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后视镜中的物体会比它们看起来更近!
乡愁来自得克萨斯无尽的丘陵和新墨西哥锯齿状的山脉:流畅下行的高速公路,克莱斯勒汽车的立体声音响播放的热门流行的劲歌金曲,汹涌的热浪。零星的照片是不够的。我们有必要把旅程全都拍摄下来,做成与实际时长相等的电影,包括无法忍受的高温和音乐。我们将会在家中的某个暗室里,把它从头到尾重放一遍,重新发现高速公路、距离、沙漠中的冰镇烈酒以及速度的魔力,把这一切在家中通过录像实时地重新体验一次,不只是为了回忆的快乐,也因为无意义的重复的迷人魅力正在于此,在于对旅程的抽象中。沙漠的展开无限地接近胶片的这种永恒性……
圣安东尼奥
扮成“奇卡诺人”(Chicanos)的墨西哥人,作为导游带领人们参观阿拉莫要塞(El Alamo)
,赞颂着曾遭受他们自己的祖先勇猛屠杀的美国国家英雄们。然而,他们的祖先虽然完成了最艰苦卓绝的工作,可他们却没能逃脱这种劳动分工的命运。今天,他们的子孙后代在这里,在战场原址上,赞美着偷去他们领土的美国人。历史充满了诡计和狡诈。而非法穿越边境来这里工作的墨西哥人也同样如此。
盐湖城
浮华壮丽的对称式摩门教教堂。到处都是没有瑕疵的阴森的大理石建筑(州议会大厦,游客中心的管风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洛杉矶式的现代性,以及所有某种来自外星球的最低限度的舒适的小玩意儿。耶稣像装饰的穹顶[这里所有的耶稣像看起来都像比约·博格(Björn Borg),
因为它们都是从托瓦尔森(Thorwaldsen)
的耶稣像拷贝而来]仿佛取自《第三类接触》
[1]
:作为特效的宗教。另外,整个城市具有某种来自别的地方的物体的透明性,及其超人类的、不属于地球的整洁感。对称的、明亮的、压倒一切的抽象性。在整个由大理石、玫瑰和福音营销构成的塔布奈口(Tabernacle)礼拜堂地区,电子布谷鸟钟在每个十字路口大声鸣唱:在沙漠的心脏地带,在高温之下,弥漫着一种令人震惊的清教徒式的强迫症气息。
近处是水质沉重的大湖,湖水因高含盐量而显出同样的超真实感,更远处,是大盐湖沙漠,在这里,人们不断挑战各种原型车的速度极限
,以消除绝对的水平状态……但城市本身却像块宝石,其纯净的空气和令人叹为观止的都市景观,比洛杉矶更美。这些摩门教徒展现了多么惊人的才华和多么现代感的真诚,他们是富裕的银行家、音乐家、国际系谱学者、多配偶论者(纽约帝国大厦也会令人联想到这种阴森的、威力被扩大至X级的清教主义)。是这群变异者的超越性别的资本主义式骄傲赋予了这座城市以魔力,以此与拉斯维加斯这个沙漠另一侧的伟大的娼妓的魔力相抗衡。
纪念碑谷
死马点
大峡谷
地质上的——因此是形而上学的——不朽性,与普通地形的物理高度形成对比。被风、水和冰雕刻出的夸张浮雕图案,会将你拽入时间的漩涡,拽入某种缓缓而来的灾难的无情永恒。如果认为需要成百万上亿年时间,才能让这里的地表慢慢被侵蚀,这样的想法是反常的,因为它会促使产生一种感觉,即在人类出现很早以前,符号就已通过密封在自然元素之间的某个有关磨损和侵蚀的协议而产生。在本质上纯属地质元素的符号所形成的这种的巨大的堆积中,人类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或许只有印第安人对其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做出过阐释。然而,它们的确是符号。因为沙漠的未开化状态仅仅是表面的。整个纳瓦霍人(Navajo)的国土,通往大峡谷的长长的高地,纪念碑谷(Monument Valley)前的悬崖峭壁,绿河(Green River)的深渊,到处都充满了一种魔力般的存在,它与自然毫无关系(这整片国土的秘密或许是,它曾是海底的地貌,在自由的空气中保留了大洋地貌的超现实性)。人们会明白,为什么印第安人需要强大的魔法,和一种非常残酷的宗教,来抵御沙漠中这种地质和天体事件的理论上的庄严性,并令生活适应这样一种背景。如果先于人的符号拥有这样的力量,那么人是什么呢?人类不得不发明同其周围的自然剧变的秩序相称的献祭(sacrifices)。
