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经理重重地呼吸了一下,说:“哎呀,你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去问问老总。你等我一下。”
他撑住桌面站起来,想从我身边经过,走出办公室,却又迟疑了,坐回办公椅,拿起了电话。
他怕我,我感觉到了。但他不敢出去是为啥?怕我偷东西?我又不是贼。
我也能理解,一个坏人,一旦被确认,那他哪哪都坏,一无是处——大家普遍会如此认为。特别我这种罪大恶极的杀人犯,在常人眼中,岂不更该是偷摸抢夺、坑蒙拐骗全能?
经理对着话筒说:“王总,有个事,我想请教一下。要是有刑满释放人员想来咱们厂干活,您觉得可行不?”
我很佩服他,他用“请教”一词,而不是“请示”——以假设的问法,征求老板的意见,而且让我就这么听着。那么,被拒收,将不是他的责任。万一我是个“坏人”,要迁怒的话,只能怨王总,可我并不知道王总长啥样,在哪个办公室。
“是,主动说的,车间工人.....嗯,好,是,知道了。”经理又说,然后挂掉了电话,表情轻快了些。
听他的语气,王总肯定猜到了他说的“要是”正在发生,不是假设,而是眼下的事实。
“王总说了,我们不歧视刑满释放人员。改造好了,就跟大伙一样。”他告诉我。
“是吗?!”我惊喜地反问。这回,换作我的脸刷一下煞白,然后涨得通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去体检吧,身体健康的话,尽快上岗。”
“好!好!感谢!感谢!”我激动地拼命点头。
“对了,我们这的屠宰车间工人,可没有节假日,不能请假,你知道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都要上班,你知道吧?市民可不会因为节假日就不吃饭。还有,夜里十二点到岗,早上五点下班,你知道吧?”经理认真地说道。
“知道!知道!没问题!没问题!”我忙不迭地答应。
“行,就这样吧。另外,你坐牢的事,就不要跟其他人提了.....别引起些不必要的风波......”他提醒我说。
“嗯!明白!感谢!感谢!”我万分感激地回应他。
我起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声问道:“经理,还有,能不能把我分到不是宰杀的岗位?”
我知道此时还挑肥拣瘦、讨价还价,很不合适,但我对于再拿刀捅杀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事,的确发怵。我还是要厚着脸皮试试,心知被驳斥的概率很大。
没想到,经理伸手抓了抓头皮,思考了片刻,再次答应:“唔,能理解。我跟他们讲讲,你去刮毛或挂钩。”
“太谢谢了!”
听到他说“能理解”,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但快50岁的男人,怎么能在人前流泪?我赶忙快步离开了经理办公室。
走下行政楼,我看向天空,它那么高,那么蓝。巨大的烈日烘烤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苦痛、罪恶、无奈、可悲全部由里至外蒸发出来,让我成为另一个全新的人,一个重新回到这生机勃勃世界的人!
行政楼对面的车间,已度过了它们最为繁忙血腥的夜间时段,此时安静整洁。高大的钢制推拉门敞开着,以便挥发清洗造成的水汽。屠宰流水线干净规整,一排排钢挂钩悬空静置,闪着银光......我放慢脚步,从它们面前巡过,像看20年自家的房屋一般亲切......
所以,今夜任班长听我说想换到“刺杀放血”岗位,扔来怪异的一眼,自然也就不奇怪了——半年前,他当然是得了经理的“指示”,才让我日复一日地,只往挂钩上送一头头正值青春,本不该英年早逝的健康猪牛,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哪位管理人员的亲戚。
跟任班长表达了诉求后,我埋头干起了自己的活。可能白天上了一天班,又度过了一个惊险的傍晚,没能休息缓过劲,牲畜们的体重令我的双臂苦不堪言。我开始想象抓来陈于豪让他痛苦的情景......每当手上力气退弱,我就再想象一遍,获得能量。直到四个多小时过去,天边泛起白线,当天的任务全部完成,我才松懈下来,眼皮搭拉到了下眼睑,疲惫地跨上自行车,离开厂区。
蹬着脚踏,我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右侧竖挂着的“城南屠宰场”牌子。它在晨曦中渐渐清晰,我心里生出了些内疚,如果昨晚我拿榔头砸破了陈于豪的脑壳,不论最后被抓还是死在被抓的过程中,经理和王总,该是怎样愤怒和失望。他们留我下来工作,给了我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信任。
这份内疚伴随了我一路。但当我打开吴孝光还没回来的出租屋房门,躺上床,眯了三个小时不到,再次坐进“香阁金园”的车道保安亭后,抓紧口袋里纸盒的我,又坚信,自己还肯呼吸,还肯苟活的动力,不该来于屠宰场的领导给我的信任,而来于复仇,向陈于豪和罗天旺,以及与他们有关,参与其中的人复仇!
