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拳头捏在了背后——看来,吴孝光对连枝,已经不好了。当年拉着我妹妹的手到监狱来报喜,在我面前乐不可支,笑得跟捡到宝似的那个二混子,终于露出了始乱终弃、不可依靠的本性!
难怪连枝后面几年不来看我,信也不写,出狱也不接。一定是因为婚姻不幸,加上母亲去世,米兰也不跟她再联系.....她心里该有多苦啊......
我难受得一屁股坐进了椅子,想等吴二狗过来后,拿出大舅哥的威严,问他到底要干啥。要他认错,要他对我妹子好。
可稍冷静后,一想,我不能那么干呐!连枝不能生育,已有短处在先,要是翻脸闹开,吴二狗索性跟她离婚,怎么办?!我岂不是帮倒忙,更害了她?!
我怏怏地瘫在椅子背上,曹秋桂看我不高兴,当然明白了三分,走过来,轻抚着我的肩头,宽慰道:“各家有各家的过法......”
是,各家有各家的过法,各人有各人的命......
眼下,还是先想想,怎样尽快帮秋桂搞到那五万块钱,解决燃眉之急。
下午,秋桂离开店子后,吴孝光不知打哪晃了来。一张脸晒得黑红黑红的,浑身汗馊味,跟牢里几个脑子不够用的家伙似的,能把人熏死,说:“我在这行了。大哥,你去睡觉吧。”
“睡、睡、睡,一天天的,你老催我睡觉干什么?”我心里有气,却不能摊开讲,就只能他说啥扛啥。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点上烟,猛吸一口,往空中吐出一堆灰蓝色的烟雾,傻笑着说道:“睡、睡……岁月如梭。有人说,岁月像梭子,有人说,岁月是杀猪刀,我觉着都不像。岁月如烟倒是准。你看,吸气、呼气,再一吹,就没了,嘿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岁月如梭,是这么用的?但他后半截比喻,我倒是多少有些赞同。确实,呼吸间,岁月就走了,如烟,如雾......
他接着说:“大哥,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当年的楠竹村大学霸,你说我讲的对不?”
像被针扎了似的,我开始周身不自在,烦躁地呛他:“别跟我提当年。”
“是,往事不堪回首。咱们往前,往前,大步向前进。”
他尴尬地顺了我,然后作古正经收住笑,伸出他的黑胳膊,往店外一挥,活脱脱一个二傻子似的。
看他这模样,我忍不住在心里悲叹,连枝当初咋就能看上他?!找不出一条好来!要说连枝不能生育,嫁给别人,气场合了,说不准就能生了呢!
对了,连枝这也才不到40岁,如今的医学,还治不好不能生孩子的毛病?莫不是这二流子吴二狗,不让她去治?
我张开嘴,想问问,终究还是算了——这茬,不要提了吧。感情已经不好了,生个娃下来,更遭罪......
张开的嘴,我没有合上,而是换了个话题:“这两天,找个时间,带我回一趟村里。我去找许双花说点事。”
“啊?!”吴孝光怔住了。嘴里一口烟没来得及找到正常途径,慌不择路地就打鼻子、牙齿缝,我怀疑还有耳朵眼、眼眶,挤了出来,乱七八糟地缠住了他。
他的反应这么大,出乎我的预料。
“怎么了?我回我自己的院子一趟,不行?你一副见鬼的样子干什么?”我反问道。
“不是,物非人也非了啊,大哥。许双花两个娃都大了......欸,你俩满打满算就过了三年,不到三年,是吧?还惦记着?去干嘛呢?”吴孝光仍然惊讶地看着我。
然后又看了看店外,确认这大中午的,没客人后,压低声音说:“曹秋桂不行?我看你俩不是打得火热么?电光火石的,就差一张纸。”
“老天爷,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些啥?以为我要去撬墙角?我跟许双花都多少年前的陈谷子了。你要是没空,我自己回去。”
我不想再跟他啰嗦,他的脑子里装的尽是些垃圾。可他讲到我和秋桂的进展的那些话,我没否认,只是觉得既甜又酸——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成呢?但我要找许双花这趟,就是为了她而去,你吴二狗不知道罢了。
“我去,我去。你别自己跑,搭车要倒几趟。我猜,你是为米兰去找她?不是说好了,随米兰自己的意思吗?”
