中心打杂。体检中心么,没去过的也听说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拿着小木棍测视力之类的形象,也就应付过去了。他轻易不跟别人握手,以示尊重,当然,偶尔遇见比较烦的那种人,他也会握住使劲摇晃,不撒开。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是讲印度人的生活习惯的,说他们吃东西和上厕所竟然都用手,不禁愕然并释然。那个视频还说,古人有云:道在屎溺。道且如此,他这样一个俗人又何必较真呢?渐渐也就荤素不忌了。
跟老黄、老全、小孙一起喝酒时,老梁最放松,畅所欲言,因为他们四人是同一个工种,只不过在不同分店里上班。他跟老黄、老全年龄相当,都是年过四十的人。那个视频又说了,四十不惑,对不惑的长篇大论他没太懂,却记住了这个词,不惑嘛,按字面意思就是没啥疑问了,超脱了。那时老梁对生活还有不少疑问,惑得很,但近年他对这两个字有了自己的心得:所谓不惑,就是认命。认命之后,何来困惑?因此,碰杯时他们多有真真假假的感慨,一半是人生只能如此的无奈,一半是人生不过如此的从容。前者呢,又主要是对年轻的小孙的,后一半才是对他们这种半老不老的人的。酒干了,便唏嘘几声,说小孙才二十出头,长得也白白净净,正经有一门手艺,竟然也沦落到这步田地,可叹可叹。不过小孙自己对此倒不甚在意,忙时干活,闲时打游戏,假期跟朋友出去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算下来,他已是00后,隔着二十年的沧海桑田,脑回路跟他们不同正是理所应当。
把吱吱响的干锅里最后一个麻辣鸭头夹走,小孙边啃边说,咱们四个也是一个组合,“淘粪boy”。淘粪无须解释,自嘲而已,boy就是男孩的意思,他们也明白。小孙大概还可称男孩,另外三个如何叫男孩?鸭头瞬间变成一堆碎骨头,被辣得咧着嘴的小孙说,你们才四十多,怎么就老了?再说,老了又怎么不能当男孩,老男孩,老男孩,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众人便举杯,砰砰砰,致敬老男孩,致敬“淘粪boy”。老梁心里想,还得是年轻人,荷尔蒙支配大脑,也不惑,但人家不惑是不向这世界问问题。不问问题,自然就没有问题。遂觉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如啤酒上的泡沫,方生方破,即便不破,灌进肚子里,一个酒嗝打出来,一样是无影无踪了。
小孙生在京城的远郊,出门解个手,一使劲,都能尿到河北的地界去。他从小就好打游戏,不爱念书,也不是不爱,初中时也真下了两年苦工夫,奈何熬得近视眼、颈椎病,成绩却像被点了穴,纹丝不动。班主任戏称他为“定海神针”,因为每次考试,其他同学的名次要么升了,要么降了,总之有变化,唯有小孙,十次倒有九次是倒数第三,好不容易有一次倒数第二,还是因为真正的倒数第二生病缺考了。中考时,勉强过了高中录取线,想着这书再念也是没有盼头,不如早点儿寻活路,于是听从电视广告的召唤,去了蓝翔技校,学开挖掘机。不知是游戏打多了,手眼协调、动作灵巧,还是天生是这块料,他在机械这方面倒有天赋,什么挖掘机、大卡车、翻斗车,上手就能摆弄得玩具一样。毕业前夕,作为优秀毕业生,还给地方电视台表演过用大卡车的轮胎拨打火机:近两米高的轮胎,轻轻擦着小巧的打火机,噌,一个小火苗腾起,掌声一片。那节目最后一屏是几个大字:孙师傅点起了希望的火焰。学业结束,小孙在工地干了一年,觉得太枯燥了,主要是没有女的,除了钢筋水泥砖头瓦块,剩下的全是老爷们,便辞职不干,七转八转到了体检机构。这里就不一样了,都是女护士,二十多岁,而且大部分跟他“门当户对”,是从村里、镇里到城市来讨生活的普通女孩。做同事这件事虽比不得谈恋爱,门当户对也很重要,比如说,你要请人吃个饭,去花花椒椒酸菜小鱼或者姥姥家春饼,一百多块钱就能吃饱,口味也说得过去。可要去隔壁海底捞,三百打不住。在北京,海底捞又算啥高档餐饮?真贵的那种想也不要想,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一顿饭钱。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到一年,小孙就在体检中心里谈上一个女朋友,姓吴,河南周口人。小吴长了一张瓜子脸,杏仁眼,都挺标准,下巴尖尖,额头圆圆,属于传统的那种耐看的姑娘。