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图利耶路
那么,所以说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生活,我反倒觉得这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出门去了。见到:好几间医院。看见一个人步履踉跄,然后倒卧在地。众人围聚在他的四周,免去了我目睹后续。看见一位孕妇。她沿着一道高耸、暖阳洒落其上的围墙艰难地挪动身躯,间或用手摸摸围墙,仿佛要确认它是否还在。是的,它还在。墙的后头是?我查看手中的地图:妇产医院。很好。他们会帮她分娩—他们能够。继续前进,圣雅克路,一栋庞大的圆顶建筑。地图上标注的名称是圣宠谷军医院。我其实不需要知道这个,但知道了也没什么妨害。开始闻到巷内从四面八方飘来的混杂气味。就可辨识出来的,有像是三碘甲烷、炸薯条的油脂、恐惧的气味。所有的城市在夏季都充斥着各种气味。然后见到一栋奇特的、仿若罹患白内障的房子,地图上并未标示这栋建筑,不过大门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辨:Asyle de nuit(法:夜宿所)。入口旁挂着价目表。我看了。并不昂贵。
还有什么呢?一名小孩,躺在一辆停住的婴儿车上,胖硕,脸色泛青,额头上还有一块显目的斑疹。显然在消退中,不痛。小孩睡着了,嘴巴张开,吸进三碘甲烷、炸薯条的油脂、恐惧。这没什么。重点是人活着。这是重点。
我无法开窗就寝。电车打着铃,疾驰穿越我的小室。汽车从我头上驶过。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某处有片玻璃哐啷一声掉落在地,我听见大块的玻璃片纵声大笑,小碎片嗤嗤窃笑。然后,突然从另一头,屋内深处,传来一阵沉闷、封闭的声响。有人登上楼梯。走近,不断走近。到了,早就到了,走过去了。然后,再又是街上。一位女孩在尖叫:“Ah tais-toi,je ne veux plus.(法:哦!闭嘴,我不想。)”电车躁动不安地驶来,驶过,驶过一切。有人在呼喊。几个人在奔跑,彼此追赶。一只狗吠叫。啊,多么令人心安啊:一只狗。接近黎明时分,甚至还有一只公鸡在啼叫,予人无尽的慰藉。然后,我突然入睡了。
这些是声音。但这里还有更骇人的:寂静。我相信在失大火时,有时会出现这样一个气氛极度绷紧的瞬间,喷水管尽皆落下,消防员不再攀爬长梯,所有人都纹丝不动。一道漆黑的檐口线脚在上面无声地往前推移,一堵高墙,其后冒出熊熊大火,倾斜,无声。万物伫立,耸起双肩静待,额头紧皱,等待那可怕的一击。这里的寂静即是如此。
我正在学习看。我不晓得何以如此,但一切都更深入我内里,而没止步于通常终止之处。我有个我不知其存在的内在世界。如今一切都往那儿奔去。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我今天写了一封信,这才想到我人在此地仅仅三个星期而已。其他地方的三个星期,比方说乡下,可能仿佛仅有一日,在这里则宛若数年。我也不要再写信了。何必要告知别人我改变了呢?我若改变了,我就不再是以前的我,与截至目前的我有些差异了,那么显然的,我就没有熟人了。给陌生人写信,给不认识我的人写信,在我是不可能的。
我说过了吗?我在学习看。是的,我才刚开始。进展得仍不甚顺利。不过,我愿善用我的时间。
比方说,我从未意识到世上到底有多少张脸。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但有更多张脸,因每个人都同时拥有好几张脸。有些人长年都戴同一张脸,自然而然就把它用旧了,脏污,起折痕,犹如旅行期间穿戴的手套变得宽松了。这些是节俭度日的老百姓;他们不更换它,甚至不清洗它。他们认为它已经够好了,而有谁能跟他们证明事实正好相反呢?那么自然而然也就会生出个疑问,他们不是拥有很多张脸吗,他们如何处置其他的脸?他们将它们收藏起来。他们要让他们的小孩佩戴这些脸。不过,也会出现由他们的狗儿戴着这些脸出门的情况。为什么不呢?脸就是脸。
其他人则频繁更换他们的脸,一张接着一张,把这些脸都戴穿了。起初他们以为永远有脸可供替换,结果未满四十岁,就只剩下最后一张。这么一来悲剧就难以避免了。他们没养成珍惜脸的习惯,最后一张用不到八天,即已戴穿,出现破洞,多处部位被磨损得单薄如纸,内垫也逐渐暴露在外,非脸之脸,他们就这么戴着,四处晃荡。
但,女人,女人啊:她整个陷入自身内,上身前倾,将脸埋入双手中。这是在田野圣母院路的转角。我一看见她,就开始放轻脚步走。当可怜的人在思考的时候,不应该打扰他们。也许他们真会想出什么法子来。
但街上太空荡了,这个空旷百无聊赖,从我脚下抽走我的脚步,四下翻转,这儿那儿,就像是在玩弄一只木鞋。女人受到惊吓,仰起上身,动作太急太猛,以至于脸还留在两只手上。我看见它躺在她的手里,空虚的外壳。我得竭尽全力才能把目光留在这双手上,不去看它们扯下后的景象。瞧见一张脸的内面,令我毛骨悚然,但我更害怕目睹无脸的、露出大片伤口的头颅。
我恐惧。一个人一旦心中有所恐惧,就该采取法子对治。在这里生病会是很凄惨的,若有人兴起将我送往主公医院
的念头,我肯定会在里面死去。这栋“旅馆”是一间舒适的“旅馆”,人来人往。人们想要欣赏巴黎圣母院的正面,几乎不可能不冒着被车子碾过的危险,被那些非得尽快穿越腾空出来的广场的众多车辆之一。这些是小巴士,不间歇地打着铃,若有一位垂死的凡夫俗子打定主意径直前往神之旅馆,那么甚至萨冈公爵也不得不叫停他的马车。垂死的人是很固执的,当勒格朗夫人,一位来自殉道者街的旧货商,被载往西堤岛某座广场时,全巴黎都会为之暂停。我注意到这些该死的小车皆装着引人幻想连篇的雾面窗玻璃,可以想象其后正上演着怎样动人心弦的垂死挣扎;对此,门房的幻想力即绰绰有余。倘若想象力更为丰富,并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的话,那么冒出来的胡思乱想就几乎没有尽头了。不过,我也曾见过驶来的是敞篷马车,篷盖掀开的钟点出租马车,普遍收取的车资:临终时刻两法郎。
这栋名声卓越的“旅馆”历史悠久,早在克洛维国王的时代,即设有数张供人告别尘世的床。现今则有五百五十九张临终床。这么一来,自然而然就如工厂一般的运作了。在大量产出的情况下,个别死亡无法再执行得那么周全,不过目标也不在此。量多才是。有谁现今还愿意支付一个妥善处理的死亡呢?没有人。甚至富人,还负担得起体面离世的人,也开始变得漫不经心与漠不关心;想要拥有一个个人之死的愿望,变得越来越罕见。再过些时候,它就会像拥有一个自己的人生一样稀罕了。神啊,一切皆是现成的。人来到世间,觅得一个人生,业已完成的,只需穿上身即可。人欲离开,或被迫如此:如今,也无需多费什么劲:先生,这是您的死亡。人死去,就像碰巧该发生的事。人命丧于死亡,死亡是人所罹患的疾病的一个环节(因自从世人认识了所有的疾病,也就清楚各种致命的终结皆归结于疾病本身,并不是人;病患,可以这么说,与此毫无关系)。
在疗养院,一个让人心甘情愿且带着对医生与护士深切的感激之情告别尘世的地方,人的寿命是结束于一个院方安排的死亡;这种方式是被乐见的。但如果是在家里咽气的,那么自然就要选择那种好人家的合乎礼仪的死亡,一流的丧礼与一整套繁复华丽的仪式亦会一并开展。这时,穷人们都会聚集在丧家屋前看个过瘾。后者的死亡自然是平庸的,无需耗费什么周章。若能找到一个差不多合适的死亡,他们就会很开心了。过于宽松也无妨:反正,人总还会再长大一点。只要不紧勒胸膛,或者扼住脖子就好,否则,情况就不妙了。
当我回忆起老家,如今那儿都没我的亲人了,我就会相信从前的情况肯定不同。以前的人晓得(或也许仅是隐约感到),人的体内有个死亡,犹如果实里的果核。孩童有个小粒的,成年人则有个大颗的。女人的是在子宫里,男人的则在胸腔中。人拥有它,即被赋予一种独特的威严与沉静的骄傲。
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也还是如此的,可以看得出他携带了个死亡在体内。并且是怎样的一个啊:历时两个月之久,还发出那么嘹亮的声响,以至于田庄上的人家也能听闻。
