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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教

一 六艺之教

“诗教”这个词始见于《礼记·经解》篇: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

“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经典释文》引郑玄说:“《经解》者,以其记六艺政教得失。”这里论的是六艺之教;《诗》教虽然居首,可也只是六中居一。《礼记》大概是汉儒的述作,其中称引孔子,只是儒家的传说,未必真是孔子的话。而这两节尤其显然。《淮南子·泰族》篇也论六艺之教,文极近似,不说出于孔子:

六艺异科而皆同道(《北堂书钞》九十五引作“六艺异用而皆通”)。温惠柔良者,《诗》之风也。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恭俭尊让者,《礼》之为也。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刺几(讥)辩义(议)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乐》之失淫,《诗》之失愚,《书》之失拘,《礼》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财(裁)制之。失本则乱,得本则治。其美在调,其失在权。

“六艺”本是礼、乐、射、御、书、数,见《周官·保氏》和《大司徒》;汉人才用来指经籍。所谓“六艺异用而皆通”,冯友兰先生在《原杂家》里称为“本末说的道术统一论”;也就是汉儒所谓“六学”。六艺各有所以为教,各有得失,而其归则一。《泰族》篇的“风”“义”“为”“化”“靡”其实都是“教”;《经解》一律称为“教”,显得更明白些。——《经解》篇似乎写定在《淮南子》之后,所论六艺之教比《泰族》篇要确切些。《泰族》篇“诗风”和“书教”含混,《经解》篇便分得很清楚了。

汉儒六学,董仲舒说得很明白,《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能兼得其所长,而不能遍举其详也。

他将六艺分为“《诗》、《书》”“《礼》、《乐》”“《易》、《春秋》”三科,又说“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可见并不特别注重诗教,和《经解》篇、《泰族》篇是相同的。《汉书》八十八《儒林传叙》也道:

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艺(原作“学”,从王念孙《读书杂志》校改)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及至秦始皇……六学从此缺矣。……

这就是所谓“异科而皆同道”了。六艺中早先只有“《诗》、《书》、《礼》、《乐》”并称。《论语·述而》:“《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前者《诗》、《书》和礼并称,后者《诗》和礼乐并称。《庄子·徐无鬼》篇:“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荀子·儒效》篇:“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从王先谦《荀子集解》引刘台拱说加“道”字);《诗》、《书》、《礼》、《乐》已经是成语了。《诗》、《书》、《礼》、《乐》加上《易》、《春秋》,便是“六经”,也便是六艺。《庄子·天运》篇和《天下》篇都曾列举《诗》、《书》、《礼》、《乐》、《易》、《春秋》,前者并明称“六经”,《荀子·儒效》篇的另一处却只举《诗》、《书》、《礼》、《乐》、《春秋》,没有《易》;可见那时“六经”还没有定论。段玉裁《说文解字叙注》里谈到这一层:

周人所习之文,以《礼》、《乐》、《诗》、《书》为急。故《左传》曰:“说《礼》、《乐》而敦《诗》、《书》”,《王制》曰:“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而《周易》,其用在卜筮。其道取精微,不以教人。《春秋》则列国掌于史官,亦不以教人。故韩宣子适鲁,乃见《易》象与鲁《春秋》;此二者非人所常习明矣。

段氏指出《易》、《春秋》不是周人所常习,确切可信。不过周人所习之文,似乎只有《诗》、《书》;礼乐是行,不是文。《礼古经》等大概是战国时代的记载,所以孔子还只说“执礼”;乐本无经,更是不争之论。而《诗》在乐章,古籍中屡称“诗三百”,似乎都是人所常习;《书》不便讽诵,又无一定的篇数,散篇断简,未必都是人所常习。《诗》居六经之首,并不是偶然的。

董仲舒承用旧来六经的次序而分《诗》、《书》,《礼》、《乐》,《易》、《春秋》为三科,合于传统的发展。西汉今文学序列六艺,大致都依照旧传的次第。这次第的根据是六学发展的历史。后来古文学兴,古文家根据六艺产生的时代重排它们的次序。《易》的八卦,传是伏羲所画,而《书》有《尧典》:这两者该在《诗》的前头。所以到了《汉书·艺文志》,六艺的次序便变为《易》、《书》、《诗》、《礼》、《乐》、《春秋》;《儒林传》叙列传经诸儒,也按着这次序。《诗经》改在第三位。一方面西汉阴阳五行说极盛。汉儒本重通经致用,这正是当世的大用,大家便都偏着那个方向走。于是乎《周易》和《尚书·洪范》成了显学。而那时整个的六学也多少都和阴阳五行说牵连着,一面更都在竭力发挥一般的政教作用。这些情形,看《汉书·儒林传》就可知道:

