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地点设置在威尼斯。两个出场人物,罗德利哥和 伊阿古。两人各怀心事,罗德利哥垂涎苔丝狄蒙娜,但得不到苔丝 狄蒙娜的回应,所以心怀怨恨。连带之下,他对征服了苔丝狄蒙娜 的男性怀有一种情敌般的仇恨。伊阿古在心底也有一种怨恨,主要 来自他个人事业发展上的不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怀才不遇 的人,他对奥瑟罗的怨恨就在于奥瑟罗没有对他委以重任。他觉得 这对他不够公平。伊阿古这样抱怨奥瑟罗:“ 要是我不恨他,你从此别理我。 ”他觉得恨得理直气壮:“ 这城里的三个当道要人亲自向他打招呼,举荐我做他的副将;凭良心说,我知道自己的价值,难道我就做不得一个副将?”
伊阿古的意思是:我既有真才实学,同时还有人为我疏通,可是你奥瑟罗却完全不买账。你不买账也就算了,可是最后你选了一个什么人呢?你选了一个叫凯西奥的佛罗伦萨人。从伊阿古对凯西奥的描述看到的凯西奥,是一个什么人呢?是一个所谓“算学大家”,这当然是一个反讽的说法,意思是纸上谈兵那种人。并且,这个人“几乎因为娶了娇妻而误了终身”,也就是说,凯西奥可能更喜欢美人,而对升迁不在乎。总之,凯西奥这些事在伊阿古看来都不够男子气概。伊阿古最看不上凯西奥的地方,是他“只有空谈,不切实际”,亦即没有立过多少军功。
另外,通过伊阿古,我们也从一个方面了解还没有出场的奥瑟 罗。伊阿古说奥瑟罗对于为伊阿古说项的人“都用一套充满了军事 上口头禅的空话回绝了”,明确表示:“ 我已经选定我的将佐了。 ”从 这个描述可以看到,奥瑟罗应当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当然,从某种 意义上也可以说,奥瑟罗有些不识时务,不太懂官场上的规则。当 道要人跟他打招呼,他居然不买账。
此外,假如伊阿古说的是真话,也就是说,伊阿古更配做他的副将,那么,他选了一个伊阿古所说的只能纸上谈兵的凯西奥,奥瑟罗在用人上也可能失察。奥瑟罗用人失察,又不懂官场规矩,多多少少,给人一种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印象。这种性格特点为他后面不分青红皂白,不听妻子苔丝狄蒙娜的辩白就把她杀死,埋下了伏笔。
伊阿古在整个戏剧中是一个坏人。但莎士比亚没有把这个人脸谱化,相反,他借这个人之口讲了很多真理性的话。在某种意义上,伊阿古更像是一个愤世嫉俗者。比如,他说:“ 说来真叫人恼恨,军 队里的升迁可以全然不管古来的定法,按照各人的阶级依次递补, 只要谁的脚力大,能够得到上官的欢心,就可以越级躐升。 ”这个说法需要分析。如果这是事实,那跟他前面讲的三个当道要人都亲自给奥瑟罗打招呼可奥瑟罗都拒绝了这一点是矛盾的。如果真的是谁的脚力大就能够得到上官的欢心,就可以越级躐升,那么,他不正 是符合这样标准的人吗?所以,要么伊阿古前面的话不符合事实, 要么后面的说法不符合事实。
后面伊阿古说:“ 啊,老兄,你放心吧;我之所以跟随他,不过是要利用他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是主人。每个主人也不是都该让仆人忠心地追随他。”“你可以看到,有一辈天生的奴才,他们卑躬屈 膝 ,拼命讨主人的好,甘心受主人的鞭策,像一头驴子似的,为了一些粮草而出卖他们的一生,等到年纪老了,主人就把他们撵走;这种老实的奴才是应该抽一顿鞭子的。还有一种人,表面上尽管装出一副鞠躬如也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为他们自己打算的;看上去好像替主人做事,实际却靠着主人发展自己的势力,等捞足了油水,就可以知道他所尊敬的其实是他本人;像这种人还有几分头脑;我承认我自己就属于这一类。”
