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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城邦像正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着，抬不起头来；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人流产了。最可恨的带火的瘟神降临到这城邦，使卡德摩斯的家园变为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到处充满了悲叹和哭声。
这是典型的戏剧文本，堆砌了大量文学辞藻，跟哲学不一样，跟新闻报道也不同。所有这些话，如果结合后面来看，也不是凑字数，它实际上是交代事情的起因。祭司这样说，首先是告诉观众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其次介绍了俄狄浦斯过往的英雄事迹。俄狄浦斯是凭着自己的超能力才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这就涉及前面的一个故事，就是狮身人面的妖怪斯芬克斯出了一道谜语，解不了这个谜语它就会把人吃掉。这个所谓的谜语其实是关于“人”的。谜面是：有一种东西，一开始是四条腿，后面变成两条腿，最后又变成三条腿，这是什么？俄狄浦斯一下子就猜到了——是“人”。这个谜语看似简单，其实背后蕴含着深意。
从旁观的角度看，古希腊戏剧和哲学挨得比较近。但古希腊那些哲学家，比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会觉得自己跟诗人、剧作家做的不是一样的事。据说，柏拉图学园竖了一块牌子：“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不过，古希腊这些剧作家思考的问题，可以说都是一些永恒的富有哲理的问题。比如，人是什么？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曾经把哲学问题概括为四个。第一个问题是我能够知道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我应该做什么？第三个问题是我可以希望什么？第四个问题是人是什么？前三个问题分别对应“知识论”“伦理学”“神学”。
说回剧本。当国家遇到瘟疫，祭司还有当地的老人跑来请俄狄浦斯为他们做主，因为以往就是俄狄浦斯凭着自己的本事解救了这个国家。所以他们说：“我们是把你当作天灾和人生祸患的救星。”这就把戏剧的主题点出来了。
这场戏的主题就是人跟神的较量，就是所谓的“人神之争”，神在戏里表现为命运。按索福克勒斯的安排，在这部戏里，人最终倒下了。但索福克勒斯戏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让人倒下了，却并不可耻，这就涉及如何评价俄狄浦斯的问题。俄狄浦斯是作为一个凡人的形象出现的，虽然他在凡人当中属于佼佼者，可是最后他依然被悲惨的命运击中。从胜负的角度来说，他是一个大输家。但我们看了这出戏之后，忍不住要替俄狄浦斯打抱不平。也许索福克勒斯的本意是想说，人应该对神亲近，不应该狂妄自大。可是这个戏剧客观上造成的效果，观众可能会对失败的一方（也就是人）给予更多的同情。
正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古希腊的戏剧的作用得到了充分发挥。戏剧是派什么用的？就是净化心灵。当你受到感动了，当你哭泣，流下了热泪，你的灵魂就得到了升华。从这个意义来说，人是需要悲剧的。只有悲剧才能净化人的心灵。喜剧，则是另外一回事。喜剧的另一种翻译叫谐剧，而悲剧则被称为正剧。言下之意，只有悲剧才是真正的戏剧。为什么呢？因为只有悲剧才会给人带来力量，才会让人受到震动、让人流下热泪、让人感慨。
悲剧的这种感染力，不光古希腊人认识到并利用它，其实中国人也一样。大家还记得《祝福》当中的祥林嫂吧？鲁镇的老女人们专门找到祥林嫂，让她一遍遍讲她的阿毛的故事，然后这些女人一边流着泪，一边叹息着满足地走了。她们其实是在享受祥林嫂提供的悲惨故事。还有，为什么人要花钱看戏？要知道，现在看一场戏并不便宜，可是你花了钱觉得痛快，相当于你花钱让人把你痛打一顿，然后你千恩万谢地走了。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人神之争，从戏剧一拉开帷幕，就用寥寥数语交代了前因后果。人神之间的战争必然是严峻的，一方是人中佼佼者俄狄浦斯，他曾经是“天灾和人间祸患的救星”，而且他“豁免了把我们献给残忍的歌女（也就是斯芬克斯）”。俄狄浦斯以及伊俄卡斯忒这两个人都曾明确宣誓“我们才不相信那些神谕、那些胡扯”。
一开始，俄狄浦斯对自己信心满满，他跟自己的母亲同时也是后来的妻子一起对神谕、神不屑一顾，而最后两个人似乎都向神俯首称臣了：一个拔剑自刎，另一个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这两种行为也许都可以看作臣服的表示。
假如臣服这样的说法能够成立，这就回到前面提到的问题：作者安排俄狄浦斯不像伊俄卡斯忒那样一刀了结，而只是刺瞎双目，却依然活在这个世上，这一安排究竟是什么用意？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设计可以看出俄狄浦斯作为人的强大。作为人，俄狄浦斯可以承受命运带给他的灭顶打击，但是他依然站在这里。这就是大家知道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主题：人可以被打败，但绝对不可以被打倒。俄狄浦斯也有这种气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觉得俄狄浦斯的一些性格上的弱点或者缺点，从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他的优点或者说特点？比如说他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话；他性格非常急躁；他经常会急着下判断，包括对他的内弟——他认为这个人在背后陷害他。但是这个人恰恰就是性如烈火，这难道不显示出他是一个具有强大power（能力）的人吗？他不是一个弱者，不是一个简单的弱者。通俗来说是“我认栽了”，认栽你可以死啊。而他不死的意思，就是说我就要跟你斗到底，我就要活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把俄狄浦斯想象为一个老板，因为现在这种破产的老板很多，有的老板选择跳楼，一死了之，有的老板则说：“我不能死，我就是讨饭，也要把钱还上。”俄狄浦斯显然是“就是讨饭也要把钱还上”的那种，而不是一跃而下或用刀抹了自己、完结了的那种。所以，从后面的结果来看，俄狄浦斯够man（男人），是条硬汉。有一种文学叫硬汉文学，海明威就喜欢这种。可能最早的硬汉就是俄狄浦斯。当然，作为看客，作为后世读者，我们更多感到的是叹息，就像后面歌队唱的那样：“无辜的好人却受难，这事谁看了心里都难过。”这激起了你的怜悯，你也会对命运的这种无常感到无奈——所谓无常是说命运毫无来由，因为杀父娶母这些事完全是加在俄狄浦斯头上的。这里面其实就涉及俄狄浦斯应不应该为他的作为负责的问题。
从哲学上讲，这就涉及“决定论”与“自由意志”之争：人做一件事，究竟是不是自由的？还是说，看上去是他自由（自主）选择的，但实际上，各种因素合起来，他非做不可？这个讨论关系到人要不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只有承认人是自由的，惩罚才称得上公平。假如一个人身不由己，怎么能要求他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就像城下之盟。
当代哲学家曾经举出这样一个例子：一个西方旅行者来到南美的某个独裁国家，正好赶上一个行刑队正准备枪决一批人。行刑队队长为了向西方来的客人表达一种敬意，赋予他一个特别权力，让他来开枪，他只需要打死其中一个人，其余的死刑犯就可以都放掉
。如果他不这样做，这批死刑犯就照常全部被枪决。这实际上就相当于把一个难题放在旅行家面前：要么杀死一个人救下其余的人，要么看着这一群人都死。他无端地被卷入这个事件当中，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做呢？
