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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Y仔

表哥去世三年后,我又一次看见了他。不过这一次,是在荧幕上。

他在一部烂片里,演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跟在文身大佬身后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样子。他染了黄毛,赤裸着上半身,如果不是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我根本认不出那是他。大佬同对方讲数 时,脏话占七,内容占三。咩咩咩咩咩,大佬激动起来,表哥就把手中的水龙管拍得梆梆作响,好像这样就能吓到对方。

我把电影又重新看了一遍,没再找到他的特写。讲数后的第一次打斗,导演给了他两个特写。混战的时候,好几个镜头都有他。但是人太多了,看不清楚。后来两个帮派之间,还有两次打斗的场面。所有的马仔都在,唯独他消失了。

在片尾的演职员表,我找到了答案。一开始我以为,因为他只是个茄喱啡 ,所以演职员表没有他的名字。毕竟,在这一行,名字有没有在演职员表出现,是两码事:上了,就是演员;没上,就是领饭盒的茄喱啡。很明显,他属于茄喱啡。演技不怎么样,出现频率也低。

最后我还是找到了他。他的名字出现在美工组那一栏,跟在一个美工大佬的后面。在电影里,他是江湖大佬的马仔;在剧组里,他是美工大佬的马仔。让我惊讶的是,他用了艺名。准确来说,那是一个昵称。我们都这么叫他:

Y仔。

他出生在香港,除了爸妈是潮汕人之外,他是实打实的香港仔。这辈子,由出世到过身,都在香港。即使在美国读大学那几年,他也住在姑妈家,吃着姑妈做的菜,过着一种标准的华人生活。虽然他英语很好,也热爱各种运动,但美国对于他,更像是一场异国旅行,够趣味,够新鲜,但待的时间最好别太长。毕业两年后,他从加利福尼亚回到湾仔,先是在设计公司待了几年,摸清了管理的门道,也攒了一笔小小的启动资金,然后就出来单干了。公司的选址没太费工夫。就选在观塘。他没想到,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年,最后也在那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去世后,我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参加他的葬礼,我拒绝了。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去了,是不是有机会更早地发现他生命的另一面,这场寻找也会提早几年开始;又或许当时的我听听,也就过去了。不过谁都知道,抽掉逝去的时光里的某一个片刻,就足以让现在的这个世界完全坍塌。还是相信莱布尼茨说的吧,他说,上帝在所有的可能世界里,给我们挑了最好的一个,就是我们此时此地所处的这个世界。所以,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小径花园的不同分岔上,也许我发现的是他作为设计师的一面,也许因为抑郁症去世的人是我。

我爸打来电话的那个下午,我正在台东的海滩上躺着。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台湾旅游。我们从高雄出发,坐着火车绕过垦丁,来到岛屿的另一边。在这里,我见到了不一样的海。台东的海跟我此前见过的海都不一样。大大小小的灰色的石头布满了整个海滩。海滩上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我们把衣服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光着身子,拿着手机在海滩上行走。我们追逐了一会儿,累了就并排躺下。光溜溜的石头上,还残留着涨潮时的水迹。时值傍晚,阴阴的天吹着微微的风。她躺在我旁边,不时拿手拨弄她未经修剪的阴毛。我已经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可能关于海岸,可能关于死亡。那时候我还年轻,世界平展如春日的野餐桌布,盛满刻意的美好景观。我并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更没想过往后的几年,我要靠抗抑郁药物维生,在情绪的海洋里沉浮。总之,表哥坠地的那声巨响,还未真正传进我的心里。

手机铃声响起时,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是我爸。前几天,他和叔叔从潮汕出发,到香港去参加表哥的葬礼。他打来电话,想必是葬礼已经结束。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又看了看远处的衣服。我想,我是不是该把衣服穿上,再接电话比较好。算了。电话那头传来我爸的声音。他问我在哪?我看了看女友,她看上去好像睡着了。我说,在海边。

他说,你那边很吵。

我说,你那边也很吵。

他说,是!为了盖过周围的人声,他提高音量,拉长调子。

我问他怎么了。女朋友惊醒了,她以为我在跟她说话。于是又问我,怎么了。我看向她,把食指放在嘴边。她意识到我在打电话,于是安静了。一波潮水漫了上来,浸湿了不远处的海滩。我爸说,追悼会来了很多人,办得非常圆满。大家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也是那个时候,风突然停了,一颗石子自己蹦蹦跳跳,滚进了大海。

