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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走进尧馆,四面都是杀人放火。人皆断发文身,掩兽皮,遮前不蔽后,作符于脸,执石斧,射树枝。颜料多用赭红,间以猩黄,一派血腥。

谈叔说这壁上的故事你都晓得吧?我说晓得是晓得,小学时念《五帝德》《帝系姓》,王臧老师都讲过,只是画出来,立在眼前,还是觉得入睫脾颤。谈叔说所以人常说,读史会读出硬心肠,文字还是太俭省,寥寥数语,只提供个骨概,感受不到现场恐怖和悲哀。窜三苗于三危,实际是流放了整个部族,把颛顼定北时驱逐到江淮河汉的苗民又驱赶至西北高原,这一路上要死多少人?先流后诛,追杀共工于幽州,听上去是剪除一个贰臣,实则没那么省事,人家的宗族、部属是要反抗的,你这里传一道旨,千里之外就是一场灭族的小型战争。共工怎么了?共工只是不同意舜接班,就被舜进了谗言,扣上淫辟的帽子,说起来也是因言获罪。我说尧,脾气不好。

谈叔说:鲧也是,根儿上还是跟尧一句没轻没重的话“不吉利呀大侄子,不带把天下送给匹夫的”,被娥皇听见了,告诉了老公,结了梁子。治水无功,也不可能有功,小冰河后期,大家本是渔民,何苦治水?还是政治斗争,鲧代表亲贵,牧猎集团,跟洪水要草地,舜,渔民,代表航运界,水兵集团,互相掐。你不是想治水么,治!你不去都推荐你去。尧,在位七十年,往小说,八十大几,一边是讨厌的亲戚,一边是双姑爷,双姑爷还特会来事儿,换你,你倾向谁?我说那大禹治水,也是白扯了。

谈叔说治一条河,我信,治汪洋大海,我不信。太平洋在那儿呢,你让他去把水放了。禹是赶上了好天气,小冰河期消退,他自己也没想到,以为舜给他下套呢,推让给后稷、皋陶,说他们行,你让他们去。舜当时就有点撂脸,说怎么遮,我说话不好使啊?让你去你就去!舜还真是要他好看,没料到沧海桑田这种事扭脸就会发生,塌塌实实和娥皇女英洗洗睡了,十三年后一睁眼,水退了,全是大地,心说还不如我去治水呢。谈叔说,有一事我到了没想明白,你给评评合乎古今华夷哪朝哪代公序良俗,禹他爸让人拿大石头砸死了,作为儿子,不能反抗,也应同死,岂有独活之理?共工俩儿子共厂、共岔,都挡在他爸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当时蓟北地震,天上下雹子,老百姓给惊着了,也不知前方打得怎样了,就传:老共撞山了,天上瓦都掉下来。禹呢,给自己改了姓,夏禹——下大雨!明着向航运界致敬:咱们都是盼阴天的。

我说您老的良俗就是父亲不成活了儿子也不能活?谈叔说我这么说了么?就说这事。我说总得有人活下来,我听说的良俗是讲不了条件的时候就不要讲条件,像鸡、像羊也要活下来。

谈叔说那就按你说的来。

我说:圣人,也是鸡贼改的,没犯过鸡,如何懂得避让,怎没画禅让啊?

谈叔说这组画和舜馆那组,也都是秦兴乐宫旧物,李鼻懂,当年就是他带着秦国聘请的巴克特里亚画师去三危山、羽山写生,对当时还残存的尧舜时代岩画进行临摹,回来比按粉稿,照蜈蚣画松,问李鼻,李鼻知道。他们还去过历山,游过雷泽,沿舜成长路线走过一遍,还到了九嶷山,参观了舜墓,当时山上还有庙,庙里也有一圈壁画,讲舜的一生,有拿俩草帽从房顶上飞下来的,有挖地道,从井里土遁的,您猜怎么着?没禅让。他们还到过会稽,禹庙也在,也有壁画,禹站在各种山坡上,后叉腰,脚下是各种洪水,也没禅让。他们采访过各地的老人,有的老人就是舜、禹的部属,老长官死了,就留在当地守墓,一代代这么传下来,就成当地人了。老人们都反映,没听说过禅让,不懂什么叫禅让,老长官都很正直,别人一只碗,一双筷子,用过了都要归还,难道还会白得人家的天下么?

我说部属的话就像庶子的话,要打折扣听,他们只是关系近,跟长官的心并不近。谈叔说会稽有位老人,祖上是禹的财务总监,参加过茅山会计会盟,老人说,会上禹和南方诸侯逐一算账,审核他们的财赋收入,要他们严格报税,惹恼了南方人,和禹吵,都说我们南方人精明,你比我们南方人还精!发兵把他们围在山上,七天七夜不能下山,突围时,禹喝了脏水,走一半就脱浆了,崩于茅山之麓。我说啊?谈叔说会稽还一位老人,祖上是禹亲兵卫队长,参加过对舜的千里驱逐和苍梧之围,说禹亲自给他祖爷下的命令是:围而不打,不要使我背上弑君骂名。我说真哒?