这些话反映出伊阿古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他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他关于两种奴才的说法说明他并非甘受奴役之辈。“像这种人还有几分头脑”,这句话是一个中性描述,也可以看作伊阿古的夫子自道。伊阿古是个坏蛋,是个邪恶的家伙,但恐怕谁也不能否认,他这个人是“还有几分头脑”的。
虽然他也把自己归为奴才之列,但他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奴才。或者说,他是一个有强烈自我的人。所以他要做主人,而不是奴才。伊阿古所讲的两种奴才,第一种,所谓老实的奴才,是真正的奴才;第二种,是暂时做了奴才,但内心要做主人的那种人。
罗德利哥评论:“ 要是那厚嘴唇的家伙也有这么一手,那可让他交上大运了! ”这里讲的“厚嘴唇的家伙”,指的是奥瑟罗,因为奥 瑟罗是个黑人,在人种学上的容貌特征就是嘴唇比较厚。罗德利哥 说这话,含有某种酸葡萄心理,因为奥瑟罗得到了他得不到的美人 苔丝狄蒙娜。
伊阿古怂恿罗德利哥去破坏苔丝狄蒙娜和奥瑟罗的婚事,他们实际上是去捣乱。然后,勃拉班修出场了。
伊阿古上前挑拨:“ 您的心碎了,您的灵魂已经丢掉半个;就在这时候,就在这一刻工夫,一头老黑羊在跟您的白母羊交尾哩。 ”他 用的是一种恶毒且恶俗的语言来跟勃拉班修报告,描述他的女儿苔 丝狄蒙娜跟奥瑟罗的结合,他把它称之为“魔鬼要让你抱外孙”。
刺激勃拉班修神经的地方,是“老黑羊”。“一头老黑羊在跟您的白母羊交尾”,这样的话明显带有种族歧视意味。“魔鬼要让你抱外孙”,这是把奥瑟罗跟苔丝狄蒙娜结合说成是魔鬼的安排。
勃拉班修看到罗德利哥的第一反应是“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 伊阿古继续挑拨:“ 您把我们的好心看成了恶意,宁愿让您的女儿给一头黑马骑了,替您生下一些马子马孙,攀一些马亲马眷。 ”“黑 马”“老黑羊”这些话,不仅侮辱了奥瑟罗,对苔丝狄蒙娜同样也是 一种污蔑。在伊阿古眼里,苔丝狄蒙娜根本就不具备一个人的地位。 虽然他主要侮辱的是奥瑟罗,但同时也让苔丝狄蒙娜蒙上了污秽, 诸如“白母羊”“交尾”“生下马子马孙”之类。
再一次,伊阿古试图挑起勃拉班修的种族歧视意识:“ 令爱现在正在跟摩尔人干那件禽兽一样的勾当。”
相比伊阿古,罗德利哥的用语要文雅一些。他说苔丝狄蒙娜“身边并没有一个人保护,让一个下贱的谁都可以雇用的船夫,把她载到一个贪淫的摩尔人的粗野的怀抱里”。他对奥瑟罗的称呼充满恶意,但他用的还是比较书面的词,而不是像伊阿古那样赤裸裸地使用“马”“羊”“禽兽”这样的词。他似乎是贵族出身,受过一点古典教育,因为他的语言还是文绉绉的:“ 那么我们的确太放肆、太冒昧 了;可是假如您果真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从礼貌上说起来,您可不 应该对我们恶声相向。难道我会这样一点不懂规矩,敢来戏侮像您 这样一位年长的尊者吗?”
