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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赵连米发现自己一无所有,除了纸盒

“你说的这是啥话!要是在牢里,不给人......”

呆了一会儿,我斥责道,但后半截,没有讲完。我想说的是——你不给人半夜塞袜子、白天绊脚来个狗吃屎才见鬼——监牢里的犯人,最渴望亲情,特别是对父母,既思念又愧疚。即便入狱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暴徒,也大多悔不当初,喊着出去后一定好好敬孝道。这也是死刑犯为啥临走前要喊“妈”。所以,要是牢里有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招恨被整,绝不奇怪。

但我后半句没说完,吴孝光转身抢话道:“时光飞逝呀!大哥,这都快中午了,咱们得回城了。我请的大姐下午有别的活,店里没人。”

说着,他还冲我扬了扬手中的手机——我当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因为我没用过手机,拿手机看时间的习惯,完全不存在。后来我才知道,他大概怕我不信他的话,疑心他故意岔开话。

事实上,我的确认为他是故意的,只是没有证据。

他经过我身边,捡起提来纸钱香烛的塑料袋,兀自在前往山下走。落叶和着稀泥,再加上零星的青苔,溜溜滑滑,他却走得很快,像喝醉了似的,七歪八扭,扒拉拦路树枝的力度也比上山时大很多。我赶紧快步跟上,并抬手挡住他打开后反弹回来的枝条。

进城的车程中,他没咋说话,我也没再逼问。毕竟不是自家的事。我也不喜欢从言语上逼迫别人,可想见,后来我有多讨厌那个疯癫的马姐。

流过泪的人,累得快,再加上可以说太过兴奋,导致我已连续几夜没合眼,等我昏睡一觉后,吴孝光的车刚好停在了“大众市场”外侧。也可能正是速度降低至零,晃动彻底消失,把我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那一刻,我还在恍惚,看见吴孝光的抬起眼皮嬉笑的瘦黑脸,我才确认,自己确实自由了,深吁了一口气。

“大哥,到了。走,看看我这后起之秀的超级大店铺。”吴孝光恢复了他的二愣子脾性。

后起之秀?超级大店铺?这是什么表述?不伦不类。我将信将疑地下车,跟他朝市场进。

挤入人潮,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我的心脏跳得厉害,呼吸瞬间加重。正面经过身边的人,大多面无表情,但他们可能只是随意瞟我一眼,都让我怀疑自己暴露了,被他们看出我是个杀人犯——从哪呢?我四处躲闪的眼神?颤抖的嘴唇?还是急促起伏的胸口?

我很着急,低下头,对市场里琳琅的瓜果蔬菜、副食商品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尽快到达吴二狗的“超级大店铺”。

像熬了条几千里的逃亡路,随吴孝光说出“就这了”,我才敢直起脖子往里走。

正是这时,我的眼中出现了一个女人——中等身材,穿一条带翻领和短袖子的黄色连衣裙,椭圆脸,黑黑的齐刘海,扎了条短马尾,皮肤白得像团软乎乎的棉花。她正弯着眼,笑咪咪地看着我俩。

我愣在了原地,仿佛在监仓时,铁窗照进了一束金色的晨光,刚好落在我苏醒的头上。20年没有女人,我以为自己已像棵几百年没遇下雨的老竹子,干黄枯死,再发不出新叶子,哪知见到这个非常面熟,符合自己喜好的女人,还是会心跳得发蒙。

“有缘千里来相遇。嘿嘿。曹姐,这是我大舅哥赵连米,简称大哥,刚从老家出来。大哥,曹姐在我店里帮忙,她全名叫曹秋桂。你俩先认识认识。”

吴孝光给我俩互相作了介绍。我傻傻地朝曹秋桂点了点头,她倒是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大哥。

“曹姐,你去忙你的吧。”吴孝光看了一眼手机——我这才慢慢悟到,手机跟手表、跟时间之间的联系。

“行。老板,今天6点前我能干完,做完我就过来。大哥,我先走了。”曹秋桂笑着跟我们说完,从柜台后拿起一个白底蓝花的帆布包,就要往店外走。

“哎,曹姐,等等。差点忘了,你俩是孤男寡女。哈哈,对,都是离了的。我就这么一说,叫你俩心里有数,哈哈。”