也许正是这些起伏的地形,因为它们不再是自然的,因而最好地解释了文化的概念。纪念碑谷:成块的语言突然升起,然后屈服于无可抗拒的侵蚀及数千年的沉降作用,其横向深度来自磨损[意义(meaning)产生于词语的侵蚀,意指(significations)出自符号的侵蚀],像所有文化那样,注定成为今日的自然公园。
盐湖城:世界谱系档案的集合,它置身于沙漠洞穴的深处,由那些摩门教徒所管理,他们是生活奢靡的清教徒征服者,而在旁边,就是大盐湖沙漠洁白无瑕的地表上的博内维尔赛道(Bonneville track)。原型车在其上跑出了世界上最高的速度。父系社会的诞生如同时间的深度,而声音的速度则好像纯粹的表面性。
阿拉莫哥多:第一颗原子弹测试以白沙地(White Sands)为背景
,这背景的幕布由淡蓝色的群山和连绵数百英里的白沙构成——那颗炸弹人造的让人炫目的光芒与地面的炫目的光线形成了对比。
托利谷:索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DNA和所有诺贝尔生物学奖得主的圣殿。在那里,建筑模仿的是米诺斯王宫(the palace of Minos)的风格
,由白色大理石堆砌而成,面朝浩渺的太平洋,在这建筑之中,人们正制定着所有未来的生物学的戒律……
比别处更令人惊奇的场所,虚构(fiction)成为现实的圣地。在它地面的不曾受损的地质学的庄严和一种复杂的、细胞核的、轨函数的,计算机技术的巧妙结合中,成为一个崇高的、具有治外法权(extraterritoriality)的超政治的场所。
我寻找的是星体的美国
,是可以在高速公路上享有无用却绝对的自由的美国,而从来不是社会和文化的美国,是拥有沙漠速度、汽车旅馆和矿物地表的美国,而从来不是习俗和精神深度的美国。在电影剧情的速度中,在电视冷漠的反光中,在穿越虚空日夜放映的影片中,在符号、影像、面孔和行路仪式那神奇地不具备任何情感的连续中,我寻找着它。所有这一切最接近核子的和去核的宇宙,它实际上是我们自己的宇宙,直至欧洲的村舍。
我寻找着这个社会的过去和未来的灾难,在地质学中,在深度的翻转中——见证这一深度的,是纹路丛生的空间,是盐和石头的地貌,是化石河流蜿蜒而下的峡谷,是侵蚀和地质缓慢形成的远古深渊,我甚至在大都市的垂直性中去寻找它。
这种核子形式,这种未来的灾变,凡此种种,我在巴黎时就已了然于心。但是为了理解它,必须采取旅行的形式,以实现被维利里奥(Paul Virilio)称作“消失的美学”的东西。
因为,一目了然,精神沙漠的形式得到了拓展,这是社会沙漠化的提纯形式。疏远(Disaffection)在速度的匮乏中找到了它的纯粹形式。社会沙漠化或去核化所具有的冷冰冰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在这里,在沙漠的高温中,又找回了它的沉思形式。超政治在这里,在沙漠的广度和地质的反讽中,发现了它那具有创生性的精神空间。我们这个隐秘的、反社会的、肤浅的世界中的非人性,在这里,发现了它的美学形式和沉醉形式(ecstatic form)。因为沙漠只不过是对文化的一种沉醉的批评,是一种消失的沉醉形式。
沙漠之所以庄严,是因为在干涸状态下,它们是对地球表面、对我们的文明化了的情绪的否定。沙漠是情绪和液体变得稀有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空气是如此纯净,恒星的影响从灿烂的星座直接倾泻而下。而为了让某个比人类学的前奏更为伟大的前奏得以显露,甚至需要灭绝沙漠里的印第安人:某种矿物学,某种地质学,某种恒星性,某种非人道的事实性,某种驱逐文化的人为的顾虑的干涸,某种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寂静。
沙漠的寂静也是一种可见之物。它由视野的开阔而造成,这视野无法找到反射自身的场所。在崇山峻岭之中不可能享有寂静,因为群山会通过起伏的地势发出吼叫声。为了拥有寂静,甚至连时间也不得不保持一种水平状态,在未来也不会有时间的回声,有的只是地质层之间相互的滑动,所发出的只是某种化石的喧哗声。