当然,我们可能也会觉得有一种喜感。他大半夜不干好事,还 用这么文绉绉的一套说辞。伊阿古虽然用词粗俗不堪,但好歹要言 不烦。罗德利哥的一大堆说辞就显得酸不可耐:“ 要是令爱没有得到您的许可,就把她的责任、美貌、智慧和财产,全部委弃在一个到处为家、漂泊流浪的异邦人的身上,那么她的确已经干下了一件重大的逆行了。”“您可以立刻去调查一个明白,要是她好好地在她的房间里或是在您的宅子里,那么是我欺骗了您,您可以按照国法惩办我。”
伊阿古与罗德利哥的话就像二重唱,一个文一个白,对比强烈,不乏喜剧效果。
最后的结果是,勃拉班修被挑动了,怒不可遏。勃拉班修的独白,从“真有这样的祸事”开始。
“她去了,只有悲哀怨恨伴着我这衰朽的余年!”这种讲法比 较符合他的贵族身份,也符合他的年龄感。后面说“不幸的孩子”, 又用了很多破折号,是因为言语断断续续,并且思路转得很快:“ 你说跟那摩尔人在一起吗? ”“谁还愿意做一个父亲!”这像是自言 自语。“不幸的孩子”应该也是自言自语,这种自言自语反映勃拉班 修自哀自怜的心理状态。莎士比亚非常巧妙地把一个人既在自言自 语,同时又在跟别人对话的样貌揭示出来。
他问:“ 你怎么知道是她? ”这句是对罗德利哥说的。“ 唉,想不到她会这样欺骗我! ”这是他自言自语。他又问:“ 你想他们有没有结婚? ”罗德利哥答:“ 他们已经结了婚啦。”
勃拉班修惊呼:“ 天哪!她怎么出去的? ”接着自怨自艾:“ 啊,骨肉的叛逆!做父亲的人啊,从此以后,你们千万留心你们女儿的行动,不要信任她们的心思。 ”作为一个老父亲,得知女儿私奔的消
息,勃拉班修的反应可谓顿足捶胸、呼天抢地。莎士比亚寥寥几笔就把他的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勃拉班修感到不解,自己的宝贝女儿,看不上威尼斯的贵族青 年,怎么会跟一个在他看来完全不配自己女儿的人走到一起?所 以,他疑心奥瑟罗对他女儿施了魔法或邪术:“ 世上有没有一种引诱青年少女失去贞操的邪术?”
后面这话就有点喜剧意味了:“ 我后悔不让你娶了他去! ”前面 罗德利哥刚来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讨厌!我叫你不要在我的门前走动;我已经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对你说,我的女儿是不能嫁给你的。”
现在伊阿古在奥瑟罗面前报告勃拉班修如何诋毁他:“ 他唠里唠叨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破坏您的名誉。 ”伊阿古是两头点火。他先 去通知勃拉班修,让他来找奥瑟罗算账,然后又跑到奥瑟罗这边通 风报信。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希望他们打得越不可开交越好。
奥瑟罗对伊阿古添油加醋说的勃拉班修如何不好惹的话不以为 意:“ 随他怎样发泄他的愤恨。 ”原来他仰仗着自己的军功:“ 我对贵族们所立的功劳,就可以驳倒他的控诉。 ”另一个也很有意思的地 方,是奥瑟罗说他是“高贵的祖先的后裔”,并声称他“有充分的资 格享受目前所得到值得骄傲的幸运”。他到底是不是高贵的祖先的 后裔呢?戏剧里没有交代。但这话至少表现了奥瑟罗对于高贵门第 的出身是在乎的。
伊阿古差不多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两边人就要打起来了。奥瑟 罗有其光明磊落的一面,他说:“ 我要让他们看见我;我的人品、我的地位和我的清白的人格可以替我表明一切。 ”他讲了三样东西:人 品、地位、清白的人格。值得注意的是“地位”,这就是上面讲的他 为贵族们所立的功劳,奥瑟罗很知道自己的价值。
凯西奥上场。凯西奥和伊阿古有一段小的对话,从中可以看出 伊阿古的头脑比凯西奥灵活多了。因为伊阿古打了一个比方:“ 他今天夜里登上了一艘陆地上的大船;要是能够证明那是一件合法的战利品,他可以从此成家立业了。 ”这个比喻很俏皮。他不直接说奥瑟 罗要跟苔丝狄蒙娜结婚,而是说“登上了一艘陆地上的大船”。但 “陆地上的大船”这个说法有反讽的意思,因为船在水里才能划起 来,在陆地上的一艘大船能干什么呢?所以,他对奥瑟罗娶到苔丝 狄蒙娜并不看好。凯西奥说我不懂你的话,他的脑子是比较直的, 只能接受直来直去的说法。伊阿古只好说了实话:“ 他结了婚了。”
勃拉班修终于找到奥瑟罗了。一上来勃拉班修就拔剑,要取奥 瑟罗的性命。奥瑟罗不想动手:“ 我不想跟你们打,为什么要动武?” 勃拉班修就开始数落他:“ 你不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 是要奥瑟罗认识到自己跟贵族门第是有很大差距的。接着,他又指 控奥瑟罗对自己的女儿施了妖法:“ 你胆敢用妖法蛊惑她;我们只要凭着情理判断,像她这样一个年轻貌美、娇生惯养的姑娘,多少我们国里有财有势的俊秀子弟她都看不上眼,倘不是中了魔,怎么会不怕人家的笑话,背着尊亲投奔到你这个丑恶的黑鬼的怀里?”