一天无事,我甚至手撑下巴,半睁着眼,间间断断打了几场小盹,恢复了七成元气。换班后,我没有直接骑回家,而是先拐去了“大众市场”,赶在吴孝光的店铺打烊前,去见曹秋桂。
“大众市场”正在历经它一天中第二喧嚣的时段。肉食横列,水果菜蔬则像观看球赛的观众,呈阶梯状堆放。新鲜度、色彩饱和度虽比早上那一波高潮时暗淡了些,但上班族人只能在这夕阳斜落的傍晚获得相对自由,为填饱肚子而采买,要求自然不会太高。
我随攒动的人头,推推攘攘地挤到“吴记笋店”门口——这是我与曹秋桂第一次见面相识的地方。
“舅爷驾到,咋不先打个电话呢!哈哈。”吴孝光眼尖,冲我喊道。
刺猬针毛似的头发立在他的脑袋上,但又不像刺猬那般根根分明,而是像抹了发胶,有的揉作一撮,有的张牙舞爪——我看不惯,只是好在没染成个山鸡样,尚且能忍受。
他高瘦的身上套着件黑夹克,尖脸贴黑呼呼的皮肤,十足像个非洲难民——整体来说和他小时候没啥两样,属于等比例原型拉大。
我没搭理他,也没问他昨天一整夜是泡在麻将桌还是夜店,否则,得到的答案将跟第一次发现他夜不归宿时,我质问后得到的一样,一个我不相信的“借口”。
走进店里,我坐到了一把竹椅上,看着曹秋桂和几个买主交谈。内容跟平常相似,一一介绍店内挨两面墙的竹制货架上的笋类,玉兰片、细筒笋、烟熏笋、苦竹笋、冬笋、脆笋.......和它们不同的风味、做法、功效。
她每讲一种,我就像闻到了那一种的独特香味。而店里混合了所有笋类的味道,就是我记忆中家乡的味道,我20年前那段好日子的味道......
货架最醒目的中间层放着竹荪、石斛等,照说它们不属于笋类,但也是老家的特产,卖价更高,吴孝光也在经营。
“民以食为天。大哥,咱们吃饭去。曹姐收尾就行啦。”吴孝光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问我。
“是的,你们去吧。”曹秋桂中断跟顾客的对话,扭头对我俩插了一句。她脸上浮着一层硬挤出来的微笑,看得出来,心事很重。
“等会儿,我还不饿。”我同时回应了他们。其实还是想等秋桂闲下来,问问她昨天本要跟我讲的事。
“腹中空空,难睡觉。大哥,你吃完东西赶紧睡觉。别忘了,大猪小猪等着你哦。”吴孝光盯着我继续催。
太啰嗦了,这个妹夫,我恨不得拿张胶布,把他的嘴贴住。
曹秋桂再次扭过头,朝我使了个眼色——先瞟了一眼吴孝光后,看向我。我能看懂,这意思我等在这也没用,不避开她的老板吴孝光,她没法说。
我轻轻点了点头,站起来,朝店外踱去。
和吴孝光坐进不远处一家苍蝇馆子,高高胖胖的林老板跟我俩都已熟络,走过来,问:“吴老板,吃啥呢?”
我俩一人点了一份炒饭,一个炒菜,加两瓶啤酒——都是他的,我对烟酒都没有兴趣。
等饭菜时,他抽起了烟,我犹豫要不要跟对面这个蒙着“云雾”的姻亲妹夫讲昨天的情况。可还没等我想好,他先问了。
“大哥,在那守车道三个月了,累不累?”吴孝光透过烟气,问。
“唔......还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跟他说实话了?从他小时候逃学捣蛋?从他娶了我最小的妹妹?从他每次到狱中探我就没带去过好消息?还是从他接我出来后的种种表现?......又或许,我从来没信任过他吧。
吴孝光比我小十岁,比我最小的妹妹赵连枝还小一岁,在家排行老二,大伙儿都叫他二狗。当年我出事的时候,他还是个不到20岁的小伙子。不,小伙子这词不该用在他身上。小伙子形容的是那些干干净净、知书达理的年轻人,他只能叫二愣子,打小就在村里出了名的邋遢。
很小的时候,干干瘦瘦的身体上,一年四季都套件灰色的脏T恤。鼻涕常年糊在脸上,黏着泥巴,比在沼泽塘里打滚的猪还臭。要说家里都这模式,那不公平,因为他父母、兄妹,不说多整洁,至少都能看得下去。
这家伙一天天地不上学,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田里抓青蛙、山间追兔子.....农村娃玩的,他都能到精通的地步。
小学没读完,他就像只野狗,到处游荡。这种不听管教的捣蛋娃在农村并不少见,除了我有时见到他训几句,劝他回学校读书,别人都顾着自家的事,懒得多管。
我进监狱后,他第一次来探望,竟然是和我小妹一起,简直像给了我当头一棒子!
