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赵连米,今年49岁,刑满释放刚半年。
此时, 2024年的初春傍晚,我手举榔头,正对着一颗活生生的头颅——它属于我的“女婿”,它本该跟我坦白,我的女儿赵米兰身在何处。可它冷漠地枕在沙发扶手上,盯着手机,既不知廉耻为何物,也不知我正瞪着血红的眼,站在身后,即将终结它的命数……
说来你都不信,出狱这半年,我都经历了什么。
重获自由的喜悦,从见到我妹夫吴孝光那一刻起,就像沸水被泼进雪地,瞬间变成了冰雾;痛改前非的决心,也在回归社会中,逐渐消弭,并再次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恶魔!
出来那天,吴孝光是唯一一个来接我的“家人”。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也一向让我厌烦。可一个自卑的“囚犯”,又能说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跟着他,学着重新适应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哪知,半年不到,我竟然遇上了好女人曹秋桂,更结下了两个仇人——一个叫陈于豪,一个叫罗天旺。
对这两个仇人的恨,都因我那十多年未见的女儿赵米兰而起。为了女儿,我不得不放弃曹秋桂,放弃未来,放弃可能拥有的幸福,甚至生命!我的脑子里只塞得下一件事——复仇!
可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跟烧了个洞的铁锅一样,有个烂底——谁闻到焦糊味,首先就联想上我。
那俩仇人,先搞谁,后搞谁,怎么弄,要思量清楚再动手。要不,一个没弄住,先把自己送了回牢里,这辈子就再别想报仇,那我死了也合不上眼!
“米师傅......你,就是米师傅吧。”
今天下午,车库保安亭窗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声的发问,把我从不知如何下手的杂乱思考中拉回了现实,就像一个走在迷雾里的失魂者,忽然踩到一根带刺的树枝,下意识地“啊”了一下,等同了回答。
我朝左扭头,把双眼挪向问话人。这双眼,本来正呆呆地望着进出小区地下车库的道路。
谁知,这一挪,看见问话人模样的我,顿时感觉潮涌般的血液从脚底心直冲脑壳顶!
窗外不是别人,正是仇人之一——陈于豪!
我半张着刚才发出“啊”的嘴,心脏像石头一样又沉又硬地卡在胸口,低垂的双手微微颤抖。
“米师傅,有没有空,去我家看看洗碗机,不上水。”
陈于豪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他面前的保安亭窗户向右推到了半开,低头凑过脸来。原本窗户只留有两指宽的缝隙,供这清冷的初春空气和简单词句进入。
他的脸此刻离我非常近了,不到一臂远,很清晰——三十岁左右,黑发偏分,稍显圆的宽脸,没留胡须,白净光洁。若是两只眼睛的间距拉开些,算得上仪表周正。头发乌黑,不像当下很多年轻人那样,染得个五颜六色。深灰外套也平整讲究。乍一看,谁都得认为他是个有文化的城市男青年。
可这张并不难看的斯文脸的出现,却像一个茅坑被豁一下揭开,触发了我内心及身体上的一连串反应,让我由惊愕到厌恶、再到愤怒。
我咬住后牙,努力克制,生怕自己的面部表情暴露了心理变化。
“卟、卟!”“保安!保安!怎么出不去!来回几趟了!”
车库方向传来两声喇叭和烦躁的喊叫,一名老年男业主和他的小车一起被拦在了收费杆后。
我被吓了一跳,醒过神,赶忙扭身把朝向车道的窗子拉开,探头出去,抬头看了看天——还不到下午6点,夜色已漫进人间,丝丝片片地挤兑人为制造的光亮的领地。
我冲着从驾驶位车窗半探出身子的业主大声说:“关掉大灯试试,可能光线太强,不好识别。”
业主缩头回了司机位,关掉大灯,退了几轮子,重试一回,果然被拦路杆认出是“自己人”,抬起“胳膊”,任他絮絮叨叨地离开。
保安亭附近又恢复了平静,路灯次第亮了起来,楼宇透出了黄的、白的、红的,蓝的....各色方形光块。
看着夜色,我冷静下来,关上面前形成寒冷空气对流的窗户,调好呼吸,竟然还用嘴角挤出一丁点笑容,转头对陈于豪道:“什么机坏了?”
“洗碗机。能修不?”
