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样,大哥,我做的饺子?”
这时,出去了几个小时的曹秋桂回了来。她以明显愉快的步子跨进店铺,像个少女样,交替着拿手背擦脑门上的汗,然后没问她的老板,而是直接问我这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对她厨艺的看法。
我从自己已成丧家犬的悲哀中回过神,木然地立起身,正想装作正常地回答她很好,吴二狗抬头抢过话:“赞不绝口,大哥赞不绝口!曹姐,你这手艺,干脆开个店得了。”
“吴老板,又洗刷我呢……我哪有那本钱。”曹秋桂别扭地笑答他。
看上去,像是她确实有过开店的想法,只是迫于钱包,没法实现。而且,吴二狗和她这对话,估计没少发生过,所以,曹秋桂不想再回答,却不得不回。
她紧接着放下帆布包,看了我一眼,诚恳地说:“我来看店就行了。大哥,你和老板去办你们的事呗。”
办事?我哪有什么可办的事?一条一无所有的丧家犬......我沮丧地瞅了瞅吴孝光。
“好,辛苦你啦。累了一天,又热,今晚早些收摊吧。”吴孝光站起来,伸手把烟和柜台上的车钥匙都揣进兜,往店外走。
我与曹秋桂对视了一眼,算是告别,也跟了出去。
走出市场,来到车旁,吴二狗打开车门,坐了上去。还没启动车子,就笑着对我说:“大哥,郎情妾意哟!我看曹姐对你有意思。”
“唉!你这,你这,都在说些什么鬼话。”我没好气地怼他。
哪有人刚认识一个陌生异性,说话不超过三五句,啥都不了解,就能有意思?即使从我这么个刚从笼子放出来,20年没碰女人的男人角度,觉得她好看,是我喜欢的类型,也不至于就敢说有意思啊——难不成现在的社会都这么随便了?还是就你这个打小不学好的混混,花花肠子,乱来成性?
“别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俩能对上眼。”他狡黠地一斜眼。
“行了,再说屁话,我去我朋友那,不再麻烦你。”我不耐烦地扭头看向窗外。
“好好好,不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呐,现在呢,咱们先去买个手机,然后我拿几千块给你先用着。再找家饭馆,吃顿清淡些的饭,然后去买张床啥的,再回我出租屋,好好休息休息。”
他仍挂着笑,给我作了安排。听上去很周到,但不知为啥,我总觉得不太放心——他只是我的妹夫,而且是感觉夫妻关系已经不太好的妹夫,这么热心,图啥呢?
“明天呢,我带你去办个电话卡,然后在市里转转。20年,变化太大了!早不是你以前进的那个城咯!转几天,熟悉环境后呢,想在我店里帮忙呢,就帮一帮。不想干,就待着,没啥。日子嘛,咱想咋过,就咋过......”
他喋喋不休,把安排给我做到了我自己都还不曾想的以后,我则满腹疑窦地听。
接下来几天,我暂时放下了联系女儿的想法,照吴孝光的计划,办了自己的号码,用起了手机,摸索着学会了基本用法,在市区逛了几处重要的地方,比如政府外观、公园、大超市。然后时不时地到他的笋店,帮下手——搬搬抬抬、摆放收拾,下午曹秋桂不在的时候,看看店。当然,我和曹秋桂之间的交集增多,交谈也渐渐密了起来。
一天上午,吴孝光不在,秋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迟疑了一阵,问:“大哥,有个问题,吴老板在的时候,我不敢问……但是……不问,我心里又悬吊吊的......”
“有什么想问的,我帮你带话?”我看她为难的模样,替她着急。
“唔......大哥,吴老板是不是要炒掉我?”她眼巴巴地皱起眉头,刘海随之摇晃。
“没听说啊。为啥?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我心里一惊——我虽然不是随便的人,但我肯定不希望她走。我必须承认,看着她,和她说话,能给我带来活着的乐趣。
“哦,呐,我倒是不怕的……就是,就是想着,他要是真有这想法,早些跟我讲,我好去找找别的活做......”