后来,我总在心里反刍这个片段。吞没一切的海浪声像白噪音一般,擦去了喧嚣与宁静之间的界限。我爸为了盖过人声而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了表哥一生的死亡与终结。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一开始我以为是环境出了问题,我不应该在海滩上赤身裸体地听到这个消息。后来我发现,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所有宣告生命终结的仪式与生命本身的重量之间不对称。这种不对称让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和死,未免都太随意了。有时候,这种随意让我觉得生命尽可挥霍,甚至提前结束生命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真是如此,表哥的死又有什么可惜?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索的谜题。原来表哥的一生,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说,我在电影里看到了表哥。他演得不错。我爸说,他做什么戏?他在天上做神仙。这几年我爸总是昏昏沉沉,神思渺远,云里雾里的事情占据着他的脑袋。所以我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我本来还想打给我姑妈,也就是表哥的妈妈。她的年纪比我爸更大,也许想的事情更加云里雾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提起这件事。她究竟会对儿子原来还活在荧幕里感到开心,还是对发现儿子不为她所知的一面感到伤心?我拿不准主意。

我想起一位从事电影研究的学者朋友,阿肆。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听了我的发现之后,答应给我想想办法。在此之前,我先试着自己找找表哥的痕迹。起初,我想在古惑仔系列电影里找到线索。从《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古惑仔之猛龙过江》《古惑仔3之只手遮天》到《97古惑仔之战无不胜》……《98古惑仔之龙争虎斗》看到一半时,我突然意识自己犯了方向性错误。

我重新打开有表哥出演的电影。这部片子叫《最后的古惑仔之龙虎决斗》,导演名不见经传,制片二流还疑似挂名,主演不是模仿山鸡,就是假扮靓坤。那个年代的港片就这样,一部票房爆红,旋即有一百部跟风。名字越夺人眼球,内容就越重复雷同。按照我看港片的经验,这样的片子往往拍得很草率,剧组也只是一个临时草台班子。表哥之所以会出镜,很有可能只是临时被拉去:佢其实系一个美工,唔系一个演员。

场景应该是这样的:剧组里,平日里多到烂掉的茄喱啡,突然不够人数。副导演很头疼。导演说,要大!大场面!他们在钓鱼椅上一坐不起,像个因为长年瘫痪、脾气变得很坏的老头,只会提要求,要求还很多。这时候,表哥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刚刚干完活,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就是你了!

我开始找有邓健明担任美工的电影,希望在里边找到表哥的身影。邓健明是领衔的美工大佬。最早,他是张彻导演手下的美工。因为对导演的美学心领神会,每次都能做出让张彻满意的布景,张彻又把他介绍给了胡金铨。也是在胡金铨手下,他闯出了名气。在香港电影的黄金岁月,一大帮美工师多少要靠着他,才能在大大小小的剧组里谋生揾食。

就算摸清了这个规律,寻找也很费力。不过,邓健明担任美工的电影太多,他的名字几乎充斥了那个年代所有的电影。表哥的戏份太少,很多时候他混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即使发现了他的身影,又有什么意义?

我试着从记忆里寻找答案。作为兄弟,我们见面次数不多。我还是个小孩时,姑妈带他回过一次家。他一看就是一个香港仔。那种样子,后来我也在他的儿子脸上见到过。明亮,从不浪费的敏捷,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流溢一种亘古的生命力。

见到表哥之前,大人们都说,姑丈赚了一大笔钱,在香港买了大别墅。这在那个年代,是了不起的事情。但我没见到姑丈,只见到表哥和姑妈。家族里的大人们都来了。饭后,他们围着一张茶几聊天。我爸负责一遍遍地冲茶,把小小的工夫茶杯放到每个人面前,再呾一声,食茶。我们被迫听着他们讲了一会儿话,就被支开了。我把表哥带到我房间里,给他看我的奥特曼和四驱车。他把奥特曼拿在手里,掰了一下奥特曼的手脚,就放下了。

他已经过了玩这些玩具的年龄。他说,我们到门边去吧,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们听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我那堆玩具旁边,拿起奥特曼。他问我听懂了吗?我说,听懂了。姑妈说,姑丈外边有别的女人。