长长的古老宅邸装不下这个死亡,看似非得扩建厢房不可,因侍从官的躯体变得越来越庞大,他又不断命令人将他从一间厢房抬至另一间,倘若一日未尽,却已再无一间没待过的房间,他还会大发雷霆。于是,终日围绕其身边的由仆役、侍女与家犬组成的队伍只好一齐登上楼梯,在总管的先行带领下,进入其亡母的厢房。整间房间还保持二十三年前她过世时的样貌,从未有人获准进入。现在这帮人就如同暴徒般闯入。窗帘全被拉开,扯至边上,夏季午后粗暴的阳光一一检视房内所有怯生生的、受惊的物品,于裂开的镜里笨拙地回身。人类也不遑多让。几名侍女被好奇心驱使得左顾右盼,浑然不觉自己的手正摆放在何处。年轻的男仆张大眼睛,盯着每样东西仔细瞧,年长的佣人则四处走动,试图回忆起关于这间厢房的所有传闻,这间原本始终深锁,此刻他们有幸驻足其间的厢房。
然而,置身于每样物品皆散发出浓重气味的房间,尤其令狗兴奋异常。高大修长的俄罗斯猎犬们忙碌不休地在靠背椅后面来回奔走,踏着长舞步,伴随着摇摆的动作,穿越整间厢房,竖起上半身,犹如徽章上的犬像,细长的前爪搭在白底镶金边的窗台上,尖长的脸露出急切的神情,额头拉平,左顾右盼,俯视窗下的庭院。矮小的黄毛猎獾犬们则面带仿佛一切皆理所当然的表情,蹲坐在靠窗的宽大丝绸沙发椅上,还有一只毛发如雕刻刀般刚硬,看来闷闷不乐的短毛大猎犬靠在一张桌脚镀金的桌子边上摩擦后背蹭痒,使得桌上彩绘托盘里的塞夫尔瓷杯也因此摇晃不已。
确实。对于这些睡眼惺忪、神情恍惚的东西而言,这是一段恐怖的时光。惨剧层出不穷地发生,一只莽撞粗鲁的手笨拙地翻开书籍,玫瑰花瓣纷纷从书页间掉出,翻飞落下,又被无情践踏。小巧娇贵的物件被人一把抓住,立即碎裂,又迅速被归于原位,一些被折歪的物品被塞到窗帘下,甚至被丢到壁炉栅栏的镀金丝网后面。时不时有物品坠落,闷声地掉落在地毯上,响亮地摔在坚硬的镶木地板上,到处都有东西被打破,尖锐地爆裂,或近乎无声地迸裂,因这些东西原先是怎样的备受呵护,承受不住任何粗心大意的碰触啊。
若有人想问,这一切所为何来,是什么给这间本来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的厢房,带来如此铺天盖地的毁灭,—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死亡。
侍从官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布里格在乌斯加尔德之死。此人躺在地板正中央,一动也不动,肿大的身躯几乎将身上的深蓝色制服撑破。在他硕大的、无人再认得的陌生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紧闭:他没看见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他们起先还尝试让他躺在床上,但他抵抗不从,自从其疾病逐渐长大的最初那几夜开始,他就憎恨床铺。何况这间楼上厢房的床也确实太小了,只有将他搁置在地毯上,别无他法;因他也不愿意下楼去啊。
现在他就躺在那里,旁人可能会以为他早已咽气。当天色逐渐昏暗,狗儿们陆续从门缝间钻出去,只剩下那只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刚毛猎犬依旧蹲在主人的身边,一只毛茸茸的宽前爪搁在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浮肿、肤色泛灰的手上。绝大多数的仆佣此刻也都已在外面的白色走廊等候,这儿比房内明亮些;那几位还留在房内的仆人,偶尔将眼睛偷偷瞥向中间那堆庞大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逐渐模糊不清的凸状物,暗自希望它仅不过是一件大外套盖住一团腐败物而已。
然而,却还有别的。声音,一种七个星期前还无人听闻过的声音:因那并不是侍从官本人的声音。发出这个声音的,并非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而是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之死。
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之死住在乌斯加尔德至今已有许多、许多时日了,它和所有人交谈并提出要求。要求被抬起,要求进蓝厢房,要求进小沙龙,要求进大厅。要求家犬到其身边来,要求大家笑、说话、玩耍与静默与同时做所有这些行为。要求见友人、女人们与已故的人,并要求自己的死去:要求。要求且呐喊。
也就是说,每当夜幕降临,精疲力竭且未承担守夜任务的仆役尝试入睡时,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之死就会开始吼叫、呻吟、咆哮,持续且长久,以至于最初跟着一起嗥叫的狗儿们后来也都静默了,但却不敢趴下,只能撑起四只长腿,簌簌打战地站立着。而当吼叫声穿越宽广的、银光闪烁的丹麦夏夜,传至村里,村民们就会像是面对暴风雨来袭时一样的下床,穿好衣服,对着一盏灯不发一语地围坐,直到吼叫声结束为止。而那些即将临盆的孕妇则会被移至房屋最深处的小房间,最严密无缝且设有床铺的隔板屋里;然而,吼叫声依然传至她们耳里,她们听见这个吼声,仿佛它就是在自己体内,因此也恳求获许下床,走至家人团聚的房间,苍白宽广、面貌不清地坐下。这段时间即将生产的乳牛则显得无助且自闭,其中一头还被人从腹中扯出死胎,并同五脏六腑,仿佛这条生命根本不愿来到世间似的。全村村民皆草率地打发例行工作,甚至还忘记给牲口添粮草,就是因为他们在白日恐惧着黑夜的降临,就是因为他们已被时时保持警觉与屡屡从睡梦中惊醒弄得疲惫不堪,以至于什么都记不清了。而当他们星期天上气氛祥和的白色教堂时,他们就祈愿乌斯加尔德未来不要再有领主了:就是因为这位是个可怕的领主。全村村民暗自怀想与祈求的,牧师则在布道坛上朗声道出,就是因为他也再无安眠之夜,不明了神的旨意了。教堂钟楼的大钟亦同声抱怨,它现在有了一个整夜咆哮的可怕对手,甚至用上整副金属配备,大鸣大响,也无力对抗。是的,全村居民皆同仇敌忾。年轻一辈当中,甚至还有一位,心怀手持干草叉,闯入宫中行刺这位仁慈大人的梦想,而就是因为所有人皆这般的被激怒,这般的精疲力尽,这般的神经过度受到刺激,所以皆倾耳恭听这位青年侃侃而谈他的计划,在不确定他是否真有勇气实现此一壮举之前,即对他大表钦佩。这就是这整个地区居民的感受与议论内容。而几个星期前,他们可还是普遍爱戴这位侍从官,对他的命运深感惋惜呢!然而,即便舆论如此一致,也无济于事。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之死,那个居住在乌斯加尔德的死,是无法催促的。它预计住上十个星期,就坚持不动摇。在此期间,它比先前的克里斯多夫·德特勒夫更具有领主之风,仿若君王,人称恐怖的,此后与永远。
这并非哪位水肿患者之死,这是邪恶的王侯之死,被侍从官终其一生带在身上,受其滋养茁壮之死。所有过度的骄傲、意志与统治力,那些他在静好岁月里未耗尽的,都流注至其死里,流注至目前坐镇乌斯加尔德且大肆挥霍之死里。
至于侍从官布里格本人会如何看待这种死亡呢,他可能会向它要求,死于另一种死,而不是这种。他死于其沉重之死。
而当我回忆起其他我遇过或听说过的人:总是一样的。他们全都拥有一个自己的死亡。这些男人们在甲胄里随身携带着它,犹似囚徒,这些女人们,最后变得极为老迈与娇小,躺在一张巨大的、宛若舞台的床铺上,在全家人、佣仆与狗儿们面前不引人注目且体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是的,小孩们,甚至很小的,所得到的,都不是随便一个孩童之死,他们全神贯注,死于那他们已然是与可能会成为的。
至于女人们,她们则会被赋予怎样一种抑郁之美啊,当身怀六甲的她们伫立,修长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搁在硕大的肚子上,肚内有两只果实:婴孩与死亡。在她们腾空干净的脸庞上泛起的那一抹浓稠的、近乎滋养的微笑不正是来自她们有时这么心想着,这两只同时在长大?