《易》宣帝时,闻京房为《易》明,求其门人得〔梁丘〕贺。……贺入说,上善之;以贺为郎。……以筮有应,繇是近幸,为大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京房……以明灾异得幸。……费直……治《易》为郎,至单父令。长于卦筮。高相……治《易》……专说阴阳灾异。

《书》许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李寻……善说灾异,为骑都尉。

《诗》申公……见上,上问治乱之事。申公……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即以为大中大夫,……议明堂事。……弟子为博士十余人,……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学官。王式……为昌邑王师。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皆下狱诛。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以数谏减死论。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亡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

《礼》鲁徐生善为颂(容)。孝文时,徐生以颂为礼官大夫。传……孙延、襄。……襄亦以颂为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为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

《春秋》眭孟……为符节令,坐说灾异诛。

这里《易》、《书》、《春秋》三家都说“阴阳灾异”。而见于别处的,《齐诗》说“五际”,《礼》家说“明堂阴阳”,也一道同风。这也是所谓“异科而皆同道”,不过是另一方面罢了。

“阴阳灾异”是所谓天人之学;是阴阳家言,不是儒家言。汉儒推尊孔子,究竟不能不维持儒家面目,不能奉阴阳家为正传;所以一般立说,还只着眼在人事的政教上。前节所引《儒林传》,《易》主卜筮,《诗》当谏书,《礼》习容仪,正是一般的政教作用。而《书》“长于事”。《尚书大传》记子夏对孔子论《书》道:“《书》之论事也,昭昭若日月之代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这几句话可以说明所谓《书》教。《春秋》“长于治人”。《春秋繁露·精华》篇:“《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听讼折狱,可无审邪!”《汉书》三十《艺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后汉书》七十八《应劭传》记着应劭的话:“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议,数遣廷尉张汤亲至陋巷问其得失。于是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动以经对。”这就是《春秋》之教。这些是所谓六学,“异科而皆同道”所指的以这些为主。就这六学而论,应用最广的还得推《诗》。《诗》、《书》传习比《礼》、《易》、《春秋》早得多,上文已见。阮元辑《诗书古训》六卷,罗列先秦、两汉著述中引用《诗》、《书》的章节;《续经解》本分为十卷。《诗》占七卷,《书》只有三卷。可见引《诗》的独多,这有三个原故。《汉书·艺文志》云:“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诗》因讽诵而全,因讽诵而传,更因讽诵而广传。《周易》也并无亡佚,《汉书·儒林传叙》云:“及秦禁学,《易》为卜筮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可是《易》在汉代虽然成了显学,流传之广到底不如《诗》。这就因为《诗》一向是讽诵在人口上的。清劳孝舆《春秋诗话》卷三论引诗道:

〔春秋时〕自朝会聘享以至事物细微,皆引《诗》以证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舆台贱卒(?),所有论说,皆引《诗》以畅厥旨焉。……可以诵读而称引者,当时止有《诗》、《书》。然《传》之所引,《易》乃仅见,《书》则十之二三。若夫《诗》,则横口之所出,触目之所见,沛然决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梦寐间所呻吟也。岂非《诗》之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厌饫之者,至深远而无涯哉?

这里所说的虽然不尽切合当日情形,但《诗》那样的讽诵在人口上,确是事实。——除了无亡佚和讽诵两层,诗语简约,可以触类引申,断章取义,便于引证,也帮助它的流传。董仲舒说:“《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是就解经论,不就引文论。——王应麟以为“《诗》无达诂”就是《孟子》的“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不错的。——就引文论,像《诗》那样富于弹性,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二 著述引诗

言语引《诗》,春秋时始见,《左传》里记载极多。私家著述从《论语》创始。著述引《诗》,也就从《论语》起始。以后《墨子》和《孟子》也常引《诗》,而《荀子》引《诗》独多。《荀子》引《诗》,常在一段议论之后,作证断之用,也比前人一贯。荀子影响汉儒最大。汉儒著述里引《诗》,也是学他的样子;汉人的《诗》教,他该算是开山祖师。汪中《述学·荀卿子通论》云:

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经典叙录》:“《毛诗》,……一云,子夏传曾申。……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由是言之,《毛诗》,荀卿子之传也。《汉书·楚元王交传》:“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邱伯。伯者,孙卿门人也。”……由是言之,《鲁诗》,荀卿子之传也。《韩诗》之存者《外传》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韩诗》,荀卿子之别子也。……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