表哥说,他被我妈发现的时候,还打我妈。

我说,那他们应该离婚。那时候我对离婚,刚有一点懵懂的认知。

他努努嘴,没接我的话茬。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爸在惠州投资房地产,赚到了不少钱。所以他们搬进了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但也因为他爸在内地工作,所以很少回家。多数时候,只有他和妈妈在家。他说,有时到了夜里,那个女人就会出现。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粗布衫裤,在房间的角落里蹲着,不时用手撩起长发,露出眼睛来看他们。起初,姑妈并不相信表哥看见了什么,只是催促他快点睡觉。后来她在菜市场遇见一位师傅。师傅一见到姑妈,便对她说,你屋企细路哥瞓得唔系几好啵? 接着又说,你屋企有啲污糟嘢黐住唔肯走啊。 姑妈按照师傅的指示,在厨房安置了一个地主神位。每逢阴历初二十六就备齐牲果,还叫表哥一起跪下,对着神位拜拜。

表哥说,那个女人都不怕。摆了神位之后,她只消失了两天。第三天夜里,她又来了,样子比之前还吓人。不过,那个女人怕我爸。只要我爸在家里过夜,她就消失了。

长大后,我还去过两次香港,都住在姑妈家。那时候他已经结婚,表嫂是个道地的香港女人。她胖得一身肉,却灵活,带我行街,由旺角一路逛到山顶,双脚走得飞快,讲话更快。相比之下,表哥话更少了。他整个身子沉在软软的沙发深处,只有儿子可以把他逗乐。那时姑妈和姑丈已经离婚多年。离婚后,姑丈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再没回过香港。

哄睡了侄子,表嫂踮着脚尖,拎鞋出门。灯火通明的车库里,停着表哥三辆重机车。两辆黑的,一辆红的。我以为我们要开摩托车上山。表哥笑了笑,让我坐进旁边的大众高尔夫。凌晨一点,我们沿着无人的山路盘旋而上。表嫂说,带你看看香港的太平山夜景。

凌晨的太平山顶,风带寒意。表嫂决定留在车里等我们回来。我和表哥沿着斜坡缓缓登顶。在太平山顶,我们俯瞰了一会儿香港夜景。他说,你第一次上太平山,我给你拍张照吧。拍完照,他点了一支烟,也递给我一支。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随后又熄灭了。后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总是想到这个画面。

从观景台向下望去,整个港岛一片璀璨。我发现我们近处的山腰,还有一座别墅。别墅似乎打开了所有的灯。在无比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男子纵身跳入别墅外边湛蓝的泳池,消失不见。我望得出神,回过神来,发现表哥的眼光也落在别墅上。我突然想到表哥小时候住的别墅,想起那个女鬼。她是不是仍在跟着他呢?抑或被困在这里的某一栋别墅里。这样的想法让我背脊一阵发凉。不过,我也没好意思开口提起小时候的事情。人长大了,总把小时候的事情,视为无法提及的羞耻,然后在毫无营养的漫谈里浪费生命。

我说,那里还有别墅呀。

表哥说,是啊,山顶富人区。住在那里的,不是李嘉诚,也是周星驰。

在昏暗的下山路上,表哥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他走得比我快半步,烟的火光在他嘴边一晃一晃。

他说,这几天你也看见了,我有 MDD,需要吃药。这个病,用潮州话怎么说来着?忧郁症,还是抑郁症?哦,抑郁症。对这个病,我倒是没什么负担,也不怕让别人知道。该面对就面对,该吃药就吃药。只是我在想,为什么我会得这个病?也许是基因遗传。因为你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有这个病。这种基因就像血液里的不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爆炸。你也知道,事情原因往往不止一个。我以前乱吃过一些违禁药物。那是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我加入学校里的一个社团。周末的时候,我们到森林里去露营。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年轻人,家境都不错。我们总是去同一片森林,那里的杉树笔直参天,不知名的灌木上挂满了浆果。我们像一群过了时的嬉皮士,踩着厚厚的落叶踏入林间。到了森林的中心,最聒噪的人也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讲话。傍晚时分,我们支起帐篷,把带来的大麻和药片放在帐篷四处的角落里,然后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夜晚。