我开始采取行动,对抗恐惧。整夜坐在书桌前书写,此刻疲惫不堪得就像是徒步穿越乌斯加尔德原野的漫漫长路。还是很难相信,一切俱往矣,如今在那栋长形的老宅邸里居住的尽是陌生人。屋顶三角墙后的白色房间,此刻可能睡着女仆们,睡着她们沉甸甸的、湿漉漉的睡眠,从夜晚至清晨。
而一个人孑然一身且身无长物,携着一只皮箱与一个书箱且其实并非受好奇心驱使地在世界各地奔波。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无房舍,无继承物,无犬。如果能至少拥有回忆啊。但谁又拥有呢?童年如果还在,也会像是被掩埋了。也许必须年迈,才能够得到这一切。我想年老于我,会是有益的。
今天有个美好、秋意盎然的清晨。我徒步穿越杜伊勒里公园。一切面朝东的,皆因我的眼睛正对着太阳而无法看清。在阳光照射下,被一道如浅灰色帘幕般的晨雾遮掩。灰中之灰,是盖布尚未被掀开的花园里晒着太阳的雕像。零星绽放的花朵在长方形花坛内直起身来,说道:红,以一种怯生生的声音。一名高瘦男子出现在转角,他是从香榭丽舍大道转进来的;随身携带着一根拐杖,却不夹在腋下,—而是灵巧地端在胸前,时不时固定住,再高举,好似把它当成传令官的短杖。他抑止不住脸上欢欣的微笑,对经过的每一物,阳光、花朵,皆微笑示意。他的步伐犹似孩童般的羞怯,却又非比寻常的轻盈,满载着最初行走的回忆。
有什么是小小的月亮办不到的啊。有这样的日子,周遭皆像在发光,轻盈,在明晃晃的空气中近乎轻描淡写,却又清晰可辨。最邻近的景物亦被染上远方的色调,已被挪开,仅作展示,无法触及;那些涉及广阔的:河流、桥、长路、宏伟的广场,将此广阔据于身后,像是被绘制其上,宛若丝绸画。如果此时新桥上出现一辆浅绿色的汽车,或随便哪抹难以捕捉的红,抑或仅仅只是一张贴在珍珠灰屋群防火墙上的海报,此景难以言传。一切俱被简化,置于几个恰当的浅色块上,犹如一幅马奈肖像画上的脸。无一物渺小,多余。河岸边的书报商打开他们的木箱,书本崭新的或被摸旧的黄,书册带紫的棕,文件夹较为大块的绿:一切都恰到好处,各自发挥作用,参与其中,形成一个全数到齐的整体,无一或缺。
我窗下出现这样的一个组合:一部小手推车,由一位妇人推着;前头摆着一架手摇风琴,长的那头朝后。尾端则横摆着一只摇篮,里头稳稳站着一个还很年幼的孩童,小帽下的脸蛋显得很开心,不愿坐下。妇人时不时摇转一阵子手风琴。那小小孩即刻又站起来,在摇篮里踏步,还有一个小女孩身着星期天的绿衣裳,跳着舞,把铃鼓举向街道两旁的窗口。
我觉得我该开始工作,现下,正当我学习如何看之际。我现年二十八,还一事无成。且先回述一遍我写过些什么吧:一篇卡帕齐奥研究,写得很糟,一本剧作,标题《婚姻》,企图以模棱两可的方式证实一些谬论,还有一些诗作。啊,但这样早早写就的诗句,所能成就的极微。写诗需要耐心等待,并且搜集寓意与甜分,花一辈子的时间,如果可能的话,一个长的辈子,然后,在生命的尽头或许能够写出十个诗句,真正好的。因诗并非,如世人以为的,情感(这个人们在早年就已充分具备了),—它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句,必须先见过许多城市、人与物,必须认识许多动物,必须感受鸟儿如何飞翔,与知悉小花清晨绽放之姿。必须能忆起在陌生之地行经的道路,忆起毫无预期的相遇与早已预见的别离,—忆起那些尚未明了的童年时光,必须能忆起特地给小孩准备惊喜,小孩却不领情而感到受伤的父母(这可把旁观者给逗乐了—),忆起童年时期所罹患过的怪异地爆发且伴随着诸多深层与严重的变体之疾病,忆起在寂静的、压低声音说话的小房间里度过的日子与海边清晨,尤其是海,海洋,忆起行旅中偕同满天星子凌空翱翔的夜晚,—而能想起所有这一切还不够。还必须拥有许多爱之夜的回忆,无一夜与另一夜相同,拥有经历产妇临盆时的嘶喊与对轻盈的、苍白的、在熟睡中犹似花朵闭合起来的产后妇人的回忆。但也必须曾与死者相伴过,在一间窗子开启的小室里,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并且拥有回忆还不够。还必须将之遗忘,如果繁多的话,必须有极大的耐心等候它们再度回返。因这还不是● 回忆本身。要等到它们化为我们体内的血液,化为眼神与手势,无名的且与我们自身再无区别时。—直到此时,最罕有的时刻才会出现,一行诗的第一个字自其中心升起,并由此开展出去!