吴二狗突然诡诈地憨笑着,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吃惊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我们的个人隐私,实在没礼貌!再看秋桂,她的脸已红得像身后那家蔬菜摊档上,码得高高的灯笼辣椒。

“对了,吴老板,你们吃饭了没?我今早带来的饺子在柜台那,再放得坏了。我自己包的。”她眨巴眨巴眼,躲开我的注视,略带尴尬又害羞地说完这话,匆匆离开了店子。

我心里埋怨吴二狗的粗鲁,但秋桂的模样神情和她也是“一个人”这条信息,真真还是戳动了我。可转念一想,我是个啥人?刚出牢笼的杀人犯!我有啥资格考虑个人感情?

吴孝光还在嘿嘿笑着,到柜台上提起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饺子,打开,凑到我鼻子下,说:“闻闻,香味扑鼻啊,大哥,咱们再叫俩菜。想吃啥?”

确实很香,像是韭菜鸡蛋馅儿——秋桂是个能干的女人。我的口水在嘴里汪汪地泛滥,很想直接拿手抓起来几个塞进肚子,可吴二狗既然说要再加菜,那就再忍忍。

“叫菜?”我不太明白,菜怎么叫。

“周围的饭馆能送来。很方便。”吴二狗答着,自己倒是揪起一个饺子吃了起来,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店铺。

“我都行,简单点吧。”我咽了一口唾沫。

“水煮肉片?酸辣土豆丝?”他嘴里嚼着食物,呼呼噜噜地问。

“别!土豆、白菜都不能叫!我吃伤了。”我赶紧打消他的主意。

“哦哦,懂了懂了。”他把饺子袋塞我手中,摸出手机捣鼓着叫菜。

我也等不及加什么菜来了,动起了手。果真太香!我开始想象曹秋桂坐在厨房包饺子的样子,和她乐呵呵看我吃下去的笑容——多么美好、温暖的画面......但这画面一转,我又像看见了她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后,惊恐地尖叫,手中的饺子皮落到地上......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我俩吃完饺子,刚到半饱,附近的饭馆送来了热菜。

可当吴二狗打开饭盒,一股浓厚而油腻的气味直冲我鼻腔和咽喉,再看水煮肉片上那一层压住了所有食材的红油,我当即打了个干呕,反胃到要吐,往后退了几步,撞到了货架上。

“哎呀,你这是水土不服呀!”吴孝光慌忙盖回饭盒。

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丢脸至极!自己就是个难堪又可悲的蠢货,是个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另类,是个不配再获得好生活的罪人!

叫来的饭菜,再没打开。吴孝光把它们摆回袋子,提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可惜了,可惜了。”

没多会儿,他回来告诉我,给了隔壁卖豆子的大妈。

“大哥,来,喝水。别拉个脸啦,你这是还没适应,过些日子,慢慢习惯,就好了。”吴孝光递给我一瓶水,安慰我道。

我俩坐在店里的竹椅上,有客人上门时,他站起身做买卖,没人时,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主要讲的都是我们的老家楠竹村里的人和事,好像要给我补齐这20年错过的所有旧闻和新闻,除了他知道我绝不想被提及的那两家。

“大哥,胡大爷,你还记得不?就是经常趴别人家墙根,说人屋里藏了金元宝,他要去检举揭发那个?”他神神秘秘地问。

我点了头,表示当然记得,那个受过刺激的胡大爷。

“人家也与时俱进呢!前些日子,他提着根充电线,挨家挨户跑,说要找插头,给自己充电。谁家要是没拦住,他还真充呢!一头插插头,一头扎自个肚脐眼!哈哈。”吴二狗眉飞色舞地大笑。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便扭头看向他自称超级大店铺的这间铺子——摆满了各类笋子,收拾得也规整。但要说超级大,就比他说的笑话更可笑了。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白痴?