哲学家认为，旅行者不用对杀戮的行为负责，不能对他说“就是因为你不忍心开枪，导致了这一群人的死亡，你本可以开枪打死一个而救下其余的多数”。为什么不能要求旅行者负责呢？因为在这个地方他没有行动的自由。
回到俄狄浦斯，我们可以问这样的问题：“俄狄浦斯该不该为他做的这一切承受后果？”如果从有没有自由这一点来判定，俄狄浦斯最后刺瞎双眼，似乎并不是“罪有应得”。而他的母亲、妻子伊俄卡斯忒，也没必要以死抵罪。归根结底，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甚至，这一切是否能称得上他们的作为，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俄狄浦斯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因为他有传奇的经历，所以当遇到大的事情的时候，他的人民很自然地就向他求助。这也就很自然地提出一个问题：俄狄浦斯这么厉害，还要不要神？换句话说，所有一切是由神来掌控，还是由俄狄浦斯掌控？
可以看到，俄狄浦斯信心满满，因为他之前成功地战胜了妖怪斯芬克斯。也就是说，他是作为一个大救星出现的。用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话讲，他实际上就叫作charisma，译成中文是“卡里斯玛”，就是魅力型领袖的意思
。
这部戏一开始就注明它的时代是“英雄时代”。整个古希腊历史，先是诸神时代，然后是英雄时代。从奥林匹斯的诸神——奥林匹斯是一个神山，最高的神是宙斯，到地上的人。因为人开始慢慢强大起来，所以出现了很多英雄。英雄是凡人，准确地说，是凡人当中的精英，他们往往具有神异能力。这样的人，在很多民族史册上都记载过。比如我们中国有一个跟“神”相伴出现的“圣”字。
“圣”是简体写法，繁体则是“聖”。繁体的“圣”字，可以追溯到甲骨文，字形是一个人竖着耳朵听人讲话，本义与“聪”接近，指听觉敏锐。
《说文解字》里，“圣”是这样写的：
左边是什么？是耳朵。右边是什么？看起来像“口”，但实际上代表酒器。古代喝酒用的耳杯，长的就是这个样子。下面是一个人形，人形之下又加一笔，以示站立之地。所以“聖”代表具备特殊听觉的一种人。这种人在实际社会当中充当的角色是王，他用酒去敬天上的神，所以他相当于祭司。
因为祭司长了特别神奇的耳朵，能够听到天上传来的命令，能够听到一般人听不到的东西。20 世纪 80 年代，中国有一阵子流行“气功热”以及“人体特异功能热”。各地冒出很多“神人”，什么隔墙看东西、用耳朵认字之类。后来很多都被科学家揭穿了——是假的。但不管怎么说，人总是愿意相信有些人具有特异功能，中国古代就有顺风耳、千里眼这样的说法。类似的形象，在《封神演义》《西游记》这些小说里特别多。比如，跟孙悟空斗法的二郎神，他眉间多出一只眼睛，所以他能识破孙悟空变出来的土地庙。
尽管比常人多出一些特异功能，但“圣”依然是人，他充当的角色相当于祭司，有时候就是首领。因为他有特殊的感知能力，所以普通人对他很崇拜，这就是中国文化当中的“圣人崇拜”。这种圣人崇拜到后面成为儒家文化的主要特征，儒学就是“成圣之学”。很多宋明理学家整天做功夫，“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最后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成为圣人。而成为圣人的前提是“圣可学而至”。如果说圣人是一般人到死也成不了的，那“成圣之学”就失去了意义。特异功能之类，需要天赋异禀，不可能学得会，能学的也就是德行。所以，儒家其实是把“圣”主要理解为道德完满。
人们讲到“英雄”的时候，往往也是具备美德的。比如，汉语里有一个字《尚书》中就喜欢用，现代人给孩子取名字也常用，这就是“睿”字。“睿”，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特别聪明，这可称为“智”，这是一种美德，“智德”。此外，还有“勇德”“仁德”，诸如此类。亚里士多德曾经写过好几本讲伦理学的书，包括《尼各马可伦理学》《欧台谟伦理学》《大伦理学》。这些书都是讨论人应该具备哪些德行，德行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亚里士多德重视美德，后来人们把他的伦理学称为美德伦理学（virtue ethics）。
英雄具有美德，俄狄浦斯符合这个特点。可以说，“智”“仁”“勇”这三种常见的美德，在他身上都有一定程度的体现。比如说“智德”，他能把妖怪斯芬克斯的谜语猜出来，说明他有过人的智慧。还有“仁德”，当他的人民遭受苦难，他作为王积极加以解救。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就像孔子曾经说过的那样，所有这些德只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就不再是德了。所以无论是孔子还是亚里士多德，他们都特别强调“中庸”之道。当然，亚里士多德用的是希腊文，是我们把它译成“中庸”
。就是《论语》和《中庸》里提到的“中庸”。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孔子，他们对德行的理解都是“适度”，就是不多不少、刚刚好。用孔子的话来说，叫“不偏不倚”，是“取其中”，所以有时又把它称为“中道”。
就“中道”来讲，仁、智、勇这三德只有在适度的范围才被称之为美德。比如说“智”，你超过了一定的程度，那么这个人可能就很阴险，用一个通俗的词来形容，就是诡计多端。
再说“勇”，比如，我们这个社会对男性的一个要求是希望他比较勇敢。假如一个男生遇到一只虫子，比女生跳得还高，人们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太不勇敢了。但是，如果“勇”超过了一定限度，就会成为“鲁莽”。孔子曾经跟子路讨论过这个问题。孔子说，你徒手跟老虎去搏斗，即所谓“暴虎冯河”
，这个看起来好像很勇敢，但实际上非常愚蠢、非常鲁莽。
“仁”，就是要有仁慈之心、同情之心。但“仁”一旦超过了一定范围，就成了“妇人之仁”，或“滥好人”，就是没有原则地滥施同情，曾经被孔子称为“乡愿”。“乡愿”不是什么好品德，孔子批评它是“德之贼”
。仁、智、勇虽然都号称美德，但如果把握不好尺度，它们也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反面。
这在俄狄浦斯身上其实就有体现，尤其是他的“勇”。“勇”，当它超过一定限度，就成了“自以为是”，其特点是刚愎自用、骄傲、固执。
以上是结合剧本对俄狄浦斯作为救星、作为英雄人物的思考。下面，我们来研究他跟克瑞翁演的一场对手戏。克瑞翁是被派去求神谕的，他上场很自然地就带出了神庙的说法。
索福克勒斯讲故事的技巧非常高超，他就像中国相声里面的抖 包袱一样，一点一点把线索抖出来。神人较量是这部戏里的一个重 要线索，这个线索是通过俄狄浦斯破案、寻找真相的活动展开的。 俄狄浦斯起初也不能免俗，或者说他还是遵从古希腊人信神的传 统。正是因为相信神，所以要去神庙求神谕。克瑞翁把神谕请回来 了，俄狄浦斯问神谕怎么说。克瑞翁说，神谕要你杀一个人抵偿先 前的流血。然后俄狄浦斯就问了，先前的流血是怎么回事。克瑞翁 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之前发生的事。原来城邦的老国王拉伊俄斯有一 次出国，在路上被人杀死。讲到这个地方，俄狄浦斯就问有没有活 着回来报信的，而克瑞翁说：“ 有一个被吓坏的人逃回来，也只能肯定亲眼看见的一件事。”“什么事？”“他说他们是碰上强盗被杀害的，那是一伙强盗，不是一个人。”
实际上，关于强盗是一伙人的说法，是一个错误信息。这种情节安排，可以说是索福克勒斯故意玩的花招儿，让一个本来很快真相大白的案子变得山重水复。
俄狄浦斯说：“ 我要把这个案子弄明白 。”祭司表示：“ 愿他来做我们的救星 。”可见，这个时候，大家还是把俄狄浦斯奉为救星的。
俄狄浦斯开始查这个案子，他宣布：“ 谁知道拉伊俄斯是被谁杀 死的，就可以报上来。 ”然后俄狄浦斯下达了严厉的命令：“ 在我做国 王，掌握大权的领土以内，我不许任何人接待罪人。 ”如果联系到后面的结局，俄狄浦斯的这道命令相当于给自己挖坑。“不许接待，不许同他交谈”“不许同他一块儿祈祷、祭神”“把他赶出门外”，这 种处置，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要让这个罪人“社死”。