荀子其实是汉人六学的开山祖师。而四家《诗》除《齐诗》外都有他的传授,可见他在《诗》学方面的影响更大。四家中《毛诗》流传较晚,鲁、齐、韩别称三家《诗》。《史记》一二一《儒林传》说:“韩生推诗人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齐诗》虽然多采阴阳五行说,而“其归”还在政教。《毛诗》因为与经传诸子密合,为人所重,不用说更其如此。陈乔枞在《韩诗遗说考序》里先引了《史记·儒林传》“其归一也”的话,接着道:

今观《外传》之文,记夫子之绪论与春秋杂说,或引《诗》以证事,或引事以明《诗》,使“为法者章显,为戒者著明”(郑玄《诗谱序》语)。虽非专于解经之作,要其触类引伸,断章取义,皆有合于圣门商、赐言《诗》之义也。况夫微言大义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下究万物情状,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考风雅之正变,知王道之兴衰,固天命性道之蕴而古今得失之林邪?

这段话除一二处外可以当作四家《诗》的总论看,也可以当作著述引《诗》的总论看,也可以当作汉人《诗》教的总论看。

汉人著述引《诗》,当推刘向为最。他世习《鲁诗》。《汉书》三十六本传云:

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

他这三部书多“引《诗》以证事,或引事以明《诗》”,而《列女传》引《诗》更为繁密。《汉书》本传中存着他的封事、奏、疏五篇,一篇谏造陵,别篇都论灾异。各篇屡屡引《诗》,繁密不下于《列女传》。他的用意无非要“使为法者章显,为戒者著明”。他家著述引《诗》,引申或有广狭,用意也都不外乎此。阮元《诗书古训序》云:

《诗》三百篇,《尚书》数十篇,孔、孟以此为学,以此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即如孔子作《孝经》、子思作《中庸》,孟子作七篇,多引《诗》、《书》以为证据。若曰,世人亦知此事之义乎?《诗》曰某某即此也。否则尚恐自说有偏弊,不足以训于人。……元录《诗书古训》……乃总《论语》、《孝经》、《孟子》、《礼记》、《大戴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十经。……降至《国策》,罕引《诗》、《书》。……汉兴,……《诗》、《书》复出,朝野诵习,人心反正矣。子史引《诗》、《书》者,多存古训。……以晋为断。盖因汉、晋以前,尚未以二氏为训,所说皆在政治言行,不尚空言也。

所谓“以此为学,以此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以及“多引《诗》、《书》以为证据”,正可见出段玉裁说的《诗》、《书》是周人所常习。“所说皆在政治言行”是征引《诗》、《书》的用意所在,也就是《诗》、《书》之教。《诗》、《书》之教,浑言之“异科而皆同道”,析言之又各有分别。现在单论汉人引《诗》,以著述为主,略为归类,看看所谓《诗》教的背景是什么样子。

阮元只概括的举出“政治言行”,我们看著述引《诗》要算宣扬德教的为最多。德教属于言行,可也包括在广义的政治里。如《韩诗外传》五云:

德也者,包天地之大,配日月之明,立乎四时之周,临乎阴阳之交,寒暑不能动也,四时不能化也。敛乎太阴而不湿,散乎太阳而不枯,鲜洁清明而备,严威毅疾而神,至精而妙乎天地之间者,德也。微圣人,其孰能与于此矣!《诗》曰:“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大雅·烝民》)

这是陈乔枞所谓微言大义,也是引《诗》断案。又如《列女传》三《鲁漆室女传》云:

漆室女曰:“夫鲁国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祸及众庶。妇人独安所避乎!吾甚忧之。”……君子曰:远矣漆室女之思也。《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此之谓也。

这里赞叹漆室女忧国的美德,是“引《诗》以证事”。又同书四《卫宣夫人传》云:

弟立,请曰:“卫,小国也,不容二庖,请愿同庖。”终不听。卫君使人愬于齐兄弟。齐兄弟皆欲与君,使人告女。女终不听,乃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柏舟》)

这里说《邶风·柏舟》是“贞一”的卫宣夫人所作,是“引事以明《诗》”。次于德教的是论政治的引《诗》。如《春秋繁露》十六《山川颂》云:

且积土成山,无损也成其高,无害也成其大,无亏也小其上,泰其下。久长安后世,无有去就,俨然独处,惟山之意。《诗》云:“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小雅·节南山》)此之谓也。