沙漠:非人类智慧明亮的、化石般的网络,某种彻底冷漠的网络——不仅仅是天空的冷漠,也是地质起伏波动的冷漠,唯有空间和时间的形而上激情在此结晶。欲望的条件在这里每天都被颠覆,而夜晚则将它们毁灭。但是,请等待黎明到来的时刻,那一刻,化石的嘈杂声会苏醒,动物般的寂静也会苏醒。
速度创造了纯粹的物体,它自身就是个纯粹的物,因为它抹去了地面和疆域的参照点,因为它溯时间之流而上而取消了时间自身,因为它比自己的动因走得更快,通过回溯动因而毁灭了它。速度是结果对原因的胜利,是瞬时性对作为深度的时间的胜利,是表面和纯粹客体性对欲望的深度的胜利。速度创造了一个起始空间,这一空间可能意味着死亡,而它唯一的法则是抹去踪迹。这是遗忘对记忆的胜利,是未开化的、失去记忆的迷醉。沙漠纯粹的几何学中某种纯粹物体的表面性和可逆性。与其相似,驾驶汽车也只是通过排出尾气创造了事物的某种不可见性、透明度或横向性。这是一种通过形式的衰减实现的慢性自杀,它们消失的形式令人愉快。速度不是植物性的东西。它更接近于矿物,更接近于水晶的折光,而且它已经成为时间灾变和衰竭之场所。但或许它的魔力只不过是虚空的魔力。因此这里没有诱惑,因为诱惑需要秘密。速度只是让我们进入虚空的仪式:对隐藏于加强的移动性之下的某种回归不动的静止的形式的怀念。近似于对几何学中的活跃形式的怀念。
尽管如此,在这个国度,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对比:核子宇宙日益增强的抽象性和一种原初的、出自内心的、不受控制的生命力之间的对比。这生命力并不来自其根基的牢固,而是来自去根基化,一种新陈代谢的生命力,不仅存在于性之中,也存在于工作、身体或买卖之中。归根到底,因其空间,因其精湛的技术,因其粗鲁的良知,包括其所开启的仿真(simulation)的空间,美国是现存唯一的原始社会。而且,迷人之处,在于将其当作一个未来的原始社会,当作一个复杂的、杂交的、最拥挤的社会,当作一个充满残暴的然而因表面的多样性而显得美丽的仪式的社会,当作作为某个无法预知结果的完整的元社会事实的社会来游历。这个社会的内在性让我们心醉神迷,但因没有过去而无法被思考,因此从根本上说是原始的……它的原始性已经渗透到某个宇宙的夸张的、非人类的特性中,这个宇宙逃离了我们,也远远超越了自己的道德、社会或者生态学的理性。
只有清教徒才能发明和发展这种生态和生物的道德观念,这是关乎保护的道德,因而也是关乎歧视的道德,具有深刻的种族主义特征。一切都成了被过度保护的自然保护区,如此受保护,导致现在人们开始谈论优诗美地(Yosemite)的去自然化,好让它回归大自然,正如菲律宾的塔萨代人(Tasaday)所经历的事情那样。
这是在领土恰恰不复存在的地方,对根基的清教徒式的顽念。这是当一切都发生于星空般的冷漠之中时,对居所、对接触的顽念。一旦人造天堂达到一种整体的(非)文化的庄严,在其平淡乏味之中,就会出现一种奇迹。在美国,即使在平淡乏味的郊区和“时髦城镇”,空间也给予了其某种宏伟感。沙漠无处不在,将一切从无意义中拯救了出来。在沙漠里,汽车、冰块和威士忌的奇迹每天都在再现:一个混合着沙漠的致命性与惬意生活的奇观。猥亵的奇迹,纯粹的美国式奇迹:完全不受约束的奇迹,空间中一切功能的透明化的奇迹,但空间本身却不可化解地保持在自身的广延之中,只能通过速度来像驱魔一样将其祛除。
意大利式奇迹:这是舞台的奇迹。
美国式奇迹:这是猥亵物的奇迹。
感官之淫荡与无意义之沙漠之间的对比。
有魔力的,是地质变质的形式。不是长满树木和植被的森林,而是石化的、矿物化的森林。这是盐的沙漠,比雪还白,比海还平。在没有任何设计、没有任何设想的地方,显现的却是不朽性、几何学和建筑学的效果。峡谷地(Canyonsland),裂口山(Split Mountain)。或者相反:泥巴丘陵(Mud Hills)没有起伏、没有固定形状的地形,古老海床月球般的、肉感的、化石化的地势,线条弯曲犹如单调的波浪。白沙地(White Sands)白色的汹涌的波涛……需要借助各个元素的这种超现实性,来消解自然的秀美,正如需要借助速度的形而上学,来消解旅程中自然的秀美。