他接着说:“大哥,你瞧,我的意思是说,那有精神病的胡老头,也在跟着科学走,变成了新时代的精神病。咱们更不能怕,是吧,学起来快得很。”

我一下火起:“你拿我跟精神病比?”

“不是,不是,就是说说。你别急。”吴孝光尬笑道。

“米兰在哪?她咋样?这大半天过去了,你咋一个字不提?”

忍了大半天,我实在没法再等他主动道出,死盯他的脸,问出这个早就想弄清楚的问题。

吴孝光收住笑容,皱眉挤眼,挠头扯裤脚的,就是不说话。

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像被焊住了似的,没有一丝流动。

“老板,你家竹荪,是野生的吗?”一个女顾客走了进来,打破了焊住的空气。

“哟,这位姐,”吴孝光像得了救兵似的,腾一下弹起身,堆着笑迎上她,“说实话,如今几乎没有真正野生的竹荪啦,我不骗你。我家的竹荪,都是我家自个培育的。放竹林子里,一点点养大,跟野生没啥两样呢。来,您看看,淡黄色。闻一下,清香,是吧?保证天然!绝不熏硫黄......”

他连珠炮似地给客人介绍他的产品,生怕停下来,重回僵局。

我听在耳里,多少还是有些欣慰——刚才我已看过,他的竹荪,质量的确不错。看来,当年,他跟在我身后,还是学了些东西。

女顾客没有磨叽,也可能嫌弃他的磨叽,很快称了二两,走了。他又像蔫了气的皮球,软巴巴地坐回竹椅,拿一副不知怎么开口的心虚眼瞄我。

“说啊,米兰咋样了?你和连枝说得好好的,肯定照顾好她。现在她人呢?”我追问道。

“大哥,鸟儿大了,得离巢远飞。狮子大了,也要去圈地,建立自己的王国。是不?”

他小心地抬眼望着我,白眼仁在黑煤脸上分外明显。

“吴二狗,你别跟我扯‘动物世界’。你写信来说,是她不跟你们联系了?你们就没去找过?没联系过她?这都两年了啊!”

这大半天,我听他讲话老带些半吊子四字酸词,已经很不耐烦,到这会儿说正事还不正经,让我更加鬼火。

我唯一的女儿赵米兰,我出事时,才6岁。二年级的时候跟着她姑姑赵连枝到监狱看过我一次。后来,写过信,打过电话。再后来,音信全无!不单至今已整整17年没见着,连只言片语都已有十年没收到!

当了姑父的吴孝光每次来,总说她忙——小学跳级,读初中,接着中考,考上了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甚至还上了研究生,找到了好工作,特别优秀,样啥都好,不用担心。

两年前我又写信问他米兰的近况,他在回信中用他歪歪扭扭,比无头苍蝇飞过的轨迹还乱的字写:米兰说要嫁人了,以后不跟咱们一家联系了,她要过自己的好日子。

看到这样的话,我五味杂陈——我的女儿已25岁了,正当好年龄的大姑娘,要嫁人成家,当然是好事啊!可她咋就不跟家里人联系了呢?不联系是什么意思?彻底断了关系?

我心知肚明,有我这样一个父亲,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耻辱。她有文化,有好工作,不想再跟我有牵连,我理解。但她咋能连最疼爱她的小姑都不认了?为啥要绝情到彻底不联系的地步?!

吴孝光还在左磨右蹭,眼神闪烁,不回我的话。我突然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难道......

我有了种很不吉利的猜测,把身体往他的方向倾斜,心慌地问:“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她到底咋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跟我说实话,怎么可能说不联系就不联系?!”

“瞎说啥呢!呸呸呸!大哥,米兰真的好着呢!我啥时候骗过你?21年初,她给老赵打电话来,说找到对象了,很快就结婚。老赵当时高兴得都快哭了。你知道,她那样.....不是,她才工作没两年。这,多好啊,是吧。老赵叫她把男朋友带回来看看。谁知道,米兰说她以后不回村了,以后自己和对象过日子。老赵心里不舍得,但是,女大不中留呀。后来,我们是有试过再打电话,但原号码成了空号。”

吴孝光一口气说了一通。

“她那样?她哪样?”