他用“丑恶的黑鬼”称呼奥瑟罗,可以看到,伊阿古前面说的 “黑羊”“黑马”“禽兽”这些话已经奏效。在勃拉班修眼里,他女儿 应该不会看上奥瑟罗,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女儿中了魔, 奥瑟罗一定会妖法。他相信,他女儿在跟奥瑟罗的结合当中没有任 何乐趣可言。他断定:“ 显而易见,你用邪恶的符咒欺诱她娇弱的心灵,用药饵单方迷惑她的知觉。”
勃拉班修对奥瑟罗提出的控告有两大罪名:“妨害风化”“行使邪术”。何以奥瑟罗娶苔丝狄蒙娜就是伤风败俗呢?这是因为,在勃拉班修眼里,奥瑟罗作为一个黑人,跟苔丝狄蒙娜结合,就是逾越了他的阶层、种族,是把社会风气搞坏了。言下之意,奥瑟罗作为黑人、异邦人,是没有资格娶贵族的女儿苔丝狄蒙娜的。如果他们结合了,那就意味着社会等级被打乱了。“妨害风化”的罪名就是这样来的。
另外一个罪名,“行使邪术”。其实勃拉班修没有什么证据,只是自己的猜想。他认为,自己的女儿要跟奥瑟罗结婚,除非是中了邪。也就是说,这不是她正常时、清醒时会做的事。
奥瑟罗提议,现在公爵有事找我,要不要到公爵那里评理。勃拉 班修同意了,但又扔下一句话:“ 要是这样的行为可以置之不问,奴隶和异教徒要来主持我们的国政了。 ”这里的“奴隶和异教徒”显然 是指奥瑟罗。
第三场在议事厅。因为城邦遇到战争的威胁,元老们在商量要派谁去迎敌。元老甲讲了一句“勇敢的摩尔人”。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这个戏剧里面对摩尔人或者说奥瑟罗唯一的正面肯定。“摩尔人”,相当于说北非人,是一个中性的表述,不含任何种族歧视。关于“勇敢”,奥瑟罗在这些元老眼里,一贯是以勇气著称的。元老们更多的是看重他的勇,而不是他的谋。虽然奥瑟罗即将被委以整个军事指挥大权,但实际上在这些元老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应急工具。一旦形势缓和,也就是在戏剧的最后,元老们就要把他换掉——也就是把奥瑟罗调离岗位,把职权交给凯西奥。在威尼斯这些贵族眼中,奥瑟罗就像是一个消防龙头,哪里有火就让他去哪里,并没有真正看重他。
勃拉班修向元老们进行申诉。说到自己的女儿“ 对于我是死了。 她已经被人侮辱,人家把她从我的地方拐走 ”。他再次强调,奥瑟罗 “用江湖骗子的符咒药物引诱她堕落”。自始至终,我们可以看到, 勃拉班修没有指控奥瑟罗用武力强迫她女儿。因为他的女儿从自己 戒备森严的家里跑出去,当然不能说是奥瑟罗挟持的。但是他又觉得他的女儿跟着奥瑟罗去,不应该出自她真实的意愿,而应该是奥瑟罗对她实行了一种骗术,所以叫“符咒药物引诱她堕落”。
他把奥瑟罗对于苔丝狄蒙娜的吸引力称为魔法。当他说:“ 因为一个没有残疾、眼睛明亮、理智健全的人,倘不是中了魔法的蛊惑,决不会犯这样荒唐的错误的。 ”显然是认为他的女儿没有残疾、眼睛 明亮、理智健全,但是他觉得他的女儿跟奥瑟罗这样的黑人结婚是 一个荒唐的错误。
公爵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如果有人用这种邪恶的手段引诱你的女儿,使她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使你丧失了她,那么无论他是什么人,你都可以根据无情的法律,照你自己的解释给他应得的严刑。 ”勃拉班修说:“ 罪人就在这儿,就是这个摩尔人 。”这就让公 爵感到为难了,因为他正用奥瑟罗。于是他给了奥瑟罗一个分辩的 机会:“ 你自己对于这件事有什么话要分辩?”
