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望见长乐宫,长乐宫城头高祖手植老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得所剩无几,新柿盅盅碗碗挂在枝头,像一楼蜜蜡灯。我爸我哥栗妈妈活着的时候,春分时节必在南宫墙汉光门上摆酒,观万木返青,百里河开,彼时阡陌之间,农夫犁地,役马成群;土城墙头蚩尤山楂、西王母枣、瀚海梨,白花竞开,如降大雪,照得人目瞳如洗,面色匀净。时人叫“汉光春雪”,长乐六景之一。
当年一树瀚海梨花下,我爸封我二姐:你就叫南宫公主吧。又笑对人语:你爷爷,是个抠门儿。栗妈妈嘴唇上翘,露出粉红牙床,也在笑:老狗,你又说你爸坏话了。我爸笑:是抠门儿嘛,我小时候在山西,吃面倒醋都挨打,怕吃得多。全家做裙子,量好了一定要再裁下去一尺,省下布头做门帘。小栗子,你对这些孩子要好,小孩子,记仇的。
栗妈妈,挽着我妈,都是盛妆浓抹,俨然亲姐妹,笑道:你问小王,我哪里做得不到了,人家都有妈,哪轮得到我上赶着。
我二姐刘渺——布偶一般的小女孩,指着地平线,滚滚卷云下,苍蝇般的马群说:我要骑它。
南宫远嫁,奶奶叫人砍了瀚海梨。我哥早薨,奶奶叫人砍了西王母枣和郅都的头。从此不能见薨字,说这个字是一幅画,画中人愕然死于惊梦。
上林苑蹄氏观女巫神君宛若姐姐说,梨,寓离,性寒,败火,是南宫姐姐命盘的写照。种杏、石榴,哪怕葫芦架呢,别种桃。
我爷爷的规矩,宫里只许种能吃的,他在位那些年,宣室殿外庭,种的都是豆角。迁儿事后评论:人至简也,德至盛矣。
过了“临华观虾”,到了“长秋望月”,程不识叔叔拦住马说:行啊三儿,都会赶车了,够有出息的。
我把提缰交给李当户,跳下车说:我还会使棍呢,我还会射箭了呢,哪天去北军靶场,咱俩比十枝箭,赢瓜子的。
程叔叔指着李当户:你跟他爸比,他爸特会射箭。
窦太主——我大姑,站台阶上,说:你尔今也学会迟到了,让老太太等。
堵车,我说,直城门大街没法走,都是赶饭局的,马和马都快碰头了,没让他们开道,从覆盎门大街绕过来的。
窦太主说牛叉呀,现在就按尧舜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我说我说什么了,你们都拿这事镲我。
长秋殿内,我奶奶和我妈,俩太后,一人一狗肉炖芹菜定食,蹲地上埋头吃。周围蹲一圈淡定中青年妇女,看着她俩吃,跟饭馆等座儿的似的。都是当年跟我爸、刘恒爷爷办过事有名分的阿姨,没名分的,都放了。这也是我们汉家德政,不太熟的,给你自由。都还挺好看的——这些阿姨,能看出我爸我爷不同爱好。我爷喜欢大腿根粗的,坐马扎上两边臀大肌能耷拉下来。我爸喜欢上嘴唇短,露牙床的。我爸我爷都是四十多崩的,这些阿姨,搁今儿正当午,当年就算过景儿了。当年我们寿命短,平均三十五六,二十七八就算中年了。再往前更短,春秋战国,三十就该唱白发吟了。那时候人不在乎生死,二十大几的人去行刺,跟后世八九十岁人不打算活了一样。所以我们那时没强奸幼女罪,姑娘不是一般的早熟。有强奸婴儿罪,坐同乱伦,禽兽行,族。
来啦,我妈抬头望我一眼,我说什么来着,等不来,刚动筷子,准到。这都成吃饭等人的规律了。
我奶奶双目失明,吃饭,绝不说话,特别护食,拿手罩着碗,往嘴里扒拉,天塌下来,等碗干净再说。姑说,如今岁数大了,不舔碗了。
奶奶从小采过桑叶。姑说。奶奶还绣过荷包呢,点灯没油,坐在月亮底下绣,眼睛累坏了。妈,您绣的荷包送谁了?
奶奶就笑,不言语。
起初,奶奶在清河观津老家有个情儿,后来上渔阳守匈奴去了,奶奶是当代孟姜女,哭着进了宫。姑说,都是苦出身,从你妈到我妈。所以我最讨厌假贵族,装什么三代有格呀,都是苦逼根儿!秦始皇他们家还是赶大车出身呢。姑转激动为诚恳:所以孩子,我跟你要东西,你可别不高兴,我们不是一生下来家里就是皇族,是小地方人。我小时候,吃饭还定量呢,放开吃肉,也就从你们这辈开始。
可以查呀,我说,韩安国现在是渔阳太守吧?叫他查。不吃狗肉。我对端定食上来小宫女说。
这不是狗肉,是梅花鹿羔,烩的笋,绿的是葵。小宫女说。
我们家,不就是你们家吗,我对姑说,喜欢什么,拿!您吃的内是什么呀?