这是以山象征领袖的气象。又如《新书·礼》篇云:

故礼者,所以恤下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风·木瓜》)上少投之,则下以躯偿矣。弗敢谓报,愿长以为好;古之蓄其下者,其施报如此。

这是论待臣下的道理,所谓触类引申。又如《汉书》六《武帝纪》元狩元年诏云:

盖君者,心也,民犹肢体。支体伤则心憯怛。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此朕之不德。《诗》云:“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小雅·正月》)已赦天下,涤除与之更始。

诏书引《诗》自责,汉代用《诗》之广可见。又《后汉书》八十七《刘陶传》,陶上议云:

臣尝诵《诗》至于鸿雁于野之劳,哀勤百堵之事(《小雅·鸿雁》:“之子于征,劬劳于野”,“之子于垣,百堵皆作”),每喟尔长怀,中篇而叹。近听征夫饥劳之声,甚于斯歌。

悼古伤今,蔼然仁者之言,可作“温柔敦厚”的一条注脚。

引《诗》论学养的也不少。如《礼记·大学》云: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卫风·淇澳》)“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傈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切磋琢磨久已成为进德修业的格言,也可见《诗》教的广远了。又如《韩诗外传》三云:

问者曰:“夫仁者何以乐于山也?”曰:“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值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益取与焉。出云道风,嵸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于山也。”《诗》曰:“太山岩岩,鲁邦所瞻”(《鲁颂· 宫》),乐山之谓也。

“仁者乐山”原是孔子的话(《论语·雍也》),这里是断章取义,以见仁者的修养与气度。引《诗》也是断章取义的作证。这一节可以跟前面引的《山川颂》比较着看。又《韩诗外传》二云:

上之人所遇,色为先,声音次之,事行为后。故望而宜为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发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观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仪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为人君者。《诗》曰:“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秦风·终南》)

容色也是学养的表现。孟子道:“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尽心》上),正是这个意思。德教、政治、学养都属于人事;与人事相对的是天道。论天道的也常引诗。如《礼记·中庸》云:

《诗》曰:“德輶如毛”(《大雅·烝民》),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大雅·文王》),至矣!

这正是《论语》上孔子说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又如《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篇云:

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诗》云:“殷士肤敏,裸将于京,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大雅·文王》)言天之无常予、无常夺也。

“天命靡常”在阴阳家五德终始说的解释下,成为汉代一般的信仰。这里却没有提到五德说,只简截的引《诗》为证。又,汉人常谈的灾异也属于天道。同书《必仁且智》篇云: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周颂·我将》),殆此谓也。

这一节可以作“灾异”的界说看。《汉书》九《元帝纪》,永光四年六月“戊寅晦,日有蚀之”,诏云:

今朕晻于王道,夙夜忧劳,不通其理,靡瞻不眩,靡听不惑。是以政令多还,民心未得。……公卿大夫,好恶不同,或缘奸作邪,侵削细民。元元安所归命哉!乃六月晦日有蚀之。《诗》不云虖?“今此下民,亦孔之哀!”(《小雅·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正是纪日食之异的诗,所以诏书中引《诗》语,见得民生可哀,天变可畏;是罪己并责勉公卿大夫的意思。

此外有引《诗》以述史事、明制度、记风俗的。如《汉书》七十三《韦玄成传》,太仆王舜、中垒校尉刘歆议〔宗庙〕曰:

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诗人美而颂之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小雅·六月》)又曰:“啴啴推推,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荆蛮来威。”(《小雅·采》)故称中兴。……孝武皇帝……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东伐朝鲜,……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裂匈奴之右臂。……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这里引《诗》述史,颂美武帝的中兴。又如《韩诗外传》八云:

……于是黄帝乃服黄衣,戴黄冕,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凤乃止帝东囿(原作“国”,据《说苑·辨物》篇校改),集帝梧桐,食帝竹实,没身不去。《诗》曰:“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大雅·卷阿》)

这是神话,可是在古人眼里也是史。这不是引《诗》述史而是引《诗》证史。又如蔡邕《独断》下云:

宗庙之制,古学以为人君之居前有朝,后有寝;终则前制庙以象朝,后制寝以象寝。庙以藏主,列昭穆;寝有衣冠几杖象生之具。总谓之宫。《月令》曰:“先荐寝庙”,《诗》云:“公侯之宫”(《召南·采蘩》),《颂》曰:“寝庙奕奕”(《鲁颂· 宫》;《毛诗》作“新庙”,蔡当据《鲁诗》),言相连也。