奥瑟罗没有浪费公爵给他的机会,做了一番慷慨陈词。他在最 小的限度上认罪:“ 我的最大的罪状仅止于此 。”“仅止于此”,指的 是“我把这位老人家的女儿带走”“我已经跟她结婚了”。但他坚决 否认勃拉班修有关符咒、骗术的指控。
奥瑟罗不无谦虚地表示:“ 我的言语是粗鲁的,不懂得那些温文尔雅的辞令。 ”但这不意味着奥瑟罗对自己的辩护是无力的。他的言 辞或许是“粗鲁的”,但简明、实用,他讲自己在战场上英勇杀敌, 对自己的描述是“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几乎一无所知”。他完全清楚 自己主要的使用价值,那就是冲锋陷阵。
关于他跟苔丝狄蒙娜相识相恋的经过,他这样陈词:“ 我可以向 你们讲述一段质朴无华的、关于我的恋爱的全部经过的故事。 ”在 这个部分,他要正面回应勃拉班修对他进行的有关符咒用药之类的 指控。
勃拉班修插话,说他女儿是“一个素来胆小的女孩子,她的生性是那么幽娴贞静”,重申对奥瑟罗使用邪术的指控。
公爵头脑还是清楚的,没有被勃拉班修给带偏:“ 没有更确实显明的证据,单单凭着这些表面上的猜测和莫须有的武断,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再次给奥瑟罗自辩的机会:“ 奥瑟罗,你说,你有没有用不正当的诡计诱惑这一位年轻的女郎,或是用强暴的手段逼迫她服从你?还是正大光明地对她披肝沥胆,达到你的求爱的目的?”
元老甲提供了三个选项:第一,用不正当的诡计诱惑;第二,用强暴的手段逼迫;第三,正大光明地披肝沥胆。
奥瑟罗要求公爵派人去把苔丝狄蒙娜接来。从剧情上讲,这主要是为了让苔丝狄蒙娜上场,然后奥瑟罗继续讲述他是怎么打动苔丝狄蒙娜的。
说起来,是勃拉班修将奥瑟罗引到家中:“ 她的父亲很看重我,常常请我到他家里,每次谈话的时候,总是问起我过去的历史,要我讲述我一年又一年所经历的各次战争、围城和意外的遭遇。”
其实,我们可以看出来,勃拉班修可能就是好奇,听奥瑟罗讲 他的经历就像读一本传奇故事书。奥瑟罗满足了勃拉班修对历险的 好奇:“ 我说起最可怕的灾祸,海上陆上惊人的奇遇,间不容发的脱险。 ”说他怎么被俘为 奴、怎 么脱身,以及说他旅途中的种种见闻。 这些故事对勃拉班修来说,相当于听着解闷,相当于给他那种贵族 的沉闷生活一个调剂。
但奥瑟罗的讲述对苔丝狄蒙娜起到了另外的效果。苔丝狄蒙娜对于这种故事“总是出神倾听”“孜孜不倦地把我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毫无疑问,苔丝狄蒙娜被奥瑟罗的故事深深吸引。
对此,奥瑟罗有所察觉,且动了心机。他说他注意到她这种情形,有一天,“在一个适当的时间,他从她的嘴里逗出了她的真诚的心愿。”什么心愿?就是她希望奥瑟罗能够把他一生的经历对她做一次详细的复述。
当奥瑟罗讲到自己少年时代所遭逢的不幸的打击,苔丝狄蒙娜“往往忍不住掉下泪来”。而当奥瑟罗的故事讲完,苔丝狄蒙娜“用无数的叹息酬劳他”。苔丝狄蒙娜发誓说,那是非常奇异而悲惨的。她一方面希望她“没有听到这段故事”,另一方面,她又希望“上天为她造下这样一个男子”。这就相当于表白了。
苔丝狄蒙娜对奥瑟罗说:“ 要是我有一个朋友爱上了她,我只要教他怎样讲述我的故事,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 提示了。
奥瑟罗当然也不傻,“听了这样一个暗示,才向她吐露我的求婚 的诚意。”最后,奥瑟罗总结:“ 她为了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而爱我,我为了她对我所抱的同情而爱她。 ”他用一个反讽结束了自己的辩 护:“ 这就是我的唯一的妖术 。”应该说,奥瑟罗的辩护是成功的。