我所写的诗句却全都不是这样产生的,故皆称不上是诗句。—而当我在写我的剧本时,又是怎样大大的误入歧途啊。我不正是个模仿之徒与傻子,以至于需要利用一位第三者来讲述两个彼此折磨的男女命运吗?我是多么容易就落入这个圈套啊。我本该清楚这个第三者,这位走过世人生命与文学作品的第三者,这个第三者幽灵,从未存在过,并不重要,理当忽视。他不过是天性的托辞,天性总企图将世人的注意力从它隐藏在最底层的秘密移转开来。他是帷幕,戏剧在其后上演。他是通向真正冲突的无声寂静的入口边上的喧嚣。人们认为光谈两位当事人,截至目前,对所有人都太难了;第三者,正因其如此的不真实,是任务中简单的部分,所有人皆能胜任。从一开始,他们的戏剧就让人明显察觉到那股迫不及待的不耐烦,希望第三者尽快上场。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好办了。他若迟迟未至,该会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没有他,任何剧情都不会发生,一切伫立,停顿,等待。是的,倘若就此停留在这个堵塞与踌躇里,该怎么办呢?剧作家先生,以及你,知悉人生的观众,如果他,这位犹如一把万能钥匙插进所有婚姻当中,备受欢迎的花花公子抑或狂妄的年轻人失踪了,该怎么办?他若,譬如说,被魔鬼抓走了,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假定好了。观众于是突然一下子注意到剧场内不自然的空虚,这个空虚被砌高的石墙围住,好似危险的地洞,唯有几只蠹蛾,从包厢边上飞起,在毫无支撑物的、空洞洞的大厅里翩翩飞舞。剧作家们再也不能悠闲地享受豪宅别墅的居家生活。所有官方聘请的密探们替他们在地球上最偏僻的角落,搜寻那位无可替代者,他即是情节本身。
尽管是他们生活在芸芸众生当中,并非这位“第三者”,在这两位身上有诸多可资谈论的内容,却什么也还没被提起,纵使他们受苦着,行动着,且一筹莫展。
这是荒谬的。我坐在这里,在我的斗室里,我,布里格,现年二十八,默默无名。我坐在这里,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然而,这个微不足道的家伙开始思考,于五层阶梯高之处,在一个灰蒙蒙的巴黎午后,兴起了这样的想法:
有可能吗,想想看,世人尚未看见、认出与说出真实的与重要的事物?有可能,人们尽管曾拥有数千年的时间去看、去思考与纪录,却让这数千年的光阴像大啖奶油面包与苹果的课间休息时间一般地白白流逝了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世人即便有着许许多多的发明与进步的成就,即便拥有文化、宗教与世俗智慧,却还仅停留在生命的表层吗?有可能,世人甚至还将这个毕竟已有点模样的表层,用一张乏味得不可思议的布料罩上,使之看起来就像是夏季假日里的沙龙家具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整个世界史都被误解了吗?有可能,过往皆是谬误的,因世人总是就其整体而言,就好似在讲述众人的总和,而不是在谈那位被他们围绕的一个个人,只因他是异乡人且亡故了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人们相信必须补做自己尚未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吗?有可能,人们记得每一位先人,因他不正是孕育于所有先祖,故应当对一切了然于心,不会被持不同意见的其他人所说服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所有这些人对于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过往了若指掌吗?有可能,一切事实于他们毫无意义;他们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不再与任何事物有所联系,犹似一只空房里的挂钟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人们对于女孩们一无所知,而她们却正活在我们身边吗?有可能,人们在说“女人们”“小孩们”“男孩们”时,却没意识到(即便拥有所受过的一切教养而没意识到)这些词汇早已不再具有复数,而是不计其数的单数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可能吗,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口中说出“神”这个字,并认为这是某个大家共通的?—但只消瞧瞧两位学童的例子:其中一位买了一把小刀,他的邻居在同一天也买了一把同款小刀。一个星期后,互相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小刀,结果两把小刀就仅剩外观勉强相似而已,—小刀落入不同的人手中,即会出现不同的变化。(是的,其中一位的母亲还为此大发牢骚道:—你们非得把每样东西都马上用坏不可!—)啊,所以:有可能,相信人们拥有一位神,而没使用他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如果这一切皆为可能的话,即便仅是看似可能,—那么无论如何就得发生点什么。眼前最近的这一位,脑中兴起这些令人不安的想法者,得开始替这些疏忽采取什么补救行动;即便他仅是泛泛之辈,绝非最合适的人选:但就是没有其他人。这位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得在五层阶梯高之处坐定,书写,日以继夜。是的,他必须写,这将会是个了结。
我那时应该是十二岁或者顶多十三岁。父亲带着我前往乌楞克罗斯特探望其岳父。我不清楚促使他踏上此行的动机是什么。自从我母亲过世以来,两人已有许多年都未曾再见过面,父亲自己也从未造访过那栋布莱伯爵后来遁居的古老宫殿。我后来也没再见过那幢奇特的房子,外祖父离世后,它即落入外人之手。因此当我现在从以孩童的方式存储处理的记忆中重新寻得此栋建筑时,它就不是以整幢的模样出现;而是全部打散地储存在我内里,这儿一个房间,那儿一个房间,这边一截走道,但并非作为连接两个房间的通道,而是单独的,作为一个碎片,被收藏起来。一切皆以此种形态散落于我里面,—一间间房间,大费周章地盘旋而下的阶梯,与其他的狭窄的螺旋梯,人走在其昏暗里,犹似血液流动于血管中;塔楼小室、高耸悬空的阳台,出其不意出现的阳台,路过的人稍不留心就会被一道小门推至其上:—所有这一切皆还存在我里面,将不停止地留在我里面。仿佛就像这幢房子的影像从看不见尽头的高处摔落至我里面,在我的地板上碎成破片。
完整留存于我心中的,貌似如此,只有那间我们每天中午与晚上七点皆会聚在一起用餐的厅堂。我从未见过这间厅堂在日光照射下的模样,甚至记不得有没有窗户与窗外的景色,无论何时踏进这间厅堂,厚重的枝形烛台就都已点上蜡烛,不消几分钟,我就将时辰与室外所见尽皆忘却。这间挑高的、我猜想是拱顶的厅堂比一切都强大;凭借其往上渐次暗去的高耸,凭借其永不让人看个明白的角落,足以摄走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影像,却没留给他一个替代物作为补偿。人坐在其中,仿佛彻底瓦解;意志归零,知觉丧失,兴致索然,任凭摆布。犹似一个空无的所在。我记得,这个将人彻底摧毁的状态一开始几乎令我恶心欲呕,一种类似晕船的症状,唯有借由伸长双腿,将脚尖触及对座父亲的膝盖,才得以抑制住。我后来才意识到,他似乎能理解或者默许这个怪异的举动,虽然以我们父子之间那种近乎冷淡的关系,照理应不会有如此亲昵的行为。然而正是该轻微的肢体碰触给予了我支撑的力量,忍受漫长的用餐时间。并且在历经几个星期的忍耐与煎熬后,凭借着小孩子几不受限的适应力,对那些聚会的阴森氛围也习以为常起来,以至于几乎不需多费什么劲,即能在餐桌边上坐满两个钟头;甚至还因为忙于观察在座成员而觉得聚会结束得比往常早。
外祖父称之为家人的,我听见其他人也同样使用此称呼,其实是个十分任意的组合。因这四个人彼此间虽然都能扯上亲属关系,但聚在一起却绝非理所当然。我邻座的这位叔父,是位老人,神情严厉的黝黑面庞上有几块黑色斑点,据说是他某次在给枪上火药时不慎引爆所遗留下的痕迹;闷闷不乐且满腹牢骚如他,以少校的军阶退伍,现在则会躲进宫殿一个我不晓得的房间从事化学实验,并且,就我从仆役们间的闲谈得知,还与一间重刑犯监狱有联系,后者每年会给他运送一至两次遗体,这时他就会将房门深锁与这些遗体朝夕相处,解剖,再以一种神秘的方法处理,使之不会腐烂。他的对坐是玛蒂德·布莱小姐。一位从外表上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母亲的远房表亲,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晓得她与一位奥地利的巫师频繁通信,彻底臣服于这位自称为诺尔德男爵的男子,在未征得其同意,或说比较像是取得其祝福之前,不会采取任何哪怕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行动。她当时体型甚为壮硕,一种柔软、慵懒性质的丰满仿若不小心注进她那件宽大的浅色衣裳里;她的肢体动作流露出疲惫与不确定感,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即便如此,她身上还是有某种东西,令我联想起我那温柔苗条的母亲。我发现我观察她的时间越是长久,观察在她脸上所有那些细微的、在我母亲过世后我就再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的特征;现在,自从天天可见到玛蒂德·布莱,让我终于又清楚了逝者的长相;是的,或许是首度清楚。数以百计的细节直至此刻,才在我心中拼凑出一帧完整的亡母肖像,它将伴随着我浪迹四方。后来我才明了,母亲相貌最重要的特征的确都存在于玛蒂德·布莱小姐脸上,—只不过像是插进了一张陌生的脸,将之分开,挤歪,彼此间不再有联系。
