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睡不了了,我摇摇头,发信息问曹秋桂,现在收摊了没,得不得空——这事老搁在心头,堵得慌。
她回:大哥,还没收摊。
与以往不同,这条信息回复不带任何表情符号。微笑的、俏皮的、害羞的,都没有。心情的糟糕,不言而喻。
我下床套上鞋,一声招呼没打,在吴孝光奇怪却又来不及过问的眼神中,返回了大街上。
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飘荡在天空,湿漉漉一片。八点多钟的“大众市场”,喧嚣已淡,仍行走着些许顾客。有的是终于逃脱加班憋屈的打工族,饿着肚子赶来购买已被挑拣过的食物。有的是无事闲逛的老头老太,趁着商家抛货打折,选些不需要太在意新鲜度的原料......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和城市一起,都在朝暗夜的大门缓步走去。
“大哥,你咋来了,不睡觉?”曹秋桂没想到我又出现在了笋店,双手抓住下摆,抻了抻衣服,笑中有忧地问。
我能察觉出她言语中既盼我来,又不忍心耽误我休息的矛盾,不由得心头一热。
“昨天,你说要跟我讲啥?那啥,马姐欺负你了?”
我站在店铺中间,眼前又出现了雇秋桂打扫卫生的马姐——她那咄咄逼人的气焰,和不留颜面的责骂,我浑身毛孔都缩了紧。
“不是,不是。”秋桂连忙否认,给我把椅子拉到跟前,“马姐人是怪了些,但没那么坏.....”
这还不坏?不把人逼发飙,就还不算坏?秋桂的容忍度真大。我心里替秋桂不平,也为自己昨天没为她撑腰感到羞愧。
“昨天我没帮你说话.....我......”
我嘟囔道。心想,你不知道啊,我不能惹事。一旦闹大了,我的计划肯定落空。
“没说话就对了。要是你帮我,她更不依不饶,更收不了场......”
善解人意的曹秋桂化解了我的不安。
“不是那马姐,到底是咋了?儿子那边?还是吴孝光克扣你的工钱?”我也给她从柜台后搬来椅子,我俩都坐下后,我回到了正题上。
她半低着头,齐刘海挡住了她的眼。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她双手绞着衣服边的动作,和半晌后回话的语调能听出来,她在颤抖。
“大哥,我......我好像被骗了......”
“被骗了?!谁?咋回事?”我瞪大了眼,坐正身子。
秋桂看向我,眼里像是泛起了泪光,欲言又止几次,看我紧皱眉头,要犯急,才怯生生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可是,我的钱,好像,回不来了。我要不要去报警啊?”
“别!别报警!”一听到报警俩字,我立马反对——谁在我面前提起警察、公安、派出所,我都条件反射似地一激灵。这激灵强烈到不管出了啥事,哪怕要出人命,如同几个月前一样。
“那咋办?大哥,借你的钱,咋还呀......”
曹秋桂打哭腔说着,到“咋还”时,落下泪来,跟市场外的细雨似的,浇得我心疼。
“钱不重要。你先讲被谁骗,怎么骗的。”
这是我的真实意思——我可以不用她还钱,但不能放过骗她的人,我的复仇名单不在乎再多一个。
至于那笔我借给她的钱,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有。如果不为那笔钱,我不会回到最令我难受的地方,不会知道我的女儿赵米兰经历了什么,更不会锁定两个仇人,开启我的复仇计划。所以,跟它所带来的连锁反应相比,钱,还重要吗?!
大半年前,2023年炎夏的一个上午,周警官把我送到铁门口,那小纸盒当时已揣在了我身上。他三分笑意,七分严肃地说:“做个好人不容易,做坏人更难,代价巨大。外面的世界变化大,你可能会碰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慢慢适应,不要着急。”
现在想想,他的话字字准确——太多意想不到的情况了!只是我已不打算遵从他的忠告。因为既然必须做个坏人,那再大的代价,我都肯付。
走出监狱,第一眼惊讶的是路边高耸的大树,它们离我如此之近,近得不真实。20年前,我从草木密茂的山林来到这里,再未能和大树处在同一片天空下,我只能在傍晚从高墙上看到它们的块块阴影,它们无力给我庇护。
水泥路宽敞笔直,通往一个于我而言,全新且危险的世界,就在昨天,我还在焦急等待,愿意倾尽所有来交换,立即投入的世界——没错,哪怕自己手头只有一间房,我也愿意卖掉,换取不在这牢里呆上最后一天。
“自由万岁!大哥!我在这呢!”