莎士比亚的戏剧没一句闲笔。奥瑟罗讲完,苔丝狄蒙娜就到了。 勃拉班修先发制人:“ 好姑娘,你看这在座的济济众人之间,谁是你最应该服从的? ”苔丝狄蒙娜的回答显得深明大义、不偏不倚:“ 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是我的分歧的义务:对您说起来,我深荷您的生养教育的大恩,您给我的生命和教养使我明白我应该怎样敬重您;您是我的家长和严君,我直到现在都是您的女儿。可是这儿是我的丈夫,正像我的母亲对您克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把您看得比她的父亲更重一样,我也应该有权利向这位摩尔人,我的夫主,尽我应尽的名分。”
苔丝狄蒙娜非常巧妙地用勃拉班修自身的例子来说明她在从父与从夫之间作何选择:她提醒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也就是勃拉班修的妻子,是把他看得“比她的父亲更重”。也许勃拉班修的妻子并没有把丈夫看得比自己的父亲更重,但苔丝狄蒙娜这样说,让勃拉班修无法反驳:因为他总不能说自己的妻子把她的父亲看得比他重。
这个说法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古代的情况。众所周知,在儒家和法家的共同养成之下,古代中国女性有所谓的“三从四德”。哪“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以看到,中国人是这么来处理“三从”义务之间的矛盾的:引入时间机制。就一个女儿而言,她未出嫁之前主要从父,一旦出嫁,她就主要从夫——也就是说,假如从父与从夫之间发生冲突,她宁可从夫也不从父。中国古代的做法,其实也是苔丝狄蒙娜的选择。
虽然苔丝狄蒙娜没有明确表示她最应该服从谁,但勃拉班修当 然听得出,她更愿意服从她的丈夫——也就是奥瑟罗。勃拉班修很 伤心,发出这样的激愤之言:“ 宁可抚养一个义子,也不愿意自己生男育女。”
因为奥瑟罗马上要出征,苔丝狄蒙娜何去何从就成了一个问题。 公爵的意思是,苔丝狄蒙娜可以住在她父亲家,但这个提议遭到当 事三方的一致否定,勃拉班修明确说:“ 我不愿意收留她。 ”奥瑟罗则 表示:“ 我也不能同意。 ”苔丝狄蒙娜执意要跟随奥瑟罗:“ 我不顾一切跟命运对抗的行动可以代我向世人宣告,我因为爱这摩尔人,所以愿意和他过共同的生活。”
这是苔丝狄蒙娜发出的爱情宣言。如果我们联系后面的情节, 就知道,苔丝狄蒙娜从此把自己交到奥瑟罗的手上,只听他的摆布。 尤其是,苔丝狄蒙娜说的这句话:“ 我已经把我的灵魂和命运一起呈 献给他了。 ”而到最后一幕,当她得知奥瑟罗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杀死 时哀求哭泣无济于事,如果我们进行前后对比,就不能不为之唏嘘, 体会到这个戏剧的强烈悲剧意味。
分别之时,勃拉班修似乎心有不甘,对奥瑟罗送出了一条与其 说是好心的提醒不如说是一个险恶的离间:“ 留心看着她,摩尔人,不要视而不见;她已经愚弄了她的父亲,她也会把你欺骗。 ”我们可 以看到,这句话最后在奥瑟罗身上产生了作用。当然,奥瑟罗当时的 回复是:“ 我用生命保证她的忠诚。 ”事实是奥瑟罗最后杀死了苔丝 狄蒙娜,也就是说,他没有用生命保证她的忠诚,他相信了伊阿古关 于苔丝狄蒙娜对他不忠的妄言,而勃拉班修说的苔丝狄蒙娜欺骗了 她的父亲这个话被他用来支持自己关于苔丝狄蒙娜不忠的判断。
《奥瑟罗》总共五幕。其中,第一幕发生在威尼斯,其他四幕都发生在塞浦路斯。塞浦路斯是威尼斯城市共和国的海外属地。我们简单地说一下整个故事的背景:据报威尼斯的宿敌土耳其要对威尼斯的属地塞浦路斯发动袭击,奥瑟罗临危受命,要去塞浦路斯做总督,以抵御土耳其人的进攻,其实土耳其舰队还没到塞浦路斯就在海上被一场风暴打得七零八落,塞浦路斯的危机不解自消。
