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们小学设在上林苑望鹄台,我们叫皇家二小。一小是秦始皇设的,往前追能追到商鞅变法秦孝公在后宫开办的蒙馆,也二百多年了,在关中算名校。文皇帝时为充实长安教育资源,整体从咸阳迁过来。校名也是块牌子,前秦旧人,长安周边财主都认,文皇帝就提议别动了,把皇家的皇换成黄色的黄,叫黄家一小。为了应景,不秃兀,捎带手把一小校址那条原来叫羊下水的闾巷更名黄家胡同。生源主要是永不叙用的前秦遗老和长安城内殷实人家孩子,学习成绩好,当时也没科举,也不知他们学那么好干毛。
后来小朋友上下高台老崴脚,王臧老师上奏我爸,说小孩子放得太高,本意是教他望远,他却目空一切,学习也不专心,打打闹闹,极易高空坠落,已经有搞卫生太监擦栏杆不慎失足,拍成煎饼果子,对学生心理产生冲击。建议换一处平层、四面有水的地方办学,便于师生同德。我爸回:可。
二小就搬到阳德观,一处严重朝阳所在,原是给宫中孕妇补钙的地方,冬至第一缕阳光就能射到墙角,夏至戌时三刻,教室还红霞满天棚,看书不用灯,但是久坐煎菊花,女生都不敢坐,上课蹲着。刘胜比我们岁数大,发育快,蹲班蹲到我们班,一次下课大家都走了,他坐地上不起来,老师问他怎么了,他哭了。女生传是给煎爽了。
二小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王老师课间打孩子,朔儿沐在阳光中,顶着一脑袋黄毛,恬着一脸蛋,王臧老师举着一只鞋,单腿蹦着,拿鞋底子抽他,抽完左脸,喝令朔儿伸右脸,朔儿边跑边喊:疼,疼死了!王老师就骂:君子固疼,小人疼,斯烂也!
朔儿就喊杀人了!王臧杀儿子了!直闹到上课钟敲,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进教室,王老师气得两手抖,捧起竹书跟打快板似的夸啦夸啦响,朔儿嘟着胖肿紫红的脸,坐下还朝我们笑。阿娇说朔儿:你不招他么?朔儿口齿不清说我故意气他呢,给他制造影响,我一定要给他一恶性反刺激,让他以后想起来就拧。
后来王老师在上面讲《论语》: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朔儿就在底下接下茬:小人也不容易呀。讲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朔儿接下茬:己所欲,也不能施于人呀。讲到叶邑有一个人,很正直,父亲偷了羊,就去作证,把父亲告发了。孔子说我们老家乡亲也很正直,父亲干了坏事儿子替父亲隐瞒,儿子干了坏事父亲替儿子隐瞒,我们那儿的正直是这标准。朔儿憋着嗓子怪叫一声:不同意!
王臧老师气疯了,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单脚跳着说你出来。朔儿说你别拿鞋,你拿刀去,有本事你就在这儿砍死我。王老师呐喊着奔向学校食堂,抄菜刀,被食堂大师傅饼叔抱住,说没这么打孩子的。王老师说你放开,你不放开,我先废了你。饼叔也怒了,一个翻腕儿把王老师撅那儿,说你这人怎这么野蛮呀!
王老师到我爸那儿跪哭请辞,说没脸教下去了,连儿子都管不了,请求将逆子发配上谷与披甲人为伍,一方面也是锻炼锻炼他。我爸说何至此,那么点小孩到部队也是给部队添麻烦,自己孩子还是要自己教育,推出去不是办法。又说:如果教育孩子像拳击这么简单,朕就自个动手,不劳您大驾了。王老师抱惭而退,下来又去找我妈,说皇后请您不要再让胶东王和逆子一起玩了,逆子品质不好,胶东王天真无邪,老和他搞在一起,会受到逆子不良影响。我妈说老师,我很尊重您,但是请不要说这种挑拨小孩子纯洁友谊的话,这样我会鄙视你。我妈下来嘱托我:要懂得体恤别人的艰困,小学教员最难当,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懂,却要做什么都必须懂的工作,很可怜,不要作践他。
我踢着阳德观院里荒草说:你可以住在这儿,也可以在城里单给你找一处房子,离宫里近点的,看你。朔儿说我不住这儿,这院子让我不愉快,我还是住迁儿那儿吧,别麻烦了,我愿意住他家,他们家饭对我口儿。我说上班地点就在望鹄台,我查了一下,望气部门缺一郎,老郎被雷劈了,一直没找着合适人。
朔儿说我也不懂啊,我弱项就是气象。我说就怕你懂,我也不是完全不迷信,你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我是听你的不听你的,不听又怕万一是真的。朔儿说不用天天坐班吧。我说不用,你主要工作还是在我这边,昆池观望鹄台挨得近,我屋顶一招手,你就过来。朔儿说我回来的消息,别告我爸。
我说你那么轰轰烈烈进城,只怕人都知道了,我还是跟老师说一声,别显得咱神毛都不告他,搞什么鬼似的。
我特别约见了王臧老师,问他朔儿回来了您老知道了吧。
王老师脸腾地红了,伏地道:丢人啊,丑闻啊,臣请求把这伤风败德的小子抓起来,交有司治罪,也给社会除去一害。
我说也没那么严重啦,朔儿这回认错态度比较好,改正决心也比较大,我已经赦了他荒谬悖伦的罪,放在身边,监视居住,还是要爱护。王老师说您这是多余,真要为他好,就弄了他!
我没喛喛,下来跟朔儿说:你爸真行,见过小事灭亲的。
朔儿说:我爸不是个聪明人,你给他的官当高了,等他出了事,请不要株连我们家里人。
我说你是你,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