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林苑昆池观设了个办公室,跟我妈说找个清静地方读书,想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妈说好!对外就叫成事处吧。
我找人把石渠阁地道五万斤三五八九绝版都拉来,请饼叔鉴定材质,分陶瓦泥三类,分砌在昆池观里外院和跨院墙上,——何止几屋子呀!几十屋子,廊子,过道都顶天立地砌满了,最后三千斤实在没地儿立,就把顶挑了,铺房上。
我对朔儿说:今后你就是成事处处长,我协助你工作,你把三五八九翻成汉文。朔儿说你不是害我么,我刚知道这是拼音,连鸟有几只,怎么叫还不知道,我就翻译了。
我说你随便点人,你点谁,我就调谁,关键是决心和信心,敢不敢拿出一辈子,就跟这事耗上了。朔儿说我不愿意拿出一辈子跟谁耗,我只能答应帮你开一头,人齐了,捋顺了,我就撤,我还有自己事呢。我说行,你开一头。
我传旨给两宫永巷令,有母语是拼音文字的异族宫婢,推荐上来,朕要重用。
朔儿住迁儿家,爱吃迁儿家的饭,我把饼叔一并请来,在昆池观搞了个小食堂,特别叮嘱饼叔,伙食要搞好,朔儿爱吃饼,就一天三顿饼。饼妹说你把我爸都请了,我是不是你也一块请了。
我说请,你当食堂管理员兼二师傅,贪污的钱都是你们家的。
饼妹说别这么说我们呀。我都来了,我老公你也别忘了呀。
我说你老公,他愿意来吗?饼妹说在家跟我哭好几回了,说你现在不拿他当朋友了,有事也不找他。我说他愿意来,来吧,干什么,听朔儿安排。马迁跟我吊脸子,说我现在找工作,都得我老婆替我走面儿了。
饼叔,原叫陶叔,早先是钩盾令下面皇家陶工坊一个陶工,每日在上林苑灞河边窑口摔泥,捏酱缸和砂锅,制作的段泥夜壶有名,润物无声,三月不倒亦无臊气,为宫中妇人所爱。我们在望鹄台上课的时候,经常看到远翠当中一栊黯红,一行黑烟上青天,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儿忙活,那是幼小的饼妹,帮她爸抱柴火,有时风向转换,能闻到窑口那边飘来的炭香。夏季灞河涨水,也时常能看到上游漂下来载浮载沉的残陶断瓦。
一天晚饭后,我和我爸遛弯,走到陶工坊,陶叔正在拉坯,边做边唱:下泥泥锅,上泥泥国。我爸就乐,说老陶(彻按:当时工匠没名,一般指业为姓),够有志向的,哪天我琢磨琢磨,拜你为相。陶叔却也不慌,大大方方说:未见得我就干不了,治国和治陶的道理细说起来也是一样的,都是要精心选料,精心拉坯,精心照看火候。我爸说是是是,百行百业,都是一个理儿,认真,认真出细活儿。你没赶上好时候,你要生在古代,一定也是伊尹、吕望那样的大政治家。陶叔谦让道:不敢当,赶不上昏君,当不上忠臣。我爸乐:你还真是懂点,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陶叔说这就要跟陛下攀门远亲了,我本姓陆,是先秦陆通的后人。
我爸说是那个和孔子会车,唱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楚狂么,那咱还真是老乡,那我可不敢请你了,你们家是有名的瞧不上搞政治的,怎么不隐了呢。
陶叔说隐不下去了,隐一代,是志趣,隐二代,真成农民了。不光我们家,许由家,伯夷叔齐家,现在都可怜得很,许由后人都卖儿卖女了,他家一姑娘现在横门二条“天上阴间”做小姐。老人一个气不孤,儿孙跟着辈辈受屈。