吴孝光的脸上,此时已没了一丝搞笑的动作,手指间燃烧着的烟头上积了烟灰一厘米长,自己承受不住重量后,跌落地面,摔成了细碎的齑粉。
我的心隐隐地疼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为米兰,有别的事。”
“哦......”他“哦”了许久,才意味深长地接着讲,“行吧,不管你为什么事去找许双花,也不管她跟你说啥......都过去了,以后都好,就行......”
他少有的正经神情和逻辑混乱的半截子话,让我觉着有点不对劲。
“什么意思。什么都过去了。”我不安地追问道。
“哎呀,反正以前的事,不管发生了啥,都过去了。大家都,都正常。这样,要去,哎?今天周几?周一,是吧,曹秋桂只有一家的活,回来得早。待会儿她来了,咱们就去。”
吴孝光说完,把已自燃到了尾部的烟屁股,送到嘴边,最后啜了一口。烟蒂被他扔进身边用八宝粥罐子充当的烟灰缸时,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又小声嘟噜了一句:“早死早超生。”
这句怪异的话,让我不寒而栗——他不让我寻找米兰,阻止我见许双花,还要我让“过去的事,都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准备再问他更多,他肯送我回去就行,我自己去问——许双花不敢骗我,从她那得到的答案肯定比从吴二狗口里冒出来的靠谱。到时再跟他理论。
曹秋桂背着装有几样简单清洁工具的帆布包,五点不到就回了店里。脸颊红扑扑,额头密密地堆满汗,闪着银光——12点半到近5点,听上去时间不长,可我知道,擦窗、抹桌子、刷厕所、洗锅灶、拖地......连续打扫3、4个小时的卫生,纯体力活,累人啊,何况还是如此酷热的夏季。
她走到墙角的风扇前,对着吹后背,眼中的柔光却飘来了,我心疼地看回她,想提醒她别整生病,发现吴孝光在偷瞄我俩后,忙挪开了眼。
“走吧。”我站起来,催促他——这一趟,是得赶紧出发,我要找许双花办的,已不再是一件事。
“行。曹姐,我俩出去办事,你收摊。”吴孝光起身闭上眼伸了个懒腰。
我趁机朝曹秋桂弯了弯嘴角,点头暗示——我现在就去搞钱,等我的好消息吧。
可是,既然我是带着两个目的回的村,那就很难保证,最后收获的都是好消息。
夜色轻罗,金边镶嵌在了大小山峰的轮廓。卡行至高处时,能看到山涧中的竹林上方也撒了金粉,黄绿色的搭配让人感觉富足而愉快。可我心中装着疑问,还有对此行结果不确定的忐忑,欣赏风景的心情很受影响。
快到许双花家,也就是我曾经的家时,一路专心开车,没开不着调玩笑的吴孝光说话了:“大哥,我送你到路口,你自己上去咯,我回家等你。你看着时间,准备开溜时,发信息给我,我来接你。”
“好。”不要他一起进院子,正是我等会儿到达后准备告诉他的话,便一口答应。
“皮囊、躯壳重要,还是精神、灵魂重要?”他突然问。
我“哗”一下扭头盯住他,不敢相信这么高深的问题能出自眼前这个难民似的、小学都没毕业的笋干店老板的口。
“咋了?盯得我发毛。”他没笑,瞅了我一眼,继续看往前路。
“刚才,是你在问皮囊和灵魂的问题?”
我朝他背后的座位寻去,好像发问的是这车里的第三个人——我们没发现,偷偷躲后排的第三个人。
“门缝里瞧人,是吧?不是我问的,是鬼吗?当然是我啊!你还没回呢,哪个重要?这都快到了。”他急了。
“二狗,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我没工夫跟你猜谜。”
我正回脑袋,不再去想他怎么居然有了思考哲学的能力,也不去想他的问题本身,而是他为什么要问——许双花的皮囊、躯壳出啥事了?残了?瘫了?
并没有。
尽管果然如吴二狗此前所说,“物非人也非”,曾经的“竹海小院”已改名为“双花农家乐”,规模更大,外观更漂亮,许双花也变成了我走在大街上都难认出的中年妇女。但她没瘫,也没残。
吴二狗把我放在山脚下的路边,开始倒车。水泥路的宽度只能通行一辆半车,但他非常熟练,半条轮胎压着路旁的野草,两把就掉头回了家。
这样的水泥路,比市里的马路,当然寒惨,犹如拿米线和裤带面来比。可20年前,山里别说有“米线”路,稀泥“米糊”路里还得掺沙子(山上滚来石头)。
为了在这半山上建起“竹海小院”,当年我在修路这一件事上可都花了不少钱和力气。如今看着村村都通的公路,很是感慨——如果自己这20年没被关住、套住,我在这些路上该是多有干劲地往来奔忙啊!