他的话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似乎共享着某一部分的有限。如果命运真的存在的话,它只能寄附在你诞生之时业已确定的事物上。这些有限,就像篱笆一样保护着你。但更多时候,篱笆挡住了你其他的可能性,只留下了细细的一条缝,让你往前走去,去消耗你的生命。他叼着烟一晃一晃地说着自己的病的时候,篱笆联结了我们。他去世之后,篱笆发现了我,把我也包围起来。

阿肆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做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表哥,和社团同伴们一起到森林里野营。在梦里,昏晓变化只在一瞬间。夜幕沉沉降落之后,我们的帐篷宛若一个谜语的中心。尽管我们喧闹,跳舞,采集枯叶,燃起篝火,但终将归于沉寂。我似乎起了夜,蹑手蹑脚地绕过那些沉睡的身体。他们横七竖八,交叠着躺在帐篷的各处。刚出帐篷门,我往林子深处走了几步,来到一棵杉树下,正要拉开裤链,就见到了那个她。她穿着一袭红装,站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杉树下,好像企图对我说些什么。我在梦里感受到一阵恐惧,正要逃走时,电话铃声响了。

阿肆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他让我到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去一趟。他说自己是驻馆的特约研究员。你快来吧。只有在这里,你才有机会找到他。我起床喝了口水,换了衣服就打车出门了。我到那里的时候,阿肆正在门口等我。好久不见,他发际线又后移不少,戴着口罩,看起来比上次见他更加瘦小憔悴。见到了我,他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我,把我接进资料馆里。

一群穿得很亚文化的青年,正在乖乖地排队入场。他们先做了安检,登记了来访信息,又被检了票,终于得以进场。我瞥了一眼一个破洞裤青年手上的票,说,你们氛围挺好的啊,那么多人爱看文艺片。阿肆嗤之以鼻,他说,你别看这群人一个个好像无比热爱电影似的,每个月都来抢着买票。你要真放点在电影史上重要的片子,位子空着呢!

经过了安检,阿肆一边带着我在走廊里七拐八拐地穿行,一边跟我说,你可算赶上了。这个项目刚刚完成第一期测试,效果不错,但不会对外开放。这是一个名为“蔡楚生”的内部项目,旨在搭建一个精准的影像检索系统,对电影资料馆海量的电影资料进行检索。通过系统检索,他们发现在中国电影史记载之外,阮玲玉原来还演了《真假鸳鸯》《碧玉笄》等五部影片。到达阿肆所说的神秘大门之前,他还在叨叨念他的伟大计划。他说这一发现将重写中国早期的电影史,他个人也将成为阮玲玉研究专家。我说,行了行了,快开门吧。事后我请你吃饭。

我没想到,“蔡楚生”大门后面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

正对门的是一条铺了红地毯的廊桥,踩上去仍然有梆梆的金属声。廊桥孤独地伸向球心,在戛然而止的尽头,有一个装设豪华的平台,前边摆着两把转椅,正对着平台的是一面尺寸惊人的巨幕。我只在电脑游戏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是一款号称拥有无数结局的独立游戏。主角必须在一个无人的办公室里寻找人生的答案。其中一个著名的结局,即主角到达一个球体的球心,球体由无限的电视屏幕组成。屏幕日夜无休地放映着你可能踏入的结局。所有的屏幕都是你,你是所有的屏幕。认识你自己,首先要看见你自己。但当你借助屏幕看见自己,自己却也成了一个映像。

见我愣住,阿肆走到我身边,按下平台上一个蓝色按钮。巨幕犹如天启一般亮了起来。我这才看清楚,巨幕是由数以百计的小荧幕组成的。每一个小荧幕上都是表哥的身影:在第一个荧幕里,他是一闪而过的陀枪新人,猫着身子,擎着左轮手枪,一滴紧张的汗水从鬓角流下;在第二个荧幕里,他是的士佬,多嘴多舌完全不顾乘客的脸色;我的眼神稍稍往下,下一个屏幕里的他手里端着外卖披萨,骗得对方开门,外卖披萨下藏着图穷匕见的利刃尖刀;他涂了白脸,穿一身清朝官服,表情鬼马,双腿打直扮僵尸;在一部古装片里,他混在一群登徒子里,醉眼迷离地登上青楼的木质楼梯;在幕后特制片里,导演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他端着盒饭从布景的街角闪过。除了从十楼飞坠的龙虎武师,他似乎什么都演过。