她试图把自己的真实意思讲清楚,不让我对她有误会——她这是如吴二狗所说对我有意思,还是单纯对自己人品的维护?
“绝对不会!我跟你保证,他绝不会炒掉你,想都别想。他要是敢,我把他铺子这些货全扔垃圾站去。”我急忙向她打包票。
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来又低下去,像想看我又不敢。我浑身跟被撒了火药粉似的,顿时灼热难耐。
“大哥,你是个好人……”她不知道咋回事,突然羞涩地来了这么一句。
像灭火器的干粉喷来,我身上的火瞬间熄灭——我是好人?曹秋桂,我是罪人。万一哪天你知道了,我怕是再没脸面对你。你也肯定像避妖怪,有多远躲多远……
我不自在地转过身,把货架上的笋干摆正,找话问道:“你下午是在哪做事?为啥不全天都在店里呢?”
认识这些天,她一口一个大哥,而我还没对她用过任何称呼。
我总觉得咋叫,都不能令自己满意——小曹,太生分;秋桂,太亲密。干脆省了这一部分。潜意识中,可能是故意留着这个空缺——谁知道以后的走向呢?
“大哥,我下午去给人打扫卫生,就是家政钟点工。累是累点,挣得比在这守店多。要是再年轻十岁,体力够,我上午也去。我有个同行,她就是上下午都接活,固定的人家,有时候晚上也干,一个月能挣一万多!”
她的声音听上去,既有对同行的羡慕,又有对自己不能再回到体力高峰的失落。
我不理解,40多的女人了,还那么搏命挣钱干嘛?钱是挣得完的?
“何必呢,何必把自己弄那么辛苦?身体最重要。”我回过身,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唉……大哥,我也不想呢。可是儿子谈了女朋友,开始谈婚论嫁了。我这个当妈的,总要给他帮补帮补,买套房……不说全款,至少首期要付呀……”
她用右手摩挲着自己的左小臂,好似想搓走一切烦恼,无奈地回道。
哦,为了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家米兰,很会读书,很会赚钱,读大学开始就有了收入,没让家人费钱费心。而我,更是既没考虑过,也没能力为她做什么,反而是个污点、累赘。她不让我找到她,是对的……
对比面前这个勤劳的母亲,我的内心,忽然像就能接受女儿的决定了……
“大哥,咋了?”曹秋桂看我神情恍惚、眼圈发红,奇怪地问。
“没,没什么。嗯,为孩子,是的…。”我嗫喏道,挤了一丝苦笑给她。
她便又露出调皮的笑容,接道:“快了,差不多了。给他付了首期,我就轻松咯。对了,大哥,你家娃,都大了吧?”
我点点头:“是,大了。很能干,啥都不需要我操心。”
“哎呀,报恩来的呀!羡慕,羡慕。”她的音调提了几度,眼睛闪起了光。
我跟她一块乐了起来,这回,笑中带着骄傲。
当天下午,热浪翻腾,吴孝光来到了店里。曹秋桂出去干她的体力活之后,我就把话跟他摊开了讲:“二狗,我这几天已经慢慢适应。明天呢,开始出去找工作,然后自己租个房,还你手机钱和你给的那3千。老在你这蹭吃蹭住的,不是回事。”
吴孝光反应很大,张大嘴喊道:“说啥呐?!谁要你还?再说了,现在找啥工作容易?我想着,等你熟悉了,就跟我一块,把店子做大做强,争取上市呢!”
然后瞪着我,黑瘦脸拉得老长。
“上市?”我总觉得这词用在这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重复他的话。
“嘿嘿,不是上股市,是上更大的菜市场。”
他嘴一咧,一脸混不正经的傻笑,大概以为我能接住这个笑话。哪知,我一知半解——这个词应该出现在牢里,我听过的关于炒股的“鬼故事”中,但频率不高。
转瞬,他又拉平了黑皮肤,认真地说:“哥,就在我这干。我准备让曹姐下个月别来了。还是自家人一起做事更放心。我可以给她另介绍份工,就在附近。不影响你俩眉目传情,长远发展。咋样?”