这是引《诗》以证宫的制度。又如《春秋繁露·郊祀》篇云:

为人子而不事父者,天下莫能以为可。今为天之子而不事天,何以异是?是故天子每至岁首,必先郊祭以享天,乃敢为地,行子礼也。每将兴师,必先郊祭以告天,乃敢征伐,行子之道也。文王受天命而王天下,先郊乃敢行事而兴师伐崇。其诗曰:“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趋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莪莪,髦士攸宜。”(《大雅·棫朴》)此郊辞也。其下曰:“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同上)此伐辞也。

这里引《诗》以明郊的制度。又如《汉书》二十八《地理志》云:

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小戎》),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无衣》)。及《车辚》、《四臷》、《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

这是记风俗的引《诗》。

还有引《诗》以明天文地理的。又有用《诗》作隐语的。而诗篇入乐的意义,著述中也常论及。如《汉书》二十六《天文志》云:

西方为雨,雨,少阴之位也。月失中道,移而西,入毕,则多雨。故《诗》云:“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小雅·渐渐之石》),言多雨也。

这两句诗里的天文学早就反映在孔子的故事里。《史记》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云:

他日,弟子进问〔有若〕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

故事未必真,却可见劳孝舆说的“事物细微,皆引《诗》以证其得失”(见前)那句话确有道理。又如《汉书·地理志》云:

魏国亦姬姓也,在晋之南河曲。故其诗曰:“彼汾一曲”(《汾沮洳》),“寘之河之侧”(《伐檀》)。

这里引《诗》以明魏国的地理。至于用《诗》为隐语,春秋时就有了,直到汉末还存着这个风气。《后汉书》八十三《徐稚传》云:

……及林宗有母忧,稚往吊之,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众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诗》不云乎?‘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小雅·白驹》)。吾无德以堪之。”

这是无语的隐语,所以“众怪不知其故”。又,解释入乐《诗》篇的意义的,如《礼记·射义》云:

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卿大夫以《采》为节,士以《采蘩》为节。《驺虞》者,乐官备也。《狸首》者,乐会时也。《采》者,乐循法也。《采蘩》者,乐不失职也。

这中间《狸首》篇是逸《诗》。

汉人著述引《诗》之多,用《诗》之广,由以上各项可见。无论大端细节,他们都爱引《诗》,或断或证——这自然非讽诵烂熟不可。陈乔枞所谓“上推天人性理”,“下究万物情状”,以至“古今得失之林”,总而言之,就是包罗万有。春秋以后,要数汉代能够尽《诗》之用。春秋用《诗》,还只限于典礼、讽谏、赋《诗》、言语;汉代典礼别制乐歌,赋《诗》也早已不行,可是著述用《诗》,范围之广,却超过春秋时。孔子道: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

这是《诗》教的意念的源头。孔子的时代正是《诗》以声为用到《诗》以义为用的过渡期,他只能提示《诗》教这意念的条件。到了汉代,这意念才形成,才充分的发展。不过无论怎样发展,这意念的核心只是德教、政治、学养几方面——阮元所谓政治言行,——也就是孔子所谓兴、观、群、怨。“温柔敦厚”一语便从这里提炼出来。《论语》中孔子论《诗》、礼、乐甚详,而且说: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

好像看作三位一体似的。因此《经解》里所记孔子论《诗》教、乐教、礼教的话,便觉比较亲切而有所依据,跟其他三科几乎全出于依托的不同。汉代《诗》和礼乐虽然早已分了家,可是所谓“温柔敦厚”,还得将《诗》、礼、乐合看才能明白。《韩诗外传》八有一个《诗》的故事:

〔魏〕文侯曰:“中山之君亦何好乎?”〔苍唐〕对曰:“好《诗》。”文侯曰:“于《诗》何好?”曰:“好《黍离》与《晨风》。”文侯曰:“《黍离》何哉?”对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文侯曰:“怨乎?”曰:“非敢怨也,时思也。”文侯曰:“《晨风》谓何?”对曰:“‘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自以‘忘我’者也。”(原无末七字。许维遹先生据《文选·四子讲德论注》与《御览》七七九补。)于是文侯大悦,……遂废太子,召中山君以为嗣。

这是一个很著名的故事,西汉王褒作《四子讲德论》,已经引用。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三列举“兴于《诗》”的事例,第一件便是“子击(中山君名击)好《晨风》、《黍离》而慈父感悟”。其次是周磐。《后汉书》六十九本传云:

