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莎士比亚的戏剧《奥瑟罗》,又是关于什么主题呢?这个主题,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来讲,那就是“嫉妒”。你们都知道,《圣经》上有所谓“七宗罪”之说,然后又有所谓的“十诫”。以前波兰有一个导演叫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曾经拍过一个三连剧,叫《蓝白红》
。他还拍过“十诫”系列短片,据《圣经》“十诫”改编。当然,他不是直接拍《圣经》,他是把比如说勿偷盗、勿奸淫诸如此类的《圣经》“十诫”,放在当代的现实当中去演绎。
《奥瑟罗》实际上处理的就是人的嫉妒。在中国古代,好像更多的是女性有所谓的嫉妒。嫉妒,用民间通俗的一个词解释叫吃醋。我们读《红楼梦》这些书,里面女性争风吃醋的情节非常多,但《奥瑟罗》讲的嫉妒是丈夫的嫉妒,也就是男性的嫉妒。当然,不管是男性的嫉妒,还是女性的嫉妒,嫉妒的性质是一样的。
嫉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如果我们对嫉妒做一个哲学分析,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我们既可以说它是占有欲的表现,同时也可以说它是基于无法实现的占有欲而产生的一种挫败感,以及愤怒。它是混合着挫败与愤怒,还有绝望,并且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是一种很复杂的心理。
《奥瑟罗》可以说是在戏剧史上或者说在文学史上对人类嫉妒的情感做了最淋漓尽致的描绘的一部作品。故事非常老套:一个丈夫听信谗言,以为妻子对他不忠,最后把妻子杀死。当真相揭晓时,他认识到自己错怪了妻子,悔恨交加之下,他也自杀了。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莎士比亚用了四幕来写,写得跌宕起伏、高潮迭起,就像索福克勒斯写《俄狄浦斯王》那样。
归根结底,嫉妒之所以会产生,除了刚才讲的基于占有欲,还有一种没有实现占有欲而产生的挫败感以及屈辱感,之后再爆发出的一种毁灭自己、毁灭世界,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疯狂。
而在《奥瑟罗》这部戏中,嫉妒的产生,跟主人公奥瑟罗对妻子的不信任有关。讲到这个地方,《奥瑟罗》就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嫉妒问题,而且是一个可以引申的更重大的主题: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如何可能?
在日常口语当中,有所谓“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之说。人和人之间建立起信任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不自然的。别人的心你怎么能看到?所谓“隔肚皮”,意思是看不到,也摸不着。无论男性也好,女性也好,人要对另外一个人产生信任,并不容易。我们可以想一下这种信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我们首先能想到的信任,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信任,比如婴儿对母亲的信任。婴儿生下来就会吃奶,无论是人类的婴儿还是其他一些哺乳动物的幼崽,都是如此。但如果我们做个实验——实际上这不是一个思想实验,在中国民间就真是这样做的——小孩吃奶吃到一定年龄的时候,大人决定给他断乳,要怎么办呢?民间有一种方法,就是在母亲的乳头上涂一种类似于辣椒水的东西,或者一种味道非常难闻的东西。小孩吃了之后非常害怕,就不再吃奶了。
小孩出于对母亲的天生信赖,毫不提防地去吃母亲的奶,不会想到别的。后来母亲在上面涂了其他东西,小孩去吃奶的时候,就会尝到苦头,可能会哇的一声哭出来。下一次就算母亲给小孩吃奶,他(她)都本能地拒绝或有一种警觉。
这样的事情,在人跟动物的关系当中也经常可以看到。比如说,我们怎么才能跟一只陌生的猫、狗或者说飞鸟建立起信任?一般来说,野生动物对人类本来就抱着警觉。所谓警觉,就是抱着一种怀疑,因为野生动物对人类不放心。但是刚才我们讲到婴儿对于母亲或者对熟人之间的信任,好像是天生的。但是对陌生人信任的建立,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尤其是需要做出一些举动来说服对方。
现代社会有一种叫握手的礼节。据说,最早人类行握手礼,是陌生人相见时为了表示友好,表示自己的手上没有藏武器,不会对他人构成危险,所以用握手向对方表达自己没有带武器。而且握手的过程传达了一种热情,一种信任。所以,握手、拥抱这样的行为,或者说我们后面叫作礼节的行为,这些人类行为的产生本来的起源都跟“人需要一些行为来建立信任”有关。
再比如,人类的婚姻,出于乱伦禁忌,婚姻一般都是所谓“结二姓之好”。结合之后,就由非血缘关系发展出血缘关系。一母所生就是同胞,就是手足兄弟。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或信任很自然地就建立了。