在这位女士的旁边坐着我一位堂姐的小儿子,一个年纪与我相仿,但比我矮小孱弱的男孩。细瘦苍白的脖子从镶着皱褶花边的衣领伸出,然后隐没于长下巴之下。嘴唇单薄并紧闭,鼻翼微微颤动,美丽的深褐色瞳孔的眼睛只有一只可以转动。这一只眼睛偶尔向我投以平静忧伤的目光,另一只则始终固定在一个角落不动,仿佛业已售出,不再列入考虑。
餐桌的首位摆放着外祖父巨大的扶手椅,配有一位仆人专司服侍入座,坐定后的老人仅在这张宽敞的椅子上填满一个小角落。有些人会以阁下与内庭总监这些头衔称呼这位既聋又专横的老先生,另一些人则尊称他为将军。这些尊荣他肯定都曾享有过,但他担任这些要职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如此称呼他,令人费解。我甚至觉得,以其个人特质在某些时刻无比清晰却又总是再度散逸的现象,很难冠上任何特定的称谓。我从未下得了决心,喊他一声外祖父过,尽管他偶尔会特别和蔼地待我,甚至把我唤至身边,以一种着重的语气打趣地喊我的名字。顺带一提,全家人对伯爵皆抱持一种混合着敬畏与胆怯的态度,唯独在小艾立克与这位高龄的大家长之间存在着某种特别亲昵的关系;他那只会动的眼睛时不时匆匆地向外祖父投以表示同意的一瞥,外祖父也会同样快速地用眼神回应。有时在漫漫的午后时光,人们会瞧见他们一同在长廊的尽头出现,然后看见他们手牵着手沿着一幅又一幅黑漆漆的古老画像慢慢踱步,两人并没有交谈,显然借由其他的途径在沟通着。
我几乎整天都在公园与郊外的山毛榉林或原野上度过;幸好,乌楞克罗斯特有豢养犬只,它们可以作为我的陪伴;沿路时不时会遇上佃户的房舍或者农庄,可从那儿购得牛奶、面包与水果,我想自己当时颇为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自由,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并没挂念着晚上的聚会来吓唬自己。我几乎没和任何人交谈,我乐于独处;只偶尔跟狗儿们说几句简短的话,我跟狗很能合得来。附带一提,沉默寡言是我家族的特色;此点我从父亲身上早已认识到,故对晚上用餐期间几乎无人开口说话的这种情况,并不感到讶异。
在我们刚抵达的头几天,玛蒂德·布莱倒表现得极为健谈。她向父亲探问定居国外城市的故旧,絮絮叨叨地回忆起陈年往事,甚至激动落泪,在她想起已故的女性友人们与某位年轻男子时,还特别暗示后者爱上了她,但她却无法回应其热切又无望的爱慕之情。我父亲礼貌地倾听,有时赞同地点点头,只在必要时答话。伯爵,坐在餐桌首位,脸上始终挂着嘴角下垂的微笑,脸显得比平时还来得庞大,仿佛戴了个面具。他有时也会发言,却不像是对谁说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却传遍整间大厅;有些类似时钟指针规律地兀自走动;环绕着这个声音的寂静似乎嗡嗡响着本身空洞的共鸣,每一个音节皆相同。
布莱伯爵认为向我父亲提起其亡妻,也就是我母亲,是种特别恭维的表示。他称呼她为西比勒女伯爵,所有的句子皆以疑问的语气作结,仿佛在问她人在哪里。是的,我不明所以地感到,他讲的好像是一位下一刻随时可能加入我们聚会的很年轻的白衣女孩。我听到他也以同样的语气提起“我们的小安娜·索菲”。之后有一天,我向其他人探询这位外祖父似乎特别钟爱的小姐身份时,才明白指的是首相康拉德·雷文特洛之女,弗雷德里克四世门当户不对之妻,已在近一个半世纪之前长眠于罗斯基勒。在外祖父眼中,时间的先后顺序无关紧要,死亡仅是渺小的偶发事件,完全予以忽略,人物一旦纳入其记忆即存在,对此纵使他们已故去也无法撼动。许多年后,老绅士已不在世以后,人们讲起他也是同样任性地把未来之事看作现在进行之事。据说,外祖父有次曾跟某位邻座的年轻女子聊起她的儿子们,还特别提及其中一位儿子的几次旅行,而这位年轻女士当时只不过初次怀孕三个月,听到这位老人如此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惊恐得近乎昏厥。
但我接下来要讲的,却始于我的发笑。是的,我笑得十分响亮,止都止不住。即是,有天晚上玛蒂德·布莱缺席了。而那位几乎全盲的老侍者走至她的座位时,却仍将食盆递过去。保持该姿势一阵子;才满意地昂首继续前进,仿佛一切如常。我瞧见这一幕,在看到之际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滑稽。但过了一会之后,正当我要将一口食物送进嘴里时,笑意却快速蹿升至我的脑袋,使得我被呛到并发出响亮的声响。即便这个失态也令我自己不堪其扰,即便我尽了一切努力保持严肃,发笑依然间歇地冒出来,最后完全掌控了我。
父亲似乎想要掩饰我的失态,因此特意压低他那宽广的嗓音问道:“玛蒂德生病了吗?”外祖父以其一贯的风格微微一笑,然后答了句话,我因正忙于压制想笑的冲动,故没特别留意听,大意约莫是:不,她只是不想遇见克莉丝汀。我也没看出我的邻座,那位古铜色肤色的少校,接下来的举动直接肇因于那句话:他起身,向伯爵嘟囔地致歉并鞠躬,随即离开大厅。我只注意到,他于大家长的背后,在大厅门口,又回转身来,朝着小艾立克,并突然,令我大为吃惊地,也对我招手与点头示意,似乎在催促我们跟随他一同离开。我是如此的吃惊,以至于困扰我的笑意也止住了。此外,我就不再继续关注少校;他令我不舒服,我也注意到小艾立克并没理会他。
用餐时间一如往常拖了很久,正当要用甜点之际,我的视线捕捉到大厅背景半明半暗之处出现不寻常的动静,并被它牢牢吸引住。那儿有一道我以为始终上锁,经人告知是通往夹层的门正被缓缓打开,此刻,当我带着一种好奇与惊恐交杂,对我而言全新的感受朝着那个方向瞧时,一位身材纤细,身穿浅色衣裳的女士踏进黑暗的门洞,向我们慢慢走来。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动作,抑或发出了什么声音,一张椅子翻倒制造的巨响,迫使我将目光从这个奇特的人儿身上挪开,望向父亲,看见他已从椅子上跳起来,此刻面色死白,耷拉的双手握着拳,朝着这位女士走去。在此同时,她对眼前这一幕完全无动于衷,仍旧一步一步地走向我们,当已十分接近伯爵的座位时,后者猛地一下站起来,抓住我父亲的手臂,将他拉回桌边,并且不放手,陌生女士则继续缓慢且漠不关心地穿过已腾出的空间,一步一步地,穿过一片难以言传的寂静,唯闻某处传来一只玻璃杯震颤地叮叮作响,然后消失在对面墙的一个门内。这一刹那,我注意到,是艾立克深深一鞠躬,在陌生女子的背后关上这道门。
我是唯一的一位还安坐在餐桌边上;我如此的深陷沙发椅中,以至于觉得单凭己力永远无法再站起来。好一阵子虽明明睁着眼,却没能看进什么。然后,我想起了父亲,看见老人依旧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此时的父亲面露怒气,满脸通红,但外祖父,手指犹似白色爪子紧紧掐住父亲的手臂,仍以其面具般的微笑微笑着。然后我听见他开口讲了些什么,一个音节又一个音节地,却没能理解其含意。然而,这些话语依旧深深刻进我的听觉,因大约两年前的某一天,我在记忆底层找到它们,从那时起就明了了。他是说:“你太激动了,侍从官,而且不礼貌。你有什么理由干涉别人做他们的事?”“她是谁?”父亲插嘴喊道。“有权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陌生人。克莉丝汀·布莱。”—这时那个奇特的寂静再度出现,玻璃杯又开始打战。然后,父亲一把甩开伯爵的手,冲出大厅。
我听见父亲整夜都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因我自己也无法入睡。但在接近黎明的时刻,我突然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醒来,惊恐地看见某种白色物体坐在我的床沿,吓得全身瘫软,心脏近乎麻痹。我心中的绝望最终还是给予了我力量,将头藏进被子下面,害怕又无助地哭泣起来。突然间,我感到哭泣的双眼上方变得凉爽明亮起来;赶忙闭紧泪汪汪的眼睛,以避免看见什么。但,我认出那个这时贴近我,对我说话、温热又甜甜地触碰我脸庞的声音:是玛蒂德小姐的声音。我立刻放下心来,也不再哭泣,却还是继续接受她的安慰;纵使觉得这份好意太过软腻,却很享受,且隐约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姨母,”我最后开口说道,并试图从她模糊不清的脸庞归结出母亲的样貌,“姨母,那位女士是谁?”