事实上,某种无目的的旅行,因而也就是没有尽头的旅行的概念对我来说是逐渐形成的。我拒绝自然景观游(在灼热的阳光下,只有它们的抽象性被留存了下来)。对纯粹的旅行来说,没什么比观光游览或休闲旅行更陌生的事物了。这就是为什么旅行在沙漠广袤的平庸中最容易实现,或者在同样沙漠般的大都市的平庸中也最易实现。大都市从来就没有被当成娱乐或文化场所,而是从电视的角度,被视作舞台布景,当作电影脚本。这就是为什么旅行在极度高温中最容易实现,它成了身体的去领土化的享乐形式。高温下分子的加速运动导致了感觉的不易察觉的衰退。
重要的是对旅行穿越的空间的不道德性(immorality)的探索,而且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对当地风俗习惯的探索。唯有这种不道德性,纯粹的距离,以及对社会性的摆脱才是重要的。在这里,在这个最为道德的社会,空间确确实实是不道德的。在这里,在这个最墨守成规的社会,各个维度都是不道德的。正是这种不道德性使距离变得轻松,使旅程变得无限,是它消除了肌肉的疲惫。
驾驶汽车是健忘症的一种引人入胜的形式。一切都有待发现,一切都有待抹除。当然,这其中有沙漠和炫目的加利福尼亚带来的最初的震惊,但当震惊过后,旅程的第二个耀眼之处便开始了,那就是过度的距离,不可避免的距离,没有特征的面孔和距离的无限性,或者某些神奇的地质构造,后者最终见证的不是任何人的意志,却又完好无损地保留了那种剧变的形象。这种移动摄影也不允许有例外:当它遭遇一张熟识的面孔,一处熟悉的风景,或任意一种解读时,魔力就被打破:消失活动的健忘的、禁欲的、渐近的魔力向世俗的情感和符号学屈服了。
这一类型的旅行有其独特的事件或神经分布,也就是某种特殊的疲劳类型。就像一种肌肉的纤维性颤动,肌肉被过多的热量和速度,被过多看到、读到、经历、遗忘的事物条纹化了。身体厌倦了空洞的符号、功能性的姿势、天空令人目眩的光亮和梦游般的距离,它的去纤维性颤动变得非常缓慢。随着文化——我们的文化——变得越来越稀薄,事物突然变得轻盈起来。美国人发明的这种文明的幽灵(光谱)形式,这一昙花一现、几乎就要消失的形式,突然表现得像是最适合我们未来生活的仅有的可能性的形式。这一支配美国西部的形式,无疑也是支配着整个美国文化的形式,是一种地震般的形式:分形的、间质性的文化,诞生自旧世界的裂缝,触觉的、易碎的、移动的、表面的文化——驾驶通行时必须遵循同样的规则,以把握其关键:地震式的滑动,软技术。
这一旅行唯一的问题是:在对意义的根除中,我们能走多远?在无参照物可循的沙漠形式中,我们能向前走多远而不崩溃?理论问题在此具体体现为旅行的客观条件,这一旅行不再是旅行,而是具有了某个基本原则:这就是不归点原则(the point of no return)。一切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决定性的时刻是突然发现某个事实的瞬间,这一事实是:旅行没有终点,而且已不存在任何理由让旅行结束。超越某个点,变化着的就是运动自身了。依靠自身意志穿越空间的运动转而被空间自身所吸收——这是阻力的终结,也是旅行场景自身的终结(恰如喷气发动机不再是穿透空间的能量,而是通过在它前面制造真空来推进自己,而不是按照传统的模式,利用空气阻力来支撑自身)。就这样,抵达那个离心的、偏心的点,驾车通行在此生产出真空,将你吸入其间。这个眩晕的时刻同样是潜在的崩溃的时刻。这一切与其说是伴随距离和高温而产生的疲惫所致,由在空间中可见的沙漠里前进所致,不如说是由在时间的沙漠中不可逆转的前进所致。
明日是你余生的第一天。
图3 纽约街头
[1] 《第三类接触》( 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1977年上映的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科幻电影,内有在沙漠中修建基地迎接外星人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