咋呼呼的猛一声唤,吓了我一跳。怎么是妹夫吴孝光来?这是第一个意想不到。
“你咋知道我今天出来?”
我走上前,问。他嬉笑的眼角折起的皱纹,让我意识到,已近5年没见他了——是我坚决不让他再来探望的。
“尽在缘分嘛!哈哈。公安打电话给二哥,说你今天出来。二哥打给我,说他和三哥都没空。找个‘空’有啥难的?我有啊。哈哈。就来了。”
吴孝光说话间,接过我手中的小包,里面装着我20年的家当——牙刷、毛巾、换洗内衣,领我朝不远处的停车场走。他的头发杂乱,黑色短袖T恤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整个人像只不长肉的黑猩猩。
要说没有失望,那是假的。二弟、三弟都没空,亲女儿、亲妹子也不出现,倒是这个没正形的二狗,来见证我获得自由。
但我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尊重,同样,没有资格期待。
“来,这是我的小皮。咱们先去吃午饭,然后你来定,去我家呢,还是二哥或三哥家。”吴孝光说的小皮,是一辆深绿色皮卡。
“谁家也不去。我有个狱友,先出去了几年。跟我说过,可以先去他那住段时间,在市区。”
出来后的去向,我考虑过很久。有妈的地方就是家,而母亲已去世,那个我朝思暮想的村,便已不再是必须回去的家乡。那些乡亲,能不见,就最好不再见了。
“这话说的。大哥,我能叫你还跟狱友住?还没一起住够咋的?!不回村,那就去我在城里的出租屋。”
吴孝光拧动车钥匙,让它的小皮卡点着了动力,退出停车场,跑在了马路上。
“你在城里租房住?”第二个意想不到出现了——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他一个人住城里?我妹咋弄?
“生活所迫呀。我在市里开了家店,卖村里的特产,就在店子附近租了间套房住。你去了,咱们一人住一间。老赵从来不去。咱哥俩住,刚好。”
老赵?!说的谁?!难道指我妹妹赵连枝?!
我很是吃惊,两人新婚时,在我面前都一口一个连枝,如今叫老赵?然后一个在村里,一个住市区?这还叫两口子?
自打这第三个意想不到发生后,我就没办法再计算次数了,因为大大小小的意想不到,实在太多。
我绷起了脸,不太高兴。但妹子已嫁了出去,他们夫妻间相处得咋样,只要没闹大,我这个刚出大牢的大舅哥,咋好意思干预?何况我自己都一身烦事。
“孩子谁看?”我问。
“暂时无儿无女呢。大哥,要是有娃,不早告诉你了?咋地都要抱来给你看看嘛。”吴孝光手握方向盘,眼盯前方,轻描淡写地回答。
那就是了,没孩子,连枝年纪又比他大,他还在外开店居住......这感情、关系能好?
我是个男人,不好探得过细、过明,但男人间有些话还是可以问的。
“你身体不行?”坐在副驾驶的我,斜眼瞟他,半开玩笑半讥讽地问。
“天地良心!我吴二狗,强得我自己都害怕!村里的牲口跟我比,都得认输!”吴孝光拧过脸来,急赤白咧地否认。
如果我不是他大舅子,听到这番粗俗的自夸得大笑不止吧,可此刻我只觉脸红惭愧——看来是自家妹妹的问题......我立马气短心虚了,暗暗叹息。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咋能不被嫌弃?尤其在把生娃当终极目标的农村......我像是自己没用,而且全家都对不住他似的,不敢再继续说。
“转话题,转话题。大哥,想吃啥?”吴孝光主动中断了这个我比他更难堪的话题。
“我还不饿。你要是不急着回去看店,先给我爸妈上坟。”
我提出了要求。
“行!咱们先回村。我不急,店里有人。我请了个大姐上午看店,咱们下午两点前回到就是了。”吴孝光爽快地答应下来。
“路上尽量避开人家户。”我又说。
“懂!老赵呢?不去跟她说说话?”