谈叔说九嶷有位老人,祖爷什么职务已经无考,但是舜身边的人,水兵,使得一手好船,后人至今还爱玩水,会打坝,他们家乡小溪都被他们家打了坝,屯成一个个小水库,灌溉梯田,这一手据说是当年看管尧和丹朱时练成的。昔年这位祖爷,奉舜命,水路押送“年老德衰”的尧,和“朋淫于家,用殄厥世”的太子丹朱至姚丘,距城东北十五里修建一座土牢,西北十五里修建一座土牢,分别关押这对父子,并在两座土牢之间夯土筑坝堵了个堰塞湖,使他们永不相见。我说这……

谈叔说这个情节,舜馆壁画中也有表现。舜馆还有一幅画,取自苍梧土庙,这个小庙,供奉的是舜父瞽叟和弟象,画的是舜杀弟流放盲父的故事。先帝参观舜馆,看到舜杀弟放父,偃塞丹朱,哭得趴地上,太皇太后拽都拽不起来,可能是想到临江王,可能是想到梁孝王。文皇帝来石渠阁,也爱在尧舜馆转转,看壁画,看到杀弟放父,也默默流泪,可能是想到淮南王,在流放途中活活饿死。当时这院子小,宫墙外尾还没拆迁,还住着市民,小孩子在墙根底下玩,边玩边唱: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声音传到馆里,你爷爷回去就病了。

我说这个民啊,什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些临摹粉稿还在么,我想拿回去自己看。

谈叔说问李鼻,他拿家去了,这批档案本是朝廷财产,他说要增补《戊辰事变亲历记》(彻按:戊辰年,禹登基年份),拿走一直没还。我说谁亲历?谈叔说我也不知道谁亲历,好像是他祖爷,他祖爷李苦,和舜关系好,禹派兵轰舜当夜,正跟舜在院里下五子棋,之后伴驾一路奔蹿到零陵。舜崩于苍梧的消息,也是李苦遭遣返后通知的娥皇女英。又陪姐儿俩去九嶷扫墓,三下湖湘。

我说你安排安排,我和李鼻见个面,我请他吃饭,送他美人。

谈叔说行行,我先问问,他是不是还在。他好些年没上班了,先帝即位后,我就没见过他。我说您老受累,扫听扫听,他要不在了,我请李牙。谈叔说李牙是小儿麻痹,瞧他逮上他们家瞧去。

我说请李目。谈叔说李目是结巴。我说那他们家还有谁吧?

行到舜馆,看到丹朱站在城头,望着水哭。我说可怜。看到墙上一段空白。谈叔说这画奉太皇太后命泥封了,太皇太后说太刺激。我说噢。看到另一堵墙上一组连环画,混沌在那儿打人,饕餮在那儿吃席,穷奇坐那儿神吹,梼杌从课堂越窗逃走。下一面墙画的是原始森林,四个孩子瑟瑟发抖躲在茅屋里,外面有厉鬼和鹰头的妖怪敲门。鬼是照烧伤病人画的,妖怪是巨人症。

谈叔说这是周以后的宣传画,教化用心荜拨可见。我对谈叔说不看了,宣传画不看。禹也不看了,儿子给爹整理的材料,可以不看。去看《三坟》。

谈叔说尧舜禹这三个人,很有意思,孔门立他们为圣人家族前三,秦始也很欣赏他们,为他们建馆,造像,大约母也能从他们身上学到治理国家的手段吧。有的人就是这样,谁都能从他身上找到需要的东西,往热闹说,是在历史投下了巨大的身影。往悲灰说——我不说了,你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么?我说我?没想过,我就想老实芭蕉混过去。谈叔说不是心里话?我说真这么想。

我说这些东西,迁儿看过吗?应该让他䁖䁖,既然他有意往历史方面发展。谈叔说他?摇头:他看不了这个,下愚看这个会疯掉。下愚肩膀无骨,靠自己靠不住,必须立个旗杆,把软骨靠上去。我说这可是您自个孩子。谈叔说该怎么说怎么说,我这人就一毛病——直,自个孩子不是东西,我也不能愣把他当东西。

谈叔说下愚发生了很大变化,下愚识字了,下愚也有上层了,用我们行里话说:尖儿货。我说他们自己怎么说阿。谈叔说君子,还有更不要脸的,叫精英。我说就是不愿意当民呗。谈叔说可不咋地,尖儿货识了字,三观没升级,还是福禄寿,彻底把自己晃了范儿。你可以注意一下新下愚,他们的思维只能顺字爬,稍微离开一阿秒就回归空白(彻按:阿秒,秒的万分之一),眨巴眨巴眼站那儿,手乱摸,必须吃东西,脖子跟安了轴似的,东张南望,问北答东北。我乐:不同意您的分析。谈叔说你听汲黯说孔先生那笑话了么。我说你们又给人瞎编什么了。谈叔说孔先生认了所有字,奔了一辈子,终于认命,低头慨叹:唯上智下愚,不移!我说你们把他也归内头去了。

谈叔说我跟汲黯不是一回事,我看人只看其所为是否有益于世,有益我都给予肯定。孔先生一件事我就很感佩,就没人做到过,给下愚蹚了条路,甭管尖儿、钩儿、疙瘩、尅,有教无类。下愚有受教的权利,要给出路。卫绾汲黯他们老拿孔老开玩笑我也很不赞成,你别瞧他的主张很市侩,行径在我们这些老派人看来也颇多不堪,但是应运而生。这点我征求过鼻老意见,鼻老也同意,孔老是潮流推到前排的人物,天道式微,人顾盼自危,需要一个这样人,出来讲人道,讲注意事项,叫那些杀紧裤腰带黑了心往上奔的,多少有点讲究。

我请教谈叔如何甄别新下愚。谈叔说下愚都是习得,大不过尖儿,只知家国不知其他。

谈叔叹下愚不容易呀,关心民间疾苦,说到底就是关心下愚。

我说您确定您是上智。谈叔说卧草,上,咱俩聊这半天了,您还不知道我是上智。我说我的意思是我肯定是上智了。谈叔说那也不一定,这不看你爸是谁,三皇五帝生了多少傻儿子呀。 giMCl8qQDCBKZMESlWA8ITo/Nykxr1Nj/Gh1r4Ml5oMv/jWWmSJImP63CTJYeH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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