顺着更窄的,明显是私人铺的水泥路,我上到了满含我心血和青春理想的院子门口。几声狗吠由远而近,一黑一黄两条大狗奔到我跟前,我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它俩竟然就不再喊叫,哼哼唧唧地退回了院内——它们不可能是20年前我养的老狗了,但很可能是它们的后代。
金黄色竹子搭建的院门柱中间,横着五个字——双花农家乐。院墙没有砖石,而是围着一人高的竹编网,爬满了粉色的蔷薇。
院墙外右侧有一片长了些矮草的停车场,一辆拖斗车和一辆旧小车,很随意地停在上面。
院门只是个框,是装饰,我直接走了进去。正前方,一大块水泥空地,摆了四五张木圆桌,没有人坐在它们周围的空凳子上。后面,是一栋像竹屋似的两层小楼,正门已关上,一二层的五六个窗户中,有两三面亮着灯。我走近摸了摸大门,铁制的,却也弄上了竹子图案。
这风格,除了篱笆跟“双花”能联系上,别的,更呼应我当年取的“竹海”二字吧。但我知道,改名是必然的——跟我有关的事物,不抹去痕迹,又怎能立足?
我敲了敲门,山野静夜,声响传得很清晰,还有那么一阵回音。也或许刚才的狗叫,已提醒了主人,屋里很快传来脚步声和问话:“谁呀?”
我不知怎么回话,大门已打开,正对我站着的,是完整的许双花,和一阵凉风。她的脸黑了,厚了,堆出了双下巴,比20年前,不,最后一次见面,是19年前,胖了至少40斤。穿着一件粉色短袖T恤,和卡其绿的半截裤。
在我看来,即便胖了,她也并不难看,至少比刚才想象中瘫残的模样好上几百倍。但脑袋上那盘得高高的头发,就不对我胃口了,因为它是紫色的,像顶了一朵紫红的鸡冠花。
许双花愣了很久,圆眼睛睁得溜大,眼皮被挤得像要掉出来一层油。
“啊,你,你回来了?”她没像过去那样叫我赵老大——还是生分了。
我点点头,不等她邀请,直接往屋里走。堂屋里也摆了两张大圆桌,跟院子里一样,应该也是给客人用的。
她抢在我前,带我进了左侧的房间——这是主人的住处吧,有电视,沙发,麻将桌,也有饮水机,还有一个立柜式的大空调,以及墙角成箱成箱的矿泉水和啤酒。
一个跟她很有夫妻相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说是夫妻相,不如说,胖子都有几分相似。
“小娟爸,这就是,赵老大。”许双花先开了口。
我也不客气,在那男人从沙发里撑起自己一半身体之前,坐到了他旁边,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喔喔,欢迎,欢迎。”男人倒回原姿势,笑得很勉强。
你欢迎我?我给这院子挖土方打地基、拉砖糊水泥、扯电线装水管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放牛呢!
“院子比我当年搞的气派!生意不错吧?”
我不想显露出自己的气恼,毕竟有求而来,便故意夸道,但眼睛没往那男的方向——生意不错是肯定的,山下有小溪,院子后有竹海,气温又比城里凉快。热天,特别暑假期间,客人能多到要预定才吃得上饭。
“还行。”许双花拉了张麻将桌配的凳子,坐在我斜对面,答道,“回来,准备,咋打算?”
她不知道我已回来近一个月了,以为我要回楠竹村。
“在城里找事做。我今天来,是想......做事嘛,总要有钱......”不绕弯了,我打直了讲,但又没那么直地提到了钱。
旁边男人水桶似的腰费劲地脱离了沙发背,扭身对着我,接了话:“不是,赵老大,你看,那会儿,就是你那事,赔了罗家不少钱。这些年,我们养大米兰,给米兰奶奶养老送终,翻新店子、投入成本。我们自己还有俩孩子,支出巨大啊......”
“喂,你姓汪,对吧,”我半扬下巴,不屑地斜瞄他,“你要跟我算账?你当我不知道?我家米兰读书没花过你们啥钱吧,我妈在店里就是个劳动力,给你们......”
“别说了。赵老大,我们拿十万给你,咱们两清。咋样?多的,真拿不出来。”
许双花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我转回脸,有些惊讶,只见她脑袋上的紫色“鸡冠子”,由于情绪激动,微微颤抖。
十万?!比我原想按曹秋桂的缺口提的5万,多了一倍,当然同意!
