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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我骑着马,犹如坐在摩托岭,今夜夹得紧,会阴有脉搏,走起来痒,跑起来杀得慌。嫣儿说哥,哥,你放松,你这样会转筋。我说你管我。秦川大道两旁是一望无际麦子田,麦子还是青苗,刚灌过水,在月光下,有浅海滩涂幻影,夜空如大洋,众星在航行。我可能第八对脑神经真的受损,望着大道跑着跑着就在水田里了,身后涕漓扑噜跟下来一群马蹄子,泥点子都溅马脸上。

嫣儿说哥你是要水陆联合军演吗?我说你怎么知道。跪马背上一收肌肉群,撅着,缓一闸会阴,向前方村庄鞭杆一指:部队前进!韩说、当户、李敢、李椒十余骑呱唧呱唧跟着我向村庄包抄而去。村子本来在我们右边,跑着跑着变我们左手了。韩嫣说左边滴,麦子滴,大大滴有。我说你懂什么呀,这叫大迂回。迂回进麦子地,村子模糊了,只听狗吠,有人吹匪哨,敲锣,喊:贼来了,贼来了。接着远近狗叫成一片,匪哨响成一片,火把成龙。我笑对嫣儿说:百姓很剽悍。一个丑男孩手舞草叉飞奔我而来,李当户张弓瞄他,小子扭脸回蹿,边跑边喊:贼们有远兵器。

我率队掉头往东,东边老大爷指着我骂:真缺德!掉头往西,西边妇女指着我骂:你们家不吃粮食呀?掉头往北,北边男女老少一齐指着我吼:有本事击匈奴去!

李当户在马上给人四下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啊,送情报的,迷路了。

终于钻出麦子地,我一身汗,马一身汗。李当户带住我马头,说往这边是回长安。我说长陵还远吗?李当户说本来不远,现在远了。我说我还是上车吧。李当户说我回去给你找车去。

进了长陵邑,长陵这叫一个脏,树上全是土,地上全是沟。嫣儿说挨着工地哪。嫣儿领着我们东绕西绕,拐进一条穷街。闾巷守夜大爷见马蹄声浊,来了一队武艺人,立即关栅栏,乒乒乓乓顶上门杠。我拦住嫣儿:别跟人厉害。亲自下马走着灯笼步,上前递热乎话:大爷,我们找人。大爷也挺装孙子,夹着梆子嗑瓜子:找人明天找。

我说大爷,我们真是走亲戚,姓金,金寡妇家侬晓得伐?大老远来的,您给行个方便。掏出把金豆,隔着栅栏往大爷手里塞:您受累,麻烦您给开门。大爷手都伸出来了,被嫣儿一把薅住,顺手夺了大爷的梆子,狞笑着说:你还真拿呀?大爷骂:强盗!老脸都在栅栏间挤扁了。我一回头,一帮糙人手里亮出长把斧子,个个魔眼鬼脸,妖步横立街头,可不就是一伙强盗。我说你们净给我得罪人,叫大爷对咱们印象多不好。行吧,劈吧,——别劈着大爷!我紧着安慰大爷,给他看我身上挂的玉,衣上的绣:我们真不是坏人,您瞧我这佩器,您再瞧我这云纹。大爷说:呸!

栅栏门已然是一堆劈柴。街坊也都起来了,点着蜡烛探头探脑。嫣儿扭着大爷前边带路,李家兄弟一路走,一路噗噗吹灭左邻右居手里蜡烛:都回被窝,看什么看!

金宅。俩小篆描在一巴掌大木牌上。柴门怎么拍都不开,李家兄弟把柴门卸了,直闯进去,就听里边一顿搧肉脆响和男女叫骂:我操你叔!操你舅!跟着一土豆似的半大小子被踹街上来,坐地上还骂呢:我操你全家!跟着又是一个二五眼丫头被搧出门,左边脸是青的,烙着五个手指头印,歪着嘴哭:操你们全族!

跟着,李当户李敢——脸全被挠花了,俩人合力拖出一撒泼打滚腰比缸圆的中年妇女,摁当街跪着,指着我:拜,快拜你兄弟。我一见此妇女心就凉了,客客气气说大姐,您藏得也忒深了。

进霸城门的时候,我大姐还哭呢:求求各位老总,别把我卖了,我都多大岁数了。

进长乐宫,大姐不哭了,抹了泪问我:你还真是今上?

我说你瞧,说了你不信,有拿这蒙人的吗?

我把大姐一直带进内殿,带到我妈跟前,我妈刚起,问我:你从哪儿来呀,一脸草绿?

我说从长陵来,带个女的给您瞧瞧。把大姐往前一推:还不快叫娘?

我妈脸上的皮一下松了:是俗儿吗?

大姐道:是也。

我妈捂着脸痛哭,俗姐趴地上哭。我叫人备酒,备铜,备奴隶。叫俗姐起来,别哭,有好事儿等着你,赐你钱千万,奴婢三百,公田百顷,北阙甲第宅院一所。俗姐说那多不合适呀。

我说您就别假客气了。我妈谢我:让皇帝破费了。我说再有一百个大姐,也给得起。我叫来我姐平阳公主我妹林虑公主,一起拜见这位同母异父大姐。她们姐儿俩也是哭,感动:妈不容易,妈结过几次婚呀?