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里,小妹连枝跟我感情最好,最亲。她长得白白胖胖,性格泼辣,手脚勤快,最爱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说啥她都听,指使她干啥都肯去,我就把她当弟弟似地对待。
没错,我知道她就初中毕业,貌不出众,要嫁个有头有脸的肯定不现实,但也不至于嫁给混混吴孝光啊!要钱没钱,要文化没文化!我想问问连枝,到底咋想的,被猪油迷了眼还是被脑子短了路?即便有我这么个杀人犯大哥,掉价丢人,可一码归一码,咋能把自个的婚姻大事搭进去?
可以想象,看见一白一黑、一胖一瘦、一个害羞一个得意的俩人坐在我面前,说他俩结婚了时,我有多震惊和气恼!
“大哥,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肯定对连枝好!你放心!你有啥要我做的,尽管跟我说,我二狗肯定做到!”
隔着玻璃和铁栏杆的组合窗,吴孝光郑重其事地大声承诺。说完,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这回,他倒是穿得正经八百,蓝衬衫扎黑裤子,肯定是我妹给他拾掇的。
我都不知道该咋回他,反对已来不及,训斥不合适,祝福的话又实在出不了口。至于作为大哥对他提要求,我想想,也算了。因为照我妹的性格和身板,想欺负她,成功率不大,这一层没啥好担心的。
我只能叹口气,岔开话题:“我妈和米兰咋样?”
连枝收住刚才包着藏着,不好意思显露的笑意,腮帮子瘪了下去,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
吴孝光忙抢话答道:“都好着呐!咱们妈一顿能吃两碗饭,抢着做饭干活。米兰长高了,学习好得要命!这才小学三年级,初中的题都能解出来!她那脑子,跟你一样好用。不对,比你牛几百倍!对吧,连枝。”
小妹的脸上恢复了舒展,骄傲地连连点头:“就是呢。不知道她咋这么聪明,开家长会,我去的。她那班主任,数学老师说,就是彭老师,你记得不?”
“记得,咱们村,哪个娃她没教过?快退休了吧?我当年考上技校,不去念,把她气得,上了我家几趟,很负责。她咋说?”我接道。
“说咱家米兰数学比初中生都好,别的课也厉害。下学期准备让她跳级!”连枝自豪的胖脸绽成了一朵喇叭花。
他俩看起来,说的都是实话,乐的也真心。那刚才连枝的迟疑是啥意思?这问题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因为我的心情为女儿赵米兰的优秀而大好,连带连枝嫁给吴孝光的懊恼也被暂时一扫殆尽,我难得地抿紧嘴唇,欣慰地笑了。
“米兰听说我们过来,也想跟着来的,我俩想着,还是学习要紧,就没让她来。是吧,连枝。”二狗吴孝光又说。
“是,是,跑这一趟,都能做几张试卷了。”连枝附和道。
我原本就不希望米兰到这不祥之地,就回道:“对的,别叫她来。好好读书才是正事。你俩也是,以后能不来就别来了,过好自个的日子。”
“那不行,我俩只要有空,肯定来看你!大哥,有我们跟你说说话,没那么难熬嘛。”吴孝光的黑瘦下巴倔强地往上抬,像是很认真。
没那么难熬?他貌似好心的意见,猛一下又戳中我的痛处——20年啊!没有自由,没有亲人,每晚在狱友的臭脚味中睡去,早上被哨声叫醒。日程表中的安排精确到了每一分钟,吃不到喜欢的饭菜,见不到想见的人,做不成想做的事......就凭你俩一年半载来说说话,我就不难熬了?!
我的血管像灌进来一桶冰水,凄凉地赶他们走:“行了,你俩快回,搭车得大半天。”
此后15年中,他两口子先是一起来过几次。再后来,吴孝光一个人出现,带着更多坏消息,比他和连枝结婚更让我痛苦。也有好消息,但不多......
此时,2024年,炒饭上了桌,已年近40的吴孝光拿嘴嗑开一瓶啤酒,自己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接着说:“任务艰巨啊哥。你顶班的那谁,老孟?催他回来得了。你这样,白天晚上轮番干活,咋吃得消?”
“唔。”我随意回了他。
吃得差不多时,林老板顶着大肚子走近我俩,嬉笑着问:“味道咋样?要给小曹打包不?”
“你的手艺,还行。这个包,也不错。哈哈。”吴孝光拍了一下他的肚皮,算是回答了他打不打包。
我没心思跟他俩打趣,默默地吃着最后几口饭。
吃过,我俩伴着暮色,回了出租屋。他一歪身子倒在外屋的行军床上,刷看手机,我进里屋关上门补觉,互不多聊。
我睡不太着,听着吴孝光在外屋不时发出的“嘎嘎嘎”傻笑,更觉心烦——他不知道我心里压着砖头?他咋能这么乐呵?手机里那些瞎扯的段子,真能让人快乐?我咋一听翻来覆去就那几种的视频配音就极度恶心厌恶?曹秋桂为啥要使眼色给我,有话不肯在这家伙面前讲?难道她的心事跟吴孝光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