我盯着巨幕出神。巨幕上绝大部分的小荧幕并未启动,表哥一生出演的电影,也仅仅足够点亮巨幕的最核心部分。即便在这里,他小小的一生,也被更大的黑暗包围着,真实与虚构、梦幻与现实、真情与假意、白日与暗夜、正面与反面。所有的电影都被找到了,同时放映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力,一阵窥伺的快感从我心底暗暗流过,但疑问还未完全消解。

突然,右下角的荧幕引起了我的注意。阿肆帮我把其他的电影关掉,然后在巨幕上放大右下角的电影。这是一部有些惊悚的文艺片,几对青年情侣坐船离开港岛,到离岛区的某座小岛上度假。他们像所有的城市青年一样,出发前就准备好了泳衣与防晒霜。他们穿着泳装,在热辣辣的沙滩上追逐奔跑。青春与阳光的美好,是导演拍这段风景的主要意图。像所有的惊悚片一样,故事的前半段总是在叙述无比稳妥的日常,这是为了取得观众的信任,让我们相信,片中主角和我们处境相同。只有这样,后续的惊悚才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反应。可以说,惊悚是对日常的反动。没有日常,就没有惊悚。

日落西山,他们回到度假小屋。每对情侣都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换衣服。在这里,表哥和他的剧中女友就彼此的身体特征开起了玩笑。如果这是一部情色片的话,想必他们之后会有一场床戏。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在电影里有一大段台词。他跟剧中女友讲话时,眼神中焕发着隐藏不住的真实爱意,让我多少有些怀疑,他们在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情人。

在旁的阿肆说了一句,这也是他出演的最后一部电影。

换完衣服,几对情侣牵着手奔向门口。他们其中有个大块头,已经在门口烧好碳火,准备烧烤。结果几个人出了门口,发现空地上只有几把椅子,一个碳火烧得正旺的烧烤架。他们开始在度假小屋各处寻找大块头,最后惊悚地发现,大块头被一根巨大的钢钎贯穿头脚,形似鸡翼,被挂在顶楼的天台上。众人感到一阵惊慌,由顶楼跑回一楼。表哥抓起电话,脸上交杂着恐慌与疑惑。电话线似乎早被切断。这时候,一个瘦瘦的女生抱着男友在哭泣,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一阵狂风吹来,玻璃窗户发出响声,屋内突然停了电。大家惊慌地跑出度假小屋,却发现小屋旁边左右两栋房子莫名其妙消失了。在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他们的屋子。镜头一切,一个男人大喊,还是她!

后续的情节落入女鬼咒怨,寻找报复的俗套。看完了电影,我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找到了表哥出演的所有电影又能怎么样?全都是一些香港电影里的二三流商业片,制作粗糙,谈不上艺术水准,我猜想就连当年票房恐怕也成绩平平。更何况表哥无非是其中的一个茄喱啡,到了电影生涯(如果真的可以这么说的话)的终点,才有了说几句台词的机会。关于他的一切被埋葬,继而被遗忘,难道不是他本来的命运吗?难道有什么值得探寻的吗?

见我多少有些失落,阿肆说,我们出来喝杯茶吧。等他关闭了系统,我们并肩走出“蔡楚生”大门。阿肆关上门之前,我多看了一眼。巨幕在黑暗里沉寂着,带着一种无法判明的深邃。这边请,锁完了门,他突然看起来有些客气。我们重新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走廊,到了一个小会议室。他拿出自己喜欢的金骏眉红茶,放进茶壶,又拿了两个小巧的陶瓷杯子摆在桌上。

你皱眉的样子真不好看。他一边泡茶一边逗我。他把茶壶放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先喝!喝了,我再跟你说一个事情,保准你听完不会失落。我喝了一口茶。茶汤微微带酸,滚入喉咙之后,我也觉得心情稍稍平复。无论如何,他起码帮我找到了表哥的所有电影,我不应该把所有情绪写在脸上。

你注意到刚刚跟你表哥演对手戏的女演员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注意到了,我表哥似乎很喜欢她。

你不觉得她眼熟吗?