她男人的脸色,不用瞧,我也猜到得有多难看。我心里明白,许双花这么爽快,不是因为怕我,也不是因为算不清账,而是心里有愧。她男人同样应该心知肚明。
不管咋样,男胖子看着粗蛮,其实还是许双花在家做主,能拍板,我还算欣慰。
看我点了头,她起身往外屋去,一边说:“那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两清。”
她刚走到房间门口,又说话了:“你俩在这干啥,回楼上去。”
听内容,对象应该就是她两个孩子。
她的背影消失后,一个穿绿花睡衣套装的高个姑娘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朝我打量。她身后,一颗染了黄发的脑袋够来够去,我看不清面目。
“上楼。你妈叫你们上楼,没听见啊?!”男人低声吼道,语气里全是对今晚即将“大出血”的气恼。
姑娘缩回身子,黄脑袋也不见了。门口再次出现拿着记账本之类的许双花。
写好协议,许双花埋头捣鼓了一阵手机,问我:“有手机账户了吗?”
我说有,掏出吴二狗给我的手机。她说那给你转账。我一头懵,问怎么弄。她一把拿过手机,一通操作后告诉我:“你看,在这了。两清了。”
“两清”这个词,短短十几分钟里,她说了三遍。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我妈和女儿都已不在这个家,确实已清。我和她许双花,和这管它叫“农家乐”还是“竹海小院”的地方,将再无瓜葛......
想到女儿,我抱着一丝希望问道:“米兰有没有跟你们联系?”
许双花叹了口气,不太高兴地答道:“那姑娘,翅膀硬了,有本事了,哪得空搭理我们?听说连枝也找不着她。嫁人都不跟我们说,白养了......”
她的语气让我不舒服。但词句里能听出来,米兰并没有发生什么坏事,而是正在某个温馨的家中,幸福地生活着。
我放下心来。但是,吴二狗那些神叨叨的话——过去就过去了,还有皮囊、灵魂,是啥意思?得了,米兰没事就好。别的,深究没意义。
今晚的目的已超预期完成,我决定离开,再也不来。
许双花一听我说要走,像松了口气似的,半个挽留的字都没提。她站起来,像带我进屋那样,走在前,出了房间门。
跟在后的我忽然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拖鞋打木楼梯的声音。扭头一望,刚才伸脑袋脖子“刺探”的两个孩子,匆匆往楼上跑去——大姑娘在前,黄头发的男孩在后,从背影看,他最多十来岁。
许双花打开了堂屋大门,目送我出去的时候,奇怪地嘟囔道:“这俩狗子今晚咋回事?”
“怎么了?”我站住脚,回看她。
她想了想,往院子右侧望了望,看着远处趴墙脚,很是悠闲地上下拍打尾巴的两只狗说:“我家大小毛,这俩狗,天一黑,凶得很。咋今天这么怂?”
她皱紧眉头,眼珠子轱辘转,不知在怀疑她家大小毛的忠诚,还是以为我对它们下了蛊。
“嗯......它们是我‘乌鱼’的后代?”我随口问道——‘乌鱼’是以前养的大黑狗的名字。
“不是。‘乌鱼’不知被哪个天杀的下了药,偷走了。”许双花沉重地回答。
我的心又是一下刺痛。
“那他们不认得我......怂,还能咋,怕我呗。”我苦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身后“咔”的关门声——我猜她的脸上,有难过,也有怨气吧......
我没发信息给吴孝光,而是凭着记忆,慢慢顺水泥路朝他家走去——时间还早,我可以在路上平静一下我复杂的心情。
山野间空气干净,蛙声此起彼伏、虫子嘶叫,竹叶沙沙,还有不远处溪水的流动潺潺——我锥心思念了20年的家啊!
可是,只有三年不到的夫妻情分,没一个共同的孩子,我还闯下弥天大祸。走到今天这步,都是我自作自受......好吧,如她所愿,从此“两清”。
“大伯,大伯,等一下。”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轻声呼唤。
我停下步子,回头看去,刚才探进里屋半个身子的高个姑娘趿拉着塑料拖鞋,在月光下朝我跑来——大概只有农村孩子,才能身怀这般技艺,穿着拖鞋,也健步如飞。
她在我面前刹住脚,大口喘气,往我手上塞进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说:“大伯,有空给我打电话。”
然后,不等我反应过来,抬胳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转身朝自家跑去。
只我,不明就里地看着这姑娘,眨眼间来到跟前,又眨眼间神神秘秘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