可以看到，俄狄浦斯作为王，是威严的，他自诩“我是公正的，我的惩罚是严厉的”。公正当然是一种美德，但是当它必须辅以严厉的惩罚时，这种美德让人感受到的就是恐惧。
而且，对一个犯人，施以这样的处罚，相当于把他从自己的祖国驱逐出去，是否合适？俄狄浦斯那个年代没有human rights（人权）这种东西，但是任何时代，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享有基本的生活权利吗？比如生命权、自由权、财产权等。如果按照俄狄浦斯这里所讲，“不许任何人接待”“不许同他交谈”“把他赶出门外”，受到这种对待的人还有活路吗？
俄狄浦斯发布这些命令时不会想到犯人的权利问题，更不会想到这种惩罚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一心想的只是显示自己的公正。
克瑞翁带来的神谕并没有将答案完全揭晓，因为神祗说，之所以出现现在这样的灾难，是因为城邦里有一个罪人——他杀了以前的国王，必须将这罪人找出来予以清除，城邦才会转危为安。可是，凶手是谁？神并没有明示。
这种情节设计是为了引出一个新的人物入场，那就是盲先知忒瑞西阿斯。
这部戏的整个线索，可以说是“神人之争”。但吊诡的地方就在于，神不说话，它的意思要通过特定的人来传达，它有自己的代言人，通常是巫师（shaman）或先知。这样一来，就变成人人之争，只不过一方自称代表神，另一方就是普通的凡人。
先知往往是一个盲人。为什么是盲的？神不选择一个明眼人而选择一个盲人来做先知，可能有两个考虑，一个是补偿，另一个是保护。
先说补偿。相对于所谓明眼人，盲人看不到东西。人间的这些东西他看不到，所以神考虑给他一个补偿，让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个话有点绕：他看不到别人看到的东西，但是神为了补偿他，让他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甚至我们还可以做一点引申：一般人看到的是现象，而这些盲人直奔本质而去。
再说保护。老子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
。老子的意思是，外在的感官刺激太过强烈，会让你的感官失去感觉。这个说法也是一种隐喻：感官享受会让人心理闭塞。相比之下，盲人有一种优势：他可以不受外界干扰，至少，不会有五色那样的视觉刺激。
有一部比较老的日本电影，是那种怪诞类的电影。是小林正树拍的，名字就叫《怪谈》。这部电影后来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因为它充分表现了日本的美。它由好几个故事构成，其中有一个故事讲，一个盲的年轻和尚，会弹琵琶，他所在的寺庙靠近当年平氏王朝灭亡的地方。日本历史上的平氏和源氏，他们两家征战，后来平氏失败了，最后全部葬身大海。那一带海域经常有平氏的冤魂出没。这些冤魂就来找小和尚，因为这个和尚弹得一首好琵琶。常常在晚上不知道有一个什么人，会把小和尚给带走，第二天早上又送回来。一开始，庙里人以为小和尚在外面有什么风流韵事，后来跟踪才发现原来是冤魂找上他了。怎么办呢？法师就在小和尚身上写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能够让冤魂看不见他。但有一个地方忘记写了——耳朵。最后冤魂又来找小和尚，可是看不到他，找来找去，只看见两只耳朵，也就是法师忘记写经的地方。冤魂说“我就把这两只耳朵带回去向主公交代”，活生生把小和尚的耳朵撕下来带走了。小和尚因此成了没有耳朵的人。故事就叫《无耳芳一》，芳一是和尚的名字。
当然，这是故事。不过，传说、戏曲、故事、怪谈这一类作品常 常会讲到盲人有一种通灵的本事。所以，毫不奇怪，盲先知忒瑞西 阿斯知道凶手是谁。但索福克勒斯高妙的地方就在于，他没有让故 事这么容易就结束。因为，假设忒瑞西阿斯一上来就跟俄狄浦斯说： “我知道，其实凶手就是你。 ”那么，故事也就结束了。索福克勒斯的 安排并非如此。
忒瑞西阿斯知道实情，并且知道俄狄浦斯完全是因为无知而犯 的错，所以不想把实情告诉他。可是俄狄浦斯步步相逼，逼到最后， 忒瑞西阿斯只好说了：“ 好吧，我就说了，你别后悔，我就告诉你，就是你干的。”
一般来说，故事写到这步田地，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可是，让 人想不到的是，俄狄浦斯居然不相信先知：“ 你胡说，我怎么能相信你？ ”这样，戏又可以往下演了。
为什么可以出现这种转折？它不是生编硬造的，而是有一定逻辑的。因为，神不能开口，需要通过人来传达。那么问题就来了，对于传达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呢？毕竟，传达者也是人，是人就有主观因素，就有利害纠葛，所以，你怎么能保证传达者没有歪曲神意？
对于忒瑞西阿斯的话，俄狄浦斯不断加以质疑，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俄狄浦斯极强的个性，有一个成语叫“自私用智”，就是自以为是、特别自信的意思，俄狄浦斯的气场强大到了对先知的话都不接受的程度。索福克勒斯把这一段写得张力十足而又合情合理。
一开始，忒瑞西阿斯是想糊弄过去，他说：“ 聪明没有用处的时 候，做一个聪明人真是可怕。 ”这是话里有话的表达。他一直在说这种双关的话，这也是特别富有戏剧性的地方。“你容易对付过去，我也容易对付过去。”这种话里有话、欲说还休的做法，让俄狄浦斯听起来有点发毛：“ 你有话不说，你的语气不对头 。”
这个地方可以看出俄狄浦斯性子急躁的一面。按照仁、智、勇三德的标准，俄狄浦斯算得上有这三德。他说要为他的人民主持正义，要找出凶手，显示出他对人民的“仁”。“智”，他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说明他很聪明。“勇”，他不怕恶人，杀死波吕玻斯这一节可以证明：对方仗着人多欺负他，他毫不示弱，奋起反抗，结果把对方杀死，所以他也是很“勇”的。但是这些优点或者说这些美德，在一个人身上如果不加控制，就会变成一种恶德。比如，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就不相信人；他的确很“勇”，做起事来可能就非常莽撞，不会考虑太多。同样，由于“仁”，心底仁厚，他一开始对人民说的话，最后要加以兑现，所以他选择把自己的眼睛刺瞎，踏上自我放逐之路。你可以将此视为他仁德的一种结果。
《俄狄浦斯王》之所以能成为戏剧的经典，的确是因为太多段落非常精美。
忒瑞西阿斯有苦难言：“ 我不暴露我的痛苦——也是免得暴露你的。 ”俄狄浦斯却紧追不放：“ 你明明知道这秘密，却不告诉我们，岂不是有意出卖我们，破坏城邦吗？ ”俄狄浦斯这样讲，就把他急躁 冒进的性格特点显示出来了。如果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就能想到 为什么忒瑞西阿斯不告诉他。忒瑞西阿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背 后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俄狄浦斯不领忒瑞西阿斯的情，反而责怪他“有意出卖我们，破坏城邦”。其实，忒瑞西阿斯是一个非常仁慈的先知。即便俄狄浦斯给他施加压力，他也不肯松口：“ 我不愿使自己苦恼，也不愿使你苦 恼。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追问呢？你不会从我嘴里知道秘密的。 ”然后俄狄浦斯开始生气了：“ 坏透了的东西，你的脾气跟石头一样！”
忒瑞西阿斯揣着一颗仁慈之心所以不愿吐露实情，但俄狄浦斯 却把它理解为坏脾气。忒瑞西阿斯回敬他的话充满暗示：“ 你怪我脾气坏，却不明白你‘自己的’同你住在一起。”
公允地讲，俄狄浦斯之所以对忒瑞西阿斯步步紧逼，甚至不惜恶语相向，实在是因为他把城邦的苦难放在心上，他是真的忧心如焚。他越表现出急切，就越表明他把人民的苦难放在心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那种不顾人民死活只顾一己之乐的统治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能得到人民的爱戴。
正是爱民之心使得他情急智昏，不能得体地对待忒瑞西阿斯。 “谁听了你这些不尊重城邦的话能不生气？ ”这句话揭示了俄狄浦 斯念兹在兹的是城邦安危。
再来看忒瑞西阿斯。作为一个盲先知，他既有洞察一切的过人 之智，同时，他还有一颗仁者之心。面对压力，他也表现出坚定的意 志：“ 我决不往下说了；你想大发脾气就发吧。”