但是,如果是跟一个陌生人,要建立起这样一种所谓兄弟关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所以古代我们知道有所谓“歃血为盟”的做法:两个人把自己的手指割破,然后放在一起。这个行为是一种象征,就是彼此的血都流到对方身体里面了。因为陌生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通过这个行为发生了血的关联。
奥瑟罗的问题出在哪?出在他误信了剧中的坏人,即挑拨离间的奸人伊阿古。他相信伊阿古,却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当然,我们可以说,伊阿古用计策蒙蔽了他,伊阿古用一些似是而非的逻辑,借助于一些所谓伪装的、巧妙的证据,让奥瑟罗相信了他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伊阿古取得了奥瑟罗的信任,而不是奥瑟罗一开始就对伊阿古有信任。
不同的人对他人的信任程度是不一样的,这跟人的性情有关。比如说,有的人天生就比较容易相信别人;还有的人,天生对别人就抱着一种戒心。天生就比较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们有时候会称之为太过于轻信别人,是幼稚、不成熟、单纯,甚至我们有时候会说,这就是傻;而对人天生抱着一种很高的戒心的人,可能有人会说这人很警觉,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这种人跟他人之间其实是比较疏远或疏离的。
伊阿古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对人心人性洞若观火。借助这个人物形象,莎士比亚构造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坏人。伊阿古显然是聪明的,不过,虽然他很聪明,却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了邪恶的事情上,用在了害人的事情上。在戏剧的最后,奥瑟罗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最后也自杀了。也就是说,伊阿古的毒计断送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么,可不可以认为奥瑟罗特别傻?我们可能会说奥瑟罗失之于过于轻信伊阿古,这就要说到奥瑟罗自身的特点。奥瑟罗自身有什么特点?这就要从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讲起。莎士比亚的确成功地描写了这样一个对自己妻子产生疑虑的男子的形象。简单地说,奥瑟罗之所以最后对自己的妻子产生怀疑,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妻子有理由背叛他。换言之,奥瑟罗相信他并不能使他的妻子完全得到满足。
这就是说,奥瑟罗觉得自身有一些缺陷,这个缺陷是他把自己跟假想中的情敌凯西奥比较后意识到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奥瑟罗实际上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心理。伊阿古使奥瑟罗相信他的妻子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奥瑟罗信以为真,这就意味着,他认为妻子有理由喜欢上另外的男人,也就是凯西奥。因为凯西奥比他年轻,甚至比他英俊,出身也比他好。奥瑟罗是一个外邦人,而且他信仰的宗教跟威尼斯不同——莎士比亚把《奥瑟罗》的发生场景设置在威尼斯——被他视为情敌的凯西奥,则是一个本地贵族青年。
凯西奥是贵族出身,奥瑟罗——说来悲惨,其实是奴隶出身,吃了很多苦。奥瑟罗赖以立身的,或者说,他能得到那样的社会地位——成了将军,并且被派去执行很重要的御敌任务——靠的是拼命、勇猛作战以及军功。
说到军功,有一个著名的陶朱公的故事,所谓“狡兔尽,走狗烹”
。故事说,范蠡当年辅佐越王勾践,助他成就霸业,但他非常明智,他知道自己对于越王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当他作为工具的用途结束了,就派不上用场了。就好比说,用来帮助打猎的猎狗,如果猎物已经打完了,也就是“狡兔尽”的时候,那么,原来帮忙打猎的狗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被主人吃掉。范蠡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功成身退,后来成了一位大富豪。
陶朱公范蠡的故事足以向人显示,一个人如果仅仅是靠军功上位,那这种地位其实是岌岌可危的。尤其是像奥瑟罗这样一个外邦人,一个孤零零的上了年纪的外邦人,他在肤色上、宗教上都会受到本地人的排斥、歧视。因为他是黑皮肤,所以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把他形容为一只黑山羊;因为他的年纪,他自己都意识到老了;因为他跟基督教不一样的宗教信仰,他原本是穆斯林,虽然莎士比亚在戏剧当中没有点明,但从某些段落可以推断,奥瑟罗似乎已经背叛了他的宗教或者放弃了他本族的宗教,也就是伊斯兰教。尽管如此,他在威尼斯本地人眼里还是一个外邦人,一个异教徒,一个黑皮肤的人,一个年纪很老的武夫。因为奥瑟罗存在这么多让他觉得自己不如竞争对手的地方,就使得伊阿古的那些说辞在他听来完全合乎道理。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想,假设他的妻子一开始就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就是凯西奥。也就是说,苔丝狄蒙娜,作为一个威尼斯贵族的女儿,找了一个威尼斯的贵族青年结合了。假设这时候又出了一个伊阿古,试图挑唆凯西奥说他妻子跟奥瑟罗有染——假设奥瑟罗还是奥瑟罗,一个外邦人,一个建立赫赫军功的雇佣将领——伊阿古如果试图向凯西奥证明他妻子看上了奥瑟罗,要用什么样的说辞?我们能想到的唯一说辞,可能就是,伊阿古会说苔丝狄蒙娜出于追求新鲜、为了换换口味。其结果,应当不会让凯西奥产生现在奥瑟罗将自己与他相比之后而生出的那样一种心理上的挫败感。