“唉,”伴随一声令我感到滑稽的长叹,布莱小姐这么回答道,“一个不幸的人,我的孩子,一个不幸的人。”
这天早上,我注意到几位佣人在一间房里打包行李。心想我们大概就要启程离开了,也认为此时离开理所当然。或许这也是父亲的意图。我永远不会晓得,最终到底是什么理由促使他在经过那晚之后还继续留在乌楞克罗斯特。无论如何,我们并没离开。继续在这座宅第停留了八或九个星期,忍受其种种的不寻常予人的压迫感,且还又三度遇见克莉丝汀·布莱。
我那个时候对她的故事还一无所悉。不晓得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她命丧于分娩第二胎时的产床,从这名男孩身上后来逐渐成长出一个令人忧心与残酷的命运,—我不晓得,眼前的她是一位已逝者。但父亲晓得。他,一位热情洋溢且生性刚毅磊落的人,竟愿意强迫自己对此奇遇一概承受,自我克制而不提出疑问?我眼见,却不明了他所身陷的天人交战,亲身经历,却不清楚他最终是如何战胜了自己开口的冲动。
那是发生在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克莉丝汀·布莱的晚上。这一回玛蒂德小姐也在场,与我们共进晚餐;但她却一反常态。一如我们初抵的头几天一样,她又再度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前后却无明确的连贯关系,连自己也时不时地被弄迷糊了,与此同时,她体内仿佛有一股不安在骚动,迫使她不断地拨弄头发或整理衣裳,—直到她突然悲戚地高喊一声,从座位跳起,然后消失无踪。
同一瞬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道门,果然:克莉丝汀·布莱正要踏入这个大厅。我的邻座,少校,做了一个猛烈的、短促的动作,传至我身上,但他显然没有站起来的力量。他那古铜色、斑点密布的苍老脸庞转向一位在座者,再转向另一位,嘴巴张开,舌头在烂牙后扭转着;接着,这张脸突然消失;他白发苍苍的头颅伏倒在桌上,两只胳臂犹似断肢般地搁置其上与其下,另有一只枯萎、斑斑点点的手从某处伸出且颤抖着。
这时克莉丝汀·布莱正从旁经过,一步一步地,缓慢犹似病人,穿过一片难以言喻的寂静,只听见唯一一个像是老狗的呜咽声在响着。从盛满水仙花的大银天鹅花器的左侧,老人的大面具却正往前推移,挂着朦胧不清的微笑。他朝着父亲举起酒杯。此刻我看到父亲,正当克莉丝汀·布莱从他椅子后面走过之际,伸手抓住他的酒杯,并仿佛像是举起某个很沉重之物似的举至距离桌面一掌宽的高度。
当天晚上,我们就启程离开了。
国家图书馆
我坐着读一位诗人。大厅内人很多,却不会感觉到他们。人们皆沉浸在书中。有时在书页间移动,如同睡着的人,于两个梦境间转身。啊,置身阅读者之间是多么美好。人为何不能总是如此呢?你可以走到一个人的身旁,轻轻碰触他:他一无所觉。起身时,你稍微碰撞到邻座,向他致歉,他朝着你声音传来的方向点点头,脸孔转向你,却没看见你,头发宛若眠者之发。多么惬意啊。我坐着且拥有一位诗人。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此刻或许有三百人在大厅阅读;但不可能每一位都拥有一位诗人。(天晓得,他们有些什么。)不会有三百位诗人。但,想看看吧,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我,或许是这些阅读者中最贫困的一位,一个外国人:我拥有一位诗人。即便我穷。即便我的西装因天天穿而在特定部位开始出现磨损,即便我的鞋子亦有可挑剔之处。虽然我的衣领是干净的,内衣也是,并且以我的模样,大可走进随便哪家糕点店,可能的话,就是开在大道上的也无妨,放心大胆地把手伸进餐盘取食。不会有人觉得碍眼,斥责我,并将我赶出去,因这毕竟是一只属于好圈子的人之手,一只每日清洗四至五遍的手。是的,指甲下没藏脏污,食指没沾染墨迹,手腕尤其无可挑剔。众所皆知,穷人是不会清洗至该部位的。所以说,一般人可从讲究个人卫生的程度上,推论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一般人也的确这么做。商家即是如此。但有某些人,譬如说在圣米歇尔大道与拉辛路上溜达的,他们才不会被弄糊涂,才不理会手腕如何呢。这些人端详我,就明了了。这些人清楚,我其实是属于他们圈子的人,现在只是在演点喜剧。正值狂欢节期间嘛。他们不愿扫我的兴;仅只微微露齿一笑并眨眨眼。没人瞧见。除此之外,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位绅士一般。只要有人在附近,他们甚至还会表现得卑躬屈膝。做些举动,仿佛我身着裘袍,我的座乘跟随在后行驶一般。我有时会递给他们两个苏,暗地里害怕他们会拒绝;但他们收下了。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若他们没有微微露齿一笑并眨眨眼的话。这些人是谁?他们要干嘛?在等我吗?是从哪点认出我的?没错,我的胡子看来有点邋遢,与他们总予我深刻印象的病态的、苍老的、褪色发白的胡子有着极微的相仿。但我难道无权疏忽修剪胡须吗?很多忙碌的人皆是如此,无人会因此想到要将他们归类为被弃者。我很清楚,被弃者并不单指行乞者;不,事实上并不是指行乞者,这个必须区分清楚。他们是废弃物,是人们丢弃的果皮空壳,命运呕吐出的残渣。被命运的唾液弄得湿濡濡的,黏附于一道围墙边上,一根路灯旁,一座张贴海报的圆柱旁,或是在小巷里缓慢流淌,于身后留下一道乌黑、肮脏的痕迹。这名老妇到底想要做什么,她,仿佛从某个洞穴爬出,随身携带着一个床头柜抽屉,里头还有几粒纽扣与几根缝针在来回滚动?为何总是跟在我身边走并仔细观察我?好像试图以她那双烂眼辨认出我来,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被某个病患吐了一团青绿色的脓痰在充血的眼睑上。是什么促使这位头发灰白、个头矮小的妇人跟我一道在一个橱窗前站了足足一刻钟之久,一边还给我看一根从她那双变形的、蜷紧的手中无尽缓慢地向上一点一点推出来的老旧的、细长的铅笔。我佯装在浏览陈列的商品,没注意到。但她晓得我看到她,她晓得我正伫足思索她究竟在干什么。重点并不在铅笔上,这我自是理解:我感到这是一个暗号,一个知情者的暗号,一个被弃者都晓得的暗号;我隐约感到她在暗示我要到哪里去,或者做某事。最奇特的是,我自此摆脱不了真有某个特定的约会存在之感,而此暗号即是属于其中一个环节,这一幕的出现,基本上是我本该预期得到的。
这是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事。现在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遭遇。不单在黄昏,甚至在日正当中的中午,人来人往、最热闹的大街上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突然冒出一位矮个男子或一位老妇人,向我点点头,给我看某样东西,然后又消失无踪,仿佛必要的任务已达成。可能哪天他们也会兴起前来我斗室的念头,他们肯定晓得我的住处,并且会打点好门房,不会受到拦阻。但,在这里,我亲爱的,我肯定不会被你们打扰。必须要有一张特殊的卡片才能进入这个大厅。这张卡片使我比你们略胜一筹。我在外面走路的神态略显羞怯,如有人可能会作如此想的,但最后我在一道玻璃门前立定,拉开门,仿佛是我自己的家一般,在下一道门出示我的卡片(一如你们向我展示你们的东西,唯独当中有个区别,对方了解,晓得我的意思—),于是我就置身在这些书籍之间,摆脱你们,仿佛业已死去,坐下并读一位诗人。