俄狄浦斯对他的攻击变本加厉：“ 我认为你是这罪行的策划者，人是你杀的。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忒瑞西阿斯再怎么不忍伤害俄狄浦斯 也不能让自己背上这口锅。他只好摊牌了：“ 真的吗？我叫你遵守自己宣布的命令，从此不许再跟这些长老说话，也不许跟我说话，因为你就是这地方不洁的罪人。”
到这一步，不能不让人感叹索福克勒斯前面把坑挖得多么好，现在就准备把人推进去了。以前侵华日军经常玩的一个残忍“游戏”就是让中国人自己挖坑，挖到一定程度，一脚把他踢下去活埋。可怜的俄狄浦斯，就是这样一个给自己挖坑的人。当然，我们知道，是索福克勒斯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
当忒瑞西阿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脑补一段BGM（背景音乐），在“因为”这两个字后面稍作停留，然后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炸响了一个巨大霹雳，接下来让忒瑞西阿斯快速而不失清晰地说完这句话剩下的部分“你就是这地方不洁的罪人”。
按说，到这一步，该结束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索福克勒斯的笔力不同凡响，他硬生生地把局面又扳回去了。
俄狄浦斯高喊：“ 你厚颜无耻，出口伤人。 ”他用“我不相信你” 五个字把忒瑞西阿斯使出的撒手锏给拆解了。接下来，二人就陷入 一场混战。一个自恃真理在握而无所畏惧，“我知道真情”“只要知 道真情就有力量”；另一个则气急败坏，以惩罚相威胁，“你两次诽 谤人，是要受惩罚的”“你以为你能这样说下去，不受惩罚吗”。
忒瑞西阿斯发现，自己作为先知，现在却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他讲了真相，却被质疑。俄狄浦斯根本不买他的账，反而指控他造谣、污蔑、诽谤。
俄狄浦斯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着忒瑞西阿斯发起了可怕的攻击，谩骂、诅咒、恫吓像瓢泼大雨一样落到忒瑞西阿斯头上。因为俄狄浦斯认为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他把忒瑞西阿斯的话朝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
必须说，阴谋论一直都有市场，这是因为，很多时候人们生活在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世界。俄狄浦斯虽然贵为国王，却跟常人一样无 法做到高枕无忧：“ 财富，王权，人事的竞争中超越一切技能的技能，你们多么受人嫉妒：为了羡慕这城邦自己送给我的权利，我信赖的老朋友克瑞翁，偷偷爬过来，要把我推倒。”
财富、王权，甚至过人的技能，这一切都会成为他人产生忌妒的起因。从理论上说，俄狄浦斯的这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的妄想，问题是，他把矛头指向克瑞翁，到底有几分真凭实据呢？
从剧本来看，俄狄浦斯并没有拿出什么真凭实据，他对克瑞翁的怀疑纯粹就是他的主观构造。无论克瑞翁的阴谋是否属实，克瑞翁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一点应该是俄狄浦斯真实的心理感受。俄狄浦斯这种心理感受是如何形成的？这就要说到他的身世，尤其是他取得王权的来历。
对于忒拜人，俄狄浦斯是一个外邦人，即后文所称的侨民，他凭着自己对这个城邦立下的保全大功而上位。一个凭着军功上位的人，是有很多焦虑的。因为他跟城邦并没有真正融为一体。说得直白一点，他是因为他的工具价值而被城邦重视。后面我们还要讲《奥瑟罗》。大家如果提前看了，就知道，黑人奥瑟罗因为英勇善战，被威尼斯元老院委以重任。为什么后面他对自己的副手，一位年轻的威尼斯贵族出身的青年将领那么猜忌，怀疑自己的妻子跟他私通？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事实上，来自土耳其的军事威胁一解除，他就被元老院一脚踢开，这证明他的焦虑不是空穴来风。
俄狄浦斯在忒拜城的地位其实也不稳固。他潜在的强大竞争对手就是克瑞翁。因为克瑞翁有显赫的家世，他是王后的弟弟，是所谓外戚。而且，可以想象，他整个家族一定在忒拜经营了多年，根深叶茂。相比之下，可怜的俄狄浦斯就只是凭着自己的一双手，等于白手起家，一下子黄袍加身。所以，俄狄浦斯没有理由不产生这样一种焦虑。
克瑞翁跟俄狄浦斯的对手戏中，克瑞翁表现出来的冷静与理性给人印象深刻。这种冷静与理性，正是所谓贵族风度，中外皆然，比如东晋谢安。关于谢安，有这样一个故事，淝水之战的捷报传来，他正在跟客人下棋，拆阅之后，他却不动声色。客人问怎么回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家里几个后辈把敌兵摆平了而已
。实际上，淝水之战对东晋非常重要，可以说，它让东晋化险为夷，从此转守为攻。当然，谢安只是嘴上这么说，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的，所以客人走后，他回到内室，因为太激动，过门槛时，连木屐齿断掉了都没有发现。
贵族风度，就是沉得住气。相比于克瑞翁，俄狄浦斯就显得毛躁，给人一种毛头小伙的感觉，虽然俄狄浦斯此时年纪应该也不会太小。克瑞翁对俄狄浦斯的回应，可以说，是有理有利有节。当然，站在俄狄浦斯的角度，我们会感到，克瑞翁这样的人的确是需要留神的强有力竞争对手。
我们有理由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俄狄浦斯跟克瑞翁这两个人应该很难建立起一种信任关系。人和人之间，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否能走到一起。像俄狄浦斯这样的人，从他跟忒瑞西阿斯的对白就可以知道他的个性是疾如风、烈如火，他讨厌吞吞吐吐。换作老成持重之辈，听到忒瑞西阿斯讲的这些话，肯定要沉吟一番，要慢慢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作为对比，我举个例子。《红楼梦》有一节，说的是贾雨村如何
处理薛蟠案
。贾雨村刚刚做官，良知未泯。他接过案子一看，薛蟠
这不明摆着强抢民女吗？当即就准备把签发下去捕人。旁边一个门
子给他使眼色，示意不可。贾雨村毕竟老成，就把签收回，宣布暂时
退堂。到了后院，门子跟他讲护官符的事：“
老爷出来做官，怎么不
知道这个护官符呢？
”随后贾雨村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对薛蟠
也就网开一面了。
贾雨村是有一定正义感的，但他毕竟是经过十年甚至二十年寒窗苦读，才好不容易捞到一官半职，他是懂人间这些门道的。对比之下，可以说，俄狄浦斯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关于俄狄浦斯的年纪，戏里没有交代得那么具体，但我们大概可以推算出来。
俄狄浦斯成年后，听说了那样一个杀父娶母的神谕，他以为养父波吕玻斯是生父，而传说他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从收留他的国家跑出来，然后在路上把自己的生父杀死了。
这个过程其实时间并不长。也就是说，他在路上杀死那个跟他发生争执的老人，完了之后到了忒拜城，因为破解了那个谜语，也就是破了妖怪斯芬克斯的法，他一下子成了城邦的首领，成了万人崇拜的大救星。他的生活道路其实是比较顺的，除了小的时候被遗弃，但因为太小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并不觉得苦。他是被国王波吕玻斯收养的，过的是王子的生活，后面离家出走，但很快又当上了忒拜城的国王。他的人生，没有太多曲折。这也是为什么当最后真相大白，他一下子就垮了。不过，他强悍的地方也在这里。他的气场是很强的，因为他没有自我了断，没有拔剑自刎，而是选择痛苦地活下去。所以他的意志还是很强的。但他不谙世事这一点也是显然的，他缺少人情世故经验。应对复杂的事，他的经验、修养都不够。这可能就是他把整个事情搞砸了的重要原因。