“能。啊......我先去看看......等我换了班,吃几口饭就去吧。跟我说一下你住哪户。”
洗碗机?洗碗还要用机器?这世界还有什么机器没被人类造出来?它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事物,我没用过,更没修过,甚至都没见过。但我不能错失这次千载难逢的接近他、报复他的机会——我来这小区做保安,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行。我住东三栋8楼,801。东三栋。”陈于豪道出了自家的详细门牌,并强调了栋数。
他刻意强调的这部分,恰恰是我最不需要的——如果连他住哪栋都没摸清楚,还叫哪门子报复?
我低下眼皮,略微点了点头。他见我记下了,便侧身望小区正大门走去。
看着他身着灰色呢外套的背影,我的双拳再次捏紧,眼睛瞪得快喷出火来。
忽然,他站定脚,转过身,看回我。
我惊了一头,以为他察觉到了我的仇视。忙放松面部,抬额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问题。
他对我说:“米师傅,待会儿,带上点现金零钱吧。有的话。”
我松了口气,点了两下头。看他进了小区。
六点过了一刻钟,接夜班的毛大哥慢悠悠跨进了狭窄的保安亭,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套上的盒饭,如常一样,装的是物业做的饭菜。
我靠在门边,拿起又薄又割嘴皮的淡黄色一次性塑料勺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粒,手心冒出了汗,指头不听使唤,一口饭菜都没送进嘴。
脑袋在盘算等阵子去到陈于豪家,怎样应对——冲上去打一顿?然后把他绑起来?能问出实话吗?问出来怎么做?问不出来呢?只要动了手,我能跑掉吗?跑去哪?去找罗天旺?照着这一招,把罗天旺也揍半死?警察会先找到我,还是我先找到罗天旺?......
这机会来得太快了,我才发现自己毫无准备!确实太冒险,还是先不要妄动,只当一回探路认门,周全计划之后再说。我暗想。
“米师傅,老孟还回不回来?”
接夜班的毛大哥,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问道。他嘴里散发的味道,跟此时我鼻子下的花菜炒肉、番茄鸡蛋一模一样。但我分不出香臭。
“什么?”我恍惚地抬头问他。
“我说,这都过完年一个来月了,老孟还回不回来?”毛大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不知道。”
我没心思跟他谈这个,继续低头扒饭。打定主意只是去陈于豪家探路后,食物就能递进了嘴。当然,和分不出香臭一样,尝不出咸淡,如同嚼蜡。
“不靠谱,不回来就该说一声。你替他干了两个多月了吧?工资还得分他一份,是不?”毛大哥不平地念叨。
“没事。”我牙齿嚼着饭,嘟噜道。
可回应过他,我忽地意识到,老孟要是回来,我就再不能在这继续做保安,连这小区的门都进不去。接近陈于豪的可能性,必然大幅降低,到时又怎么办?难道还是要抓住今晚,及时动手?
“要不,你去找找物业,直接让他们把你留下得了。你干得不错,还会修水电机器啥的,一人当两人用,老板应该巴不得你留下。”毛大哥接着说。
留下?我暗自叹了口气,心想,您是不知道,就临时顶老孟,代他上班这事,都差点没干成。个中原因,当然没法跟你道明——你要是知道我当年干过啥,还敢跟我这挨着肩说话?还敢和我在一个岗上班?还敢三不五时地说自己有事,叫我早来晚走?
我敷衍道:“那倒不用。您也知道,我还有自个的工要干,上不了夜班。老孟要是真不回来了,你们还是得找个能轮着倒的。”
“可是......”
毛大哥还想劝,我抢过话:“毛大哥,我还有事,不说了。”
“哦哦,好,好。”他知我平常也不爱多聊,便怏怏地看向车库道路。
我把剩了大半的盒饭放到保安亭门边,蹲下身,朝四周张望。没多会儿,一只棕色小土狗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跟个毛球似的,屁颠屁颠地奔来。
到我面前“刹住车”后,它并没有急着拱盒饭,而是乖巧地盯着我,急促地摇晃尾巴,两只还没立起来的软耳朵,也跟着欢颤。
等我摸过它的脑袋,说过“吃吧”,它才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食我毫无胃口,不想再多看一眼的饭菜。
毛大哥在我第一回喂它时说:“这是只流浪狗,最好不要管。你要是喂得多,以后得黏上你。”
我没听他的——流浪狗,我不也是?我还是只丧家老流浪狗。老流浪狗有吃的,也给小流浪狗一口,大家才有力气流浪。
它把肚皮吃得圆滚滚,像个小皮球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我起身把余下的残渣扔进垃圾桶,从保安亭的小桌子底下扯出我的工具包,挂上肩头,朝小区内我早就想破门而入、打砸烧杀的那一户方向走去。
平日对我而言大可忽略不计的工具包重量,这会儿竟然像三千斤的大石头压在身上。我的步子迈得跟七老八十的佝偻病患者一样。
纠结中,我眼前似乎出现了周警官的黑粗眉毛严肃脸——他把我20年前进去时,裤兜里揣的私人物品递回给我,说:“出去好好生活。不要背包袱。重新开始,路还长。”
不背包袱?重新开始?问题这包袱是我不想背,就不背的?它压了上来,能甩得掉?我想重新开始,就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又能咋样?为了谁?有啥意思呢?