我迟疑了一阵,心想,既然连枝她不肯和丈夫一道来接我,这些年也不像刚开始那样,常去探监,那她应该并不想见我这个大哥,便摇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
吴孝光没接话,轻轻点了点下巴。
我看向窗外,郊区的田地广阔丰茂,山野起伏,翠绿的蔬菜被太阳晒出了油色,虫鸟不时从地里蹦出飞高,然后往我们身后驰去。我们一边朝田野迎来,一边送别,好像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我憋住没问,因为吴孝光没主动说。那我要是问了,他必然给我七年前最后一回探我时同样的答案......
很久没坐如此长时间的车,我开始昏昏欲睡,但当一个小时后,我依稀能认出熟悉的家乡风土时,精神立刻兴奋起来——如海的竹林,在头顶“嗦嗦嗦”地摇晃,鸟雀穿行其中,离耳朵非常地近。我打开窗户,听着那令人安心的声音,闻着跟从前一模一样空气中的味道,有种想落泪的心酸——阔别太久太久了!
松鼠,一只松鼠倒挂在横跨林间公路上空的电线上,机警地四处张望,然后呲溜溜地爬了过去,我仿佛感受到了它小心谨慎,但自由自在的快乐。
拐出竹林,我看见了道路右侧,那小时候常当作跳水台的石头拱桥!我激动地探出身子,想要抓住什么似的,竟伸出了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笑,收回手来。白条石桥身两侧的蕨草、藤蔓已密密麻麻,像老人的胡须垂落,几乎接近水面。
它身下流淌着的正是楠竹村的母亲河玉龙河——她是绕著名的飞凤江的支流。看水量,比20年前,小太多了。大石块露出了尖角,如今的娃娃们没法也不敢打桥上跳河了吧......
经过一家农户后,吴孝光靠边停下了车。
“咋了?”我问。
“大哥,你等我几分钟,我去瘸子家买香烛纸钱。”吴孝光打开驾驶室门,跳了下去,往来路跑。
对,刚才经过的就是卖祭扫物品的瘸子家。瘸子还活着呢?还做这营生?只是,我不准备下车被他看见。
然后对吴孝光的周到考虑生了些感激——他能想到买香烛纸钱,还知道把车停到瘸子一家看不到的前方。
买好东西,一路再没停留。在墓地所在那匹山脚下,他停好车,我们步行穿过菜地、密林,到了跟前。
母亲的坟地早在父亲去世前就已一并买好,所以她过世后,与父亲并排而葬。这个地点,是我和父母一块选定的,背山面田,除了阳光不太够,算得上是个好风水的阴宅之地。我安慰自己,这对他们二人,是最好的安排。
五年前,吴孝光给牢里的我,带来了母亲干着农活,突然倒地过世的噩耗,我当场感觉天昏地暗,然后头痛得要爆炸,痛恨自己当年的愚蠢,痛恨自己不孝,捎带着连吴孝光也恨——他为啥从来捎不来好消息?他嫌我遭的罪、受的惩罚还不够吗?为啥要一次次地扎我的心,放我的血,抽去支撑我前进的支柱?这也是我不希望再见到吴孝光,告诉别再来看我的原因之一。
五年来,我以为自己已流光了悲伤的眼泪,接受了这个比我自己死掉更痛苦的事实,可当我站到碑前,还没点上香烛,就已泪流不止。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再也无法回报,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已永远无法弥补......
吴孝光看我抽泣着插香烧纸,也跟着磕了几个头,然后绕着坟头扯杂草。
我跪着宣泄了很久,收住泪水,稳住情绪,朝他弯腰拔草的背影问道:“二狗,你爸妈都还好吧?”
“唔?哼,那俩老不死的,活得欢实着呢!”
他没抬头,轻蔑地扔来这一句。然后把手中的野草用力地往远处一扔,像是任它们躺在这周围枯萎,都便宜了它们似的。
他的音量不大,在这寂静的山林中,却格外清晰。每一个字、每一个叹词,都尽收进了我的耳中。我大为震惊,半张开嘴,盯着他的身影,竟无语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