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吴孝光回来后,几次斜靠里屋门边,问我到底怎么知道米兰受伤,以及她现在的情况怎样,我没搭理他,只想怼他一句:你那漏筛肚子,怎么这么快收住了?住到厕所去多好!
第二天一早,下班后的我回来,几乎没睡。等着太阳东出,楼下人声、车声渐多,世界开始了新一天的纷闹,我踏上了寻找米兰的征途。
我从手机地图上找到了科硕公司的地址,处于市中心,便照着导航骑车来到了那周身都是亮瞎眼的蓝色玻璃幕墙的楼下。
大楼如此光鲜,处的位置如此热闹,进出的人员如此时髦体面......这放在过去,我怎么也不可能将它与自己的女儿挂上关联,如今,想到米兰很可能正坐里面从容地对着电脑,风不吹、雨不淋地做什么软件,我的骄傲和自豪,险些把感动的眼泪惹出来。可再一想,吴孝光和汪小娟都说打过电话,这家公司不承认米兰在这上班。那她在哪?为什么签过工作协议,在公司拍过照片,却不被承认存在过呢?
我一头雾水,在门口把自行车支好,准备进去问个清楚。可是,走到大门才发现,我根本就进不到楼里。
两个牛高马大的保安站在门口,其中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小伙拦住我,说:“不是员工不让进。”
他们怎么知道我不是员工?我先是一愣,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大概能明白了——一件被汗水弄得颜色斑驳的淡蓝T恤,一条黑色的五分短裤,露出脚趾的凉鞋,再加上旁人多半能闻到,而我自己早已浑然不觉的屠宰血腥味,哪像能在这么高档地方工作的新时代科技人?
“我去找个人。”我解释道。
“找谁?哪个部门?我们叫他下来。”年轻保安说。明晃晃的阳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部门?不知道。名字叫赵米兰,女的,年轻姑娘。”我答。
“楼里几千人,不知道部门怎么找?你有她电话吗?自己叫她下来吧。”小伙子热心地给我出了个并没作用的主意。
“我没有她电话。要不,你帮我问问他们老板?”我觉得他人不坏,说不准能把好事做到底,直到帮我找着米兰。
“开玩笑呢。叔,我要是跟老板说上话,还能在这看门?”保安笑了,另一个也跟着笑,好像不笑显得不够友好。
我心急烦躁,没心情跟他们笑,忙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递到他面前:“兄弟,那你看看,这就是我要找的人,赵米兰,是…是我女儿。”
如果不是找人心切,我并不愿意说出自己和米兰的关系,不想让自己的形象身份给她带来负面影响。但此时,我认为只有把这一层讲明,才能赢得保安的理解和信任,他才肯出手帮我。
小伙一边说“每天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哪记得”,一边还是歪过头,认真地看照片。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有……”他嘟囔道。
欣喜的苗头刚冒起,又被他后半句踩了下去,我不得不加上最令我心痛的补充:“她,她左脸上,有,有道伤疤…..”
“哦!左脸有伤疤的女的?我想想,是有这么一个。我看看,长相对得上。唉?这照片上没伤啊?”
保安把手机拿过去,递给另一个看,得到了点头认同。然后他俩似带同情地同时看了我一眼。
没想到,还是那道划破我对女儿现状的美好想象,令我无比痛苦的面部伤痕,使得保安能把我的诉求,对应上了这里的员工——难道我该感谢这道“特征”?很讽刺。
但我此时顾不上为伤痕的存在而难受纠结,兴奋地问:“她在哪?你认识不?!”
我姑娘真的在这工作,无异于一针强心剂注入了胸口,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啊——如果吴孝光记得公司名,肯多用些心,到公司来找找,米兰不至于跟所有亲人断了联系,不至于有苦无处诉,我更不至于像只流浪狗。
不觉又憎恨起了吴孝光。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吴孝光说过米兰是故意的,故意与我们隔绝,如果她感觉被纠缠,换了公司,那才更无处可寻了吧.....