居贫养母,俭薄不充。尝诵《诗》至《汝坟》之卒章,慨然而叹。乃解韦带就孝廉之举。

《召南·汝坟》末章道:“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章怀太子《后汉书注》引《韩诗薛君章句》:“以父母甚迫近饥寒之忧,为此禄仕。”周磐是“兴于《诗》”“而为亲从仕”(《纪闻》语)的。后世因读诵而兴的例子还有些,多半也是“兴于《诗》”;而以孝思为主。这些都是实践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可是探源立论,事亲事君都是礼的节目,而礼乐是互相为用的,是相反相成的;所以要了解《诗》教的意义,究竟不能离开乐教和礼教。

三 温柔敦厚

《经解》篇孔颖达《正义》释“温柔敦厚”句云:

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

又释“《诗》之失愚”云:

《诗》主敦厚。若不节之,则失在愚。

又释“温柔敦厚而不愚”句云:

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故云“深于《诗》者也”。

更重要的是《正义》里下面一番话:

然《诗》为乐章,《诗》乐是一,而教别者:若以声音干戚以教人,是乐教也。若以《诗》辞美刺讽谕以教人,是《诗》教也。此为政以教民,故有六经。……此六经者,惟论人君施化,能以此教民,民得从之;未能行之至极也。若盛明之君为民之父母者,则能恩惠下及于民。则《诗》有好恶之情,《礼》有政治之体,《乐》有谐和性情,皆能与民至极,民同上情。故《孔子闲居》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是也。其《书》、《易》、《春秋》,非是与民相感恩情至极者,故《孔子闲居》无《书》、《易》及《春秋》也。

这里将所谓六经分为二科,而以《诗》、《礼》、《乐》为“与民相感恩情至极者”;《诗》、《礼》、《乐》三位一体,合于《论语》里孔子的话。而所谓“以《诗》化民”,所谓“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是概括《诗大序》的意思,《诗大序》又是孔子论“学《诗》”那一节话的引申和发展。所谓“以义节之”,就是《诗大序》说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也就是儒家说的“不偏之谓中”(《礼记·中庸》)。《诗》教究竟以意义为主,所以说“以《诗》辞美刺讽谕以教人”;美刺讽谕不离乎政治,所谓“《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就指美刺讽谕而言。

孔子时代,《诗》与乐开始在分家。从前是《诗》以声为用;孔子论《诗》才偏重在《诗》义上去。到了孟子,《诗》与乐已完全分了家,他论《诗》便简直以义为用了。从荀子起直到汉人的引《诗》,也都继承这个传统,以义为用。上文所分析的汉代各例,可以见出。但“《诗》为乐章,《诗》乐是一”是个古久的传统,就是在《诗》乐分家以后,也还有很大的影响。论乐的不会忘记《诗》。《礼记·乐记》云: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阮刻本原作“器”,据《校勘记》改)从之。

《诗》与歌舞合一。又云:“乐师辨乎声《诗》。”又云:“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谓之乐。”都说的“《诗》乐是一”。论《诗》的也不能忘记乐。《诗大序》云: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前七语历来论《诗》的不知引过若干次。但这一整段话也散见在《乐记》里,其实都是论乐的。而《诗》教更不能离乐而谈。一来声音感人比文辞广博得多,若只着眼在“《诗》辞美刺讽谕”上,《诗》教就未免狭窄了。二来以声为用的《诗》的传统——也就是乐的传统——比以义为用的《诗》的传统古久得多,影响大得多,《诗》教若只着眼在意义上,就未免单薄了。所以“温柔敦厚”该是个多义语;一面指“《诗》辞美刺讽谕”的作用,一面还映带着那“《诗》乐是一”的背景。这只要看看乐之所以为教,就可明白。《经解》以“广博易良”为乐教。《正义》云:“乐以和通为体,无所不用,是广博;简易良善,使人从化,是易良。”《乐记》阐发乐教最详。《记》云:

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乐以和通为体”,所以说,“乐者,天地之和也”,“异文合爱者也”。又说:“仁近于乐”,“乐者敦和”。又说:“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又说:“乐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从消极方面看,“乐至则无怨”,“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中和之纪”的“中”是“适”的意思。《吕氏春秋·适音》篇云:

夫音亦有适。……太巨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何谓适?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小(原作“大”,据许维遹先生《吕氏春秋集释》引陶鸿庆说改)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