我们当然可以说，索福克勒斯用这个故事要表达的就是人逃不过命运。但是，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把整个事情搞砸了的故事。假如俄狄浦斯是一个心机很深的人——以金庸武侠小说来打比方，如果他像令狐冲的师父岳不群那样，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而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凶手之后，他会想办法让所有知情者消失：该灭口的灭口，该赶尽杀绝的赶尽杀绝。
形势本来对俄狄浦斯是有利的：盲先知忒瑞西阿斯并不想当众揭穿他，而王后对他又是那么信任，而且他俩利害攸关，是天然的同盟。乃至报信人，所有这些人其实都愿意帮他，如果不是他自己一直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弄个水落石出，事情完全可能遮掩过去。
他是被自己逼上绝路的。旁人一次次要把刀拿开，可他固执地、反复地要人拿刀朝他脖子上砍。比如，忒瑞西阿斯想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可他不依不饶，非要逼着人家出手，然后人家只好砍他。
他对忒瑞西阿斯说：“ 你几时证明过你是个先知？ ”这就是让先 知尴尬的地方。对于一个先知，困难的地方在于：怎么让人信任自 己？这里存在一个悖论。所谓先知，就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的人，但问题是：你怎么向那些看不到你能看到的东西的人解释这 些情况？因为这个悖论，盲先知一下子就让俄狄浦斯给放倒了：你 说神是这样告诉你的，可是我们没有看到啊，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怎么证明自己？先知要证明自己是很难的。
俄狄浦斯说：“ 我只凭智慧就破了那谜语，征服了她。 ”意思是， 你证明不了你，而我能证明我自己。我很厉害，是已经被证明了的。 可是你作为一个先知，当国家遇到那么大的事，最后破解谜语的不 是你，而是我。我的聪明、智慧是已经被证明了的，可是你没有，因 此，我有理由不相信你。
忒瑞西阿斯讲“我们要平等……”这段我们跳过去。忒瑞西阿斯讲这些话，主要是从客观上交代剧情，使得我们这些观众很快了解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样造成的效果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唯独可怜的主人公不知道。当事者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其中的悲剧性就太强了。戏里的这个桥段是索福克勒斯有意识的安排，这就是戏剧手法。
忒瑞西阿斯说：“ 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就在这里，表面上，他是个侨民。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俄狄浦斯对克瑞翁那么忌惮，那么 容易就陷入阴谋论，怀疑到克瑞翁头上。因为俄狄浦斯在这里其实 是一个孤零零的侨民。他这个外国人——至少大家以为他是个外国 人——是凭着自己破解了那道谜语而一步登天，登上王位，娶了旧 国王的王后，成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但他内心其实并没有那 么笃定。后面这段话，忒瑞西阿斯是在做预言：“ 他将从明眼人变成瞎子，从富翁变成乞丐，到外邦去，用手杖探着路前进。他将成为和他同居的儿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儿子和丈夫，他父亲的凶手和共同播种的人。 ”这是把杀父娶母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它的意义在于，通 过忒瑞西阿斯之口明确告诉观众，俄狄浦斯就是凶手。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结局了，但这个戏不怕剧透。我们可能变得更加好奇：接下来要怎么演？
克瑞翁 公民们，听说俄狄浦斯王说了许多可怕的话，指控我，我忍无可忍才到这里来了。
歌队 他说的是气话。他是不是说我劝先知捏造是非？
克瑞翁是非常冷静的，他其实具备做政治家的一些素质。事实上，当俄狄浦斯最后刺瞎双眼、自我放逐之后，收拾摊子的就是克瑞翁。而且，虽然克瑞翁在《俄狄浦斯王》之后的那部剧中形象不佳，但在这部剧中，克瑞翁倒是非常好的正面形象。克瑞翁一直到最后，对俄狄浦斯都是充满同情的，也就是说，克瑞翁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不是像俄狄浦斯用阴谋论想象的那种阴险小人——为了夺取权力，收买一个先知，虽然这种套路在宫廷剧中是很容易发生的。
俄狄浦斯 你说话很狡猾，我这笨人听不懂。
俄狄浦斯难得承认自己是个笨人，说明俄狄浦斯可能也意识到，他并不像自诩的那样，是很有智慧的人，至少，在某些方面他感到自己的智商或情商不够。可能我们会倾向于说，俄狄浦斯不是智商不够，而是情商不够。整部戏读下来，你会感觉，俄狄浦斯的情商好像不怎么样。因为，很明显，忒瑞西阿斯跟他讲那些话的时候，如果是一个情商高的人，可能立刻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还有后面他跟王后的对话，王后的话也充满玄机。
哲学用概念思考，而戏剧则是通过对白来交代情节、刻画人物。 读者可以通过对白了解人物的性格，甚至他的情商、智商。以下这 些话反映克瑞翁始终非常冷静：“ 正像你质问我，现在我也有权质问你了。”“你难道没有娶我的姐姐吗？”“你是不是和她一起治理城邦？”“我不是同你们俩相差不远，居第三位吗？”
克瑞翁其实是想劝俄狄浦斯理性一点：“ 假如你也像我这样思考，就会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首先你想一想，谁会愿意做一个担惊受怕的国王呢？”
这是关于权力、政治的一段话，意味深长。从这些话来看，克瑞翁的确是一个出身高贵、尝过权力甜头同时也知道权力可怕之处的人。他把做国王这件事形容为“担惊受怕”，这就不是单纯之如俄狄浦斯所能了解的了。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俄狄浦斯能当上王这件事，本身就是火中取栗的结果，因为他是冒着被妖怪吃掉的危险而侥幸获得成功的。他不了解，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做了王，就要处理一大堆麻烦事儿。做一个王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克瑞翁一语道破：“ 做王难道 是什么好事情吗？ ”他坦陈：“ 像我这样子，你看我天生不想做国王， 而只想做国王的事，而这也正是每一个聪明人的想法，我现在安安 心心地从你手里得到了一切，如果做了国王倒要做许多我不愿意做 的事儿。对我来说，王位不会比无忧无虑的权势甜蜜。”
透过克瑞翁这些话，我们可以推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整部戏里，克瑞翁出场不多，讲的话也不算多，但通过这些台词足够了解他的特点。
我不至于这样傻，不选择有利有益的荣誉。现在人人祝福我，人人欢迎我。有求于你的人也都来找我，从我手里得到一切。我怎么会放弃这个，追求别的呢？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做叛徒的。而且我也天生不喜欢这种念头，如果有谁谋反，我绝不和他一起行动。为了证明我的话，你可以到皮托去调查，看我告诉你的神谕真实不真实。如果你发现我和先知图谋不轨，请用我们两个人的——而不是你一个人的——名义处决我，把我捉来杀死。可是，不要根据靠不住的判断、莫须有的证据就给我下罪名。
克瑞翁的反驳或劝谏都是非常有理、有力的，他就是一个很冷静、很理性的人。相比之下，俄狄浦斯简直就是在发癫了。
克瑞翁 你打算怎么办？你是不是把我放逐出境？
俄狄浦斯 不，我不想把你放逐，我要你死，好叫人看嫉妒人的下场。
克瑞翁 你的口气看来是不肯让步，不肯相信人。我看你很糊涂。
在俄狄浦斯与克瑞翁相持不下之际，第四个人出场了。