我在脑海中迅速唤起她的样子。她那翘翘的鼻尖,脸上带着婴儿肥的痕迹,下颌线和鼻梁的角度接近完美。难道!阿肆发现了我的表情变化,抢先一步说出了她的名字。

莉娜。

就是莉娜。

那个曾经风靡港岛的女星。关于她为什么被星探发掘,起码有三种说法。最可信的说法是,她十六岁那年就出过一套少女写真,之后被星探发掘,转战大屏幕。可惜前三部电影反响平平,她自己也多少萌生退意。本来她一共签约了四部电影,可惜第四部电影的导演剪片子比王家卫还慢一些。第四部电影上映后,她在片中的表现得到一致好评,很多影评人对她的发展都寄予了厚望。谁都以为她会迅速地复出,宣布下一步的计划。但她的经纪人却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到她,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一时间,她成了一个电影传说。有人说她已经香消玉殒,也有人说她嫁给了富商后代,已经移民美国,还有人说她遭遇车祸毁容,所以不想进入公众视野。电影公司千方百计地打听她的下落,就连影迷也当起狗仔队寻找她。

你猜最后大家在哪找到她?阿肆突然停下来,对我眨眨眼睛。

我还没来得及把我的猜测说出口,电话就响了。阿肆示意我先接电话。是我爸。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我几乎都能猜到,那是一堆老男人在天南地北地瞎聊天。果不其然。我爸说,你之前说的事情,我想到了另外的解决方法。

我从来不知道我跟我爸说了什么,又要什么解决方法。

你看哈,你看我说得对不对。那天,你跟我说了表哥的事情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来了结这个心愿。人去世了之后,总要有个归宿,就是一个最后的落脚地,对吧?我刚刚在我们的宗祠这边,跟几位宗族里的老人家喝茶聊天。他们说,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是亲人,男女都一样。在他们最新修订的族谱,女儿也有了一席之地。虽然表哥不跟我们同个姓,他是我姐姐的儿子,但是老人家们说,如果要把表哥写进族谱,也是可以的。这样你表哥就有个归宿。你也知道,香港那边太现代,人去世后也没什么仪式,死了就烧了,烧了就没了……

我敷衍了两句就把电话挂断,让阿肆继续往下讲。

还是一个小报不知道从哪里收到风,他们赶到道观附近,在暗处偷拍到了莉娜的照片。那张模糊的侧影并不能让影迷相信,他们的女神真的变成了一个道姑。于是有记者与好事者前往报道中提及的道观。等他们带着长枪短炮赶到道观,道观已经挂起了谢绝参观的牌子。记者们在道观外拦下一个外出的小道士。小道士有一双很机警的大眼睛。他看都不看记者递过去的照片,摆摆手连说自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说完,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走,也不说。记者笑了,掏出一卷港纸,低着手送到小道士的袖口下。小道士也笑了,他说,讲还讲,不过你唔好将我个名写落个报纸度。 谜题一旦被揭开,公众也就失去了继续追踪的兴趣。何况江山代有才人出,很快就有新人替代旧人。

把我送到资料馆门前,阿肆还不忘叮嘱,就照着那张照片的地址去找。我看了一眼手机里的照片。照片照着一份杂志的彩色内页,文章标题用醒目的字眼写着:玉女莉娜藏身半山道观。旁边配了一张图,图中的道观依山而立,看起来十分素朴。

“你啊,想找就去找吧。但她也不一定在那儿,在那儿了,也不一定就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当成去香港走一趟吧!”他扭过头,指着资料馆内的空地,“看见那儿没?共和国刚成立那会儿,就这儿!烧了多少电影胶片啊。好多人都活在里边呢,统统都烧了。”没来得及搭话,我的网约车就到了。钻进车里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说的话,跟我爸有点像。

飞机在香港机场降落,后轮着地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似乎也跟着震了一下。自从表哥去世后,我再没有到过这座城市。它的街道、公交站牌、行人匆匆的神貌,都令我感到熟悉又陌生。现实与电影、当下与记忆的交叠,让我觉得自己永远都看不穿香港。自从表哥去世之后,香港似乎更远了,像一座浮悬于海面的孤岛,终年为灯光与雾气矛盾地笼罩着,叫人看不清它真实的样貌。在狭窄的小床上熬过一夜后,我迎着晨光踏上头一班轮渡,前往离岛区的道观。道观与照片上模样相差不大,只是山矮了半头,道观也小了一圈,就连观里的道士们,看上去也像是TVB剧集里的茄喱啡。我踏进道观时,两个道士用大扫把在清扫前庭。见我步入,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扫地。正殿的正中,供奉着一尊太上老君像。尊像并不太精致。除了外人不能入内的宿舍,我把正殿偏殿走了一遍。发现这个小小的道观内,起码也有二十多个道士,乾道占三,坤道占七。多数坤道都有些年纪,统一着素色的道教常服,长发绾成发髻,盘在后脑勺,远远看过去,几乎是一样。