“这几年常见,独来独往的。最近好像没咋见,是吧?”年轻保安问同伴。盯着进出人员的同事扭头点了点头,转而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我们三人身边,不断有衣着清爽的年轻人匆匆经过,偶尔投来并不关心的一瞥。我这才发现,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小卡片。
“多久没见?能让我进去问问不?”我半个身子朝大门斜,做好了走进楼里的准备——既然他们认定了我女儿就是员工,我应该可以名正言顺去找她了吧。
“不行呀。叔你别为难我。这里面都是高科技,不能随便进的。”保安一副心有余力不足的样子。
我不忍心再折腾这小伙子,便点着头往后退,站到了花坛边。
不能进去找,但里面的人总归要出来——我决定使用最原始的方法,那就是“等”。
我就这么站在火球般的日头下,闻着地面以及身边花草蒸腾起来的热气,猫头鹰似地死盯着公司大门,仔细观察每一个进出的女性人员,特别是年轻女性——这种行为实在太过猥琐,引来了个别人警惕的鄙视。若不是保安清楚我的动机,我应该已被责骂甚至驱赶了。
从上午站到正午,我嘴唇干灼,一身是汗,保安都已看不下去——他们已准备换岗,中间也曾喝过水。
年轻小伙子走过来劝我:“叔,大中午的,别中暑了。要不,你留个电话给我。我们要是见着她了,把你电话给她。您女儿也真是,怎么连自己爸爸都不给电话呢?”
我叹了口气,没法跟他解释,但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善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式。
“小兄弟,那谢谢你了。”我和他,“叔”和“兄弟”地,各用各的称呼,乱了辈分。
我把手机号告诉了他,但我并没有立即离开,毕竟这已到饭点,走出大楼的人增多,说不准米兰就在其中呢?
就这么靠着“她下一秒就会出现”的期待,我竟然又一直等到了下午。年轻保安再次上岗时,惊讶地发现我还在原地。他摇摇头,进楼里给我拿来一支水。
有了这瓶水,我的元神和倔强都得到了补充——既然今天已经来到这,既然已经确认米兰在这上班,那我多等等怎么了?与过去十多年相比,与女儿的未来相比,站一天算得什么?
可是,直到傍晚来临,这座闪着蓝色光泽的大楼渐渐变暗,楼里的人员接踵而出,直到保安只剩了一个。保安的神情开始放松,晃悠悠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感应大门很久才被触发开启一次,米兰仍没出现。
我真的顶不住了,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饿过头的掏空感吞噬着我的神智,我怕自己即将倒在这干净、繁华的城市街头,成为一个故意折磨自己,最后被救护车拉走的“笑话”。
我抬起麻木的双腿,朝自己的自行车挪去。但我走一步回三次头,仍不甘心地观望科硕公司的大门......
“吴记笋店”我不想再去,不想见到吴孝光,也不想见到曹秋桂——没理由再继续参与到她的生活,那就不要耽误她前进了吧。
吃过没滋没味的不知该算中餐还是晚餐的饭菜,我回出租房,沉重地倒下,混混沌沌地眯了几个小时,午夜前爬起来,准备出门上班。
“大哥,昨天你不肯说,今天一天不见人。是不是找到米兰了?”
吴孝光在外屋,躺着的身子侧过来,难得正经地问我话。看状态,他的腹泻已经止住,猴眼睛瞪得溜圆。
那么大的事,他都敢瞒着我,这口气我还没消化完呢,哪有心思回他。
接下来几天,我晚上挂生猪,白天去市中心守着科硕公司,依然毫无收获,既没见到米兰的影子,年轻保安的电话也没接到过,倒是跟他混了个脸熟。
一天中午,我觉着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决定打电话给罗天旺——或许他喝醉后在许双花的饭店说的话是真的呢?只要我放下前嫌,他或许真能告诉我米兰的下落呢?