你们不晓得,这是什么,诗人?—魏尔伦……一无所知?毫无印象?无。你们无法区别他与你们所认识的人?你们不做区分,这个我已晓得。不过,我读的是另一位诗人,一位不住在巴黎的,截然不同的一位。一位,在山间有幢静谧屋舍的诗人。名字听起来犹如在纯净空气中鸣响的钟声。一位幸福的诗人,诉说其窗景与书柜玻璃门,后者映照着一片亲切又寂寥的辽阔引人沉思。就是这样的诗人,是我想要成为的;因他对女孩子知之甚详,我也对她们知之甚详。他知晓活在数百年前的女孩子们;她们已故,无关紧要,因他知晓一切。这才是重点。他一一念出她们亲笔以娟秀纤细的笔触与打着古式弯儿的长体字体写下的芳名,与比她们年长些的女性友人们的成年名字,命运已然微响其中,带着淡淡的失望与死亡的况味。或许,在他的桃花心木书桌的抽屉里躺着她们泛黄的信笺与日记散页,记述着生日、夏日宴会,再又生日。或者也可能,矗立在他卧室深处的鼓腹五斗柜的一个抽屉里收藏着她们的春衣;特地为复活节缝制的白衣裳,本该等到夏季降临才穿,但主人已迫不及待穿上的薄纱波点洋装。噢,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命运,坐在祖传家屋一间宁静的斗室里,静谧的居家什物之间,倾耳细听户外盈盈新绿的花园里今年首批飞抵的山雀啼唤,与远方传来的乡村教堂钟声。坐着凝视一道温暖的午后阳光,对从前的女孩子知之甚详,且是一位诗人。想到我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位这样的诗人,如果我能在某处定居下来的话,世上的某个角落,乡间众多上锁的、无人照管的房舍中的一栋。我仅需一间房间(山墙后面光线充足的房间)。与我的老家具、家族画像、书籍一起在里面生活。还要有一张靠背椅、鲜花与狗儿以及一根坚固的手杖供行走崎岖山路之用。就别无所求。仅再要一本浅黄、象牙白皮革装帧的册子,内嵌老式花纹衬页:用以书写。我会写入很多东西,因我有许许多多的思考与大大小小的回忆。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神才知晓,何故。我的老家具在一间允许我存放的谷仓里腐朽,而我自己,啊,神啊,我的头上没屋顶,雨水落入我眼里。
我有时会路过一些小店铺,比方说在塞纳河路上的。古董店,或小旧书店,或是橱窗琳琅满目的版画店。从未见过有顾客上门,显然没什么生意。但仔细瞧,就会看到店主们坐在店内,安坐阅读,面无愁容;不为明日烦忧,不为营收担心,有一只狗,坐在他们跟前,安适地趴着,或者一只猫,蹭着成列的书籍缓缓漫步,仿佛要将书背上的名字尽皆拂去,更显周遭的寂静。
啊,如果这样即已足够:有时我希望,买下一个摆满商品的橱窗,跟一只狗在其后坐上二十载。
大声说:“什么事都没发生”,是有益的。再一遍:“什么事都没发生。”有用吗?
我的火炉又窜出浓烟,我得出门去,这却并不是个不幸。我感觉虚弱无力与着凉了,也无关紧要。但整日在小巷穿梭,无目的地游荡,却是我自己的错。我大可去卢浮宫闲坐。或,不,不该这么做。某些特定人士会去那里取暖。他们坐在丝绸长凳上,将脚伸到暖气管的叶片上,犹如一双双并排而立、空空的大长靴。这些是特别知足的男人,如果身穿深色制服,佩戴多枚徽章的管理员容许他们留在那里,就会十分感激。但当我踏进门来,他们就会马上露齿一笑。露齿一笑,并微微点点头。然后,当我在一幅幅画作前来回踱步时,他们就用视线牢牢盯住我,自始至终,自始至终皆以这种淡漠、专注的目光。因此没去卢浮宫,是明智的。我总是在路上。天晓得,走过多少个城市、城区、墓园、桥梁与过道。在某个地方,我看见一位推着两轮卖菜车的男人。他喊着:Chou-fleur(法:花椰菜),Chou-fleur,fleur此字中的eu两个字母是以一种奇特的混浊音喊出。一名举止笨拙、面貌丑陋的妇人走在他旁边,时不时用手推他一下。每当她推他一下,他即会高喊一声。有时他也会自发地喊,但那就是额外奉送的了,马上又得再喊一声,因已走到一栋住户要买菜的屋前了。我提过他是瞎眼的吗?没?那么我补充吧,他是瞎子。他眼盲并喊叫。我如果这么说,就是在窜改事实,略去他推着的二轮车不提,这么做,就好似没注意到他是在叫卖花椰菜。但这是重点吗?即便它也是,然而,不是更该取决于整件事于我的意义何在吗?我看见一个老男人,他眼盲并喊叫。我目睹这一幕。目睹。
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房子存在吗?不,人们会说,这是我杜撰的。然而,这一次全是事实,我没删减什么,当然也没添加什么。我从哪里拿东西来添加呢?人人皆知我穷。人人皆知。房子?但,确切来说,是曾有过的连排房屋,现已不在了。从上至下被拆除殆尽的连排房屋。还在的是别的房屋,旁侧的,毗邻的高层楼房。自从旁侧物全被拿走后,现在显然有倾塌的危险;整座由涂焦油的长木桩架构搭建的支架,在布满瓦砾堆的地基与裸露的墙壁间摇摇欲坠。我不知是否提到过,我指的正是这一堵墙。称它为现存房屋的前墙(可能有人会这么假设)并不恰当,应该是先前连排房屋的后墙。人人可见其内侧。不同楼层的隔墙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壁纸还贴在墙上,地板或天花板的边界从此处或彼处冒出头来。除了隔墙,残存在这整道墙上的还有一间有着脏污白墙的小室,裸露的、锈迹斑驳的厕所污水管线以一种恶心得难以言传的、蛆虫蠕动般的仿消化运动的姿态爬行其间。先前的煤气管线则在天花板的边上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尘埃痕迹,于此处或彼处突如其来地拐个大弯,而后钻进彩墙上被粗鲁凿穿的黑洞里。但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墙壁本身。这些房间顽强的生命仍未被歼灭。它还在,附着在墙上的钉子上,牢牢钳在手掌宽大小的地板残块上,蜷缩于墙角接缝下细小的内部空间里。人们可见其原本的色彩慢慢地,年复一年地,发生变化:蓝变成霉绿,绿变成灰,黄变成陈旧、馊掉、败坏中的白。不过,它也被保存在仍然簇新的局部部位上,于挂镜、图画与橱柜后面;勾勒这些家具的轮廓线,并时不时重描一遍,亦曾与蜘蛛与尘埃一同栖息于这些本来被遮掩住,如今曝光于世的局部墙面。在每条剥落的壁板上,于壁纸下缘潮湿的泡囊里,在被撕开的碎片上前后摆荡,并从丑陋的长年污斑排出。从这些曾经是蓝色、绿色与黄色的,现被残留在被拆毁的隔墙上的收边条破片所框住的墙壁,涌现出这些生活的气味,黏稠、迟怠、发霉的气味,纵使强风也无法将之驱散。墙上停滞着正午与疾病与呼出之气与长年煤烟与腋下冒出把衣服弄得沉甸甸的汗水味与嘴巴吐出的食物走味之气与脚散发出的劣质酒味。停滞着尿液的辛辣与煤烟的灼热与煮马铃薯的朦胧蒸气与陈年油脂的浓重滑腻的臭味。未得到妥善照料的婴孩身上久聚不散的甜味也留在墙上,以及学童内心的恐惧气味与即将成年的少年床上的郁热。并还掺进从底下传上来的众多气味,蒸发自巷弄阴沟的,以及其他从上面伴随着冲刷城市过后不洁的雨水所渗透下来的。有些则是由微弱的、被驯服的、始终滞留在同一条街上的宅屋之风所添加,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气味。我不是已经提过,人们把所有的墙全都拆除,只留下最后一道吗—?此刻,我滔滔不绝地在讲述这一道墙。可能有人会说,我在墙前驻足良久;我愿指天发誓,一经认出这道墙,我即拔腿跑开。因我认出它此事本身,即是令人恐怖的。我认出这里的一切,于是它毫不扭捏地遁入我里面:无拘无束地住下。
