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完泥,更了衣,喷了香,我在宣室殿我私人小餐厅摆下酒宴,给朔儿压惊。阿娇把宫廷首席汉医张苍公也请来了,给朔儿检查身体,张老把完脉说:无碍,就是肾虚。大家笑。韩嫣踹老头:你还能会点别的么,什么都肾虚。张苍公笑:怪不得我,谁让你们只有俩肾呢。我吩咐尚食丞:三鞭炖腰子,急火端上来。
朔儿喝了口鞭汤,立刻喷出一滴鼻血。张老说得,虚不受补。
我问李当户:迁儿怎么还不到?当户说催了,——我再催。
阿娇说:跟我们说说你老师,听说你就是奔她去的,长安神庙也很多,一年到头夜场开秘祀,这么多神女,没一你看得上的?
朔儿说长安神庙的助场,只会唱《有女同车》和《狡童》,跳《有狐》和杂耍化的楚步。我老师会唱屈先生改编前的土风《九歌》,跳帝舜时的祭神舞《九韶》。那是神附体才跳得出光彩的舞,舞者就是神,把神的内心世界全用舞蹈动作焕发出来,其中有叙事,有悲怆,之骇,之怕人,之催情,当时与之交就是与神交,你能想象么姐姐,神带你!我说你还是有这事,你不是没这事。
朔儿说别往你习惯去内地儿想,我老师跟我那是交流思想,不是交流体液。你知道这触点都是神经丰富的地方吧,摩擦生电这你也知道吧,信息通过电信号传递……嗐!这一时半会你们还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把话撂这儿,你死后,咱们死后,人类会知道。
韩嫣说你丫操,孙贼,都这操性了,还吹!你说说你怎么让人逮着的。朔儿说那是我傻,土闹不识字,接了朝廷文书不知上面说的是什么,找我,说马哥,你识字,你给看看,是不是朝廷又来恩典了,免我们的税赋。我也大着呢,搂着我老师,没心思看全文,就给他们逐行念,念到后尾儿,土闹们说马哥,你跟我们说实话,你到底姓什么。韩嫣说他们为什么管你叫马哥?朔儿说我这不是出门在外么,怕给家里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也怕万一有个什么后果,回头人找来,所以这一路住宿投店,都登记写司马迁,叫叫给叫成马哥了。我说你可真行,怪不得前一阵一秽貉妇女抱着一脏孩子找迁儿他们家去了,非要把孩子扔那儿,马迁这通喊冤,现在案破了。韩嫣说那案早破了,跟朔儿没关系,谈叔干的好事。
朔儿返脸捅阿娇:《九歌》原装跟《三坟》同源,这你知道吧?阿娇说昂,我知道。朔儿说《九歌》中有神的声音,这你也知道吧?阿娇说这,我还真不太清楚。我说你跟我说,我清楚。
朔儿说你们这儿有麦锐汪娜么?阿娇说啥?朔儿说没有算了。返脸冲我:我老师说,九歌被屈先生改编之后,神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就是屈先生在讲话了。这你懂吗?我说懂。
朔儿说我老师说,神不那么说话,神很直接的,神是质朴本人,会跟你急,不会跟你装。什么叫寓教于乐?她们有猫语原文的意思就是在欢爱中忘我,感受神的教诲。我老师常说,不要以为祭祀是做给神看的,神命我们相聚在一起,不是为他,是为你们,神吃得下去你们东西吗?神需要杀害生命向他致敬吗?这么想都是亵渎。神要你们献祭,只是要见你们富足,身体好,功能齐全,能生自己。神愿意你们快乐,不会,天使教你。我说你老师够会聊的。
朔儿说我老师,出自名门,有猫氏,听说过吗?我说哟,这我还真没听说过。朔儿右手摁着右胸,事儿逼似的低头说:安达猫宁。——这是有猫氏每天见面的问候语:一切顺乎自然吗?