牛肉小米粥。姑把碗亮给我看,乐得捂着嘴:我减肥呢。
小孩子,得粗养,奶奶放下筷子,打着饱嗝儿说,饿上几顿,才不挑食。听说你又下诏征文比赛了,有好的吗?
不是挑食奶奶,我说,我寻思着生活好了,更该节制欲望,不能什么都吃。
姑说跟我们这儿你还演?
我说真不是。——也就那么回事吧,无非是三代因何治,暴秦因何亡,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希望我抓教育。
姑说三代治吗?三代治,怎么会出桀纣。
我说只能说开局不错,堪称治。后来子孙失德,天命转移,天命六亲不认,只帮作风正派的。
姑说你是怕遭天嫌弃,才不吃这不吃那的。
我说非让我说实话,我是吃了来的。
这是从下往上看,老百姓的憋屈想法。奶奶漱完口,望着虚空说。我当老百姓时我也这么看,酒池肉林,乱搞男女关系,能好吗?伊拉只会从私德上看兴废,把人事混同天运,根本搞不懂人道和天道的层级。从上往下看,三代开局不错,那是地广人稀,小安久了,人生人,稠密了,乱就来了,乱是什么,不就是人和人起争执?谁和谁都见不着,乱从何起?公孙轩辕,日进十女,按老百姓观点,也是淫,影响他历史地位吗?你爷爷……还节制。你爸爸那个人你知道,对女人的兴趣,我看比桀、纣还大,后来是身体不行了,自己戒了,有身体的时候,也是酒色杂进,搞得自己早上起来直吐。统治者,拿这个要求他,是只见芝麻!
我妈和一半阿姨都红了脸。
奶奶翻着白眼说:老嬴政,不要脸,冒称第一个统一九州,他愚人自夸,我们不必跟着起哄。阪泉之战不是统一之战吗?涿鹿之战不是兼并天下吗?尧舜传的是分裂的华夏吗?此事不以地盘论英雄,秦地盘大,称第一,将来你开疆拓土,地盘再大,是不是你也可以称个第一呀?三代兴替,官史早有定论,只是不堪与下民道,就是伯夷叔齐所言,以暴易暴。以乱命开始,以乱象终了。你爷爷观点,秦都不能算一个正经朝代,老嬴政,形同项羽,乱世军阀,短暂得手。说他开中央集权第一,姑且成立。嬴政焚书,与儒生议政何干?完全是另一场官非,老东西焚的是历史记忆,意在偷天换日,偏偏历史不肯与他罢休,李斯密藏一套《三坟》《五典》,叫赵高缴去,未及阅遍,为子婴所诛,落入萧相国之手,你若有心,可去石渠阁翻看,只许你一人进,司马迁不得入内,此正所谓国之重器,叫民知道了,都会了。自神农以降,历代都不认前朝是治世。治世有,在黄帝前,中央氏、冉相氏时代,皆称治世。春秋左传,野人语也。你向那里头去寻治平的道理,岂非前门楼子?(彻按:前门楼子:长安俚语,全句为前门楼子,胯骨轴子。喻文不对题,哪儿都不挨着哪儿。)
奶奶冷笑:李耳,何等聪明,凿垣窥牖,挂一漏万,遂有《道德经》五千言。
姑说:我若幽明有知,见到孔先生,一定当面问他,你讲了那么些大道理,为什么没一个国用你,你自己好好想过没有?
我说是哈,为什么呢?
姑说:不得要领呗,善恶是什么,根儿上就没拎清楚,人若性善,哪来后来这些事?
姑说:奶奶喜欢李耳,奶奶的观点就是爷爷的观点,孔先生,一代术师,上够不着宗教,下谈不上哲学,只能算政治经济学家。
从长秋殿出来,我妈站在院里叮嘱我:头该洗了,指甲该绞了,别酒后驾驶。
我说知道,没喝酒,是被奶奶聊大的。
我是赞成孔先生的,我妈迟疑地说,教人学好总是没错的。
我说他可瞧不起您。妈说我不认识他呀。我说他说你们女的都是小人。啊?妈说,那他这话说得可不对,要批评他。我说回头我把他说过的话挑出来,叫阿娇,不行,阿娇也不认字——我给您念念,您再决定赞成不赞成他,别净听人传。妈说行吧,管他好赖呢,他也不是我亲戚,咱家是楚人,有自己规矩,也别失了它,谁对听谁的,都让讲话,才是咱们皇家的气度,百鸟争林嘛。妈说了句文词,有点高兴。你舅舅跟你要官,千万别给他。
我说给,给,一定给,等忙过这段的。
我妈一高兴,就假,她的话得反着听。
我上了马车,夜风吹在脸上,我嗓音凄厉地喊:妈您回去吧,我走了。很多年后,我妈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说,就爱听你小时候喊人,声儿跟敲磬似的。我那时嗓子已经沙哑,默然。
车上,我问李当户:什么叫活儿好?
当户挥了个响鞭:就是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