因为凯西奥有这样一种基于自身客观地位而产生的自信,他可能很自然地认为,他的妻子与奥瑟罗有染,只不过是一时玩玩而已。
同样道理,如果有人跟苔丝狄蒙娜讲,她丈夫奥瑟罗在外拈花惹草,比如说跟剧中某个妓女有染,苔丝狄蒙娜在那个时代的贞洁理念下,可能会为此感到气愤与羞辱,但她多半会觉得奥瑟罗不是认真的,只是玩玩而已。
笔者举这么多假设的情况,是为了说明:奥瑟罗对伊阿古捏造的苔丝狄蒙娜背叛他的说法,看得非常慎重,他相信苔丝狄蒙娜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个凯西奥,也就是他假想中的情敌,比他优秀。所以他把苔丝狄蒙娜的这种行为看作自己人生的失败,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抛弃者。虽然我们知道,在两性当中,无论谁先提出分手,被分手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失败感,内心受伤。但对奥瑟罗而言,说苔丝狄蒙娜跟凯西奥有暧昧乃至私通,他尤其会信以为真。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奥瑟罗所处社会地位对他的限制,这让人为之扼腕。
客观而言,奥瑟罗并非有魅力的男子。那么,当初他究竟是怎样让苔丝狄蒙娜为了他而跟自己的贵族家庭决裂的呢?
其实很简单,用奥瑟罗自己的话来说,他只不过讲了自己过往的种种英勇故事。所以,对苔丝狄蒙娜来讲,奥瑟罗身上吸引她的是英雄,是传奇。
我们可以从这一点来分析苔丝狄蒙娜的心理与性格特征。她是一个长期宅在家中的所谓名门闺秀。她见过的人应该没有那么多,以至于见到奥瑟罗之后,奥瑟罗描述的自我经历会让她深受震撼。假设她家里经常来这样的客人,甚至有比奥瑟罗经历更神奇的人,我想苔丝狄蒙娜也不至于仅凭着奥瑟罗讲的这些故事,就毅然决定要嫁给他,甚至不惜跟自己的贵族家庭决裂。
因为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苔丝狄蒙娜的父亲发现他的女儿跟奥瑟罗私奔了,然后他要找奥瑟罗理论。这个时候,公爵因为威尼斯受到了敌情的惊扰,急切地需要奥瑟罗,也就是把他当作所谓军事上的工具去抵御外寇,所以对他娶了贵族女儿这件事情也顺水推舟。
苔丝狄蒙娜直到临死,恐怕都没有弄清楚,这个让她为之放弃自己的门第乃至安全并终身相许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她万万没料到他会杀了她。
我们看戏剧的这个部分,也许会觉得特别心碎。苔丝狄蒙娜临死之前,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逃脱奥瑟罗的手掌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孤立无助感。不要忘记,她可是一个威尼斯贵族的女儿,曾经有多少威尼斯贵族青年仰慕她,要想娶她过门。那么,当苔丝狄蒙娜最后面对即将迫近的生命危险的时候,只能哭泣流泪,不能做出任何积极的自我保护的行为。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件事难道不足以说明苔丝狄蒙娜是如此单纯、如此易碎吗?她就像一个精致的玻璃器皿,精致是精致,却很容易碎掉。如果我们要悲叹,苔丝狄蒙娜最后这样一个结局,我们是不是会深思苔丝狄蒙娜究竟是如何使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这种局面当中的呢?也许我们会总结说,首先她不该这么轻易地就被奥瑟罗的故事打动。
退一步说,即便她决定要跟奥瑟罗在一起,她也应该更早地、更多地对自己的丈夫有所了解。比如说,当她发现丈夫对自己已有几分不悦的时候,她并没有敏感到去查询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一点上,她显然是粗心的。如果说她前面跟随奥瑟罗私奔,失之于轻信,后面她一步一步激怒了奥瑟罗——当然,我们可以说她是无意之中激怒的——她不断地为凯西奥求情复职,这在客观上无异于火上浇油。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别的。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来,实际上她是一个比较粗心的女人。最后,当她发现自己将被危险笼罩的时候,她也没有积极主动地采取措施来保护自己。实际上,当时如果她要拯救自己的话,并非没有机会。只能说,她在这一点上又表现出了一种软弱,或者说怯弱。有轻信、粗心、怯弱这三条特点的人生,除非她的运气足够好,否则多半是不幸的。这是笔者对整个《奥瑟罗》所做的外围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