果然!这家伙是真想要把秋桂炒了啊!秋桂还是机灵,比我早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当然,也可能不是智商因素,而是她比我更需要这份工,更不能失去这笔收入,所以更敏感、紧张。
而且所谓给她介绍附近的工作,那除了卖菜就是卖熟食,哪有在这更方便下午出去做家政?
重点是,吴二狗说自己家人做事才放心,这是什么意思?对曹秋桂的人品有质疑?可他这店子,又不是卖金银珠宝的,货款大多也从收款码那进他袋子,能有什么风险?
我看他就是没事找事,赶忙反对:“我不给你打工。哪怕去下工地,我也不在你这干。”
“此言差矣。咋叫给我打工?咱们合伙……”吴二狗不肯放弃。
我一抬手,打断他:“别说了,我不跟你一块干。你这几天也帮我留意一下,哪要人。”
他只好瘪瘪嘴,朝我翻了个白眼,像个拿顽固老头没法子的小媳妇。
接下来的半个月,如前所说,碰了很多壁,受了很多冷眼。哪怕到工地搬砖,都被驱赶。因为我不愿对老板隐瞒服刑的过往——可以理解,现在送外卖的都是大学生了,谁乐意要一个有重案底的中老年人?
直到在屠宰场遇到“不歧视”的老总,我为社会“劳动”的权力,才有了行使的机会。
曹秋桂的工作保住了。我回归了社会,有了正常生活。虽说昼伏夜出,日夜颠倒,可白天能抽出时间去“吴记笋店”帮个手——实际上是为了多和秋桂呆着,和她说说话,吃她带来的自做的饭菜,我已非常满足,一切看似都在向好。
我唯一的财产——小纸盒,也被我从裤兜取出来,放在了屋子的抽屉里。
但我发现,吴孝光开始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半夜我去上班,他没回屋,天不亮我收工,他还是不在。等我补觉睡到太阳高悬的九、十点,他才开门进来。
照常识,半夜不在家的,不是我这种必须夜间工作的人,就是鬼混、烂赌的。而我刚出狱那阵子,他大概故意有所收敛。现在我的生活进入正轨,他按压不住,故技重施。
一天上午,被他回屋的动静吵醒后,我索性起了床,嘲讽他:“你去哪了?也找了份杀猪的活?”
“猪?珠圆玉润,嘿嘿。我回家了。”他飞起两条黑得像鼻涕虫的眉毛,得意地回我。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出来至今,我就没听到他和连枝打过电话,感情能好到跟新婚夫妇似的,经常回家?从市区到楠竹村,以他的小皮卡,单面就得跑两小时,时间、体力、油钱,他真舍得这样隔三岔五地耗?
但我清楚,他吃准了我不可能去找连枝核实这种事情,自然爱咋说就咋说,只好摆摆头,把猜疑和气恼再吞回肚子里。
再过一段时日,曹秋桂那边也出了问题。
我先是发觉她的脸色越发沉重,跟我说话的尾调不再向上翘,时不时还皱着眉长吁短叹。再后来,跟被游魂附了身似的,她能盯着摆门口的干笋子,半天一动不动。
我跟她讲话,至少喊两遍秋桂——是,我和她已经熟到了可以起用这个亲密称呼的地步,她才像后脑勺被拍了一掌一样,猛然抬头问“什么?”
“出什么事了?”我忍不住走到她面前,问她。
她的眼睛快速眨动,似乎在拼命抵抗什么。可她的抵抗很快败下阵来,眼泪荡开了,将掉未掉,在眼眶边转悠。终于,有一滴,挣脱了控制,从眼角滑落……
“诶!别哭啊。”
我慌了,不知所措间竟然伸手到她脸上,半途截住了那滴泪,把它抹进自己的手掌中——我没感觉到水的存在,反而像被电击一般,心脏狠狠地一收。怎么回事呢?她那皮肤,明明如棉花般软和啊……
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我的脸发烫,身体在颤抖。她也没想到我能上手,也红了脸,低头不敢看我,头顶的黑发中参杂的白丝清晰地印进了我眼中。
我稳住心跳,劝解她:“那,那什么……有啥事,你跟我说,不要哭。”
心想,就算有天大的难题,我也要替她去解。我是个男人,进监狱前我就是一家子的倚靠,如今没了家,但我还是可以做眼前这个女人的倚靠,只要她不反对。
“大哥,还是钱……难死我了…。。我儿子女朋友看好了房,催着交首付,说有了房,立马就登记。我这,我这还不够呢,想叫他们再等等。可这,是婆婆能说的话吗…..”她支吾着说出了实情。
原来是因为钱……钱,是我目前并不觉得太重要,且也没有的东西。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没钱并不让我自卑,只是,没钱,就解决不了她的困难。办不成事这一点才令我自卑。
可她又像之前讲怕被吴孝光炒掉时那样,仰头接着补充:“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找你借。大不了我就跟他俩说实话,让他们再等个一年半年的再登记,瞧不起我就瞧不起......”