在历经这一切,可谓遇袭之后,我已有些体力透支,因此,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令我毫无招架之力了,即是,他在等我。他在我本来想在那里吃两个煎蛋的小餐厅等着;我饥肠辘辘,整天都没有机会进食。但,现在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在鸡蛋煎好之前,我又被迫逃到外头街上去,熙熙攘攘的人潮向我涌来。因正值狂欢节期间,又是晚上,人们有的是时间四处游荡与推挤作乐。他们的脸满映着从路边摊棚照射出来的灯光,笑声从嘴里,犹似脓液从开放的伤口,涌出。我越是没耐心地往前挪动,他们就笑得越开怀,彼此推挤得更厉害。一名女子的围巾不知何故钩在我身上,我拖着她走,旁人拦住我并大笑,我觉得应该也要跟着笑,但我笑不出来。有人朝我的眼睛掷了一把五彩碎纸,我感到像挨了一记鞭子般火辣辣的疼。一群人被挤在角落动弹不得,一个人被推到其他人身上,他们并没向前移动,仅是轻柔的上下晃动,好似站着在交配。虽然人群立定不动,我在人流比较稀疏的马路边上像个疯子般往前奔跑,但事实上却是他们在移动,而我纹丝不动。因四周景色丝毫未改;每当我抬头张望,就会看到依旧是同样的房舍在一边,另一边是摊棚。抑或,也可能一切皆立定不动,只不过是我和其他人都头晕目眩,以至于觉得一切似乎都在旋转。我无暇多加思索,汗水淋漓令我感到身躯沉甸甸的,体内有个麻痹的痛感盘旋不去,好似血液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萌芽逐渐长大,所经之处令血管也为之膨胀。与此同时还感到空气早已耗尽,我只不过吸进了更多呼出的废气,而我的肺叶拒收。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存活了下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灯畔;有点冷,因我不敢再去尝试点燃火炉;要是火炉冒烟,我又得逃到屋外去,那该怎么办?我坐着思量;我若不是这么穷,就会租下别间房间,一间带家具的,不是像这间这种被用得十分老旧的,布满前任房客们留下的痕迹。最初我实感困难,将头靠上这把扶手椅的椅背;因绿色椅套上有一道油腻腻的灰色凹槽,似乎适合所有头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发下小心翼翼地垫上一条手巾,但现在我实在太疲惫了;而且发现其实这样也无妨,那个小凹槽恰像是为我的后脑勺打造的,如量身定做的一般。不过,我首先会,若不是这么穷的话,添购一个好火炉,并用山里砍下来的洁净、密实的木材生火,而不是用这些可悲的煤球,冒出的白烟使人呼吸困难与头昏脑涨。然后,还要有个人轻手轻脚地替我清理火炉,并依我所需添减柴火;因我若是这么跪在炉前拨弄柴火一刻钟,额头的皮肤被近距离的炭火灼烤得紧绷,热气直扑睁开的眼睛,常常就会耗尽我一整天的力气,如果就这么走进人群中,他们轻易就可随意处置我。我到时也会,如果人潮拥挤的话,伸手招辆车搭乘,还会天天上一家杜华餐厅用餐……不用再低着头往小餐厅钻……他是否也会出现在一家杜华餐厅?不。他不可能会在那里等我。他们不会让濒死者入内。濒死者?我现在坐在我的斗室里;可以尝试静下心来仔细思索我的遭遇。不让任何一件事情陷入不清不楚的状态,是有益的。所以,事情是这样,我踏进餐厅,一开始只看见自己常坐的桌子被人占去了。我向柜台打招呼,点餐,然后就在旁边的座位落座。但就在此际我感觉到了他,虽然他并不曾动一下。但我所感觉到的,正是他的纹丝不动,并且一下子就领略了。我们之间建立起联系,我晓得他是恐惧得全身无法动弹。我晓得,是恐惧瘫痪了他,对他体内正在发生之事的恐惧。或许是他体内有条血管爆裂了,抑或一丝长久以来让他担惊受怕的毒素,此际钻进了他的心室,也可能是他脑里的大脓疮如太阳般冉冉升起,将他的世界彻底改变。我费了很大的劲,迫使自己的目光留在他身上不移转开去,因我还暗自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结果我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去;因我并没弄错。他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厚重的黑色冬季外套,发灰、绷紧的脸庞低垂在羊毛围巾里。嘴巴紧闭,好似使了很大的劲才能合上,但很难分辨他的眼睛是否还看得见:起雾、被烟熏灰的眼镜镜片挡在前面,微微震颤着。他的鼻翼张开,垂挂在主宰全局的太阳穴边上的长发丝,像在酷热下枯萎了。耳朵又长又黄,落下大片的阴影在后面。是的,他很清楚,自己此际正远离一切,不光只是从人们的身边。只要再过一瞬间,他将对一切不再有所意识,这张桌子与杯子与此刻他紧紧抓住的椅子,所有日常的与亲近的都将变得无法理解、陌生与沉重。他就这么坐着等待,直到一切结束。不再抵抗。
而我还在抵抗。我抵抗,虽明知我的心已悬挂在外,即便折磨我的痛苦现已落地,我依旧无法存活下去。我告诉自己:什么事都没发生,然而,我之所以可以理解那个男人,就是因为我体内也有某事正在发生,开始让我远离一切,与万物切断关系。当我听见濒死者说已经认不出任何人时,总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会想象一张寂寞的脸从枕头上抬起,寻找认识的人,寻找曾见过一次的人,却一无所获。如果我的恐惧不是这么巨大的话,我就会安慰自己,不是不可能,以另一种角度看待这一切,而苟活下去。但我害怕,对此种转变害怕得无以名状。我在这个世上根本还尚未适应,这个在我看来是好的世界。为何就要到另一个去呢?我是多么乐意留在已成为我心爱的、有意义的事物之间,如果非要有什么转变的话,那么我希望至少是有狗的生活,狗的世界与我们的相近并拥有同样的事物。
还有一段时日可以让我记录与阐明这一切。然而,那一日将会来到,届时我的手将与我疏离,当我让它写字,写下的将不是我所想的。另一种解读的时刻将会降临,无一字会留在另一字后面,每个含意都如浮云般消散,如水般流逝。在承受所有这些担惊受怕的同时,我明白自己最终依旧如一位站在某个庞然大物之前者,想起以前时常也有类似的感受,在提笔开始书写之前。但这一次,我将写下。我是不断转变的印象。啊,仅差一小步,我即能理解并赞同这一切。只要再一步,我坠至谷底的不幸即会转变成至福。然而我踏不出这一步,我跌倒了,爬不起来,因我已破碎。我始终相信,援助将会出现。就在面前亲笔写下的字句里,我的祈祷文,夜复一夜的祷词。这是我特地为自己从书中寻来缮写的,以能真正贴近我心,且因一笔一画皆出自我手而仿佛是亲撰。此刻,我还要再缮写一遍,就在这里跪在桌前写;如此一来即能更长时间地停留其上,胜过单只是读,每一字延续,从起笔至写毕,给余韵以时间。
“对一切与对自我的不满,我愿在夜晚的寂静与孤独中卸除我的罪恶,再度稍微以己为傲。你们,我所爱的灵魂,你们,我歌咏的灵魂,助我振作,予我支持,让谎言与尘世有害的烟雾远离我;而你,我的主,神啊!赐予我恩典,写出几首优美的诗歌,以向己证明,我并非人之劣等,并没比我所鄙视的人还卑下!”
“愚顽、备受鄙视、本国最卑微小民的儿女。如今,我竟成为他们童谣歌词的主角与任意取笑的对象。
“……他们一见我就绕道而行……
“……凌辱我,对他们而言轻而易举,为此,他们无需任何助力。
“……此刻我却欲倾诉衷肠,悲惨时光攫获我。
“夜里感到浑身骨头皆被凿穿;阵阵疼痛紧迫逼人,毫不歇止。
“借由神之力,我的衣着一变再变;人们束缚我,譬如以我外衣上的窟窿……
“我的五脏内腑翻腾不已;悲惨时光袭向我……
“我的琴音转成哀调,我的笛声转为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