我走到花坛边一棵紫薇花树下,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把汪小娟给我的罗天旺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一阵,被接通了。对方的声音警惕又无礼:“谁。”
算下来,他该近30岁了,我想象不出那个流着鼻涕的小眼男娃如今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但听声线和语气,跟他父亲竟真有几分相似。我的眼前便出现了罗开刚的样子,特别是被我杀死前那副嚣张的嘴脸,我非常恼火。
可此时,我得求着他,只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非常克制地问:“罗天旺吗?我是赵连米。”
我相信,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不需要加任何前缀,或后续说明。比如楠竹村的,或米兰的爸爸。我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可能跟他自己父母的名字一样,甚至比他父母的名字更让他记忆深刻。
对面沉默了大概有两分钟,但呼吸声很重,回道:“找我干啥。”语气生硬而凶狠。
“唔……是这样,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知道米兰在哪。”我几乎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来压住怒火。
“赵连米,你把,你把我爸杀了,还有脸打电话给我?来问你女儿在哪?”罗天旺开始发怒。
“罗天旺,你当时还小,有些事,你不理解。当然,我犯了罪,我认罪伏法,我跟你道歉。只是,我听说你知道米兰在哪,请你跟我讲讲。”
我没提他把米兰伤到破相这事,因为我知道,我只要表露出半点要跟他清算这笔恶账的意思,他绝对不再多说一个字。
“去你妈的,道歉有屁用!”他的反应更加强烈,爆了粗话。
我真想立刻把电话挂掉,冲到他面前,给他两脚!可我不知道他人在何处,这通电话是当下找到米兰的最大可能。
“不要骂人。罗天旺,你恨我,那是肯定的。你要是想找我报仇,我也绝不躲。现在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为了女儿,我继续放低姿态,低声下气地请求,像在哀求一个卡住我喉咙的恶霸。
“你他妈以为我把她弄死了?我他妈还找她呢!我警告你,别再来招惹我。要不然,老子把你腿打断!”说完,他掐断了通话,只留快速的嘟嘟声,格外刺耳。
那混蛋居然敢威胁我?!看着离线的手机,我气得天灵盖发胀,脖子发紧,胸口闷堵!我转动脑袋,不知该把起火的视线扔到哪里合适。甚至想先找到罗天旺,把他揍服气再说。但这20年受的劳教,又浮现在眼前,周警官的叮嘱“遇事不要冲动”,又在耳旁响起。
我狠狠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提醒自己,先忍住,即便要揍他,也不急这几天。
通过罗天旺那泼皮找米兰,这条路已然行不通,我只好回到科硕公司门口,像个乞丐,眼巴巴地等着奇迹出现。
又是几天过去,奇迹没有发生。米兰大概率已不在这家公司工作了——我开始接受这个可能。但这里是我唯一能确定她曾出现的地方,唯一能把她的行踪联系起来的地方,如果我放弃等待,又该何去何从?
地点不能说话,人可以。我厚起脸皮,打开手机相册,慢慢朝进出的员工靠近,我决定使用最原始的,但在这个时代几乎已被淘汰的办法——“问”。
大多数人,看我一脸愁容地走过来,没有半秒的迟疑,不等我开口,就身子一闪,避开我,快步躲走。像躲瘟神、躲麻烦,躲怪物、躲欺诈,躲任何一毫克对他们而言绝对没有好处,只会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消耗。
我当然理解他们的本能反应,所以我没有不满,没有怨恨,只有着急和难过。所以,当其中能有人停下脚步,看一眼我的手机,听我问上一句“请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的时候,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近感激涕零。
可惜,肯听我打听的那极少部分,动作和答案出奇地一致——瞄一眼照片、思索两秒,摇头,说“不认识”,继续前行。
只有一两个,眉头皱起,认真观察照片,思索的时间长些,让我燃起希望后,却依然摇头离开。
我本想像之前和年轻保安的交谈一样,待他(她)说“好像见过”,我再讲出“米兰脸上有伤疤”这条如尖刀般扎在我心脏上,一碰就痛的特征,来精确定位。可哪怕我愿意晃动那把尖刀,我肯流血剧痛,也一直没人给我机会。
连续几天,机械重复地问过无数进出人员后,终于,一个傍晚,下班高峰期,一个30来岁的青年,从玻璃大门出来,在经过我身边十来步的前方位置,停下了脚。好像作了一阵思想斗争,他转身看着我的眼,朝我走来。
我看出他的举动,一定跟米兰有关,激动地迎上去,递过手机:“你好,请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我女儿,赵米兰。”
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看就是个正经人。看过照片后,他说:“我前些天看了,好像认识。不对,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
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思索时间较长的那两人之一。我感觉鸡皮疙瘩在皮肤表面蹦跳——他肯定认识米兰!
“叫赵米兰。我女儿,26岁。脸上,左脸有条伤疤。你认识她,是吗?”
我抓住这天降的良机,把我能说出的情况一股脑掏出。而且,很奇怪,此时晃动心口上的“尖刀”,并不痛,而是只感知得到全身强烈的振奋。
“赵米兰?我认识的同事,确实有道伤疤在脸上。但她不叫赵米兰啊。”
说完,眼镜男青年困惑地看向同样困惑的我——但我俩都心知肚明,同一家公司,长相相似,左脸都有伤疤,却不是同一个人的几率,到底能有多小。
“不叫赵米兰?那,她叫什么?”我赶紧追问。
“你真是她父亲?”青年像想起了什么,眉间一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更带疑虑地指着照片向我发确问。
“是。我是她爸。只是,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生疏了。”
我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家的私事,只为印证自己不是坏人。但也可能,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我才有勇气坦白自己心底最深的愧疚和亏欠。
青年似懂非懂地点头,面露难色地说:“啊?是同一个人吗?...我同事叫黄远宁,听说父母双亡,从小就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