我爸说接了班又能怎样,我前几天去天上阴间微服私访,和一个妈咪聊起来,说她姥姥是胡亥外孙女。跪地上倒酒的姓姬,说是周武王后人。我爸跟我说:长安这个地方,真是卧蛟藏虫,都不禁细打听,路边炸油饼的叫过来一问,祖上也狂过,就咱们家不是东西。我说您真要用这位大叔。我爸说你听他的,什么时候也不是拿大道理治国,得有手腕。
我爸对陶叔说人堕落了,志气不能堕。家穷了,家风不可改。我还是愿意你像你们家先人一样,就那么傲,穷横穷横的。
陶叔说我听您的,干什么像什么。扭脸一边拉坯一边唱:下泥泥缸,上泥还泥缸。
后来陶叔从陶轮飞转中受到启发,一举发明了可以磨粉圆磨,结束了中国只知有小麦,不知有面粉世代。之后饼开始流行,饺子面条出现还要稍晚。之前小麦只能舂,脱粒蒸成麦饭,是粗粮,头一回见白面,我还以为是白灰呢。我吃的第一张饼就是陶叔烙的,老汉挎一小筐,拦在我们放学路上,手托家常饼缠着我们,说你尝尝你尝尝。窦太主来接阿娇下学,叼了一口,说咩,好吃。立即把陶叔小筐背走,进宫请我爸和我奶奶分食。我爸很高兴,表扬陶叔:你这个办法改变了我汉人民膳食习惯,比当个丞相,起草几条政令,提拔几个能臣,功劳不知要大多少,后人会记住你。特赐名:饼。调入皇家二小当面点师傅,人事挂在尚食丞。饼叔说我制羹也行。我爸说那就都归你,把原来伙房内大师傅调到猪栏喂猪。饼妹也跟着他爸来到皇家二小当洗菜小妹,迁儿就在那时结识了她。
之后饼叔又发明了烈火热油炒菜,我爸正在跟晁错商量削藩,饼叔端着一铁勺肉丝炒蒜黄上了殿,我爸和晁错吃了都说好,我爸还格外多吃了两张饼。
之后饼叔又磨出了豆腐,端着一碗小葱拌豆腐上了殿,我爸正一人想晁错的事,杀还是不杀。见了豆腐说不好意思这个朕已经品过了,淮南王刘安已经发明先了,都进书了。
饼叔扭脸端来一盆豆腐丝,说三哥,您尝尝这个(彻按:饼叔和我爸序了族谱,老刘家一姑娘先秦时嫁了老陆家一小子,也不怎么论下来,我爸算他三哥)。我爸还是很客气,说这个还是豆腐,不能算新发明,豆皮啊、豆泡啊、豆腐干啊,都是豆腐的兄弟,都叫豆制品!之后饼叔又发明了包子,端着一屉热腾腾的肉包子进殿,彼时七国叛乱已经开动,我爸正和周亚夫商量向南用兵,对饼叔说:你能别来烦我吗。怒喝殿门宿卫:谁把他放进来的!宿卫嘴里都塞着包子,鼓鼓囊囊低着头说不出话。我爸指着饼叔对周亚夫说:这个人很会烙饼,你把他带到部队去。
饼叔从部队回来有点蔫,在周亚夫家干了一阵,周亚夫出事,还审查了一段他。我爸看报上来的处理人员名单,发现有陆饼的名字,说这个人我了解,这个人应该跟这事没什么关系。有司就把他释放回家。饼叔就办了退休,在家抱孙子。当时迁儿和饼妹刚生了他们的大儿子,司马涛。我请饼叔重出江湖时,他正带着小涛在家玩泥盆泥碗——你滚蛋!说不做饭了,伤心了。我说给您恢复名誉,给您上史记。老爷子说别蒙我了,我问我们姑爷了,史记根本没厨子列传。我说不是他那史记,是另一本,比他那全面。把谈叔找来做他工作。谈叔说我那史记有厨子列传,人类曙光自烧饭始,庖牺就是厨子,还有伊尹、姜太公,都当了大官。还有李耳——著名学者,听说过吧,最有名一道菜是海杂熬小鱼,各领本代风骚,哪能少了您呐。饼叔说钓鱼的也算呀,他可离灶台远着呢,都摸不着炒勺。谈叔说这您就不懂了,姜先生本业是屠户,自古屠夫厨子不分家,同名宰夫。上古多嗜生食,现场屠牛,趁着肉热从骨剔下来,剁吧剁吧吃了,叫热刺身。肉摊也是小吃摊。钓鱼,那是装样子,专为逗心里有想法的人开口问他。
饼叔说我觉得我应该归在发明家里,我发明了多少东西呀。
谈叔说我意思您也别跟别人掺和了,我单给您来一传,陆饼列传,您看怎么样。饼叔乐了,歪着头说那还差不多。小涛这时过来说爷爷,还玩泥么。饼叔一虎脸:还特么玩什么泥——玩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