在接下来的四幕戏剧中,奥瑟罗是作为军中统帅而存在的。这个职位,就其本质而言,是一个工具人。只有在战争频繁、战事告急之时,工具人的价值才会体现出来。让奥瑟罗后面痛下杀手的一个背景性原因是,威尼斯元老院因为警报解除就将奥瑟罗召回另有任命,塞浦路斯总督一职转给奥瑟罗假想中的情敌凯西奥,而凯西奥本是奥瑟罗的副手。知道这一点,对我们理解奥瑟罗整个行为的逻辑会有一些帮助。随着时间的推移,奥瑟罗发现自己日渐贬值,这让他有理由相信他被妻子背叛或抛弃。
第二幕第一场,主要交代塞浦路斯有一些人在等奥瑟罗和他的副将。奥瑟罗跟自己的副将凯西奥在海上失散,结果,凯西奥比奥瑟罗先期抵达塞浦路斯。这个安排是有用意的,为后面奥瑟罗怀疑自己妻子与凯西奥有染埋下了伏笔。
第一个到达港口的是凯西奥,其次是伊阿古护送的苔丝狄蒙娜一行,奥瑟罗本人是最后到的。如此一来,凯西奥便跟苔丝狄蒙娜有接触。
注意伊阿古的旁白:“ 他捏着她的手心。嗯,交头接耳,好得很。我只要张起这么一个小小的网,就可以捉住像凯西奥这样一只大苍蝇。 ”这其实是他的内心独白。
伊阿古观察到了凯西奥的礼貌,但因为他是带着痛恨来观察的, 凯西奥对他来说有夺位之恨。他对凯西奥的描述不自觉地就加了一 层滤镜,从而把凯西奥丑化了。他说:“ 很好,我要叫你跌翻在你自己的礼貌中间……吻得不错!绝妙的礼貌!”
凯西奥是一位绅士,具有十足的绅士风度。吻女士的三个手指
头,这是绅士风度的一个表现
。但我们知道,这种礼貌在客观上造
成了凯西奥跟苔丝狄蒙娜之间有身体上的接触。后面伊阿古的旁白
说:“
又把你(引者按:应为她)的手指放到你的嘴唇上去了吗?让你(引者按:应为她)的手指头变作你的通肠管我才高兴呢。
”这种粗鄙
的说法带有性的暗示。
中国古代对男女实行隔离式的社会管制,有一句话叫“男女七岁不同席”
,也就是规定,当男孩、女孩长到七岁的时候,就不能再坐在同一张席子上一起吃饭了。之后,便是长久的男女隔离。现在很多人讲中国古代对女性有歧视、不平等,但是如果我们要比较的话,其实在西方,至少在莎士比亚笔下的西方,男性对女性也谈不上尊重和平等。在这一点上,中西方是一样的。
此剧中的伊阿古,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厌女者”,苔丝狄蒙娜 称其为“诽谤女人的家伙”。首先他对自己的妻子爱米利娅就没什 么好话,一则说“她太会多嘴了”,再则说“每次我想睡觉的时候, 总是被她吵得不得安宁”,还说“人家瞧她不开口,她正在心里骂 人”。对整个女性,他的评价都很低:“ 你们跑出门来像图画,走进房去像响铃,到了灶下像野猫;害人的时候,面子上装得像个圣徒,人家冒犯了你们,你们便活像夜叉;叫你们管家,你们只会一味胡闹,一上床却又十足像个忙碌的主妇。”“我说的话千真万确,你们起来游戏,上床工作。”
伊阿古对女性极尽挖苦之能事,反映出他完全把女人当作嘲笑的对象。这些话,让苔丝狄蒙娜都不堪忍受其粗俗。莎士比亚设计伊阿古这些台词,显然是要投当时观众之所好。那个时代到剧院看戏的人,并不像古希腊人那样,通过观看悲剧而获得心灵的净化。莎士比亚时代的剧场,就是一个三教九流来找乐子的地方。作为剧作者,莎士比亚必须能提供观众需要的娱乐,所以他要穿插这些东西,这些插科打诨的段子。这些段子除了起到逗乐的作用,里面当然也反映时代的趣味。伊阿古的“胡说八道”代表了当时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心理。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甚至有这样的说法:“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Fra-ilty,thy name is woman)!”