“衷”“中”通用。“适”又有“节”的意思。同书《重己》篇“故圣人必先适欲”高诱注:“适犹节也。”又《荀子·劝学》篇道:“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王先谦《荀子集解》云:“此不言乐,以《诗》乐相兼也。”)所谓“中声”当兼具这两层意思。杨倞注:“诗谓乐章,所以节声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大致不错。以上所引《乐记》和《荀子》的话,都可作“温柔敦厚”的注脚,是乐教,也未尝不是《诗》教。

礼乐是不能分开独立的。虽然《乐记》里说:“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又说:“礼节民心,乐和民声。”又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好像礼乐的作用是相反的。可是说“礼乐之情同”,《正义》云:“致治是同。”又云:

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

所以说“知乐则几于礼矣”。“平好恶”是“和”也是“节”;二者是相反相成的。《论语》,有子曰:

礼之用,和为贵。……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

礼也以和为贵,可见“和”与“节”是一事的两面,所求的是“平”,也就是“适”,是“中”。孔子论《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何晏《集解》引孔安国云:“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和也。”是“和”,同时是“节”。又,《管子·内业》篇云: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

《诗》与礼乐并论;说“敬”,说“节”,说“平正”,也都可以跟《乐记》印证。而“止怒莫若《诗》”一语,更得温柔敦厚之旨。《经解》以“恭俭庄敬”为礼教,《正义》云:“礼以恭逊、节俭、齐(斋)庄、敬慎为本。”恭俭是“节”,庄敬是“敬”;从另一角度看,也是一事的两面。所谓“《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正是“敬”与“节”的表现。古代有献诗讽谏的传统——汉代王式还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周语》上邵公谏厉王说:“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晋语》六范文子也向赵文子说到古之王者“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惑也)”。《白虎通·谏诤》篇云:

谏有五:其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窥谏,四曰指谏,五曰陷谏。讽谏者,……知祸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讽告焉。……顺谏者,……出词逊顺,不逆君心。……窥谏者,……视君颜色不悦,且却;悦则复前,以礼进退。……指谏者,……指者,质也,质相其事而谏。……陷谏者,……恻隐发于中,直言国之害,励志忘生,为君不避丧身。……孔子曰:“谏有五,吾从讽之谏。”事君……去而不讪,谏而不露。故《曲礼》曰:“为人臣不显谏。”

这里前三种是婉言一类,后二种是直言一类;婉言占五之三,可见谏诤当以此种为贵。而文中引孔子的话,独推“讽谏”,并以“谏而不露”和《曲礼》“不显谏”等语申述意旨。《文选·甘泉赋》李善注:“不敢正言谓之讽”,大概讽谏更为婉曲。《诗大序》云:“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郑玄笺:“风刺”,“谓譬谕不斥言”,“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主文”当指文辞,就是所谓“《诗》辞美刺讽谕”。讽谏似乎就是“谲谏”,似乎就指献诗讽谏而言。讽谏用诗,自然是最婉曲了。谏诤是君臣之事,属于礼;献诗主“温柔敦厚”,正是礼教,也是《诗》教。

…………

就《诗》教看,更显然如此。高予以《小弁》篇为小人之诗,就是说它不及中,不过他错了。汉代关于屈原《离骚经》的争辩,也是讨论《离骚经》是否不及中,或不够温柔敦厚。《史记》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云: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又引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云: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刘安以《诗》义论《离骚》,所谓“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都是得其中;所以虽“自怨生”,还不失为温柔敦厚。但班固以为不然。他作《离骚序》,引刘氏语,以为“斯论似过其真”,又云:

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烝民》),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洁)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正),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这里说屈子为人和他的文辞中的怨责譬谕都不及中;总之,“露才扬己”,不够温柔敦厚。后来王逸作《楚辞章句》,叙中指出屈子“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又驳班氏云: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云云。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又说“《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诚博远矣”,也是驳班氏的。王氏似乎也觉得屈原为人并非“中行”之士,但不以为不及中而以为“绝世”——“绝世”该是超中。至于屈原的文辞,王氏却以为“优游婉顺”,合于“诗人之义”——“优游婉顺”就是温柔敦厚。屈子的“绝世之行”在乎自沉;自沉确是不合乎中——说是超中,倒未尝不可。战国文辞,铺排而有圭角;他受了时代的影响,“体慢”语切,不能像《诗》那样“不指切事情”也是有的。可是《史记》里说得好:

屈平……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

又以人穷呼天,疾病呼父母喻他的怨。他这怨只是一往的忠爱之忱,该够温柔敦厚的。至于他“引类譬谕”,虽非“经义所载”,而“依《诗》取兴”,异曲同工,并不悖乎《诗》教。班氏也承认“后世莫不……则象其从容”;这从容的气象便是温柔敦厚的表现,不仅是“妙才”所能有。那么,“露才扬己”确是“失中”之语,而淮南王所论并不为“过其真”了。

汉以后时移世异,又书籍渐多,学者不必专读经,经学便衰了下来。讽诵《诗》的少了,引《诗》的自然也就少了。乐府诗虽然代“三百篇”而兴,可是应用不广,不能取得“三百篇”的权威的地位;建安以来,五言诗渐有作者,他们更没有涵盖一切的力量。著述里自然不会引用这些诗。《诗》教的传统因而大减声势。不过汉末直到初唐的诗虽然多“缘情”而少“言志”,而“优游不迫”,还不失为温柔敦厚;这传统还算在相当的背景里生活着。盛唐开始了诗的散文化,到宋代而大盛;以诗说理,成为风气。于是有人出来一面攻击当代的散文化的诗,一面提倡风人之诗。这种意见北宋就有,而南宋中叶最盛。这是在重振那温柔敦厚的《诗》教。一方面道学家也论到了《诗》教。道学家主张“文以载道”,自然也主张“诗以言志”。当时《诗》教既经下衰,诗又在散文化,单说“温柔敦厚”已经不足以启发人,所以他们更进一步,以《论语》所记孔子论《诗》的“思无邪”一语为教;他们所重在道不在诗。北宋程子、谢良佐论《诗》,便已特地拈出这一语,但到了南宋初,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里才更强调主张,他成为这一说的重要的代表。他以为“作《诗》之人所思皆无邪”,以为“《诗》人以无邪之思作之,学者亦以无邪之思观之,闵惜惩创之意自见于言外”。朱子却觉得如此论《诗》牵强过甚,以为不如说“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则彼之自状其丑者,乃所以为吾警惧惩创之资”。又道:“曲为训说而求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为辨驳而归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这便圆融得多了。

朱子可似乎是第一个人,明白的以“思无邪”为《诗》教。在《吕氏诗记》的序里,他虽然还是说“温柔敦厚之教”,但在《诗集传》的序里论“《诗》之所以为教”,便只发挥“思无邪”一语。他道:

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

昔周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守,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至昭、穆而后,浸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帝王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这是以“思无邪”为《诗》教的正式宣言。文中以正邪善恶为准,是着眼在“为人”上。我们觉得以“思无邪”论《诗》,真出于孔子之口,自然比“温柔敦厚”一语更有分量;但当时去此取彼,却由于道学眼。其实这两句话一正一负,足以相成,所谓“合之则两美”。道学眼也无妨,只要有一只眼看在诗上。文中从学者方面说到“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阐明诗是怎样教人。又从作诗方面说到所感有纯有杂,纯者固足以为教,杂者可使上之人“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也足以为教。这都足以补充温柔敦厚说之所不及。原来不论“温柔敦厚”也罢,“无邪”也罢,总有那些不及中的。前引孔颖达说人君以六经教民,“能与民至极”者少,“未能行之至极”者多,可是都算行了六艺之教。那是说“教”虽有参差,而为教则一——《诗》教自然也如此。朱子却是说,《诗》虽有参差,而为教则一。经过这样补充和解释,《诗》教的理论便圆成了。但是那时代的诗尽向所谓“沉着痛快”一路发展。一方面因为散文的进步,“文笔”“诗笔”的分别转成“诗文”的分别,选本也渐渐诗文分家,不再将诗列在“文”的名下,像《文选》以来那样。诗不是从前的诗了,教也不及从前那样广了;“温柔敦厚”也好,“无邪”也好,《诗》教只算是仅仅存在着罢了。这时代却有用“温柔敦厚”论文的,如杨时《龟山集》十《语录》云: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衺僻之气不设于身体。

这简直将《诗》教整套搬去了,虽然他还是将诗包括在“文”里。这时代在散文的长足的发展下,北宋以来的“文以载道”说渐渐发生了广大的影响,可以说成功了“文教”——虽然并没有用这个名字。于是乎六经都成了“载道”之文——这里所谓“文”包括诗;——于是乎“文以载道”说不但代替了《诗》教,而且代替了六艺之教。 nbdPer8f6mYm4gVBi8ffycnr/CYbDEkJGsxiAsaM4O4reaMcfUoJV2L2RFb46E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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