就两回。我说。头一回嫁老金,第二回嫁给咱爸了。

我跟俗姐说:你也别叫金俗了,我给你个封号:修成君。纪念你百炼成丹。

还有你外甥女和外甥呢?原来名也挺土闹的,一个叫枣花,一个叫枣泥,你给起一个,社会上叫得响的,威的。修成君蹬鼻子上脸。

枣花?等嫁人的吧。我给她找个王,嫁去做王后,以后就叫王后了。枣泥?还是随你,叫修成子仲——修成家老二。

有点绕,为什么不能仨字呢?修成子,多响亮,就别老二了。

我耐着性子跟修成君解释:你们全家文盲吧?文盲不能叫子,文盲叫君,已经很过分了。

吃完哭完搬完铜山,我把内史宁成叫来,说:给我盯着点那修成子仲,不许他在外面说是我外甥,丢不起这人。

过了一阵子,我遇见宁成,问怎么样啊,修成子仲,社会上有什么反映?

宁成说:社会上反映,满大街一万个人里有一个欠抽的,准是修成子仲。还有他那妈,整个一俗老太太,分不清什么是客气什么是肉麻,北阙戚里各王侯家门槛子都快叫她踢烂了,到处给枣花提亲,王妃们私下说:卖闺女呢?开窑子合适。

我说:糟心。

夏,六月。我下诏免了卫绾的丞相。跟卫老爷子说:这回您合适了,但也不能让您太合适,我这儿还一密诏,任命您为成事处精神枕头。卫老爷子说朔儿行,用不着我。我说他行归他行,您是老师,您也得行。

六月初七,我任命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我说二位长辈,给我点面子,别太胡闹了。二位长辈说放心,捅不了大娄子,我们无非想推荐几个为国家做事的人。头一次御前会议,通过了赵绾老师王臧老师的任命。赵王二位老师当天就到东宫谢恩去了。

这年秋天,宁成被掖庭令逮捕,判决剃光头铁环钳脖示众。从宫里往外拉时,我正路过去北宫门接一访客,宁成蹦着高儿朝我喊:陛下,我可都是执行您的旨意!我问拉他的掖廷狱丞怎么了?狱丞说:我们也不清楚,东宫判的,说是当着修成君放话,说她们一家子土鳖,说枣花是贱人学校毕业的,还拘了修成子仲一宿,说他在城里吃喝嫖赌到处用您的名字挂账,提您不叫上,叫我大舅。

我当庭训宁成:你也是,背后说的话怎么当面说出去了?活该剃头示众。你这么是非,早点离了这是非之地也好,祝你发财。

到了北宫门才堵心呢,见一马车拉着一快散了架糟老头候在那儿也不知是谁,问把门的:找朕的,有没有搞错?赶大车的说错不了,您请的,申先生,我从山东拉来的,车钱还没给呢。

我说朕什么时候请了,朕都不认识他是谁,假熟是吗?车把式说他是当朝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的老师啊,您老金口玉言“不但请他们,还要请他们的老师”,天下人都传疯了。

我说噢噢,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怠慢了,怠慢了,您老请下车,您老就是他们哥儿俩老师呀,想死我了,怪朕眼拙,没认出您。喝斥把门军士:怎那么没眼力价啊?赶紧拿钱,给车把式,谢人家,回头找王老师报。

我搀着申先生一路往宫里走,沿途宫人都掩嘴笑:又上哪儿拣了门穷亲戚。

半道上王臧王老师到了,接过申先生,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您亲自去接了,算着明儿到,怎么今儿到了?

我说你有几个老师啊?

王老师忙着跟申先生夸我:上靠谱吧?上懂礼吧?上本来还说派一专车接您呢,我给拦了,说不用,这一来一去多费草啊,打一马车来一样,我们先生不讲究,治国嘛,走着来都行。

到了宣德殿,申先生扒着门框不进去,让我,说您先进去,我跟您以礼相见。我说行,您可别工夫太长了,我还有事呢。

我进屋,找一坐垫坐下,等半天,老头也没影儿,问王老师怎么个意思?王老师蹬着门槛子,只是笑,眨眼,说:快了。

我眯了一小会儿,才觉得屋里进来人了,有一哆里哆嗦尖嗓子遥远蔫叫:吾皇万岁。打眼一瞧,门口趴一后背,正在拜我。

我站起来,还以长揖。他再拜我,我再作揖;他踊跃拜我,我拼命作揖;他跪下,我半蹲;他伏地,我盘着;他再三伏地,我反复鞠躬。他说皇上你好,我说老师你好。他说皇上辛苦,我说老师请起。一套大礼下来,我和老头周旋得浑身大汗,有点像做操,像永不拥抱的双人舞。后来楚服见了礼说:是我们那种舞蹈的半身不遂版,原来是敬神的,现在糊弄糊弄改敬人了。

我行,我年轻,做完也就是微喘。老爷子做完就歇菜了,喘得喉咙管直吹哨,嘴里跟含一风箱似的胡须一根一根都吹直了,在脸上飘。我说路上吃大葱了吧?叫王老师给先生倒麦茶:压压胃酸。等先生平静下来,眼珠子又成圆的了,我问先生:有什么可以教寡人的?

先生举起四个手指头:少说,多做。

然后我们仨就干那儿了,都没话,默默地喝茶,打哈欠。后来我开始走肾,一趟趟上厕所,最后一趟回来,先生闷灯蜜——关了心灯很甜的,入梦了。我瞪着王臧:他还醒得了吗?

王老师说:我愿意为陛下做的,就是以我的冒失,使陛下有爱贤的名声,老迈申公尚且受此礼遇,何况其他贤能者乎?

晚上到我妈那儿喝羊汤,我忽然放下碗大骂:明儿我一句话不说,看你怎么办!

修成君也在我妈那儿,假懂事,拿一小筐核桃砸给我妈吃,听我开骂,守着小筐啪嗒啪嗒掉眼泪。

我妈不干了,跟我拍地:就因为不姓刘,我才疼她! 0Y1nX7AJHfkzgyAr8oW1syaD3ET+LHm9bxsEBZB6IFmAy51zTwn5IWN/JqBCJ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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