但是有一个缺点,就是左脸颊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小吴至少能去宫斗戏里演个丫鬟,最差也能到直播平台当个小网红,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因为这块胎记,她只能在体检中心当护士,每天穿浅粉色制服,引导体检的人在B超室外面排队,或把一部分送到老梁、老全、老黄和小孙的诊室里。按说小吴是正经读了医学院的,学的是针灸,只是找工作不顺,原想进大医院,没门路,自己要开个针灸馆,又没资本。她还有个执念,就是一门心思要去北京工作,所以一毕业就抛开家里奔赴北京,然后发现北京居大不易,硬撑了一段时间,经一个师兄的介绍,到了如今的体检中心。对自己的命运,小吴已经不甘心了二十年,到现在,仍是不甘心。但知道不甘心什么用都没有,只好先接受这一切,就像她接受小孙一样。小吴的不甘心,遭遇上小孙,小孙也只能不甘心,面对女朋友周期性的不满现状,小孙常用那句朋友圈里的流行语安慰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女友好不容易被哄出笑脸,小孙心里却一沉,他知道,长此以往,两人实难走到头。
某一天中午一点,老梁下班了。体检中心都下班早,毕竟抽血需要空腹,能熬到十二点不吃早饭的,也没几个。通常,老梁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跟车把一些标本送到实验室,进行统一化验。到此,一天的工作基本结束了,“淘粪boy”四个人大都是在这时候碰头的。凑到一起之后,常就近找一家小馆子,要几个小菜,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等于把午饭和晚饭一起解决。这顿饭,是大家轮流做东,如果哪一天人不齐,只有三个或两个,就AA,等到下一回再按顺序往下轮,从不错乱。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切都按序排号的日子,也把这个习惯带到了生活里。也因为这个,四个人从没在请客吃饭的钱上闹不愉快。
从小酒馆出来,他们身体摇晃,摁亮手机看看点儿,又按顺序上了四个方向的公交车,东南西北,各自回去睡觉,第二天再重新回到那间没有窗子的诊室,机械地喊“下一个”。
这天,喝完一瓶二锅头,四个人出了饭馆。老黄老全摆摆手,坐车走了。老梁眼看自己的48路开过来,正要往前凑,小孙说,梁哥等下,我有几句话说。老梁心里纳闷,想这小孙有什么事,要单独跟他说。平时他都叫他老梁,今天突然喊梁哥,看来这事不是工作上的事。
“没喝好,咱哥俩再来点儿。”小孙拉着他,又进了旁边一家烤串店,要了肉串、板筋之类并两串大腰子,两瓶啤酒。
等大腰子吱吱冒油端上来,老梁听明白了小孙要跟他说的事。原来不是小孙有事,是小吴有事。小吴觉得两人都在体检中心上班,既没有钱图,更没有前途,猴年马月才能买上房子结婚?虽然小孙的户口是北京的,也有自己的一处房子,可毕竟是远郊,一个客厅也换不了城里三环的一间厕所。他们虽不至于狂妄到要在三环买房,可就算是五环,均价也四五万了。
老梁咬了一口大腰子,说,我懂,但是咱们挣多少你也知道……
没等他说完,小孙连连摆手说,哥,你别急,我不是跟你借钱。
老梁嘿嘿一笑,说,你可以借,但我没钱借给你。小孙说,哥,你在隆昌肛肠医院待过?
老梁一愣,心想,这话问的,以前聊天的时候说过,自己在好几家私立医院都干过,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便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小孙端酒杯,说先干一个。
酒干了,小孙专心对付火候比较轻的牛板筋,不停地撕咬咀嚼,但就是不咽下去。老梁心里想,这小子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磨磨叽叽。搁以前,他是个急性子,这时候肯定忍不住问,但现在老梁有了耐性,你不着急,我急什么?也不等小孙让,自己倒了酒,端起来自己喝。
两瓶啤酒见底了,小孙终于按捺不住,说,哥,我听说你跟肛肠医院的柳院长,曾经特别熟……
老梁心里一个咯噔,心想,这小子打听得还挺细,这种陈年往事都翻出来了,究竟想干什么?