第一个出场的是俄狄浦斯；第二个是克瑞翁，给出了他从神庙请回的神谕；第三个是盲先知忒瑞西阿斯，这是为了进一步弄清神谕的意思，俄狄浦斯特意把他请来的。由于盲先知讲的话激怒了俄狄浦斯，他对克瑞翁兴师问罪。因为他们互不相让，这时必须有一个人物把他们分开，这就是第四个人——王后伊俄卡斯忒。
伊俄卡斯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的证言推动了剧情的发展。看到伊俄卡斯忒，两个人都上前告状。
克瑞翁 姐姐，你丈夫要对我做可怕的事，两件里选一件，或者把我放逐，或者把我捉来 杀死。
俄狄浦斯 夫人，他要害我，对我下毒手。
克瑞翁 （赌咒发誓） 我要做过你告发的事，我活该倒霉，我该受诅咒而死。
伊俄卡斯忒只想息事宁人：“ 俄狄浦斯，看在天神面上，首先为了他已经对神发了誓，其次也看在我和站在里面的这些长老面上，相信他吧。”
俄狄浦斯对王后还是尊重的。“ 你要我怎么样？”“请你尊重他，请不要只凭不可靠的话去控告他。 ”这时俄狄浦斯退了一步，给自己 找了一个台阶：“ 那么让他去吧……打动了我的心的，不是他的，而是你的可怜的话。”
克瑞翁临走有一句评论，对我们了解俄狄浦斯的性格或者说他 在别人眼里的观感很有帮助。这句话是：“ 你盛怒时是那样凶狠，你让步时也是这样阴沉，这样的性情使你最受苦。”
这里谈到了性情。从故事结局来说，俄狄浦斯作为一个杀父娶母的人，一个最后知道真相的人，一个将自己的双眼刺瞎余生只能在黑暗中拄杖而行的人，我们会说他真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是一个被命运折磨的人，被无常伤害的人。很自然地，我们对他充满同情，甚至有某种程度的钦佩。
可是，当我们思考他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可能我们对他就不会全都是同情了。固然，命运要把杀父娶母这样一个灾难性的事情放在他头上，但如果他不是这样一种性情，他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当然，我们只是假设。但我们可以合理地推论：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性情才会有那样的结局。
俄狄浦斯给人的印象就是脾气特别暴躁，换句话说，就是特别容易冲动——所以在路上跟拉伊俄斯起冲突就把他们打死了。还有，他一开始曾发出那样的宣告“凶手如果被我们抓到，我们要把他放逐”，如何如何，都是很重的话。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到他的性情是斗狠或暴烈。
伊俄卡斯忒开始过问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歌队说“一 方面盲目地听信谣言，起了疑心”是指俄狄浦斯；“那方面感到不公 平”是指克瑞翁。
俄狄浦斯不认为自己有错，认为都是克瑞翁不好：“ 他说我是伤害拉伊俄斯的凶手。 ”伊俄卡斯忒比较仔细，她想弄明白，关于这一 点：“ 是他自己知道的，还是听旁人说的？ ”俄狄浦斯说：“ 不是，他收买了一个无赖的先知做喉舌。”
这时作者开始为我们引入一段新的证词——由伊俄卡斯忒提供。“罗生门”在日语中，本来是指人世与地狱的界门。《罗生门》先是小说，后被拍成电影。《罗生门》高妙的地方在于，它呈现各种证词，而不是直接宣布真相。以至于“罗生门”现在成了一个典故，表示真相扑朔迷离。
伊俄卡斯忒的证词，本意是为俄狄浦斯解困。但实际上，由于忒瑞西阿斯在前面讲了那些话，我们已经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因此，伊俄卡斯忒的证词让剧情朝着揭秘的方向又进了一步。
伊俄卡斯忒其实从她的角度把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她说，有一次，拉伊俄斯得了一个神谕，说他会死在他和我所生的儿子的手上。“ 可是现在我们听说拉伊俄斯是在三岔路口被一伙外邦强盗 杀死，因为我们的婴儿出生不到三天，就被拉伊俄斯钉住左右脚跟， 叫人丢在没有人迹的荒山里了。”
伊俄卡斯忒之所以这么讲，是根据她得到的错误信息——普遍流传的关于拉伊俄斯之死的版本，歌队以及克瑞翁也都相信，拉伊俄斯被一伙强盗杀死。这个说法有助于洗刷俄狄浦斯的嫌疑，因为俄狄浦斯是一个人，而杀死拉伊俄斯的是一群人。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索福克勒斯作为剧作家老辣的地方。伊俄卡斯忒的话中包含了一些俄狄浦斯之前不知道的信息，即拉伊俄斯是死在他跟伊俄卡斯忒生的儿子之手，如此一来，只要确认拉伊俄斯是被俄狄浦斯杀死，那就等于说俄狄浦斯是他跟伊俄卡斯忒生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俄狄浦斯听了伊俄卡斯忒原本宽慰他的话，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魂飞魄散。
索福克勒斯就像一个老练的放风筝的人。人们熟知，放风筝不 能一直放，要放一点儿再往回收一点儿，这样风筝才会飞起来、飞 得高。剧情在索福克勒斯手上就像风筝，他一会儿把线索放一段出 去，一会儿又收回来一段，时放时收，收放自如。命运的绞索一点 一点将要套上俄狄浦斯的脖子，伊俄卡斯忒说的这段话相当于给俄 狄浦斯松了一下绳索：“ 说是被一伙强盗杀死的。”“你可以放心。” 而她关于三岔路口的具体描述却无疑是收紧了绳索：“ 你好像是说拉伊俄斯被杀死在一个三岔路口……不幸的地方叫什么？”“叫福喀斯。”
作为当事人，俄狄浦斯自己知道，他在三岔路口确实杀死了一 个人。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寄希望于这个人不是拉伊俄斯，所以 他问：“ 你先告诉我拉伊俄斯是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伊俄卡斯忒 的回答让他一下跌进万丈深渊：“ 他个子很高，头上刚有白头发，模样和你差不多。”
“模样和你差不多”这句话太狠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伊俄卡斯忒会来这么一句。显然，说这话的时候，伊俄卡斯忒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拉伊俄斯的儿子，所以这个人才会跟拉伊俄斯的模样差不多。这种careless whisper（无心快语），就像威猛（WHAM！）乐队同名歌曲唱的那样，“真相中不存在任何安慰（There's no comfort in the truth），你能找到的都是痛苦（pain is all you'll find）”。可以想见，当伊俄卡斯忒最终醒悟的时候，她说过的这句话会让她有万箭穿心之感。
索福克勒斯就是善用这种手法：让一个人无心地说一些话，然后这些话全部落到自己头上。这就是悲剧，这才是悲剧。
俄狄浦斯先醒悟过来，他自言自语道：“ 我刚才像是凶狠地诅咒了自己，可是自己还不知道。 ”现在轮到伊俄卡斯忒紧张了，她说： “你说什么，我看着你就发抖！”“你再告诉我一件事，他只带了少数侍从，还是像国王那样带了许多卫兵？”“一共5个人。”
俄狄浦斯在做最后的确认——之前他知道，是自己杀死了拉伊俄斯，但不知道他杀死的不仅是国王，还是自己的父亲。他是多么希望被他杀死的拉伊俄斯不是自己的父亲啊！
索福克勒斯这个时候让套在俄狄浦斯脖子上的绞索又暂时松了 一点。“ 夫人，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是一个仆人，只有他活着回来。”“仆人现在还在家吗？”“没有，他走了……”
俄狄浦斯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就是这个仆人能够证明他无罪。他把宝押在仆人身上。至少，在仆人到来之前，危机暂时缓和了。
