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方言,包括上海话,都有“闹猛”之说,意思是“热闹”。“闹猛”一词,使用频率很高。如今在上海方言里有一个俚语就叫“轧闹猛”,准确地说,它的含义就是社会学上说的“从众效应”,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喜欢去扎堆,“爱围观”。在互联网充分发达的态势下,这种习俗如今也在发生流变,变成一种关注与“吸引眼球”和公众注意力的社会现象。
“轧闹猛”源于江南的猛将信仰。历史上江南各地“抬猛将”仪式及大大小小奉祀“猛将”庙极多,真可谓村村供奉,寨寨立祠。与其他民间信仰神的祭祀不同,猛将在民众心目中是一位可亲可敬的神。人们祭祀他,又同他一起娱乐、游戏。苏州东山人供奉的“猛将”,是一位年轻的“神灵”,眉清目秀,鼻正口方,不像别的神灵那么威严可怕。对其他神灵的祭祀,大抵是恭敬有加的,唯独对“猛将”可以抬着(或背着)他跑、跳,同他开玩笑,甚至把他跌得粉碎。近世有人撰竹枝词诗描述道:“元宵过后舁刘王,也似人间拜客忙。钲鼓喧天光烛夜,队灯衔接里余长。”
民众以祭祀猛将为乐,这位“老爷”也绝不会发怒。据说猛将可以祛除不祥、保蚕花茂盛,所以猛将也就成为苏州东山一带供奉得最为普遍的“神”,成为当地人们企望丰收的寄托。
每年春节初一至十五,是“抬猛将”活动最热闹的时光。农历初一大早,村民们便把猛将抬出来游巡村过街,称为贺年。是日“大纛摩天,金鼓动地,威仪极盛”,每到一村,定要在村场上环行一圈,放一阵鞭炮,说一番吉利话,谓之“打机叉”。年初六,猛将又要出巡湖滨,称“冲湖嘴”。苏州《藏书镇志》记载了1927年的民间赛会的盛况:
赛会有毗村三十六骑开道马,由潘春生掌路程图导向。随后乐队吹打,一班八人,有胡琴、竹笛、唢呐、铴锣等乐器。接着有南竹坞、撩桥等村号称七十二匹黄马蹬子,然后是仰家村一带的十六乘纯白銮驾马,七段头五乘纯色护驾马,马队壮观,浩浩荡荡。其中有十匹枣红马,骑者一式装束,手持虎头行牌。
最热闹的要数正月初九的“抢会”了,这一天,各村的村民都要将杏黄色的大旗在空中一招,各村参加“抢会”的人就立即背起小猛将神像疾冲而上,这时“万头攒动,脚步雷鸣,人声鼎沸,势如潮涌”,不管头破血流,椅裂神踣,都要去争第一,争到第一的,就将会里的大猛将像抬着绕山前山后巡行一周,最后把大神像供奉在自己村上,这是全村的光荣。
苏南与上海的吴地,乡村农民自发举行“抬猛将”的迎神活动,虔诚地纪念“刘猛将”和对来年风调雨顺、农作物丰收的期盼。
不独在苏州,“抬猛将”的活动在江南各地几乎都有。在上海松江、崇明等地,祭祀猛将庙的迎神赛会都要抬出“猛将老爷”游行。始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上海浦东的庆云寺,原本就是一座猛将堂,后废圮。仅浦东川沙地区就有十一座猛将庙,旧时上海的长人乡,就有三座猛将庙
。关于这位猛将,对江南吴地风俗颇有研究的清人顾禄这样写道:“三农竭脂膏,不惜脱布袴。但愿明神喜,生恐明神怒。借问此何神,尔农独畏怖。农云刘猛将,所司非细故。神怒蝗虫飞,神喜甘雨澍。斯神实有功,田祖同呵护。报赛亦人情,胡为乎中路。灾祥在一心,尔农宁不悟。”
顾禄《清嘉录》有专条记载:“十三日,官府致祭刘猛将军之辰,游人骈集于吉祥庵,庵中燃铜烛二,大如杯棬,半月始灭,俗呼‘大蜡烛’……国朝雍正十二年,诏有司,岁冬至后第三戊日及正月十三日致祭。”《苏州府志》也有类似记载,但“猛将”究竟是何方神圣?顾禄也没有说清楚。