我想不出个头绪,右手不自觉地又伸进了右边的裤袋,抓捏到了里面那个硬硬的小纸盒——它就是周警官给回我的,存放在监狱,等了我20年的私人物品,心颤稍稍平稳了些。
镇定了心情,我取出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机——出狱当天,妹夫吴孝光就送了我这个。入狱前,2003年时,城里人大多数都有了手机,我在村里也拿别人的使过——能打电话、发消息,远不如现在的聪明。要是那事晚出几个月,我应该也给自己买了个。
这半年,学会咋用现在这种先进的智能手机之后,实在佩服它,果真是强大又方便。
我从手机里搜出“洗碗机”的构造,把它上水系统的原理理请。既然是小家电,应该不难学。
“大哥,大哥。”侧前方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像是在叫我。
我抬起头,循着声音,看见小区路左侧的花草后,曹秋桂从一个单元门内朝我走近,身上的宝蓝色夹克使得她像一汪湖水,飘荡过来。
我的心跳,突然轻轻错乱了一拍,类似走着平路,却莫名崴了一下脚的惊诧。
“大哥,接了活?”
曹秋桂白白的脸蛋被夜色添了几分朦胧,亮乎乎的双眼像一双玻璃球,在额头齐刷刷的刘海下反射着路灯的黄光,引得我呼吸加速。
“啊,是。你刚做完?”
我克制住自己的心底激动,跟她在这铺有暗红色颗粒的小区路上说话。至于接的这单活有多糟心,绝不能让她看出来。
吃过饭的住户,三三两两下楼来,顺着小区路,绕喷水池闲逛消食。经过我俩身边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瞥来几眼,让我心慌——别是认识我的老家同村人吧?
“嗯。大哥,好些天没见着你了......有件事,想着要跟你说说呢.....”
曹秋桂略带褐色的玻璃珠眼睛渐渐暗淡,嘴角往下,好似受了委屈,需要倾述,又好似做了啥坏事,露出了愧疚。
“啥事?”我外松内紧地问道。
她没答话,犹豫了片刻,伸出左手,拉着我的右胳膊,往她刚才出现的单元楼道进。
我顿时感觉自己脸红筋涨,半侧着身,脚下像踩着云,随她后脑勺的短马尾荡走,盯着她头顶中闪现出的几根白发——这是近几个月她与我的身体首次直接接触,上次已是去年最热的盛夏时节,我出狱一个多月——即便隔着保安制服袖子,一股滚烫的热浪也穿透了血肉,让我眩晕。
“去哪?”我哆嗦着问。
“就这,耽误你几分钟。”
曹秋桂没有松手,一直把我拉到了一楼一户人家门口,用右手指按了门上电子锁的密码。推开门后,把我拽了进去,按亮最近的一盏灯,停在了门廊处。
“这是?就是你搞卫生的那家?”
我探头往她身后的客厅张望,生生吃了一惊——这是人住的?厅里不见沙发、电视、桌椅板凳等普通人家的标配,取而代之的,是满屋的米面粮油。
米面袋子顺着墙整齐码放,堆有半墙高,厅中间至少三排铝制货架,每排隔板列满了油、调料、罐头。我再跨了半步,瞧见靠另一侧的墙边,三个高大的银色冰箱一溜站立。
“这是仓库吧?”我追问了一句。
“算是,也不是。大哥,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
曹秋桂把我的身子拉正,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珠子下盛满了犹豫和不安,眼角隐约可见丝丝细纹。她轻抖嘴唇,想要说正事,却又吞了回去。
我盯回她,胸口砰砰直跳。在这独处的静谧室内空间,即便心里装着天大的事,即便即将面对棘手的局面,也难不分心。
我没有催她,只顾看她的眼,和柳叶似的弯眉,等她继续。
“小曹!怎么回事!搞什么名堂!”
一声怒喝,猛然从身后的大门处震响,把我俩从各自的心事中弹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