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宁师范毕业生贺小果斯斯文文,手脸一天到晚白白净净的,不像我们,从井底吊上来时一个个非洲人似的。照说叶桂花要为此感到骄傲,她却总感到差了那么一口气。矿区毕竟是个吃力气饭的地方,下井打洞,挖膏,要的是粗胳膊粗腿。虽然说贺小果不用去下井,但他长得结实魁梧一些,走在街上,也长叶桂花的志气。这叫能文能武,文武双全。文能教书,武能挖膏。她儿子却是瘦胳膊瘦腿,武不能挖膏,文又神神神叨叨。什么一条鱼死在春天的河畔,这是什么废话?吃多了撑的。
在整个五分矿,叶桂花是个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她提一把杀猪刀追着矿长秦寿生跑,从菜场追到电影院门口,从电影院门口追到工人俱乐部门口,从工人俱乐部门口追到篮球场。前面跑的,后面追的,都不做声,梗着一股劲直往前奔,只听得一前一后呼呼地喘气。秦寿生躲叶桂花躲了三天。第四天早上,秦寿生在王武早点摊子上吃完一碗面条,又嚼一根油条。他抹油嘴巴,一扭头,看到叶桂花。叶桂花瞪着眼,径直向他快走。秦寿生推开面碗,抓起油条拔腿就跑,跑了二三十米,再回头,叶桂花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一尺多长,亮晃晃的。不用说,肯定是从屠户贺安良肉案摊子上顺手操起来的。秦寿生惊出一身冷汗,丢掉半根油条飞跑。后追者叶桂花跑得非常之快,跑成一阵风。风里,杀猪刀寒光闪烁。围观群众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一百三四十斤的妇人能跑出这个阵势。他们捏紧了拳头,顿足捶胸,不晓得是在给哪一方鼓劲。秦寿生沿着篮球场跑了五个圈圈,眼见甩不掉,他一大步,踏上球场旁边的高台阶,拐弯向派出所跑。叶桂花怒火冲天,飞步上前,不料一脚跌在台阶与篮球场边之间的空沟里。杀猪刀甩出四五尺远,哐当一响,磕在水泥地上,寒光四溅。叶桂花右手撑地,半跪在地上,头扭向派出所的方向,你……你不把……不把我家老……老贺的工资加上去,老娘……剁……剁了……
叶桂花这只老母鸡护着贺家两个男人。柿子拣软的捏,可不能捏到她头上。她走上街,人们是要怕她三分的。然而,不幸的是,儿子贺小果构成她的短板。女人写诗,必定丑女多怪。男人写诗,必定阳气不足,能不能娶上老婆,生个一男半女都是一个大问号。外地诗友来访,曾经燃起叶桂花的希望。要是来一个女诗友,两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女诗人再生一孩子,把尿把屎一年半载,自然就灭了文心。对,对,叶桂花说的正是文心。文学的心么?不知道。大概是吧。女诗友来过了,贺小果仍一个人单着。
叶桂花给侄子贺建斌下令:让你哥开个窍,恋个爱,耍个女朋友,莫让那些诗呀鬼的,耽误了你哥。贺建斌给老大邱红兵买了一盒白沙烟。今晚的青石帮会议定在学校五楼阁楼召开。
凳子不够,凳子不够,贺小果连连说道,他半掩着门,做出谢绝的姿势。
坐个狗屁凳子。邱红兵大手一推,门开了。兄弟们窝在床上,靠着书桌,靠着墙,小小阁楼装下青石帮八员大将。邱红兵没坐,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贴在墙上的英语句子。
I爱,我?邱红兵问我。
嗯,我。
k,n,o,w,什么意思?
知道。
我,知道。后面的呢?A,l,o,n,e。
我双手一摊,说我不知道。
贺小果,我知道什么?
贺小果笑了笑,不答。
梁子,你这都不懂?老大瞪我。
我……我……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
不懂,不懂,天书。邱红兵摇摇头,在房里走了几步,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格老子,好姑娘!明天去补裤子。邱红兵拿起书桌上的剪刀,只听咔嚓两声,他把自己裤子左膝盖处剪出了两道口子。贺小果不明就里,紧张地看着他。
诗人莫怕,听我细细讲来。邱红兵一屁股坐在贺小果的枕头上,讲起他与裁缝西施胡小兰姑娘的故事。胡小兰说起话来,轻言细语,泉水叮当响。邱红兵剪破了自己的裤子,就要去缝补。一去缝补,就能遇上胡小兰。邱红兵说他妈的,老子一听到胡小兰说话,腿就酥了。
你有没有衣服要补?来来来。邱红兵说着抓起贺小果的衣角,一剪刀要剪下去。贺小果转身一退,躲过了剪刀。
你,搞定张三斤没有?邱红兵问邱林子。邱林子靠在墙上,左腿抖得正欢。听见老大问话,连忙收住腿。
格老子,不就是酒的事,多请老子们喝几场酒,帮你搞定他。邱红兵说。
邱林子喜欢矿工老张的姑娘张小倩。老张酒量大,一两斤酒喝下去,脸不红,舌头不打结,人称“张三斤”。邱林子正在努力练习酒量,用来接近老张。
我搞不明白,你这个诗人咋就不喝酒哩。贺小果,喝了酒,胆子大,看到姑娘不害怕,不就写出了爱情诗?你成天愁着个眉头,爱情看到你,吓都吓跑了。邱红兵一本正经地讲,贺小果微笑,不加辩解。拿酒来。邱红兵一声喝令。邱林子赶紧从塑料袋里取出两瓶二锅头,一袋油炸花生米,一袋油炸豌豆。贺建斌把贺小果房里仅有的四个饭碗和一个漱口杯搜罗出来。
给个面子,邱红兵说,他把半碗酒递给贺小果。贺小果接过去,放在桌上。
哥。贺建斌气恼地喊了一声,又把酒端过去。贺小果不接酒,贺建斌只得悻悻地收回酒碗。
格老子,没意思。邱红兵端起半碗酒,一仰头,喝了。
那天晚上,青石帮把醉醺醺的邱林子扛回宿舍。贺小果房间里一片狼藉,烟头,豌豆壳,酒气尸横遍野。几颗花生米落在一本《世界抒情诗选》封面上,就像几粒油腻腻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