这位“猛将”究竟是谁呢?史书上众说歧出,有说他叫“刘承忠”,元末官军指挥使,曾经“江淮蝗旱,督兵逐捕……土人祀之”。
也有说他叫“刘锜”,是南宋景定年间(1260—1264)的一位“扬威侯,天曹猛将之神”。民国《吴县志》信采此说:“景定间,因瓦塔而创,初名扬威侯,加封吉祥王,故庙名吉祥庵。”也有记载说“猛将名锐,乃锜之弟,尝为先锋,陷敌前”。此外,《宋史》所记的“刘锐”,是个文职官员,死于元兵之难,宋理宗诏立庙祭祀。更有记载说猛将是宋代出使金国、不屈而死的“刘鞈”,还有说是“刘漫堂”“刘宰”……可见要寻找刘猛将的原型,实在已不可考。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既然这位将军被推上了神坛,其真实身份反倒不再重要了。
明清时期,苏沪地区的许多地方都建有祭祀“驱蝗正神”——刘猛将的“猛将堂”。民间祭祀猛将的活动主要在春节,从农历正月初一开始,可延续到元宵节后,它同春节期间农村的庆祝和娱乐活动结合在一起,成为声势浩大的民俗信仰活动。上海中心城区留下了不少“猛将庙”祭祀的遗迹,如在虹口区吴淞路海宁路口,附近民居的弄堂口的横梁上,一直保留有“猛将衖”的字样。据有关史书介绍,上海的猛将庙原在上海城厢陈士安桥街上,后迁往城隍庙正殿之西,相传正月十三为刘猛将忌日,每到这一天,民间要进行隆重的祭祀活动。大约在1900年代,上海社会有人组织在城隍庙举行“三巡会”时,不小心引发了一场大火。人们不忍心猛将庙被毁,火灾后重建了一座猛将庙,不过不叫“庙”,而称为“堂”了,地址也从老城厢内迁到北面租界内的吴淞路。1918年出版的上海地图中,吴淞路海宁路口还特地标出一条“猛将衖”,衖(xiàng)古同“巷”,也是“弄”的异体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虹口海宁路吴淞路这一代有“小东京”之称,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猛将堂”也随之热闹起来;租界内一个名叫“花会”的组织涉足赌博业,将上海话中的“梦奖”与“猛将”谐音,以吸引市民。热衷赌博的市民往往依此到猛将堂拈香拜神,希望自己“梦奖”成真,最后“花会”的组织也搬进了猛将弄内。“轧闹猛”也就成为一种赶热闹的都市习俗而存在,进而成为上海话中的俚语。
驱蝗神信仰是古代江南社会重要的民间信仰之一,这里的民众一般都信奉猛将神,因为他是稻田的保护者,农田的守护神。每当农历正月十三日,人们认为是猛将的诞辰日,当天就要举行“抬猛将”活动仪式,以此祈求平安和丰收。
清代,因为民间有广泛的信众作为社会基础,加之地方官员的大力推动,使得刘猛将信仰最终突破民俗信仰而进入官方祀典。清代官府甚至将刘猛将的神格作为“驱蝗正神”。但是在吴方言区的民间信仰中,它不止于驱蝗,或者说主要不是驱蝗。人们将刘猛将视为一位颇具特色的地方神,农民祈求他驱除庄稼的病虫害;渔民祈求他保佑捕鱼平安丰收;蚕农则祈求他保佑蚕花茂盛。刘猛将还具有保境安民、保家卫国的神格,据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浦东民间还有祈求猛将显灵惩罚日本鬼子的传说,在《猛将神歌》中有他“杀退倭寇”的说法。在川沙合庆猛将堂附近共有海潮寺、杜浦亭庙等六座建于明、清时期的佛教寺庙,且信众较多,因此,1992年经当时的川沙县人民政府批准,将六所寺庙集中起来,并于1994年在猛将堂旧址上重建寺庙,命名为“庆云寺”,当时占地十亩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