所以索福克勒斯真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高手。他把俄狄浦斯的故事打散来讲，像挤牙膏一样，一点儿一点儿挤出来。假设现在给大家布置一个作业，按照时间先后叙述俄狄浦斯的故事。那就很简单：从前有个国家，国王拉伊俄斯与王后伊俄卡斯忒生了一个儿子，因为神谕说这个儿子将来会杀父娶母，所以拉伊俄斯把婴儿的脚后跟给钉到一起，并让仆人把他扔掉。仆人因为不忍心，没有把他扔掉，而是送给邻国一个牧羊人，后者将婴儿交给了自己的主人，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国王没有生子，见婴儿很可爱，就收养了，然后婴儿一直被当作王子抚养。王子日渐成人，有一天，忽然听说了一个传言，说他要杀父娶母。为了避免这样的事，他就逃离了这个国家。结果，在路上遇到一伙人，对方蛮不讲理，还要取他性命。他还手的时候，把对方杀死了。他继续流浪，经过一个城邦，其实就是他的祖国。他因为立了功而成为国王，又娶了王后，一共生了好几个儿女。后来国家发生瘟疫，从神庙求来的神谕，经先知解说，祸害的根源原来就是他。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杀父娶母的大错，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我们把整个故事捋顺了，大概就这么长。可是如果要这么叙述的话，就没有跌宕起伏，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扣人心弦了。
戏剧是一门叙事的艺术。也就是说，一个故事有不同的讲法，怎么才能把它讲得扣人心弦，这是需要技巧、需要艺术的。这就好比讲笑话，其实是不容易的。
索福克勒斯通过采用这样的手法、穿插这些人物，把整个故事讲得让人惊心动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们来看一下俄狄浦斯是在什么情况下杀死拉伊俄斯的。他说： “我走近三岔路口的时候，碰见一个传令官和一个坐马车的人，那领路的和那老年人态度粗暴，要把我赶到路边。我在气愤中打了那个推我的人——那个驾车的。那老年人看见了，等我经过的时候，从车上用双尖头的刺棍朝我头上打过来。可是他付出了一个不相称的代价，立刻挨了我手中的棍子，从车上仰面滚下来了；我就把他们全杀死了。”
这就是俄狄浦斯关于他是怎样杀死拉伊俄斯的叙述。如果他的叙述是真实可信的，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属于正当防卫，对不对？虽然他杀死了拉伊俄斯，但由于是正当防卫，所以他内心的愧疚或负罪感没有那么强。以至于事后他在叙述事情经过时，看不出他有自我反省的地方。相反，从他说的这句话“他付出了一个不相称的代价”来看，其中还不无调侃的成分。无论如何，他没有流露出后悔或遗憾的意思。
那么，拉伊俄斯是无辜的受害者吗？从俄狄浦斯的描述中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结论——明明是拉伊俄斯的人不对，一条大路谁都可以走，为什么非要把别人赶开？而且，拉伊俄斯的人推人在先，别人打回去，也算两讫了。作为一个老人，拉伊俄斯应该讲道理——他没有约束自己的部下，然后看到自己部下被还击还亲自动手了，拿着“双尖头的刺棍”朝人家头上打过去。如果俄狄浦斯没有及时躲开，不就一命呜呼了吗？这样明摆着是要取人性命，只是没想到遇到的俄狄浦斯不是善茬儿，结果反被俄狄浦斯给打死了。
俄狄浦斯对事件经过的叙述让人感觉，俄狄浦斯的性格是很勇猛的，他不是武大郎那样可以任人欺负的弱者。他有很强的“一报还一报”意识，你打了我，我就要还回去；你用双尖头的刺棍打我，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拉伊俄斯显然脾气很暴躁，而且明显不讲道理，这让我们联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当拉伊俄斯听神谕说即将出生的儿子将来会杀父娶母时，他就想等孩子生出来就把他弄死。他把婴儿的脚后跟钉在一起，这已经够残忍的了，他还命令手下把婴儿扔掉。如果手下真的执行了他的命令，这个孩子死定了。当然，大家知道，这完全是戏剧的安排，在现实中，可能根本不会费这样的劲儿，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父亲，因为有那样的神谕，就对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做出这样的处置，不能不说，心肠是够硬够狠的。
客观地来看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这对父子，固然最后的结果是，俄狄浦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从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于理有亏的是拉伊俄斯，而不是俄狄浦斯。从法理上说，拉伊俄斯既有杀人的动机，也有杀人的具体行为，只是杀人未遂而已。所以，如果要说杀人犯，谁是第一个杀人犯？是拉伊俄斯，也就是俄狄浦斯的父亲。如果用今天的法律衡量，俄狄浦斯属于正当防卫，可以为他做无罪辩护。
一个当代人可能会认为，俄狄浦斯杀死拉伊俄斯属于正当防卫，而且他自幼就遭到亲生父亲的遗弃。这个父亲对他何止是遗弃，实际是谋杀，这不禁让人产生要为俄狄浦斯讨回公道的想法。
当然，俄狄浦斯不是这样想的，他最后选择了那样一种自我处置，说明他头脑当中可能有某些我们现在称之为古典观念的东西。这种观念到底是什么？俄狄浦斯的自戕，是出于孝吗？是耻感使然吗？还是对乱伦的恐惧厌恶？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里还涉及一个问题：娶母。对于上面为俄狄浦斯所做的辩护，可能有人会反驳说，他杀死自己的父亲或许可以称得上正当防卫，但他娶了自己的母亲，总是大逆不道吧？难道他不该为这种忤逆付出代价？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妨看看俄狄浦斯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娶母的。第一，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娶母的。第二，他不是主动娶母的——娶母的发生，是对他英勇行为的奖赏。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错呢？
我们现在把其他问题暂且放到一边，单独讨论母亲跟儿子结婚这件事。现代法律禁止近亲结婚主要是担心生出畸形儿。可是，从剧中看，俄狄浦斯与母亲伊俄卡斯忒结合之后生了四个儿女，这些儿女好像也没有什么残疾。
俄狄浦斯三连剧的第二部，是说他的女儿安提戈涅一直照顾他的故事。她带着已经瞎眼的俄狄浦斯辗转于各个国家，过着非常凄惨的生活。也就是说，俄狄浦斯的女儿并没有嫌弃他。这事耐人寻味，按道理，他的后代难道不应因此感到耻辱吗？难道不应因此跟他划清界限吗？难道不应因此而诅咒他，说他是个污物吗？
事实上，俄狄浦斯本人有这样的想法，觉得他就像故事一开始说的那样——是不洁的人。
接着，索福克勒斯又开始把绳子拉紧了。“ 如果我这个客人跟拉伊俄斯有了什么亲属关系，谁还比我更可怜？谁还比我更为天神所憎恨呢？”
俄狄浦斯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 我只有这一点希望，只好等待仆人。”
伊俄卡斯忒 你等他来了，你想打听什么？
俄狄浦斯 告诉你吧。他的话如果和你的相符我就没有灾难了。
伊俄卡斯忒 你从我这里听出了什么不对头的话？
俄狄浦斯 你曾告诉我，那牧人说过杀死拉伊俄斯的是一伙强 盗。如果他说的还是同样的人数，那就不是我杀的了；因为一个总 不等于许多。如果他只说是一个单身的旅客……
刚刚把绳子拉紧，也就是俄狄浦斯说的，如果我现在真的不能 证明我跟被杀死的人不是亲属，我就完蛋了——这个时候又把绳子 松了一下。为什么说松了一下呢？因为伊俄卡斯忒安慰他说，那个 人，也就是幸存者，回来说，是一伙强盗，他当着所有人这样说的， 所以你放心。你看，“ 即使他改变了以前的话，主上啊，也不能证明拉伊俄斯的死和神谕所说的真正相符；因为罗克西阿斯说的是，他注定要死在我儿子手中，可是那不幸的婴儿没有杀死他的父亲，倒是自己先死了。”
索福克勒斯每放一次就收一次，收了之后再放。套在俄狄浦斯脖子上的绳索，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可想而知，这对剧中人的折磨有多大。
现在伊俄卡斯忒又抛出一个细节，说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所以，后面的剧情就围绕着怎么让大家知道俄狄浦斯是那个被虐杀的婴儿。