“等等,你先别急着跟孩子们讲。我去想想办法……还差多少?”我心里冒出了个主意,尽管很不想走那一步。
“唔?真的吗?差,还差五万......大哥,你要是真能借我,我保证,两年内还你!”
曹秋桂欣喜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瞬间,从手指到心脏,再到天灵盖、脚趾头,我又烫得像要烧起来......
四目相对,含情灼热......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我的存在又有了意义。或许将来,待她知晓我的过往后,能原谅我造过的恶,哪怕只原谅一部分。然后,我将持续用更多的好去对她,直到全部抵消。
“另外,大哥,求你,千万别让吴老板知道这些事。”秋桂忽地严肃说道。
“为什么?”我问。
“他会发火的......他最讨厌别人借钱了。有一回,我听见他接电话,对面好像是他的朋友还是老乡,想找他借钱。他推了几句,可能没推掉,就生气了。大声说,除非我亲眼看到人要断气了,不然一分都不借。还说,我不会找你们借钱,你们也别来借我的,谁要是再啰嗦,我就拉黑删除一条龙.......”秋桂绷着脸,学吴孝光说话的语气和表情,然后怯怯地看回我。
我听了很不舒服——吴孝光怎么是个这德性!谁没个急用钱的时候?还非要亲眼看见人要咽气才信?手头宽裕的话,帮一把怎么了?他怎么连朋友老乡的情分都不念?
难怪,他对曹秋桂不放心。大概已知晓了些她的情况,怕她借钱,所以哪怕有心撮合我俩,也想把她炒掉——心真够狠的。
话说,连对自己父母都能说得出“老不死”三个字的人,还能指望他心善,肯帮朋友老乡?
那他,是心狠还是抠门?要说抠门,那他给我买手机、拿现金,房租、吃饭都不让我出,又是为啥?
我想不通。
“知道了。我不告诉他。”我给秋桂打了保证。
看着她的鹅蛋脸又绽开甜笑,我心里特别暖和——即便还在盛夏,空气和地面热浪翻滚,我也需要这样的暖和,越多越好。
我俩的手,此时还拉在一起。手心都汗涔涔要滴下水了,她这才很不好意思地轻轻松开,左顾右盼,想要找活干。
“秋桂,我跟你打听一下......吴孝光老婆,我妹妹,常来店里吗?”
我明知向自家妹夫请的店员打听自家、也是她老板的事,很不像话,但我和曹秋桂间,像是已经建立起了信任,有了某种只是还没明说的亲近关系,成了一个“战壕”的同伙。
她愣了一下,大概完全没想到我会不清楚妹妹两口子的情况。
我找补道:“这些年,我这个当大哥的,对妹妹关心不够。”
“那倒是......哎,我嫁出去之后,家里的兄弟姐妹,只问我有没有钱,哪管我过得咋样......”秋桂伤感地叹气道。
哎呀,我想告诉她,不是一回事。却又说不出口,我总不能告诉她自己这20年都在蹲大牢吧。
见我没接腔,她回到我的问题上,认真地说:“没来过,老板娘从来没来过。反正我在这做事这两年,没见过她。平时,连电话都没听吴老板跟她打过呢。”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早有预判,但听见这么确切的“证词”,我的心,还是像被绑上了一坨大石轱辘,重重地朝河底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