这是把女性视为一种意志力很弱、很容易变心、很情绪化、次一等的生物。这也许是莎士比亚那个时代人们的一种普遍看法。哪怕是最底层的男性,也会这样歧视女性,凌驾于自己的妻子之上。比如,第一幕中,勃拉班修作为威尼斯元老院的一个元老,应该说是威尼斯受过教育的上流人物,对自己私奔的女儿完全不假辞色,不惮做出恶狠狠的诅咒。这部戏剧当中的男性,但凡有名有姓者,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对女性缺乏尊重,虽然程度有轻重之别。即使有的男性对有的女性尊重,但绝不会对所有的女性都尊重。比如,凯西奥可能对苔丝狄蒙娜比较尊重,但对他交往的妓女就很不尊重,简直就是践踏。奥瑟罗对苔丝狄蒙娜的态度前后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于贞女的她,爱如掌上明珠;对于他视为淫妇的她,恨得咬牙切齿,任意欺凌,甚至夺去她的生命。
总而言之,我们不清楚莎士比亚本人对于女性的态度如何,但他的戏剧千真万确显示出那个时代男性缺乏对女性应有的尊重,而这种性别歧视在一定程度上也构成奥瑟罗杀妻的一个原因。
东西方同样歧视女性,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中国,一方面歧视女性,另一方面对男女则做出隔离。西方没有实行中国那样严格、严厉的两性隔离,西方的礼仪当中包括了男女的接触,比如,凯西奥对爱米利娅与苔丝狄蒙娜这些女性行见面礼,就是去吻她们。在西方,这是一个非常gentleman(绅士)的行为,是一种礼貌。在中国,这绝对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中国自古就实行男女隔离,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以至于孟子问,如果嫂子掉到水里,作为小叔子
的你要不要去拉她一把
?为什么孟子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因
为,按照当时的礼仪,“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自己的嫂子掉到水
里,因为有这层顾虑,也会迟疑,要不要伸手去拉嫂子一把。但是在
西方,就根本不成其为问题。同样是嫂子,凯西奥称呼伊阿古的妻
子爱米利娅为嫂子,说道:“
我总得讲究礼貌……我得来这么一个大
胆的见面礼。
”接着就吻了爱米利娅。还有伊阿古说的凯西奥捏着苔
丝狄蒙娜的手心,其实那是要拉过苔丝狄蒙娜的手指头亲吻。总之,
无论是对嫂子级别的女性,还是对上级的新婚妻子,凯西奥按照礼
貌都会去亲吻,都会发生肉体上的接触。
西方人似乎没有中国人的那些身体禁忌,但西方的男性跟中国或东方的男性一样,都是有嫉妒心的。所谓嫉妒心,就是独占心理。西方的男性并不会因为跟男女接触的相对宽松状态就放弃了对女性的独占心理,他们仍然会要求女性的贞洁。
同样是讲女性的贞洁,同样是对女性有歧视,中国古代儒家的做法是强调“男女之大防”,而西方则没有这种男女之大防。西方在身体禁忌上面,没有中国这么严格。但结果是什么?结果是,客观上,男女的交往引出很多事情,用中国古代的话讲,就是“男女交谈是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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