听到“她那样”时,我心一抖,随即悬上了嗓子眼。等他一收嘴,忙问。

“啥?”

“你刚才说‘你知道,她那样’。她哪样?”

“哦,那样年轻嘛!年纪小,年纪小。”吴孝光瞥瞥我,回道。

25岁,咋还小?我当年和她妈妈结婚的时候,还不到22。或许现代人结的都晚,25岁是不大,我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接着问:“然后呢?你们就这么算了?”

吴孝光愁容满面地接着说:“老赵跟我说这事以后,我想米兰刚工作的时候,说是在市里最大的那家啥软件公司,还拍了在公司第一天上班的照片给我们呢,特别气派、先进。我就上网我查了号码,打去找她,结果呢,那家公司说没有赵米兰这个人!你说,我们还能咋办?我们都不认识她的啥同学朋友同事啥的。”

“没米兰这个人?哪家公司?”我不可置信地重复他的话。

“忘了名字......这还不明白吗?大哥,米兰就是不想再跟咱们有联系了嘛!她要么去了别的地方工作,要么就直接让同事说没她这人。她这么大了,想过自己的生活,咱们就由她去呗......”

“你懂个屁!你要是有孩子,就不会这么说!”我气愤地站了起身,冲他吼道。

吴孝光一怔,也站起来,右手抬到了腰部,摊开手掌,反驳我:“能怪谁?啊?你说,能怪谁?她等于没爹没妈,啊,不,比没爹没妈还惨!咋?她有本事跑,就不能跑?就不能跟咱们断关系?她就不能照自个的想法独立?拿啥亲情拴她干嘛?”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谁说不是呢?米兰肯定觉着自己比没爹没妈的孩子更惨。而且,我也很快想到自己拿吴孝光没孩子这茬来说事很不厚道——这跟戳人血淋淋的伤口有啥区别?更何况,他没孩子,责任在自家妹子,咋还好意思提呀?

我叹口气,重新坐回椅子,拿起水瓶,“咚咚咚”地一古脑把水全部倒进了嘴。

还好,吴孝光没再继续激情发挥,也坐了下来,伸手从裤兜,摸出一盒烟,点上,看着我。

受他的“传染”,我放下水瓶,也伸手进了裤兜,摸着那个纸盒,不安地说:“是,怪我,都怪我......不认我,我没话说。只是,她能长大,读书,有本事,你们都付出了不少,她不该这么没良心......”

这话,我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说的——我不想让吴孝光认为我是个自私自利,想要拴住女儿,逼她给我养老的人。

吴孝光吐出一口烟,跟我解释道:“那也不是这么说……我以前也跟你讲过,米兰读书厉害,就没咋花过钱,啥补习都没参加过。大学里拿的奖学金和帮有些公司干活挣的钱足够她生活。她还给老赵转钱呢,当然了,我们没要。后来读研,那更是,听说搞一次项目,比我一年赚的还多。钱方面,我们没出过啥力。小时候嘛,多是奶奶照顾。咱妈走了,她想尽孝,也尽不着了,是吧。”

“许双花一家呢?对她咋样?”

我很不想提许双花这个名字,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米兰小时候的养育,这个人,就必然绕不开。

“还行,没亏待米兰。不过嘛,毕竟不是亲妈......”他淡淡地回答。

“她嫁的那男的,叫啥,干啥的?你们一点都不知道吗?我是说米兰。”

我不甘心地再打听道。又加上个补充——我关心的不是许双花。

吴孝光摆摆头:“不知道……她半点情况都没说。就是下了决心自己过咯......”

自此,我不知道还该再问啥,好像米兰的断联,合情合理。竟找不到什么必须的理由,一定要找到她。

又有客人来买东西,吴孝光接待之后,我们静静地坐着。他看着市场里来往的人流,我望向脚下空无一物的地面,忽然发现——我像只丧家犬,已一无所有,除了口袋里这个纸盒...... qJmptXM99aXW8h+mRBsVomYwtwY1Xu98llD+dB4XCED+4I3ya7MY1z+eUpFcbQ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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