小孙见老梁既没否认也没承认,知道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或是酒终于到位了,他不再磨叽,索性一股脑儿说起来。原来是,小吴近些天一直想换个工作,把简历投到了隆昌肛肠医院,这个医院有个中医门诊,和减肥美容挂上了钩,还挺火爆。但那边一直没给信,前几天小吴打听到,一起去面试的有人已经拿到通知了,就担心自己落选。然后她之前偶然听小孙提到过老梁在那儿干过,想让他托老梁找人给问问,如果能给推荐一下,就更好了。不想这小孙是个有心思的人,得了女朋友这个命令之后,并未直接找老梁,而是自己去做了一番调查,这一调查不要紧,把老梁的一件陈年往事给查出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梁和隆昌肛肠医院的院长柳丹有过一段恋爱——也可能不是恋爱,但传播消息的人这么说——至少是有过不一般的交情,他便想,如果老梁能帮小吴出个面,这个事成功的概率肯定提高不少。
说完事,小孙并没有打住,而是叹口气,然后继续跟老梁说,哥,我以前跟你们说的话,有真有假。比如说,我说我家在京郊,撒泡尿能尿到河北去,其实正好相反,我家在河北,只能尿在河北,要想尿到北京,还得走半个小时。再有就是,我说我是独生子,其实也不是,我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两岁,但我这个哥,从小就有病,出生脑积水,然后脑瘫,到现在也就六岁孩子的智商。我从三岁开始,就不是弟弟,是哥了,等我再长几岁,他就不是我哥,相当于我儿子。我小时候不懂,等大一点儿,我才明白自己为啥出生。就是为了我哥,我爸我妈担心将来他们都死了,没人管我哥,才又生了我,我天生就是来接盘的。爹妈本想着把我培养成大学生,生活能力强一点儿,将来的压力就小点儿,偏生我又没有学习的基因,怎么学成绩都上不去。每天放学回家,看我哥在那儿撒尿和泥,一想到这是我一辈子的责任和负担,心里就沉得像座山。我现在赚这点儿工资,要想扛起这个任务,简直是“愚公移山”。一想到这个就心烦,就跑出去,跟朋友们到网吧打游戏,大多数时候,我没钱打游戏,就只是在旁边看一眼,或者帮他们去买份快餐、买烟酒,他们累了休息的时候,让我玩一会儿,过过瘾。
听到这儿,老梁心里叹口气,抬头看看小孙,可能是醉眼蒙眬,这么看去,小孙一脸愁容,好像也没比自己年轻多少。
老梁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也是不容易。他招手,又要了两瓶啤酒,几串羊肉和鸡胗。
小孙继续说道,后来我不是去蓝翔了么,毕业了,到工地开挖掘机,其实收入不错的。我跟你们说是太无聊,所以不干了,其实不是。是出了个事。有一回,我跟几个人一起干活,前一天晚上我妈打电话,问我发工钱了没。我兜里一分钱没有,你也知道,这年头就没有不拖欠工钱的工地。挂了电话,我难受极了,就跟工友去喝酒,都喝醉了。第二天上工,一个个酒还没醒,可能是买着假酒了。头晕乎乎的,手脚拿不准,机器操控得张牙舞爪。然后我亲眼看着一个筛沙的工人,被旁边一个挖掘机的大爪子敲中了脑袋,安全帽和脑瓜子碎成一摊,人当场嗝屁了。我吓坏了,好几天没睡着觉,再也不敢开那玩意了,只要一看见铁爪子举起来,就觉得后脑勺发凉,手脚哆嗦。我怕死,我更怕我死了,我爸我妈我哥都没法活了,我就是他们的活路。所以辞了工地的事儿,兜兜转转,成了现在的“淘粪boy”。老黄你们不是老笑话我为啥年纪轻轻不去干点儿别的,非要整天看别人屁股吗?就为这。这也就罢了,谁让你出生就是要接盘的呢?谁叫你胆小呢?可现在我又跟小吴谈了对象,将来要结婚,我哥的事,我其实不是北京人的事,我都没敢跟小吴说。我怕说了她就不跟我好了,这年头谈个恋爱也真难。我就想着,如果我能把她弄进她想去的医院里,她就算对瞒着她的事心里不满,顶多埋怨我几句,不至于跟我分手,是不是?哥,你会帮我吧?你肯定得帮我。
老梁被他说得心里发酸,一瞬间,跟胃里的酒肉一起翻涌的,还有他自己的往事,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老梁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帮忙这事,真帮成了,那是情分,可要是帮不成,虽说不至于结仇,以后再相处也肯定不畅快了。于是,他压住心里对小孙的同情,含含糊糊说,看情况,看情况。
小孙见他不给准话,拧了下鼻子,拎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干了,然后说,哥,我后半辈子可全靠你了。
老梁不说话,眼神发呆,好像断片了。
小孙见如此,也不再催问,说自己有点儿喝多了,要吐,就往门外去。老梁低头沉默了一阵,小孙还没回来,他就想,这顿我请吧,不让他花钱了,就到前台去结账。前台说结过了,老梁正想小孙还是讲究,趁着出门呕吐把账结了。他刚要转身,前台说等一下。老梁回过头,前台递过一张代金券说,你朋友刚才结账的时候用了一张代金券,忘了签字了,你帮他签一下。
签谁名?老梁问。
都行,你的他的。前台说。
老梁歪歪扭扭地签上梁为民三个字,心里头一闪念:小孙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真假无所谓,只是他提起柳丹,勾起老梁很多回忆,让他忍不住心生感慨。今天酒有点多,心里颇后悔,过量了,过犹不及啊。老梁想压住这种中年人矫情的怀旧,哪承想它如弹簧一般,愈压愈强,便索性任它大坝决堤般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