我走了一会儿,看谁都不像莉娜,只能改变策略。估计她必定不想被打扰,于是,我挑了一个在廊亭下独坐的坤道走了过去。这坤道是观内最胖的一个,坐在廊亭下懒懒地乘凉,就像一头挂了披挂的印度大象。我用蹩脚的粤语和她攀谈,她也随意回话,问我从哪里来,又到这里干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说,我来找一个叫莉娜的道姑。听到这话,她的眉毛在拱起的肉里,抽搐了一下,又迅速地舒展,恢复本来慵懒的神情。她挑起眉毛时,眼睛跟着亮过一刹,我心里登地一下,就明白了。她正要说话,我说,我不是记者。我来找我的表哥。他过了身好几年,我才发现他原来演过不少电影。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表哥是谁?她显然发现了我的发现。

听到表哥的名字,她愣了半晌,仿佛唤起的记忆,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眼神转向廊亭之外,几丛绿竹映在她的眼眸里,风呜呜地赶来,竹子摇曳不止,如时光倒转。我盯着她的眼,仿佛在探最深的井,井里的光影里有竹有风,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闪光。待到那光亮暗了下来,她变成另外一个人,肥胖的身材里透出一股轻盈。她把目光收回,像拉回沉重的锚,脸色平静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我都忘光了。

我说,一点也不记得吗?她反问我,记得有什么用?我说,记得就可以告诉我,让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跟她说了自己发现表哥人生的另一面的过程,又是怎么在“蔡楚生”系统里,发现她和表哥共演的电影。莉娜像在听一些与己无关的闲话,圆圆的手指把袖口卷了又放,放了又卷。末了,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以为,人好似一块拼图?我是最后一块拼图。找到了我,你就可以拼出他完整的样子。

我被她的话噎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又说,照你这么找,你永远找不到他的。你不如想想,你真的在找他吗?

我说,不找他?难道我找的是自己吗?

莉娜笑得前俯后仰,肥胖的身躯像年久失修的跷跷板,折磨廊亭和我的耳膜。等到她终于平息了下来,她的眼睛里已经笑出了泪水。这时候,我发现她虽然胖了许多,但还是比普通人要漂亮一些。如果她还愿意演戏,她会是个喜感十足的喜剧演员。她说,一个人难道能找另外一个人吗?能找到自己就算不错啦。说完,不顾座下木板咿呀怪叫,她起身离开,把我留在廊亭里。

她的提问像一口气,微弱、绵长,轻轻吹落地,卷起一片叶,叶子把气变成了风。风一来一回,渐成气候,挟卷起我的过往,唤起发潮的记忆,在廊亭周围,环绕不息。这期间,似乎下过了雨,下绿了竹子,又打湿了灰檐,太上老君动了凡思,又起了邪念。牌位、抑郁症、女鬼、原生家庭,众声喧哗的话语各自为政,用各自的模具,造出一个Y仔。每个Y仔都有眼耳口鼻,面貌殊异。寻找得越深,寻找的结果便越可疑。我好像突然明白了,Y仔为什么不可寻。与其说我在寻找Y仔,不如说我在我们共享的篱笆里,蹒跚前行,找寻着自己。已然过去的Y,不就是被倒悬的人。即使这里没有镜子,也足以把一切看得洞明。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像被一颗石头撞了一下,是一颗真的石头。海不扬波,风平浪静,灰色的石滩沉默着,一对男女脱光了衣服,在远处缓缓躺了下来。突然,一颗石头在阴天里跳将起来,像个怒汉,也像傻子,蹦蹦跳跳地朝着海的方向奔去。在落入海面的最后一跃,我动了情,回了头。我看见Y仔坐起身来,接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了他,也是他看见了,将要落海的我。 DTyVYlJ5dOMFFy0NflHWW032pAWGFRtEtYGj+QMi28Npgw6Rt3eZDByJd2dfmZ9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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