我说你是不是摁错了,心脏在左边。朔儿说就摁右边,这我也有过疑惑,专门问过,这不是拿心脏发誓,这是托着右奶,是一哺乳姿势。有猫氏是母系社会,不是说女的当老大,男的当孙子内种狼级、狮级女权社会,是最古老最正宗那种女性社会——全社会全是女的,男的生下来就卖掉。族内人人平等,平时不从事生产活动,没有农民和工匠,也不蓄奴,只有俩阶层,一个女武士阶层,一个女祭司阶层,两个阶层轮流执政,遇大事全族公决。熊绎刚封到楚地,她们是云梦泽一带最强大部落,经常劫掠熊氏,攻击他们营帐,掳走他们食物和少男。后来楚国逐渐强大,向外扩张。有猫氏退到沅水以西,武装力量衰弱,还是不劳动,以偷盗和卖春为生。阿娇说听上去档次也不高啊。
朔儿说姐,偷盗和卖春是人类最初赖以为生两种手段,比起战争和大规模奴役,不丢人。阿娇说算我没说。朔儿说有猫人普遍识字,至今官方文书仍使用虫书。族内传说,她们来自西方大泽,族长——执政官权力象征,是一串染成赤色海贝胸链,和一只召唤全族紧急集合的大海螺。她们祖庙,也是历史博物馆,陈列有一支木桨,一小半段剖空树干——只剩船舱的独木舟,还有猴毛编的渔网和燧石打磨的鱼钩。她们的谚语也多和海洋生活有关:“没出过洋不知浪比浪高,没偷过人不知人比人好”“冲上岸的货都不叫主菜,没羞没臊的男人不敢往群里带”什么的。
我说擦那!好歧视。
朔儿说她们不信任男的,她们历史上吃过男的亏。有猫氏供奉的祖宗,都是女的,尸主位摆着一溜乌木雕刻人像,有妣、嫫、娼、娟、娲、妫、嬅、婊等等。她们的历史很完整,传承有序,女娲只是——按咱们汉人的说法——其中一帝。我老师的姥姥,是现而今的族长,有猫氏最大巫师和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史诗歌者。我特意偷了两只公鸡去看望她——必须是偷来的才算向族长表达最高敬意,老人家才接受,其他变通,自个养的,买的,被认为是不体面的,因为你没有付出风险。抢的也行,抢的没偷的规格高,因为那是以力屈人,刚取还是柔取,有猫氏还是较比强调柔取。老太太一头卷毛银发,目光如铁,鼻瘦如钩,身披反手捻织Z形方格毛毯,胸坠赤染海贝,像只白头老海雕,盘踞在巨石上,四周都是猫。我老师说,老太太年轻时一头红发,编得满脑袋红头绳,正值青春,刷一下全白了,像炭火上压了一斗雪。我老师也是红发,只是零揪长在双鬓和额前顶脑门上,她已经是串儿了。我敬老族长公鸡,老族长赠我麦锐汪娜。我请老族长为我唱有猫氏史诗。老族长面无所动,只觉有海潮远远来袭,天外闷雷隐隐发作,低头一声长哦,山谷皆有回音,长哭当歌,哭得我上脑发涨,心乱如鸟,张嘴就能从嗓子眼飞出去——啊呀!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灵魂飘起来了。
我说你老说麦锐汪娜,麦锐汪娜是什么呀?朔儿说麦锐和汪娜是一对相爱的男女,有猫氏传说,汪娜去河边采薄荷,赶上麦锐在那儿扎鱼,麦锐请汪娜喝鲫鱼汤,汪娜往鱼汤里撒把薄荷,俩人当场就把事儿办了。这也不算什么,上古男女,见面客气就是互相办事,可悲的是汪娜给麦锐脸上泥舔干净后,见着高鼻梁,一下迷上了他,用现在的话说:搁心上了。从此只跟麦锐一人练私活,族里派的招嫖公差也不出了。族里姥姥不干了,有猫氏文化,一切公有,身体属于集体,汪娜这么干,相当于挖集体墙角。俗话说得好:姑娘是个贼,想偷拦不住。怎么劝都没用,汪娜已经给麦锐打草鞋了,汪娜已经烤墨斗鱼给麦锐描眉毛了。姥姥们开会做了决断,两只鸡雇了楚国男人,埋伏在进山路上,用毒箭射死去下夹子的麦锐。汪娜不知道,内天还假装采薄荷,去河边等麦锐,坐等不来,蹲着等不来,躺着等也不来,再起来就是百代之后了。汪娜变成一株可爱小草,叶芽如掌,春天开混合着薄荷麝味儿阳绿小花,燃烧催情,量大可见鬼神奔走。有猫氏叫它交欢草,也叫神引草,可引领灵魂飞航。
阿娇手放我手上——哇凉,说你给我们学两句,怎么就灵魂飞航了。朔儿说你真想听。阿娇说真想听。朔儿叫伺候的宫女:给我拿块帕子来。朔儿拿帕子捂住脸,污污淫淫哭起来。
我说你干嘛呢。朔儿露出鼻子:哭呢,你们不是要听么。
我说你还真哭阿。朔儿说是真哭阿,老婆子跟我就是真哭。
嫣儿一拍大腿:喔靠!