索福克勒斯没有让仆人这条线继续往下走，而是看似荡开一笔， 捡起另一个线头，叙述从科任托斯——他被收养的国家——传来的 信息。从科任托斯跑来一个送信人，让他回去继承王位。之前，俄狄 浦斯因为恐惧那个杀父娶母的神谕而从科任托斯跑出来，现在那位 老国王已经自然死亡，所以科任托斯的人欢天喜地地跑来告诉他： “你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去继承王位了，神谕已经失灵了。”
送信人的消息令伊俄卡斯忒精神大振，她由衷地为俄狄浦斯感 到高兴，同时也忍不住揶揄了那个一直折磨人的神谕：“ 啊，天神的预言，你成了什么东西了？俄狄浦斯多年来所害怕的，所要躲避的正是这人，他害怕把他杀了，现在他已寿尽而死，不是死在俄狄浦斯手中的。”
“神人之争”作为一个线索，经常会浮出水面，有的时候又会沉下去，大家要学会把这个线索攥在手上。
可是，这只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残酷的命运就是这样：你以为从它的牢笼逃脱，可实际上你一头钻进了它为你设计的真正牢笼。
送信人的消息并没有让俄狄浦斯完全打消顾虑，因为波吕玻斯的未亡人还在。为了让俄狄浦斯彻底解脱，送信人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那就是他根本不是波吕玻斯的儿子。原来送信人就是当年将襁褓中的俄狄浦斯交给波吕玻斯的牧羊人。
在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讨论杀死拉伊俄斯的这一段，他们其实表达了对神谕的质疑。在这一回合，神似乎处于下风。还有，一开始，忒瑞西阿斯跟俄狄浦斯交锋的那一场，忒瑞西阿斯代表着神谕，可是却遭到了俄狄浦斯的质疑。为什么俄狄浦斯胆敢质疑呢？因为俄狄浦斯指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当怪物出谜语的时候，先知没能破解。而先知是神的使者，既然先知不能解谜，说明神也不灵。俄狄浦斯对先知的奚落，其实连带着对神的不恭。这个地方我们可以看作人神之争的第一回合。
现在伊俄卡斯忒跟俄狄浦斯关于杀死拉伊俄斯的讨论，可以视 为人再一次对神发起冲击：“ 天神的预言，你成了什么东西了？俄狄浦斯多年来所害怕的，所要躲避的正是这人，他害怕把他杀了，现在他已寿尽而死，不是死在俄狄浦斯手中的。”
可怜的伊俄卡斯忒，同样是索福克勒斯手中的傀儡，是他摆布的玩偶。她不知道，在逻辑上，既然俄狄浦斯不是波吕玻斯的儿子，那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他是拉伊俄斯的儿子。这个逻辑很简单。如果他确信无疑是波吕玻斯的儿子，他就肯定不是拉伊俄斯的儿子。
伊俄卡斯忒在欢呼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其实离陷阱更近了。而俄狄浦斯就像一条小鱼，已经掉进命运或者不如说索福克勒斯给他布下的渔网——捕鱼的人把网扔到水里，因为它下面是铁，所以自然就沉下去，然后人把网往上提的时候，慢慢离开水面，鱼就在网里跳。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场景，就是索福克勒斯一点一点地把网提离水面，然后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就像网中的鱼一样在里面扑腾。
听说波吕玻斯死了而感到欢欣鼓舞的伊俄卡斯忒，就好像一条可怜的鱼暂时从网里跳出去，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更大的灾难：既然俄狄浦斯不是波吕玻斯的儿子，他就有可能是拉伊俄斯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就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
伊俄卡斯忒说：“ 你父亲的死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俄狄浦斯心 有余悸：“ 我知道是一个很大的安慰，可是我害怕那活着的妇人。 ”在 一旁的信使问：“ 你害怕的妇人是谁？ ”俄狄浦斯回答：“ 是波吕玻斯的妻子墨洛珀。 ”此时的俄狄浦斯感到自己还没有从神谕的魔咒中 完全解脱，因为即便排除了杀父之嫌，还有一个娶母问题。因为从 逻辑上讲，只要波吕玻斯的妻子还没死，俄狄浦斯就存在娶她的可 能。除非这俩人都死了，杀父娶母的可能性才彻底消失。
送信人出于好心说的话，原本是为了让俄狄浦斯打消疑虑，他 没想到的是，这在客观上却把俄狄浦斯送到沟里。送信人说：“ 你不是波吕玻斯的儿子。”
这样一来，就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如果俄狄浦斯不是波吕玻斯的儿子，那么他就有可能是拉伊俄斯的儿子，就有可能是杀父娶母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伊俄卡斯忒心里已经明白，因为她说：“ 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关心自己的性命，就不要再追问了，我自己的苦闷已经够了。 ”可是俄狄浦斯一直要追问，这是他的关心所在，也是他个性 使然。
我们从旁边看，俄狄浦斯至少有两次在可以一走了之的情况下 却自投罗网：第一次是忒瑞西阿斯要放他走，他却逼着忒瑞西阿斯 非说不可。第二次是伊俄卡斯忒让他不要再追问下去，他却表示： “我不听你的话，我要把事情弄清楚。”
就像我前面打的比方，多少次，人们要把悬在他头上的剑拿开，可是，这个性如烈火、求真似渴的俄狄浦斯却执着地要让剑落到自己头上。在众人看来，事情无非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一心一意地寻死。
第四场，牧人来了。实际上，伊俄卡斯忒冲进宫，是因为她无法承受真相被当众宣布。通往绞刑架的最后几步，俄狄浦斯只能独自前行了。
第三次，别人要把落在俄狄浦斯头上的刀推开，却被俄狄浦斯 紧抓不放。牧羊人一再恳求：“ 看在天神面上，不要，主人啊，不要再问了！ ”可是依然不能阻止俄狄浦斯向死而行的决心。
最后，索福克勒斯让俄狄浦斯当众亲口供认自己杀父娶母的事 实，算是给这案子画上一个句号：“ 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
至此，神对人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歌队唱起挽歌：“ 凡人的子孙，我把你们的生命看成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把俄狄浦斯作为凡人的一个典型来评论，虽然没有正面提到神，但很明显，“凡人”的对面就是“神”，凡人幸福的脆弱乃至不可能，不难推知，与神有关。如果问，是谁拿走了凡人的幸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神，并且只有神能这样做。俄狄浦斯的悲惨下场，不过是掌控凡人命运的神对自己所拥有的生杀予夺大权的一次演练。
本来，故事到这个地方就可以结束了。后面伊俄卡斯忒的自杀，俄狄浦斯的自残，代表曾经桀骜不驯的凡人终于向神臣服，神再度降临人间，一切荣耀都归于神，人像从前一样，对神顶礼膜拜、无二心。
关于俄狄浦斯刺瞎双眼，我们再稍微讨论几句。这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方面，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比死还要痛苦的一种惩罚。对于一个像俄狄浦斯这样不信神不敬神的人，神惩罚他在黑暗与苦难中度过余生，而不是让他一死得解脱。另一方面，这也可以看作人对神的一种反抗。俄狄浦斯是用这种方式向神表明：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还撑得住。因为相比伊俄卡斯忒的悬梁自尽，俄狄浦斯的自刺双眼，无疑显示出一种无畏的英雄气概。
当然，就原作的意图而言，索福克勒斯可能更多的还是想表现： 一切尽在神的掌握之中，因为，俄狄浦斯从明眼人变成盲人，这是 前面他跟忒瑞西阿斯争执时为后者所预言了的：“ 你现在虽然看得见，可是到了那时候，你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他将从明眼人变成瞎子。 ”虽然，那个时候，俄狄浦斯以为这只是忒瑞西阿斯恼羞成怒 后发出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