朔儿说:当然我哭得不好啦,跟老太婆比起来万不及一。
我说我以为你是比方,合着是真哭一场。
朔儿说从白睛哭到黑夜,从月落哭到日出,老太太倒没怎么着,依旧中气十足,我差点投了河。这就是沅水有名的哭哭调,文皇帝六年申请的精神遗产,你从不知道?
我说不知。
阿娇说词儿呢,光哭没词儿,就这么没白晴没黑夜的。
词儿——,朔儿说,不需要词儿。哭,是人类创作最早的歌,寂静万古曾经响起最朴素的音药,你听音药需要词儿么?难道不是音药在那里响,你在这里脑子里过画篇儿。我在沅水的遭遇就是这样,老太太哭,我坐一边发呆,灵魂飘在空中,看着一行女的,三三俩俩翻雪山,说是没穿衣裳,身上有皮筋儿,说是有衣裳,哪儿哪儿都是光的……她们走过大漠,她们蹚过冰河,姑娘脸都是黑的,毛儿都是炸的,牙都是紫的……我看在眼里,心中哀痛,默默向她们致敬。
朔儿眼神空洞,做无耻回忆状,像不跟劲的演员手伸向半空:……她们是从北方下来的,这条线儿看得很清楚,就像一支笔画在地图上。我老师说,老太太唱的这哭哭调,叫《南之南》,我现在比较怀疑是《八索》中的一索。我没看过《八索》,只在家父生前去他书房偷元宝,无意中翻出过一套目录,记忆就这么好,过目不忘,还记得一索叫《创世》,二索叫《北上》,三索叫《东出》,四索《东出补》,喔来喔,最后一索叫《南之南》,跟哭哭调同名。如果现在能找见《八索》原版,我就能立判老族长唱的是与不是。
我说我能找着《八索》原版,石渠阁有,地道版,你要看么。
朔儿说原版,原成什么样。我说就是娼婊她们内时代的,绳书。朔儿说绳书?卧靠,我还是别看了,我哪看得懂绳子啊。
阿娇说要真是八索,那应该有词儿。朔儿说有词儿,只是我听不懂,我老师给我译过,记不住,她们那儿方言,都跟哭似的。
这时迁儿到了,我们给他挪地儿。嫣儿说:听朔儿吹牛波呢。
我说内什么,什么时候请你老师来呀,她通汉语,又会猫语,一定听过不知多少遍她姥姥哭的《南之南》,没准自个都会哭,把词儿转下来,猫译汉,应该不成问题。叫什么呀你老师。
朔儿说汉名楚服,有猫名:勺子抿。活女神的意思。凡有沅水流过的地方,提起勺子抿,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爱,谁家捉鬼都请她,男孩子到十二,也要送到她那里破处。我说阿?
韩嫣说我要是你,我还就不回来了,就跟有猫氏过了。
阿娇说人不收。朔儿说你要真黑了心去,人家也收,她们山洞里藏着有男的,我见过,不是小孩,是好看的青少年,我老师说,那都是她们养的性奴,起的名儿还挺雅,叫夜歌郎。她们办事儿,喜欢听男的叫。
我说你不是说她们不蓄奴吗。
朔儿说也不老蓄,当年用当年收,用废了就给路费欢送回家。走不了道儿的,抬着,甭管住多老远,一定送你们家地头上。没家的,单辟一山洞,养老送终,有好吃的,先给你端一碗去。人那儿人倍儿拘器。(《骨辞正义》:拘器,有猫语,本意为拘泥于器识,引申有规矩,不乱来。)
朔儿对嫣儿说:也有你这样不要脸的,自个送上门的。我在那时候就有好几个中原的,到沅水爱上有猫氏姑娘,非要来汉族这套,到人家去,见老人,跟人结婚,去了就傻了。他哪知有猫氏实行的是原始共产主义,不论什么事,都是公事,你非要来是吧,行,先从岁数最大太姥那儿过一手。人也孝敬老人,好东西先紧着老得不能动的,然后按年齿,由缺一门牙到满嘴没牙的挨个轮一遍。你以为这就完了,以后你也甭想光跟你媳妇过,你住内竹楼,谁都能进,来了你还就不能拒绝——只要你闲着。我认识内几个河洛的,都进助残院了。
阿娇说我觉得这样好,老了我去有猫氏过去。
迁儿起身要走。我说怎么刚来就走啊。迁儿说我当聊什么呢,还是这点事,我就不听了。朔儿说安达猫宁。迁儿说昂,神毛?朔儿说没神,我们少数民族对尊贵客人的送别祝语: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